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顾宏源处理完和妻子的离婚事宜,终于回到了重庆。和罗伯特匆匆见过一面以后,他就约夏新立在记者俱乐部里见个面。他当然不知道,经过南方局的多次努力,夏新立也刚刚从监狱里出来没几天呢。见面后,顾宏源少不了问问夏新立最近怎么样。夏新立轻描淡写地说了几句,回避了自己被抓进监狱的事情。然后两人坐到了一张桌子前,要了两杯咖啡。

很久没见面了,顾宏源本来有很多话要说,不过喝了一口咖啡后的第一句话,却变成了抱怨:好不容易回来了,可一回来听到的全是坏消息。

夏新立笑了:那倒是,现在能有多少让人高兴的事情呢?

说着他看了一眼顾宏源带来的报纸,上面醒目的标题是《中国军队“晋南会战”遭遇败绩》。他问道:大概你说的坏消息也包括了这个?

顾宏源拿起报纸挥动着:全面抗战已经进入到第四个年头了,可是,在正面战场上我们仍然屡战屡败。

夏新立说:那倒也不见得。不过这次“晋南会战”的失利,的确让国人失望。听说老蒋也非常愤怒,认为这是抗战以来中国军队蒙受的最大耻辱。其实认真想想,这也不足为奇,中日战争就是一个现代工业国家对传统农业国家的侵略战争,从综合实力上讲,日本人当然占据优势。

顾宏源:可为什么至今中国仍没有争取到美国更多的援助呢?是外交上太不得力吧?

夏新立笑了笑:一个被人忽视的弱国,能有多大的外交空间呢?老蒋就曾对外国记者无可奈何地抱怨说,如果美国能以援助英国物资的一半来援助中国,我们就可以单独应对日本;如果能够得到美国的飞机,我们很快就可以向日本展开战略反攻。不过现在的形势正在慢慢发生变化,好的变化。

顾宏源点点头:其实,中国的战略地位美英等国应该是清楚的。

夏新立:好了,那么久没有见面,不要一见面就说这些了。还是说说你的情况吧。

顾宏源故作不解地:你指什么?

夏新立笑了:别跟我装蒜了。你的家庭事务处理得如何?就算我这个老同学不关心,这里也还有别的人关心呢。

顾宏源无可奈何地说:你这家伙,完全像个特务!

夏新立得意地笑出了声。刚要说什么,就看见郑娟和江庆东从外面进来,忙低声说:太巧了,她来了。不会是你约来的吧?

顾宏源疑惑地回头一看,还没来得及惊讶,便和郑娟的目光相遇了。江庆东也看见了他们,他立即很主动地走过来。其实郑娟本来是想回避的,这时候也只好跟着丈夫走过来。顾宏源站起来,很友好地与江庆东握手,然后又跟郑娟握握手。两个人都很平静。

江庆东高兴地:听郑娟说你回马尼拉去了,没想到你这么快就回到了重庆。

顾宏源笑了笑:回去只是处理一点儿私事,很快。

他说话的时候始终没有看郑娟,然后又问江庆东:看起来你恢复得很好?

江庆东:很好。我还没当面谢谢你呢,当时多亏了你的帮助啊!

顾宏源连忙说:不值一提。

夏新立说:怎么能说不值一提呢?这是救命之恩呀。就像江庆东当时救了我一命一样,我可是不敢忘的。

多少有些尴尬的气氛终于被夏新立引起的笑声缓和了。虽然顾宏源很想见到郑娟,但这样的不期而遇却让他很不自在,他相信郑娟也会有相同的感受。所以,大家一起随便聊了几句后,他就提前告辞:对不起,我要先走一步了。回到这里还没来得及去看看我的儿子呢。

顾宏源倒也不是随便找的借口,离开记者俱乐部后,他真的就找了辆车,去了郊外的空军基地。在顾国松的宿舍里,顾宏源尽可能简短地把回菲律宾离婚的事情告诉了儿子。顾国松坐在自己的床上,有些木然地听着。

顾宏源很平静地:……其实,对我来说,这只是早晚的事情。这我心里清楚。过去我和你妈妈之间的那些事情,都没有让你知道,因为你还小,既不能理解,也怕对你有什么不好的影响。

顾国松问了句:你是说这样的事情过去也发生过?是你还是我妈妈?

顾宏源回避道:这并不重要。

顾国松却说:既然你们已经离婚了,我就有权利知道。

顾宏源用没有态度的语气:是你妈妈。但这并不能说明什么。她从来就是一个很浪漫,也是很害怕寂寞的人。我的意思是说,这并不是她一个人的错,我总是在外面忙着自己的工作,对她来说也是不公平的。你懂我的意思吗?

顾国松其实只是要证实自己的判断,他说:我对妈妈可能比你了解得更多。她要嫁给那个美国人了?

顾宏源:我想大概是这样。好了,说说你吧。

顾国松笑了:我没什么好说的。你进来的时候一定也看见了,机场上已经只剩下少得可怜的几架飞机。自从苏联空军撤走以后,我们已经完全丧失了战斗能力。你要是再晚回来几天的话,大概我们就见不着面了。

顾宏源意外地:为什么?

顾国松:这个基地就要撤销了。我们将要全部转到云南的一个基地,进行整编和培训。据说将会有新型飞机。

顾宏源问:是美国的飞机?

顾国松笑起来:不知道,我只知道不会是日本飞机。

顾宏源也笑了笑。这时候,杜兰香手里拿着两个罐头出现在门口:国松,看我给你找到了什么?

杜兰香的情绪彻底好了,脸上重新闪现出了青春的光泽,眼睛仿佛都亮了许多。不过当她看见顾宏源的时候,顿时显得有些拘谨起来。

顾国松笑着招呼她进来,介绍说:这是我爸爸。顾宏源有些疑惑地看着他们。顾国松对他说:她叫杜兰香,是基地的服务人员。

“基地的服务人员”,杜兰香听到这样介绍自己,感到有些意外。

顾宏源连忙笑着对杜兰香说:我说怎么有些面熟,我们在这儿的俱乐部里肯定见过面,对不对?

杜兰香礼貌地对顾宏源笑笑,把两个罐头放在桌子上,也没说什么,便转身走了。

等顾宏源离开空军基地回城以后,顾国松便去生意冷落的俱乐部找杜兰香,约她出去散散步。杜兰香情绪有些低落,不愿意。顾国松好说歹说,终于把她拉了出去。

夜幕已经降临。顾国松和杜兰香慢慢走在停机坪旁边的草地上。杜兰香似乎故意落在了他后面几步,拉开了一点距离。

顾国松回头说:你怎么了?不高兴?

杜兰香有些苦涩地问道:你不想让你爸爸知道你喜欢我,对吗?下午你爸爸来的时候,你只告诉他我是这里的服务人员。还好,你没有说我是酒吧的女招待。

顾国松沉吟了片刻,停下来,看着她说:我是喜欢你,而且这里的人从来没有因为你的工作看不起你,不管是我、安富耀,还是基里琴科。

听到基里琴科的名字,杜兰香不禁一怔:你为什么又提起他呢?你不是一直想让我忘掉他吗?

顾国松认真地说:我想让你忘了他,是因为我不愿意看着你老生活在阴影之中。这也是我一直关心你的理由。可是我最近发现,我也许做错了什么。

杜兰香不解地看着他:你想说什么呀?

顾国松接着说下去:也许我错了。在帮助你走出基里琴科的阴影的同时,大概又让你走到了同样危险的路上去了。当我看见你重新变得开朗活泼起来的时候,我很高兴,因为我终于让你恢复了原来的样子,也高兴你总算没被这场该死的战争给毁了。不过我这几天好像突然明白过来了,你的快乐是因为你开始爱上我了。

杜兰香觉得很奇怪:你不是一直都在爱我吗?难道我理解错了?

顾国松需要表达的意思很复杂,他觉得自己好像也无法说得清楚:不是。两年多来,我是一直都爱着你,包括你和基里琴科在一起的时候,也包括现在。这就是在基里琴科牺牲以后,我不愿意看见你陷在痛苦中不能自拔的原因。但那只是我自己的事情,我自己的情感。可是如果你也对我产生了爱情……杜兰香奇怪地:难道你不希望这样吗?

顾国松苦笑了:有谁不希望自己被爱呢?但是,我不能让你爱上我。因为这是我害怕看到的。

杜兰香显然给弄糊涂了,忍不住笑了:天啊!你把我说糊涂了。

顾国松却没有笑:我希望你以后能过得很幸福,哪怕是那种简单平淡的幸福。你不能再受到那样的伤害了。你知道的,我们马上就要离开这儿了。而且很快了。

杜兰香:可是战争总有一天会过去。我等你回来。

顾国松摇摇头:你和我谁都不知道我还能不能活着回来。你记住我的话吧,要想平静的生活,千万不能再爱上正在打仗的军人,尤其是空军。

杜兰香愣了片刻,眼睛里突然有了泪光。她突然扑上去,紧紧搂住了顾国松。顾国松克制住自己,僵硬地站了一会儿后,缓慢却果断地把杜兰香推开,转身走了。

几天之后,空军基地仿佛在一夜之间突然变得空空荡荡。当清晨伴随着飘洒的小雨到来的时候,停机坪上连一架飞机也没有了。所有的建筑物,宿舍、食堂、俱乐部、指挥塔台等等,都空无一人。基地终于撤销了,曾经有过的激烈战斗,曾经有过的哭泣和欢笑,曾经有过的所有一切,现在都让位于一种奇怪的荒芜。

十几辆盖着篷布的军用卡车组成的车队,载着从基地撤离的军人们,在泥泞的道路上颠簸前行。杜兰香怀里抱着一个花布包袱,坐在最后一辆军车上,她将在半道下车,回到黑石子的家中。她的对面坐着顾国松。自从那天以后,他们两个人还是第一次这样近地待在一起。车上的所有人都情绪不高,也没有人说笑,气氛很沉闷。

杜兰香看看顾国松,顾国松却避开了她的目光,看着车外。外面,细雨迷蒙。卡车不停地颠簸着,杜兰香几次欲言又止,终于还是没有说一句话。车队继续行进着,经过了一个岔路口。道路两边,是大片金黄的油菜花。一辆又一辆卡车低沉地吼叫着,驶入了前方似乎无边无际的金黄之中。只有最后这辆车在岔路口停下来——杜兰香该下车了。她站起来,看看车上所有的士兵,勉强地笑着,说:再见了,你们多保重。

在军人们七嘴八舌地和她道别的时候,顾国松眼睛始终看着外面,直到最后才转过头,对杜兰香勉强地笑了笑。杜兰香最后看了顾国松一眼,把花布包袱挎在胳膊上,跳下车,站在满是泥泞的路上。

卡车随即启动了,继续朝前开去。杜兰香再也没有回头,背对着卡车驶去的方向站在雨中,也没有挪动脚步。

卡车上的顾国松这才松弛下来,目不转睛地看着杜兰香的背影。随着卡车的移动,背影变得越来越小。直到这时,杜兰香才回过头来看了一眼,她的目光远远地和顾国松的目光碰在一起。顾国松再也坐不住了,他猛地站起来跳下卡车,朝杜兰香跑过去。杜兰香没动,等着顾国松跑到自己面前,哀怨地看着他。

两人都没有说话,只是紧紧地拥抱在一起。眼泪和雨水混合着,在他们年轻而忧伤的脸上流淌着。无边无际的金黄的油菜花,在细雨中显得那么鲜亮和生动。

1941年的夏天终于来临。由于空军的撤离,重庆的防空系统只剩下了高炮部队。对于日军轰炸机来说,这里几乎就是一个完全丧失了防空能力的城市。

6月5日,天气晴朗闷热。

从上午开始,重庆便被无休无止的防空警报声所笼罩着。一波又一波的日军轰炸机从天上扔下无数炸弹,城市里到处都是巨大的爆炸声和乌黑的浓烟。宜昌的陷落,为日军对重庆的轰炸提供了更加便利的条件。在宜昌建立了中继机场后,航程比以前从汉口起飞前往重庆减少了将近一半,日军也因此调整了轰炸策略,开始实施所谓的疲劳轰炸。

下午,日军在宜昌的中继机场被炽烈的阳光烘烤着,频繁起落的轰炸机在袅袅热浪中变得十分扭曲。这是个十字形的简易机场,除了铁丝网和几间临时帐篷以外,几乎没有其他设施。杂草丛生的停机坪上,几辆日军的油罐车来来往往地为返航的轰炸机加油,地勤人员则匆忙地为飞机重新装满炸弹。刚刚有一个编队起飞,紧接着就有一个编队降落,整个机场都被巨大的飞机轰鸣声所充斥。

一个大帐篷里,丸川知雄和几十个疲惫的日军机组成员东倒西歪地正在休息。帐篷外面的阳光亮得刺眼,丸川知雄眯缝着眼睛,无聊地看着正在降落的轰炸机,耳朵里嗡嗡作响。从早上天亮开始,他和自己的机组已经执行了两轮轰炸航行,到现在,好像都还没有要停止轰炸的迹象。连平常总是斗志高昂的投弹手吉岗,现在都趴在自己身边睡着了。

这时,一个军官走进帐篷,大声叫喊着,命令他们再次起飞。士兵们急忙抓起自己的飞行装备,匆匆跑出去。丸川知雄喝光了一大杯水,把吉岗推醒,懒洋洋地拉着他跑向了自己的飞机。

热浪滚滚的跑道上扬起一阵干燥的灰尘,又一个编队的轰炸机起飞了。

轰炸整整持续了一个下午,仍然没有停止。小华和二十几个和他一样大小的孩子,上午就被两个老师带着跑出来,躲进幼儿园后面的防空洞。中午的时候,轰炸终于停了一会儿。他们刚准备出去,突然响起的防空警报又把他们驱赶了回来。从那时开始一直到黄昏,他们就再也没有离开这里。

昏暗的防空洞里,大人孩子们紧紧地挤在一起,所有的人都满脸汗水。没有人说话,只能听见此起彼伏的喘息声。挂在洞顶上的煤油灯因为缺氧,豆大的火苗忽忽悠悠,散发出微弱的光亮。

沉寂之中,小华突然尖叫起来:阿姨!阿姨!快来呀!

老师回头一看,小华旁边的一个孩子瘫软地蜷缩在地上,已经昏迷。老师连忙挤过去,抱起那个孩子惊恐地大叫起来:这里面缺氧,已经有孩子晕倒了!

随着这一声喊叫,人们顿时躁动起来。外面的轰炸还在继续,但再待在洞里同样充满了危险。那个老师抱着昏迷的孩子焦急万分,却束手无策。这时候,她听见外面的爆炸声似乎正在远去,便大声喊道:大家安静!现在外面暂时没有轰炸,我们都出去透口气。等飞机来了,我们再回防空洞!

这个建议得到了大家的一致赞同。防空洞口,有人打开了铁门。于是人们呼啦一下子,前呼后拥地跑了出去。人群把孩子们挤得东倒西歪、七零八落,两个老师拼命呼喊着,还是无济于事,等她们跑出洞口的时候,孩子们已经所剩无几,都不知道上哪儿去了。小华也不见了。两个老师着急地四处叫喊着。不过,那个昏迷的孩子来到洞外以后终于苏醒过来,这总算让她们感到了一丝欣慰。

同样的情形也发生在了市内的十八梯防空洞。这里的情况更加糟糕。所有的人都紧紧贴在一起,除了头顶上,已经没有了任何缝隙。许多人都在闷热和缺氧中艰难地支撑着,发出痛苦的呻吟。

李素芬和儿子也在这个防空洞里。早上轰炸过后,张氏说什么也不愿意再待在这里了。她让李素芬带着孩子留下,自己要回裕川绸店。李素芬本想和婆婆一起离开,却被张氏骂了一顿,说无论如何他们都不能出去,张旭明就这一个儿子,不能和已经半截入土的老婆子相比。张氏走后,防空洞里的情况变得更糟。空气越来越污浊,好像变成了黏稠的糨糊。李素芬把儿子抱在怀里,被人挤得死死贴在墙上,根本动弹不得。和这里的大部分老人和妇女一样,李素芬满脸痛苦地坚持着,还要随时注意保护住怀里的儿子。

儿子终于开始烦躁地哭起来,喊着:我要出去!妈妈我要出去!

李素芬想往洞口的方向挤,却无法移动一寸。她感到自己的肺都要破了,大声喊起来:让我们过一下!求求你们了!孩子不行了!

旁边的人们当然听见了李素芬的哭喊,但没人动。事实上,谁也无法动。人们只是睁着充满恐怖的眼睛,无助地看着李素芬和孩子。

接近黄昏,重庆在得到了短暂的喘息之后,又开始承受新的一轮轰炸。

绝大多数重庆市民仍然待在防空洞里。所以,当无数炸弹再次落下来的时候,只有小华和几个幼儿园的孩子,惊慌地、毫无目的地狂奔在街道上。因为早已远离了先前躲藏过的那个防空洞,在连续不断的爆炸声中,他们除了乱跑以外,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一串炸弹在他们附近爆炸,小华身边的一个孩子被弹片击中。这个正在奔跑的孩子像一个精疲力尽的长跑者似的,突然瘫软下去,再也不能站起来。小华回头看见了那个倒下的孩子,吓得尖叫着,和别的孩子继续狂奔。

天上,一架日军飞机发现了他们,飞过去以后又大幅度地转弯,准备调头回来。孩子们完全吓懵了,除了尖叫,连奔跑都已经忘记。其实,他们正站在一个可以躲避的防空洞门前。敌机绕了一圈,飞回来,开始俯冲,引擎发出的吓人的轰响把地面震得微微颤抖。飞机刚刚开始扫射,从防空洞里冲出来几名军警,不顾一切地跑向孩子们,一人一个把他们夹在胳膊下面,迅速返身跑回洞口。

当小华被军警放下来的时候,他只是眨动着两只空洞的眼睛,对着那个惊魂未定的军警傻笑,说不出话来。

天色正在迅速黯淡下去。日军飞机还在重庆上空盘旋。对狂轰滥炸已经司空见惯的重庆人,此时也感到难以承受了。

十八梯防空洞里,所有的人都感到了缺氧的窒息。外面连续不断的爆炸声传进来,在洞里发出低沉的嗡嗡回响。人们呻吟、抱怨、咒骂,却仍然得不到任何空隙,得不到任何新鲜空气。站在通风口下面的人,扬起脸,企图从那里找到哪怕一丝外面的空气。一个男人甚至不顾一切地爬到了其他人的肩膀上,伸出头去,张大了嘴呼吸。直到这时候,他才发现防空洞里的通风设备根本没有工作。于是他大喊起来:没有空气了!我们要被闷死了!

他的喊声立即引起了极大的骚动,人们奋力地朝防空洞口挤,却毫无效果。洞里的煤油灯开始一点点地弱下去、暗下去。许多人无助地睁大了眼睛看着弱小的火苗,仿佛那已经成了一种生命保障的信号。

李素芬仍然贴着墙,紧紧抱着儿子。她头上的一盏煤油灯的光亮正忽忽悠悠,挣扎着燃烧。当她再低头看看怀里的孩子时,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惊叫。儿子已经昏迷过去,软软地耷拉着脑袋,嘴唇因为缺氧而变成了紫色。这时候她甚至开始后悔了,后悔当时她该坚持和张氏一起离开防空洞。现在要是在家里,炸死也比在这个防空洞里闷死好。李素芬哭喊着,不顾一切地想往外挤,当然这是徒劳的。在这个密不透风的地方,哪怕是一只老鼠也不可能走出洞外。她的哭喊引起了更大的恐惧。也就在这时候,洞里的氧气终于被耗尽,煤油灯在几秒钟之内前前后后地全部熄灭了……一片黑暗之中,每个人都感到了死亡的临近,每个人都发出了歇斯底里的最后的叫喊。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压过了外面仍在持续的爆炸声……在地狱般的黑暗中,李素芬抱着儿子,瘫软地倒了下去。她的眼睛仍然睁得很大,虽然她什么也看不见,也听不见了。

天已经黑尽,轰炸仍在继续。远远近近的,不断有建筑物在爆炸声中灰飞烟灭。市中心残留的一些房屋,伴随着耀眼的爆炸闪光,一瞬间便成了一片废墟。

裕川绸店附近的一次爆炸,使这里剧烈地颤抖着,放在桌子上的盖碗茶也被震落在地上,摔得粉碎。一直坐在一张躺椅上的张氏站了起来,蹲下身去,慢慢地拣着地上的碎瓷片,一片,一片,仿佛轰炸已经和她没有任何关系,仿佛窗外的火光,窗外的飞机轰鸣和震耳的爆炸声,都已经变得十分遥远。她拣完了地上的碎瓷片,缓缓地站起身,然后就听见一枚炸弹尖厉地呼啸着落下来。张氏刚刚一抬头,那枚炸弹就穿过屋顶,在绸店里爆炸了。爆炸产生的巨大气浪和火光,在转眼之间就吞噬了一切。

整个绸店瞬间变成了一片火海。店里色彩缤纷的丝绸被炸成了无数的碎片,燃烧着,漫天飞舞,在火光和烟雾中像无数个升腾挣扎的幽灵。

持续已久的轰炸,似乎就在这样的时刻突然停止了。

随着最后的日军飞机撤离重庆上空,除了哗哗燃烧的房屋,重庆的夜晚一下子显得异常死寂。

忙了一天的江庆东回到家里,正在洗澡。浴盆外面的地板上,放着他脱下来的被烟熏火燎而肮脏不堪的军装。郑娟拿着一套干净的内衣进来,放在了一个凳子上,然后把肮脏的军装拣起来,说:衣服怎么弄得这么脏啊?

江庆东关了水,用毛巾擦着身体闷声说道:今天的轰炸太厉害了,我好几次都以为自己又要被炸飞了。

郑娟愤愤地:鬼子完全疯了!等明天的统计数字出来,损失一定会很惊人。

江庆东一边穿衣服一边说:建筑设施之类肯定比较惨重,人员伤亡恐怕就更不好说了。

郑娟:我在市政府的防空洞里,一下午都感到闷热缺氧。那些公共防空洞条件太差,老人和孩子很难说能不能挺过来。

穿好衣服的江庆东听见这话,一怔,心里顿时有了不祥的预感。他二话没说,拿上自己的佩枪,就要往外走。正在这时,电话铃声急促地响了起来。郑娟正要去接,江庆东一步抢在了她的前面:我来接。

江庆东最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电话是防空司令部打来的,一个参谋通知他说,司令部接到报告,市区内的几处防空洞都不同程度地出现了人员窒息死亡的情况,尤其以十八梯最为严重。江庆东放下电话就往外跑,郑娟连忙跟了上去。

疯了一样的江庆东和郑娟一路驾车狂奔,赶到了十八梯防空洞。

夜晚的天空就像白天一样,清朗,无云,一轮残月惨淡地挂在天上,向这个被摧残的城市投下一丝冷漠的光亮。满脸都是恐惧的江庆东和郑娟站在月光下,不敢相信自己眼前所看到的景象。

连接着防空洞口的长长石阶上,已经摆满了尸体。死去的人们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摆出了各种各样痛苦扭曲的惨不忍睹的姿势,脸上凝固着地狱般的表情。闷热的空气里,已经有了一股让人不堪忍受的味道。士兵们还在从洞里抬出一具具尸体,层层叠叠地堆放在一边。几个军官在催促,士兵们脚步匆匆,但那个张着黑乎乎的大口的防空洞里,似乎还有永远也搬不完的尸体。

江庆东绝望地看着,喃喃地低声说了一句:完了。

郑娟回头担忧地看看他,刚要说什么,却突然控制不住地蹲下去,大口呕吐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