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主干线北出安庆市区没多远,就有一方路标指向西行的公路:“陈独秀墓”。
路已失修,载重卡车、手扶拖拉机来来往往,卷起滚滚浮尘。路两边多是些小型企业,院墙上无一例外地描画着花花绿绿的标语广告,其中“独秀武校”和“独秀峰房地产公司”的大字格外让我注目。哦,那座独秀峰已经近了,安庆人已经开始知道借用名人效应了。
只是,太嚣张的尘土和太无序的厂房遮了我的望眼,我对仰望完整独秀峰的想法过于天真,眼前的独秀峰是一联支离破碎的市井组画:落满浮土的绿树,裸出褐石的山坡,杂乱无章的民居,浓烟汹涌的工厂。原先我以为独秀峰该如漓江两岸的那些绿绿的峰峦一样雄奇而青翠呢!
路越发坎坷,载重卡车卷起的浮尘也越发嚣张。经过一座风沙滚滚的水泥厂后,眼前才稍转晴。山也渐显其青,田也渐显其绿。拐过一片水杉林后,见到一座旧院。
院内是一座二层小楼,楼栏上横着一条红色的布幅:陈独秀生平陈列馆。
一个借用的林场办公室,当然就简陋得不成样子。上下两层楼房,分设五个展厅,收展陈独秀的生平资料、图片、著作、手稿、文物一百五十二件。陈长璞一家为此奉献多多。
在二楼一间布置成陈独秀生前起居室的展厅里,我看到了那帧刘海粟老人的奉献——陈独秀写给画家的书法对联:
行无愧怍心常坦,
身处艰难气若虹。
我知道这幅遗墨的来历。当年,刘海粟自国外回来,慕名进监狱探访陈独秀,并求其手迹。狱中人挥毫写下心志,令画家大为激动!
而今,我也实在忍不住激动,趁别无参观者,央求陈长璞女士恩准我进入栏杆之内留影志念。陈笑允。我遂进入独秀先生的“房间”,坐在先哲坐过的旧椅子上,让小范把我迭印在这帧气势若虹的遗墨下。
但愿今生有此对联醍醐灌顶。
出陈列馆,我急急地往水杉林那边赶去,因为我已经从翠绿的枝叶间看到了一座簇新的墓丘。
走过一片水塘,一座两层墓台上的半圆形大墓出现在眼前。
墓前,高高的黑石碑上镌着一行涂着金粉的大字:陈独秀先生之墓。
宽阔整洁的石砌墓道,气势不凡的高大墓台,传统工艺的雕石栏杆,气度森严的松杉林带,使这座新墓确实很庄严也很豪华了。然而,我竟感到了隐隐地失望!瞅一眼身边神色凝重的陈女士,我只嗫嚅了一句:不像啊……
哪知,一旁的陈长璞也频频点头:“是啊,我们不满意。”一袭黑衣裙的陈长璞离我远远的,似不忍走上高大的墓台,“新墓修好后,我反倒不愿来了。真的,今天不是为了陪你,我是不会来的。”直言不讳,真乃独秀先生之后也!
真的,真是不像我心中的陈墓,倒像民国时代的哪位军政界显要的陵园——像我看过的长沙岳麓山中的黄兴、蔡愕的墓?抑或,像南京钟山里的廖仲恺、谭延闿的墓?唯独不像一个毕生鼓吹民主与科学的大思想家,一个倡导并领导了新文化运动的大文学家,一个主持过最先进的政党的大政治家的归宿。
我很快就与陈独秀的后人有了相同的遗憾:墓应该保持原貌,以昭示陈独秀先生的平民意识和历史沧桑感。现在这座高达四米的大冢与阔达九百平方米的两层墓台,与毕生追求民主的故人的身份不符。而且,虽然集了古代书法大家欧阳洵的字来镌刻但碑文却让人略感硌眼——称“陈独秀先生”准确吗?按现时中国的政治习惯,“先生”只用于称中共以外的其他党派或无党派的“民主人士”。陈独秀从青年时代起投身革命生涯,一直是皖省的头号同志,之后,他创建了中国共产党,且至死也没放弃追求真理的政治活动,称“同志”何尝不可?
面对一代先哲的亡灵,面对先哲的襟怀坦荡的后人,我一时无语。便伏身在脚下的野草地里觅得几株无名的黄花,集成束,恭敬趋至墓前,双手捧至碑座上,然后,为这座新碑轻拭浮尘。
正值“七一”期间,没有官方的大花篮,却有一簇开谢了的鲜花置于碑座下,一页白纸黏在黑黝黝的大理石碑座上,上面并不讲究的毛笔字写得人心发热:
江山风景如画
庆祝中国共产党成立八十周年
饮水思源
瞻仰我党创立人陈独秀先生陵墓
二○○一年六月廿一日敬
“这些年来,总有人自愿地来墓上献花,也写这类字,我们也不知道都是谁。”陈长璞有些感动地说。
这时,一群小学生熙熙攘攘地列队而来。当地的老师们无疑把这里当成了未挂牌的“爱国主义教育基地”。
陈长璞说,只在爷爷生日或忌日时,安庆市政协和陈独秀研究会的会员们在墓地举行纪念活动。
看来,安庆有心人已在民间为自家产生的世纪伟人平反了。
从陈长璞的讲述和有关资料中,我知道了这座不寻常的坟茔的变迁。
此地为安庆北郊十里乡叶家冲,现名林业村。我看到的附近的那座二层小楼,原先是林场办公室,1995年被安庆市政府租下,辟为陈独秀史料陈列馆和陈墓管理办公室。民国三十六年(1947年)6月,陈松年将父母合葬后,并未敢在新碑上刻下世人皆知的陈独秀的大名,而是用了陈独秀最早的名与字:
先考 陈公乾生字仲甫 之墓
子延、乔、松、鹤年 泣立
延年与乔年,早已与父亲相逢于九泉之下,所以他俩的名字打上了黑框;鹤年乃陈独秀与高君曼所生之子,解放前去了香港;守在墓前的,只有松年一家。共和国成立后的头十几年里,松年每年尚能前来扫墓,自20世纪60年代始,陈家人再也未敢踏入此地。
令人颇感意外的是,陈松年一家在那场全民族的劫难中,并未遭受过分的折磨!比起陈长璞那位姑姑的九死一生,陈松年一家像是受了神灵的护佑。
陈长璞的那位姑姑叫陈子美,是祖父与姨祖母高君曼同居后第二年所生的女儿,也是鹤年的姐姐。“文化大革命”期间,陈子美因系陈独秀之小女儿而备受凌辱甚至毒打。1970年前后失踪。世人咸谓斯人已自尽矣,有的陈独秀传记中还注明“陈子美死于十年动乱中”。
然而,谁也想不到,1997年9月14日的《环球时报》上,竟刊发了该报驻联合国特派记者对陈子美老人的专访。原来,陈子美尚在人间,且在美国,时正面临生存危机!该文披露,当年,陈子美实在无法忍受非人的折磨,竟以五十八岁的老妪之躯泅海偷渡,而维系其性命的,只有绑在身上的五六只酱油桶!苍天保佑,她居然成功地抵达香港。怕被港英当局遣送回国,未等找到陈鹤年,陈子美便又经千辛万苦亡命美国,直至1989年夏季以后才成为美国公民。这个苦命的女人,把两个儿子接到了美国。岂料1991年她因病住院回家后,却发现全部积蓄与财产被儿子拿走,从此只好靠政府补助金过活。因积欠房租一万四千美元而被公寓管理公司起诉至法院,若不在规定的期限内缴足欠款,八十八岁的她就只能流落街头!老人只筹得两千美元,但杯水车薪,于事无补。当地报纸披露陈独秀之女陷入困境的消息后,纽约市政当局已应其本人的要求,提请法院延期审理此案,并资助了五千美元,但仍欠七千美元。
国内主持陈独秀研究会的唐宝林先生闻讯,一边发动会员捐款,一边上书中共中央办公厅吁请紧急救助。后得上级通知:“中华海外联谊会”已将九千美元汇给了陈子美老人。一个月后,在中共中央总书记江泽民以中国国家元首身份访问美国期间,中国驻纽约总领事馆派出两位领事携鲜花前往老人的住处探望,并表示:以后有事可电话求助。老人遂于次日在住处召开记者会,发表书面声明,对中国驻纽约总领事馆致谢。陈独秀之女的困境遂暂告解除。
这段真实的故事,是一直研究陈独秀的唐宝林先生和李银德先生提供给我的。
知道了“庶女”陈子美的悲剧,就越发想知道“嫡子”陈松年一家“文化大革命”时得以保全之底蕴。
问陈长璞:举国动荡,安徽尤甚,你们一家,凭甚幸免于难?
她竟答:我们也不知道。
我遂妄自揣测:很可能是伟大领袖当年的那句话还在发挥余热,要么是他老人家干脆给安徽方面打过招呼而你们依然不知道罢了!
陈长璞听得犹豫了,俄尔,笑笑,说:也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