公元前707年的葛之战,让天下人都看到了郑庄公的强悍,也看到了王室的无能。对抗王师虽然说出去不好听,但是也有相当多的人认为周桓王这是咎由自取,败得不冤。这又是怎么回事呢?
在那个时代,有点身份的贵族都遵循一个原则,就是“礼”。“礼”这个东西,是不讲平等的,可是却要讲对等。所谓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字面的意思是,国君要像个国君,大臣要像个大臣,父亲要像个父亲,儿子要像个儿子。说起来像绕口令,其实潜台词就是,你做国君的要是不像个国君,就别怪臣子不听你的话,也就是“君不君,臣不臣”。就比如这次天子兵败,你光埋怨郑庄公不知礼节对抗王师?当初你拿苏忿生的土地换人家郑国的良田那事儿,怎么不说了?从根儿上说,你们两代天子处心积虑地想要废掉郑庄公的卿位,全然不顾当年郑桓公帮你们挡枪子,也不顾郑武公帮助你们安顿在洛邑的功劳,这事儿难道做得很对吗?
所以,我们中国古人的观点就是,凡事你不能只想别人的不是,也得反思自己。你是天子又怎么样?天子和诸侯、卿大夫都要履行自己的责任,否则都是失职。可是到了秦朝以后,专制思想越来越强化,就变成了没有天子的不是,只有臣子的错了。你要是敢说天子错了,那就是杀头的罪过。其中的原因当然比较复杂,不过这也确实是中国文化史上的一个有意思的现象。我们总是批评古代的皇权专制,其实看这个问题也要与历史发展进程相结合,不能一刀切。
正因为如此,所以当时的舆论,对天子的失败虽然表示了同情,却也没有对郑庄公进行过多的指责。周天子这面大旗,郑国是再也用不了了,可是齐鲁等国,还是郑国的盟友,大家仍然该聚会聚会,该喝酒喝酒。
公元前706年,北戎的军队进攻齐国。战斗力强悍的少数民族部队,很快就打进齐国境内。齐僖公马上向盟友们求援,而齐国最为倚重的一个盟友,就是郑国了。郑庄公就派自己的大儿子太子忽带兵前去救援。
6月,太子忽带着部队和戎军交上了火。太子忽很好地继承了他老爸的英雄气概,率领部队一阵猛打,把戎军打得稀里哗啦,俘虏了戎军的主帅大良和少良(注意,这两个不是人名,而是少数民族特有的官名,地处西戎之地的秦国,就设有“大良造”这个官职),斩首三百多,都献给了齐国。这三百多人据说都是披甲的士兵(披甲的士兵比不披甲的地位高,当然如果只看脑袋是分不出披没披甲的)。
等到太子忽的仗都打完了,其他国家救援的部队才赶到。为了防备以后戎军再次入侵,诸侯们的军队就暂时驻扎在齐国的边境防范。
齐僖公看郑国太子忽长得一表人才,又这么有本事,而且将来还要继位做郑国的国君。这是多好的条件啊,齐僖公就想把自己的闺女嫁给他。这样,一来是给自己女儿找了个好婆家,二来也可以巩固齐郑两国的友好关系。
没想到太子忽却拒绝了这门婚事。要说起来,太子忽也算是一个有志气的小伙子,齐国方面的人问他为什么拒绝这么好的一门婚事,太子忽说:“我是奉国君的命令来援助齐国的,打了胜仗是分内的事,怎么能娶齐侯的女儿呢?如果我趁着打仗的机会,娶了媳妇回国,国内的人会怎么看我?”
其实,早在齐郑石门会盟的时候,齐侯就有把女儿嫁给太子忽的意思,当时太子忽就拒绝了。当时的理由是,不想落下巴结大国攀高枝的话柄。这次是第二次拒婚了。不过齐侯也是个明事理的人,不仅不怪太子忽,还认为这个小伙子有志气又懂礼节,反而因此更加敬重太子忽了。
太子忽回国之后,把这事跟祭足说了。太子忽的母亲,是祭足为郑庄公迎娶回来的,所以祭足一直都在辅佐太子忽。祭足对于太子忽的做法就不太赞成,他说:“你应该答应。现在国君的几个儿子都很有才能,你要想将来继承君位,就不要放过这个结交大国作为外援的机会。”可是太子忽说:“我就靠自己,靠大国帮助算什么本事?”
转眼到了公元前701年夏天,春秋早期的第一个雄主郑庄公,终于走到了自己生命的尽头。他这一生做了很多大事,也算活得没有什么遗憾了。史书上没有记载远在洛邑的天子知道这件事后的反应,不过他的心情一定也是复杂的。
郑庄公一死,按照周礼的原则,祭足就把太子忽立为国君,这就是郑昭公。昭公刚刚继位,也是雄心万丈,很想在自己老爹事业的基础上,再进一步。假如郑昭公能好好地干上几年,以郑国的实力,也许真的能成为春秋第一个霸主。
不过郑国的好日子,随着郑庄公的去世,一去不复返了。老天再也不会眷顾郑国了,而是不断赐给它各种混乱和灾难。郑庄公的二儿子公子突,母亲是宋国的贵族雍氏之女。郑庄公一死,公子突就跑到了宋国。
宋国是郑庄公在世时,打仗打得最多的国家。后来因为宋殇公的死,才最终降服了宋国。宋庄公又长年待在郑国,自然是亲郑的。可是亲郑也并不妨碍他干涉郑国的内政。如果把一个亲宋的人也扶上郑国国君的宝座,那两国的关系不就更加巩固了吗?
于是,宋国的雍氏假意邀请郑国执政大臣祭足前往宋国会谈,商讨新时代的两国关系发展方向。两个国家的执政大臣进行会谈,在当时也不算新鲜事。祭足也没有多想,就去了。到了宋国就被人家给扣押了。按说以祭足的聪明才智,怎么会想不到危险呢?恐怕也是因为这些年太过顺利,警惕性放松所致吧。雍氏还干脆把来宋国探望母族亲属的公子突也扣押了,对他承诺可以送他回国继位,但条件是要每年缴纳很多财物。为了保命,也为了当上国君,公子突没法不答应。
这些事情,史书上记载都是雍氏干的。不过我们应该明白,没有国君的支持,绑架别国执政大臣、试图给别国另立国君这么大的事情,仅凭雍氏是办不到的。
雍氏绑架祭足,索要的赎金很简单:把公子突送回郑国当国君,否则就把你宰了。这样清晰的单项选择题,祭足当然不会做错。
这一年9月,在宋国刺刀的护送之下,公子突回国抢位子。这个时候,郑昭公没有外援的劣势就显现出来了。当祭足都不再支持他的时候,他就只能逃跑。椅子还没有坐热,昭公就跑到了昔日的死对头卫国那里。
祭足内心里当然是倾向于郑昭公的,可是当手枪指在头上的时候,人的立场受到影响也是正常的。对于逃走的郑昭公,祭足也只能表示歉意。没办法,各人顾各人吧。
就这样,公子突被立为郑国国君,他的谥号是郑厉公。前面讲过关于谥号的知识,从“厉公”这个谥号中,我们可以猜到,这位国君一定是没干什么好事。
对于郑国来说,这只是灾难的开头。
郑厉公即位之后,宋国方面就开始来索要他们的回报了。郑厉公当然是按时供给,不敢怠慢。可是凡事都要有个度,厉公即位不到两年,宋国十几次派人来索要财物,把郑国当成自己家的钱库了。当时的生产力水平低,宋国几次索要财物后,郑国就由一个强国变成了一个穷国。
即使郑厉公是依靠宋国力量登上国君宝座的,他也受不了了。公元前699年,郑厉公叫来以前的盟友鲁国和东边的小国纪国,组成联军进攻宋国,那意思就是告诉宋国,老子伺候不了你们了!
可是转过年来的冬天,宋国的军队就来报复了。经过了国内混乱,又被宋国搜刮过多次的郑国,早已不复当年的强悍。宋国军队长驱直入,焚烧了郑国都城的城门。随后宋军攻进城里,都打进郑国的太庙了。
宋国人这次报复得相当狠,史书记载,他们把郑国太庙的椽子都拆下来,拉回去做了他们城门的椽子。由此我们推测,郑国的太庙一定也被宋军折腾得不成样子了,没给拆成废墟就算对得起郑国了。
太庙是郑国国君的祖庙,宋国这种做法类似于扒人家祖坟了。想想郑国在庄公时代是多强的一个国家,现在居然受到如此耻辱,恐怕郑庄公地下有知,也会感慨时运的变迁吧。
郑国对外受制于宋国,内部也不安稳。郑厉公能够即位,靠宋国帮助也靠执政大臣祭足的倒戈。可是祭足毕竟是郑昭公的嫡系,对于这样一个人,郑厉公是不怎么放心的。可是祭足在郑国执政日久,根基深厚,想削弱他的权力,也很难。
公元前697年,郑厉公终于决定采用釜底抽薪的办法,直接暗杀祭足。他宠信的一个大夫雍纠,是祭足的女婿。于是郑厉公就和雍纠商量:“你老丈人把持朝政已经很久了,势力太大。我想派你把他除掉,他死之后,执政的位置就是你的了。”
历史一次次地证明,很多人在权力面前,别说是老丈人了,就是亲爹,也能出卖。雍纠欣然答应,当场定下计策,由雍纠出面,在国都郊外宴请祭足,然后用毒酒杀了祭足。
话说雍纠回到家里,一想到自己马上要成为郑国的执政了,就飘飘然起来。哼着小曲,叫他老婆:“媳妇,去,给我炒俩好菜,烫壶酒。我得好好喝两盅。”他媳妇一看就觉得不对劲,这家伙要不是吃了兴奋剂,那就一定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于是她一边小心伺候着,一边套着丈夫的话。
雍纠的妻子是祭足的女儿,姓姬,而嫁给雍纠,我们就叫她雍姬。其名字到底是什么,也就无从考证了。雍纠一边喝着酒,一边和雍姬聊天。雍姬一个劲地问雍纠有什么高兴的事,雍纠被逼问急了,只好说:“国君打算让你父亲去东郊安抚民众,回来的时候我打算给他接风,就这么点事。”
雍姬当然不相信,不过她也不着急,就一杯一杯地灌雍纠。等到雍纠酩酊大醉的时候,她突然问道:“国君让你杀祭足,你忘了吗?”雍纠糊里糊涂地回答道:“这么大的事怎么敢忘。”
第二天,等雍纠醒过来,雍姬对他说:“国君要杀我父亲,我已经知道了。”雍纠一看阴谋败露,忙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没有没有,怎么能有这样的事。”雍姬说:“昨天你酒醉当中已经说出来了,你还对我隐瞒什么呢?咱们夫妻一场,我嫁给你,就是你的人了,当然要支持你的事业。”雍纠很感动,就把和国君的谋划都告诉雍姬了。雍姬说:“我回娘家一趟,把我老爸的行程给你摸清楚,这样你才能做到万无一失。”雍纠握着自己妻子的手,感动地说:“要是事情成功了,军功章有我的一半也有你的一半。”
雍姬回到家,心里也很矛盾。她母亲看到女儿心事重重,就问:“闺女,你这是怎么了?”雍姬就问母亲:“您说,是丈夫更亲还是父亲更亲?”她母亲也糊涂了,这孩子今天怎么问起这个了?就敷衍她说:“那还用说,都亲。”
雍姬不干,问:“那到底哪个更亲一些呢?”
他母亲只好说:“那就是父亲更亲吧。”雍姬:“为什么呢?”
母亲:“人尽可夫,可是父亲只有一个。”这意思就是说,在你出嫁之前,谁都可以当你的丈夫,可是生你养你的老爹只有一个。于是雍姬哭着说:“那我为了父亲,就不能顾及丈夫了。”她就把雍纠和郑厉公的阴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祭足。祭足大吃一惊,赶紧暗自做好了准备。到了雍纠请客那天,祭足来到酒宴上。雍纠刚想给祭足敬酒,祭足身边冲出数十名武士,把雍纠制住,当场杀死。
郑厉公得知雍纠失败,知道阴谋已经败露,自己扳不倒祭足,就赶快离开国都逃跑。路上听说了计谋泄露的原因,恨恨地骂雍纠:“这么大的事居然让老婆知道,死得一点都不冤!”
郑厉公跑到蔡国,祭足就把已经逃亡的郑昭公又迎接回国,重新登基做国君。郑国似乎又回到了原来的轨道之上,这些年的动乱,也许只是一个小小的插曲。然而,事实却告诉我们,郑国的内乱并没有结束。
就在郑昭公回国之后不久,宋、鲁、卫、陈四国,就组成了一个联军,为护送厉公回国,向郑国发动了战争。虽然没有达到目的,可是连年的战争已经使郑国疲惫不堪了。
公元前695年,郑国大夫高渠弥杀害郑昭公,立郑庄公的另一个儿子公子亶为国君。郑昭公在做太子的时候,就和高渠弥不合。等到昭公当上了国君,高渠弥怕自己小命不保,就先对郑昭公下了毒手。
转过年来,公子亶和高渠弥在首丘(在卫国境内)和齐侯会见,这时候齐僖公已经死了,在位的是齐僖公的儿子齐襄公。齐襄公是个很厉害也很残暴的角色,借着为郑国平定内乱的机会,杀了公子亶,还把高渠弥用“车裂”的酷刑处死。车裂就是五马分尸,不过当时还没有骑兵,所以是用五辆车,而且还是用牛车来把人分尸的。
祭足很有先见之明,他知道齐侯要对郑国有所动作,所以没有和公子亶一起去首丘,避免了杀身之祸。国不可一日无君,祭足又立了郑昭公的另一个弟弟公子仪为国君。
公子仪做了14年国君,到第12年的时候,郑国的重臣大佬祭足,也按照自然规律走向了生命尽头。公子仪十四年,也就是公元前680年,长期出奔在外的郑厉公重整旗鼓,回到国内,杀了子仪继续执政。可怜子仪做了十多年国君,连个谥号都没留下,史书上只能称他为“郑子”。
就这样,在郑庄公死后,20多年的时间里,他的四个倒霉儿子争夺国君宝座,把郑国弄得残败不堪。动荡的政局与连续不断的外来干涉,终于使春秋第一个小霸的事业付诸东流。以后虽然郑国的政局已经稳定下来,可是逝去的时间不会再来。属于郑国这样小而强的国家的时代,从此也一去不复返。真正的大国博弈时代,已经踩在郑庄公霸业的尸骨之上,缓缓袭来。
齐、晋、秦、楚这四个大国,不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他们也是在几代人的努力之下,一步一步地超越了其他诸侯国,最终才成为左右中原局势的主要力量。下面就让我们看看这四个大国是怎样崛起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