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已经绝望的孙翔梦晚上正在医院值班,突然接到了何雪竹的电话。当她被告知小华在北碚保育院的时候,她居然没了反应。何雪竹在电话那头喊了几声,孙翔梦才回过神来,忍不住嗡嗡地哭起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自己立即就赶到北碚去。何雪竹安慰说不用着急,自己正好明天要回重庆,到时候可以顺便把小华带过来,给她送到家里去。

第二天上午,重庆再次遭到了日本人的轰炸。轰炸一结束孙翔梦和夏程远就回到了家里,准备好了饭菜等着儿子回来。可是一直等到临近黄昏的时候,才看见何雪竹拉着小华出现在了家门外面。孙翔梦一见到儿子,立即就扑上去,紧紧抱住了小华。

夏程远连忙把何雪竹让进了房间:何院长,真是太感谢你了!

何雪竹笑笑说:幸好这孩子被送到我们的保育院来,不然,还真不知道他会到哪儿去。

夏程远亲昵地拍着儿子的脑袋:小华,爸爸妈妈可急死了,到处找你都找不到!

小华任由孙翔梦搂着、哭着,却一脸木然地什么话也不说。夏程远把小华拉到自己跟前,让孙翔梦快把饭菜端出来,儿子一定饿了。孙翔梦这才急忙进了厨房,把早就准备好的饭菜一样一样地端上了桌子。

夏程远把小华搂在怀里:告诉爸爸,你这些天都到哪儿去了?怎么过的?

小华冷漠地看看夏程远,从他怀里挣脱出来。

夏程远和孙翔梦都愣了,孙翔梦疑惑地看看何雪竹。何雪竹走到小华身边,爱抚地摸了摸小华的头,安慰地对孙翔梦说:孩子在外面肯定受了很多苦。很多孩子刚到保育院来的时候都这样。

孙翔梦:可他怎么会……何雪竹说:你放心,不会有什么问题。孩子经历了可怕的事情,心理上会受到创伤,这需要时间,慢慢就会好的。

何雪竹要走了。夏程远夫妇知道她还没回家,便没有多作挽留。何雪竹过去拉了拉小华的手:我走了,有空再来看你,好吗?

小华还是没有理睬。

何雪竹走了以后,夏程远夫妇看着已经变得十分陌生的儿子,完全不知所措。

孙翔梦:小华,过来吃饭吧。看妈妈给你准备了这么多好吃的。

小华这才坐到了桌子跟前,一句话不说地捧起饭碗就开始狼吞虎咽。孙翔梦看见儿子这样,眼泪再次流了下来。

夏程远在一边看着,不断地把菜夹给小华,说:慢慢吃,慢一点。

小华还是没说话,只顾继续狼吞虎咽。直到吃得差不多了,才抬起头来看看孙翔梦,终于说了一句话:妈妈,我想睡觉。

何雪竹回到家里,天已经黑了。

她推门进去,就看见郑先博正在客厅里忙碌着。因为白天的轰炸,客厅里已经变得乱糟糟的。郑先博站在桌子上,正在往窗户上挂床单。地上,是摔坏的陶瓷花瓶、碎玻璃。天花板上吊着的电灯松松垮垮,仿佛马上要掉下来。

郑先博看见何雪竹回来了,很高兴地:你怎么回来了?

何雪竹笑着说:我再不回来,这家就该乱得没地方下脚了。

郑先博从桌子上下来,拍了拍手上的灰尘解释说:今天一颗炸弹刚好落在外面不远。

何雪竹开始一起收拾零乱的屋子,边问:小琪呢?

郑先博:还在排练呢,没回来。

何雪竹又问:还是没有郑明的消息?他也真是的,再怎么也应该给家里捎个信来。

郑先博说:他的工作就是这样,这不怪他。

何雪竹拿起放在茶几上的一个镜框,那是安富耀和郑琪结婚时,一家人的合影:安富耀、郑琪、郑娟、江庆东、何雪竹和郑先博,当然还有林天觉。何雪竹吹了吹落在上面的灰尘,顿时有些伤感了。她捧着镜框在满是灰尘的沙发上坐下来,突然对郑先博说:我不想在保育院干了,我想回来。

郑先博感到意外:为什么?

何雪竹看着手里的镜框叹息道:我们这个家已经变得太冷清了。安富耀、江庆东都走了,郑明也这么久没个音讯,家里就你和小琪……先博,我回来陪你好吗?我原来以为,工作可以让我忘掉痛苦,忘掉悲伤,可自从江庆东……我想了很多。我不想再干下去了,我想回到家里和你在一起,平平静静地过几天日子。

郑先博却说:回到家里就能平静?鬼子的轰炸已经把重庆变成了前线,虽然我们在这儿看不到敌人,可战争的性质是一样的。

何雪竹看着他:所以我才想回来。我是怕哪一天鬼子再来轰炸,如果你再遇上什么事情……郑先博笑着安慰她:我不会有事的。你也不用这么悲观。

何雪竹:你还不觉得危险?炸弹都落在家门口了。

郑先博:我知道有危险。我相信,日本人还会继续轰炸,但他们的决策者一定比我们着急。从战争初期的三个月内解决中国战事,到三年的狂轰滥炸,他们的战略目的始终没有达到。重庆还在,中国也没有投降。如果国际形势发生根本性的变化,我们的抗战也许就会迎来一个重大的转折。而且我觉得这一天不会太远了。

何雪竹:你是不是太乐观了?

郑先博:我不是乐观,而是越来越看得清楚了。也许鬼子的轰炸还会继续一段时间,这不假。从前年开始,日本人一直炸到现在,伤害了那么多无辜的人,城市被烈火吞没了一次又一次。但重庆被炸垮了吗?重庆人被炸垮了吗?中国人被炸垮了吗?没有!日本人的算盘是小岛民族的算盘,哪怕有现代化的武器,他们也永远算不出中国人的精神力量,算不出大国人民的承受能力。

何雪竹笑了笑,感叹地说:你这个人啊,就是天真。算了,我饿了。你也没吃饭吧?

郑先博说:是啊,我们俩只有煮面条吃了。

经过孙翔英的反复要求,最后夏新立也帮着出面说话,周恩来和南方局终于同意派孙翔英回到武汉去工作。当然,孙翔英没说明自己一定要去武汉的部分原因。获得组织上的同意之后,她也没有去尝试和郑明联系。郑明是军统的人,而她属于中共地下组织。即便是在国共合作的时期,他们之间的这种关系都是危险的,都可能给对方带来损害。

武汉的下午,闷热难当。

郑明穿着伪警察的服装,手里拿着一根警棍,慢慢悠悠地走在街上。街道不算宽,两边是各种各样的货摊。街道上有一些行人,还有人在货摊上买东西,和小摊贩讨价还价。郑明的脸上和身上都有些汗渍,但他好像并不在意。

忽然,郑明听见了一个女人吆喝卖花的声音,从街道那一头传来。他觉得那声音异常熟悉,循声望去,竟然意外地看见了一身卖花女打扮的孙翔英。孙翔英胳膊上挎着一只装满鲜花的篮子,正吆喝着,朝他迎面走过来。郑明一下子愣在那里。

孙翔英也看见了郑明,她停下了脚步,也停止了吆喝。两人的目光对视了一下,脸上却都掩饰得很好,没有什么表情。郑明也没有暗示什么,继续往前走了几步,然后拐进了街道旁边的一条小巷。孙翔英警觉地看了看周围,确定没有人注意,就跟着郑明走进了那条小巷。到了那儿,才发现小巷里空无一人,已经没有了郑明的影子。孙翔英想了想,继续朝前走去。她走过一个门洞时,郑明突然从门洞里伸出手来,一把将她拉了过去。孙翔英来不及放下手里的花篮,就被郑明激动地拥抱住了。

两人见面,似乎有许多话要说,但这里显然不能让他们多作停留。郑明急切地要求和孙翔英再次见面,孙翔英犹豫片刻,终于答应。最后她和郑明约定,晚上到长江边上接头。

晚上,郑明和孙翔英来到了江边,很容易就接上了头。虽然他们所在的地方已经非常安静,在孙翔英的建议下,他们还是像一对情侣一样,慢慢地谈着话,散着步,来到一片芦苇丛中。透过芦苇,可以看见长江昏暗的江面,一条孤零零的小船停靠在岸边,亮着微弱的灯火。几只夜宿的鸟儿被他们轻柔的脚步声惊动,扑扑啦啦地飞起来,消失在夜色里。

郑明:我听说重庆发生了很严重的防空洞窒息事件?到底死了多少人?

孙翔英把6月5号那天惨案的大致情况说了一遍,当郑明得知死亡人数竟然达到3000人时,他感到了震惊,一时没有说话。

孙翔英:因为市民和舆论对********的痛骂,蒋介石已经将防空司令刘峙和重庆市长吴国桢革职了。

郑明:他们应该承担责任!也许,枪毙都不算冤枉!

孙翔英迟疑了一下,才说:也许,你还不知道你的姐夫的事情……郑明疑惑地看着她:江庆东?他怎么啦?!

孙翔英说:他自杀了。

郑明惊讶不已:怎么会?!难道他也有责任?

孙翔英摇摇头:我听说惨案发生后,江庆东直接负责处理善后工作,可能是看见太多的死者,他受不了。

郑明狠狠地骂了句“狗日的鬼子”,便又沉默了。

7月4日的晚上,美国大使馆里照例要举行美国国庆招待会。使馆的客厅里挂着几面美国国旗,算是节日的装饰。驻重庆的外交使节以及许多中方官员都聚集在这里。一支乐队演奏着那时流行的美国乐曲,给客厅增加了一点节日的气氛。郑先博和美国大使詹森、英国大使卡尔端着酒杯,聚在一起聊天。话题当然还是眼下的战局。

郑先博:詹森先生怎么评估德国对苏联的攻势?

詹森:情况不太好啊。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德国军队就向东推进了200多公里,苏联人的20多个师被歼灭,接近70个师被重创,有差不多200多万人员损伤,损失了2000多架飞机。

卡尔也说:照这样下去,希特勒的“巴巴罗萨计划”获得成功是有可能的,也许在冬季来到之前能打到莫斯科城下。

郑先博:我也问过苏联驻华大使馆的崔可夫将军,他的看法是战争初期,德国军队会在整个战线上占据上风。不过,一旦德国人的战线拉长,冬季来临,战争就会出现一些转机。他认为,希特勒的“巴巴罗萨计划”会像当年拿破仑对俄国的进攻一样,最终只能以失败结束。

詹森:但愿如此。

郑先博说:我所关心的是,美国和英国在这样一种情况下,能不能保持与苏联的密切配合。如果在这个时候,国际反法西斯阵线因为一些其他原因出现不必要的裂痕,那么高兴的肯定是希特勒。

卡尔:我认为不会出现这样的情况。德国进攻苏联是一件坏事,但实际上却给我们提供了一个机会,让本来是意识形态上的敌人,现在有机会站在一起联合作战了。只是,我希望苏联人不要太快地放弃。

郑先博:我坚信苏联不会就这样败在德国手中,就像中国不会败在日本人手里一样。

詹森点头道:美国国内现在有一种呼声,要求对苏联进行物资援助,我想,很快就会有结果的。

罗伯特和莫妮卡也参加了这个招待会,这会儿,他们正在大厅的一个角落里喝酒调情。当莫妮卡看见林天觉和郑琪从门口进来后,连忙对罗伯特说:亲爱的,我出去一会儿,马上就回来。

罗伯特笑着说:怎么,把我一个人孤零零地扔在这儿?

莫妮卡作出了一个暧昧笑容:耐心一点,我不会拖太长的时间。

莫妮卡端着酒杯,离开了罗伯特,来到林天觉和郑琪身边。当她和他们擦身而过的时候,并没有看林天觉或者郑琪,而是款款地走到了大厅的外面。林天觉当然看见了莫妮卡,但他也没有什么反应,仍旧很自然地东张西望。等一个侍者端着酒盘路过他们身边,他立即伸手从一个侍者的盘子里取了两杯酒,递给郑琪一杯说:小琪,你在这儿等一会儿,我马上就回来。

郑琪奇怪地问道:你干什么去?

林天觉:我出去一下。

郑琪不高兴地:我不想来,你偏要拉我来,刚到这儿你又要走?

林天觉连忙赔着笑脸:就一会儿。

林天觉走了,郑琪无趣地看着大厅里的人群。

会客厅的外面,是一个很大的阳台。莫妮卡站在那儿,似乎有些无聊地望着外面的景色。看了一阵,她才转过身来,因为她已经听到了林天觉的脚步声。林天觉走到莫妮卡身边,也没跟她打招呼,靠在了阳台边上,把眼光投向夜幕笼罩的远处。

莫妮卡:林,有什么东西要交给我吗?

林天觉看了看自己身后,然后拿出一张照片递给她。莫妮卡看了看,是林天觉和郑明的一张合影:这是什么?

林天觉低声说:那个人叫郑明,是军统的情报人员,现在已经到了武汉。也许,你应该提醒那边的人注意一下。

莫妮卡奇怪地:你怎么会和他合影?

林天觉有些尴尬:他是我的表哥。

莫妮卡诧异地看看他,把照片放进了自己的挎包:还有呢?

林天觉又把一张纸条递给了莫妮卡:这个更重要,你会喜欢的。蒋介石将在黄山别墅召开一次最高军事会议,上面有时间,还有黄山别墅的具体位置和建筑特征。

莫妮卡:情报准确吗?

林天觉:绝对准确,听说何应钦、白崇禧、张治中等高级将领到时候都要出席。你应该立即把情报发出去。

莫妮卡:这我知道。你先进去吧。

武汉的晚上。

武汉工作站的一个秘密的、空空荡荡的地下室里,郑明和几个人蹲在地上,围在一张粗略的方位图前。郑明用一只手电筒照在图上,正在解释自己的计划:我已经实地勘察过了,这儿有一条小街,正对着就是电影院门口。W基地的汽车一般是从这条街过来,在这儿停下。我们可以事先埋伏在这个地方,趁鬼子下车的时候发动袭击。

一个同事有些担心:头儿,这太冒险了。

郑明:是有点冒险,但我们必须这样做。

另一个不以为然地问:为什么?

郑明说:重庆方面曾经命令我们破坏W基地,我仔细考虑过,W基地的守卫很严密,我们很难有机会下手。但基地的鬼子经常到这里看电影,我们只能在这儿伏击他们。

同事说:这样干有什么意义吗?

郑明不满地看着他:听说过重庆十八梯发生的事情吗?你去问那些在重庆的防空洞里被闷死的人,就知道有没有意义了!

那人说:可我们这样做并不能让他们活过来。

郑明愤愤地:这是一场战争!战争就是你死我活,鬼子炸死我们的人,我们就必须杀死他们的人,就这么简单!

他的同事们显然很犹豫,沉默了。郑明扫了大家一眼:谁想要退出?现在就说话!

郑明得到的还是沉默。郑明不想再给这些胆怯的人机会了,果断地说:那就好,没有人退出。

这天晚上,W基地的日本兵又要进城去寻欢作乐了。和往常一样,丸川知雄很厌恶地拒绝这种无聊的消磨时光的方式,最后却还是被吉岗生拉硬拽地拖上了进城的卡车。丸川知雄没有坚持,因为吉岗告诉他,今天晚上只是去看看电影,绝不会去妓院之类的地方。

载着满满一车日本兵的卡车离开W基地后,颠颠簸簸了好半天才进了城。当电影院终于出现在前面的时候,日军士兵们都高兴地吆喝起来。

电影院旁边的一条小街上,没有路灯。朦胧的阴影里停着一辆轿车,郑明和两个同事坐在车里,注视着电影院前面的那块空地,等待着。然后,他们看见那辆满载日军士兵的卡车亮着大灯从另外一个方向开过来,停在了电影院门前的空地上。卡车刚一停稳,日本兵们就兴高采烈地纷纷从车上跳下来。郑明给开车的人果断地打了个手势,轿车立即发动了。车里的另外几个人把手榴弹握在手里,取掉了保险。轿车的引擎吼叫着,猛地冲出了昏暗的小街,朝日军的人群冲去。与此同时,郑明他们的手榴弹也扔了出去。轿车在人群前面疯狂地拐了一个弯,朝着大街的另一个方向驶去。几颗手榴弹在轿车离开的一瞬间猛烈爆炸,日本兵顿时被炸得前仰后翻。

这一切都发生得如此突然,让日本兵猝不及防。

吉岗被手榴弹的弹片击中了脑袋,没吭一声就倒在了丸川知雄身边。另外几个受伤的日本兵鬼哭狼嚎,在地上挣扎着,鲜血溅到了丸川知雄的脸上和衣服上。他看着倒在血泊中的吉岗,看着哭叫的和死去的日军士兵,既没有去救助吉岗,也没有去救助其他人,脸上露出了一种奇特的茫然。

郑明他们的袭击行动造成了日军四名飞行员死亡,六人受伤。第二天早上,远藤三郎在W基地的作战室里大发雷霆。

远藤三郎气急败坏地:一定要抓到凶手!我命令,从今天起取消基地人员一切不必要的外出活动!如有违反,一定严惩不贷!听明白了吗?

军官们齐声道:是!

远藤三郎尽力让自己平静了下来,因为明天将要进行的轰炸任务很可能是决定性的,如果轰炸成功将会对整个中国战局产生重大影响,甚至可能会把陷入中国战场的日本军队解脱出来,转而南进。

远藤三郎来到一张重庆地图跟前,说:我明天会亲自参加轰炸行动。

军官们都很吃惊地看着他。一个军官劝阻道:远藤将军,到底是什么任务,有这个必要吗?

远藤三郎冷笑了一下:根据从重庆传来的情报,明天蒋介石要在他的黄山官邸召开一次重要的军事会议,支那军队的高级指挥官都将出席这次会议,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远藤三郎指着地图:这里是重庆南岸的黄山,海拔400米到680米。蒋介石的别墅在这个位置,叫什么云岫楼,是一座三层楼的建筑。

一个军官:将军,蒋介石的别墅如果是在树林里,我们从空中识别就有一定困难。

远藤三郎点点头:我知道。根据情报,云岫楼的墙体是黑灰色,房瓦的颜色也是灰黑色。如果天气情况良好,就有可能进行目标识别。我们的任务,是采取精确轰炸的战术,一举消灭蒋介石和他的高级军事将领!如果这次行动取得成功,也就实现了我们大规模轰炸重庆的最终战略目标。

另一名军官:根据气象预报,明天将会有云层。

远藤三郎:轰炸机在云层下200米左右进入轰炸航线,接近目标就进行密集投弹。这一次必须成功,准备执行任务吧!

所有的军官都喊:是!

第二天上午,重庆果然被薄薄的云层遮盖着,不过云层并不低。

与黄山遥遥相望的一个山头上,树林里隐藏着一个高炮阵地,这是专门用以护卫蒋介石官邸的。张旭东现在已经是这个高炮阵地的一个班长。在这个闷热的上午,他正带着士兵们对高射炮进行保养维护。

一个士兵不住地驱赶着盘旋在头顶的蚊子,抱怨道:妈的,这鬼地方蚊子真多!

张旭东笑笑:到了这里,你就是最精锐的高炮部队的人了,还怕蚊子?

士兵也开玩笑说:难道精锐部队就可以用高射炮打蚊子?

张旭东无意中看了一眼对面的黄山,看见黄山官邸下面的路边,很多辆轿车和军用卡车长长地排成一线停在那里。山坡上下到处都是负责警戒的士兵们。他知道,黄山别墅里今天一定有什么重要人物正在开会呢。

蒋介石官邸的会议室里,正在进行最高军事会议。总参谋长何应钦,副总参谋长白崇禧,接任王宠惠的外交部长、前驻英大使郭泰祺,新任命的重庆防空司令部司令贺国光,第六战区司令官陈诚,第九战区司令官薛岳等等高官此时正在听着坐在桌子首端的蒋介石讲话:……自晋南会战以后,我军在正面战场没有和日寇发生更多的接触。那次可耻的失败给我们的士气带来了很大的损伤。今天把诸位请来,就是想和大家商议一下如何调整我们的军事部署,我们必须在正面战场打出一个样子来,才能对国人有所交代。按照目前的态势,我认为,日军有可能在长沙一线寻机和我军作战。所以,薛长官所在的第九战区和陈长官所在的第六战区要有所准备……日军的轰炸机编队紧贴着云层上面飞行,已经逐渐接近重庆上空。

吉岗死了,丸川知雄替代他坐在了投弹手的位置上。在他的旁边,是远藤三郎和他的副官。远藤三郎坐得笔直,双手拄着自己的佩剑,脸色严肃地盯着飞机窗外的如烟的云雾。

机长大声报告:报告,高度5500,航向180,我们准备进入轰炸航线!

远藤三郎:命令轰炸编队按照预定计划猛烈袭击重庆市区!012、013跟随我机,准备攻击核心目标!

丸川知雄面无表情地听着远藤三郎下达命令。轰炸机抖动了一下,开始降低高度,钻进云层。机舱里突然暗了许多。再过一会儿,轰炸机就降到了云层下面。远远地,已经能够看见昏黄的长江和长江边上葱郁的山峦。

黄山别墅里的会议还在进行当中,外面突然响起了凄厉的防空警报,这让与会的人都很惊讶。警报声中,陈布雷匆匆进来,走到蒋介石身边说:委座,日本轰炸机已经飞临重庆上空。

蒋介石很平静地对大家说:那好,我们转到防空洞里去,继续开会。

大家都站了起来,匆匆收拾着自己面前的东西。蒋介石倒不怎么慌张,走到窗口往外面看了看。

陈布雷在一边催促:委座,请到防空洞去吧。

蒋介石不紧不慢地说:这就去,这就去。

黄山官邸对面山顶上的高炮阵地,张旭东和士兵们已经进入炮位。空中传来震耳欲聋的飞机轰鸣声,重庆市区的方向已经有炸弹落下,传来遥远而沉闷的爆炸声。

一个士兵大声报告:发现敌机三架,向我防守空域接近!

所有的炮口立即调整到敌机飞来的方向,随后高射炮一齐开火了。

远藤三郎所乘坐的轰炸机受到了高射炮弹爆炸的冲击,飞机剧烈地摇晃,爆炸声充斥着整个机舱。远藤三郎一动不动地坐着。

机长大喊:进入轰炸航线!准备投弹!

丸川知雄作好了投弹准备。

远藤三郎:高度?

领航员:5300。

远藤三郎皱了皱眉头:太高了!

机长:长官,敌人高射炮火太猛,不能降低高度,这太危险!

远藤三郎停顿了一下,才下令:开始攻击!

机长:投弹!

丸川知雄木然地按下了投弹按钮。

蒋介石等一行人刚刚进入防空洞口,就听见了炸弹落下的呼啸声。随后,山上的树林里腾起一连串火光和烟雾,爆炸此起彼伏。黄山别墅外面,两名警戒的士兵刚刚要卧倒,一枚炸弹便呼啸着落下来,在他们身边爆炸。黄山别墅的玻璃窗被震碎,一名士兵被气浪掀了起来。另一个士兵等尘土落下过后,连忙跑过去,那个士兵已经咽气了。

几枚炸弹相继落下,在防空洞口猛烈爆炸。防空洞里的电灯突然熄灭,蒋介石和他的高官们顿时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黑暗中,陈布雷惊慌地说:可能是供电线路被炸断了。

蒋介石愤愤地骂了一声:娘希匹!我们继续开会。

一个卫兵立即点亮了两盏马灯,防空洞里被照亮了。蒋介石示意大家在一个简易的木桌前坐下,有些自嘲地笑笑:看来,日本人这次是想要我的脑袋。

其他人受了蒋介石的情绪感染,有些放松。

蒋介石看着何应钦说:好吧,敬之,你说说苏联战场的情况。

何应钦说:德国军队继续在苏联境内向东推进,不过,速度有所减慢。根据苏联公布的说法,自从开战以来,德军已经损失了200万人,坦克8000辆,飞机7000多架。最近,苏联军队在列宁格勒和爱沙尼亚前线集中了10个师共15万人,对德军发起了强烈****,估计能够延缓德军的闪电战步伐。

郭泰祺:委座,美国和英国对苏联的援助已经开始。根据我们的消息,美国援助苏联的飞机已经到达中东,会通过伊朗运往苏联。据说,英国方面已经制订了派空军前往苏联进行联合作战的计划。

蒋介石频频点头:英美的态度转变,对我们来说是个好消息。我们必须在中国战场上做出一些事情来,和欧洲战场形成一个整体……日机的轰炸还在猛烈地继续着。

黄山对面的高炮阵地上,张旭东和士兵冒着不断在四周爆炸的火光和烟雾,顽强地向空中射击。

突然,一枚炸弹落下来,穿过树梢,在他们的炮位附近爆炸。飞溅的弹片嗖嗖地削下一大片树叶和树枝。呛人的烟雾中,张旭东的头猛地向后一仰,他挣扎了一下,没有倒下去。旁边的那个战士扑过来,扶住了他。张旭东用双手死死地捂住自己的眼睛,鲜血顺着他的指缝流了下来。

在日军飞机的疯狂轰炸下,整个重庆市区已经是浓烟滚滚。在浓烟中,仍然有猛烈的爆炸不断掀起火光和尘土。空中,远藤三郎所在的轰炸编队已经飞离了黄山。

因为地面猛烈的炮火和雾一般的云层,轰炸机始终没能下降到理想的高度投弹,甚至也没能找到那个标志明显的蒋介石的官邸。这让远藤三郎有些懊丧。不过,他仍然还抱有一线希望,因为现在回头从空中看下去,黄山上仍有许多地方还在冒着浓烟。

轰炸机接近市区以后,地面炮火明显没有那么猛烈了。轰炸机开始下降高度,准备继续对市区投弹。当他们飞越长江上空的时候,正在用望远镜观察的丸川知雄突然发现,江面上的美军军舰图图拉号也冒起了滚滚浓烟。浓烟中,美国国旗和美军海军旗帜依稀可见。

丸川知雄惊呼起来:图图拉号中弹!

远藤三郎一听,要过望远镜朝下面看了看:真是图图拉号。

丸川知雄说:可是将军,我们不应该挑衅美国人。

远藤三郎冷冷地看了丸川知雄一眼。

丸川知雄急忙低头道:对不起。

远藤三郎倒没了怪罪的意思,说:这没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美国佬的军舰停在长江上,倒是一个非常有意思的目标。

丸川知雄不解地说:我不明白。

远藤三郎:帝国军队和美国开战是迟早的事情,也许,这可以算作一次帝国空军袭击美军的演习吧。

英国大使馆附近的防空洞里,周恩来和卡尔大使正在交谈。

在他们谈话的过程中,外面的爆炸声不断传进来,在防空洞里造成了烦人的回响。卡尔正在给周恩来的茶杯续水,外面又有一枚炸弹爆炸,剧烈的震动传到洞内,让卡尔的手抖了一下,结果水洒到了杯子外面。

卡尔歉意地:周先生,可惜,我们这次茶叙只能在防空洞里进行了。

周恩来笑了笑:日本人不想让我们好好谈话,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卡尔:这一个月来轰炸特别猛烈,日本人好像发疯了?我真不明白他们的战争逻辑。

周恩来看着卡尔,冷静地向他谈了自己的,其实也是中共中央的看法。日本人进行如此猛烈的轰炸,只能说明他们太想尽快结束在中国的战事。中国战区拖住了日本60%以上的兵力,如果他们能够从中国战区抽出力量,就可以更加肆无忌惮地实行南进的战略了。希特勒突袭苏联以后,日本政府马上就提出所谓的“大东亚共荣圈”,以建立日本“自存自卫”的基础。紧接着在7月下旬进攻印度支那南部,其目的只有一个:控制远东的战略要害,消除英美对日禁运的影响。

卡尔听完,摇了摇头:周先生说得很有道理,不过,我还是坚持认为,日本人的确是疯了。以日本现在的军事实力和物资储备,他们难道没有想过,把战线拉得如此之长是一种自杀行为?

周恩来笑道:也许是吧。日本人是一个喜欢自杀的民族。不过,如果我们不对他们的战略目标提高警惕,这种自杀行为也会带来很大的破坏。我认为,在苏联暂时无法击溃德国人进攻的时候,日本人还会在远东大打出手。

卡尔:针对英国和美国的利益?

周恩来:为什么不可能?

卡尔:也许是这样,不过我看不到这种挑战会有什么好的结果。

周恩来:当然最终不会有好的结果,卡尔,我在日本留过学,我起码能够部分理解这个民族的一些独特心态。所以,我们都不应该轻视这种挑战。

卡尔:周先生看来有些悲观?

周恩来笑了:恰恰相反,我是有些乐观。如果我的判断准确的话,我相信,一旦日本人进攻英国和美国在东亚的目标,中国在东亚独立抗战的局面就会彻底改变。无论愿意还是不愿意,贵国政府和美国政府都无法置身其外了。

卡尔问道:你希望牺牲我国和美国在东亚的利益,以换取两国更加积极的对中国战事的介入?

周恩来:我可没说要牺牲什么。其实你也知道,自从抗战爆发以来,中国牺牲的人数何止千千万万?中国人民和军队苦苦支撑,把日寇拖入了深深的泥潭,无论从哪个角度讲,都是对世界反法西斯阵线的巨大贡献。

卡尔:这一点我同意。不过我认为,英国已经在欧洲面对希特勒,不会也没有能力更多地介入中国战局。东亚局势的转变,关键是美国。

周恩来点点头表示赞同:这就要看罗斯福总统的政府,在这个关键时刻采取一种什么样的政策了。如果能够利用日本人的挑战,把美国国民动员起来,把美国正式地拉进这场战争,中国抗战的曙光就会出现。

卡尔:也许我们应该祈祷,让罗斯福尽快行动起来。

周恩来笑了:你知道,我是一个共产主义者,还是一个无神论者,恐怕不能和大使先生一起做祷告。不过我不反对你祈祷,起码,你和罗斯福都是讲英语,他能听懂。

卡尔也笑起来:看来,我也只能独自祈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