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唐帝国许许多多的人来说,公元880年对他们的人生产生了难以回避的巨大影响。在这一年中,上至皇帝,下到平民,无论是农民军领袖黄巢,还是唐军的诸位节度使,都面临着压力,面临着抉择,感受到紧迫,感觉到即将来临的大风暴。这一年,是不能被轻易忘记的一年。对黄巢来说,尤其如此。
唐僖宗广明元年(880年)十二月初五,农民军领袖黄巢进入长安。黄巢乘坐金色肩舆,其部下全都披着头发,身穿锦袍,束以红绫,手持兵器,簇拥黄巢而行。铁甲骑兵行如流水,辎重车辆塞满道路,农民军队伍浩浩荡荡,延绵千里,络绎不绝。唐金吾大将军张直方率文武官数十人赶来迎接,长安居民夹道聚观,场面极为壮观。这一刻,是黄巢人生中的巅峰时刻。
黄巢爱读书,小时候读过一些经典与传述之书,能写诗。有一次,黄巢父亲与一老人以菊花为题作联句,那老人一时未就,黄巢在旁见了却脱口而出:“堪与百花为总首,自然天赐赭黄衣。”黄巢父亲怪他不礼貌,欲教训他一通,那老人劝止说:“孙能诗,但未知轻重,可令再赋一篇。”黄巢应声咏了一首《题菊花》:
飒飒西风满院栽,蕊寒香冷蝶难来。
他年我若为青帝,报与桃花一处开。
豪迈倔强,傲世独立,有冲天凌云之志,男人的勃勃雄心一览无遗。事见宋人张端义《贵耳集》。黄巢的诗歌在中国诗歌史上堪称另类,其中凸现的意蕴,不是司空见惯的爱国忠君和讥讽时弊,而是不可抑制的反叛、愤怒、仇恨和令人生畏的极权欲望,是推倒现实、重整天下、凌驾万物的雄心壮志。张端义于《题菊花》诗下注道:“跋扈之意,现于孩提时。加以数年,岂不为神器之大盗耶!”
儒生通常将“修身齐家治天下”作为人生最高的理想。黄巢是读书人,开始表现还不是那么跋扈,也是走传统的建功立业之路——参加进士考试。据说黄巢的父亲给他取名为“巢”,就是指望儿子日后能够荣登科榜。“巢”可书作“窠”,音科,民间吉祥语中有“五子登科”之说。然而,黄巢的运气不是那么好,屡战屡败,数次参加考试,每一次都名落孙山。落第后的黄巢终于绝望了,决定再也不参加科举考试了。他题了一首《不第后赋菊诗》抒发心中的不平之气:
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
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
诗中充满豪阔的英雄不羁之气,气势凌厉,杀意阵阵,惊人心魄。气势之大,为诗中所罕见。从这首诗中,能够读出黄巢对长安的强烈渴望。这种渴望,不仅仅是对一个城市的渴望,还有对无上权力的渴望。此时,黄巢的理想不再是进士及第那么简单,他的理想,或者说野心,已经演变成凌云之志,而长安就是理想的彼岸。
注:黄巢屡试进士不第后,对“十年寒窗苦”的读书人颇为同情。他成长为著名的铁血农民领袖后,农民军中开始流传“逢儒则肉,师必覆”(《全唐诗·卷八百七十八·黄巢军中谣》)的说法,其意是遇到读书人就杀戮,军队必然要覆灭。因此,当农民军进入城池后,经常火烧官府,大杀官吏,但对只要是自称是读书人的人,都释而不问。农民军进入福建莆田后,经过黄巷黄璞门前。黄璞的祖先在西晋末年“衣冠南渡”来到莆田,所居住的那条巷被人称为“黄巷”。黄璞“少与欧阳詹齐名”,从小能静心、苦坐,像苦行僧一样读书。“少时喜诗,著名于时”。他的诗在藩镇中流传,颇有名望。黄巢听说黄璞是大儒后,特意下令说:“此儒者,灭炬弗焚。”(《新唐书·卷二百二十五下·黄巢传》)要求部下过黄巷时将手中的火把熄灭,以免惊动了黄璞。一个令整个唐朝地动山摇的姓黄的人,为了另一个姓黄的人毕恭毕敬地灭炬,黄巷由此一下多出了几分神秘。这件事让黄巢在福建获得不坏的名声,黄璞也跟着名声大噪。
唐末诗人林宽有这样两句诗:“莫言马上得天下,自古英雄皆解诗。”这诗用在黄巢身上倒也相当贴切。如今,黄巢诗中的远大志向已经实现了,长安就在眼前,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此时的黄巢是何等感慨,他实在没有料到,理想会实现得如此容易,胜利会来得如此之快,因为就在一年前,他数次濒临失败逃亡的边缘。
乾符六年(879年)正月,黄巢军受藩镇高骈部将张璘、梁缵的袭击,遭到失利,黄巢不得不向唐军势力薄弱的南方发展,进入广东,包围了广州(今属广东)。奇怪的是,黄巢并没有着急攻城,而是分别致书给唐浙东观察使崔璆和唐岭南东道节度使李迢,要求二人替他向唐朝廷上书:只要朝廷授予他天平(今山东东平北)节度使,他便愿意归顺。这确实就是黄巢当时的理想。之所以是天平节度使,而不是其他地方,一是因为天平富饶,二是因为黄巢本人是山东人。由此可见黄巢内心深处的乡土情结。
崔璆和李迢二人畏惧黄巢的声势,尤其是李迢,正处在黄巢军的包围之中,因而都很努力地照办了。李迢是唐朝宗室子弟,在朝中颇有影响。两位重臣极力上奏,求爷爷告奶奶似地恳求朝廷,给黄巢弄个天平节度使的官当当。唐宰相郑畋认为应该同意黄巢的请求,以此来换得天下太平。但另一宰相卢携与当权宦官田令孜勾结在一起,想让他们的亲信淮南节度使高骈因为战事而立功,所以坚决不同意招降。僖宗皇帝没有主见,基本上受田令孜的控制,因此没有批准崔璆和李迢的奏书。
黄巢听到唐朝廷的回复后有些失望,但他还是没有轻易放弃,自己亲自向唐朝廷上书,退而求其次,求为广州节度使。
也许确实是看到了黄巢有投诚的诚意,这一次,唐朝廷很重视,专门进行朝议。宰相郑畋认为可以先答应授黄巢广州节度使以为缓兵之计,他说:“黄巢之乱,本因饥荒而起,依附之人惟求一饱而已。国家久不用兵,士皆忘战,不如暂作包容,予一官。贼军本以饥年而起,一俟丰年,其将士谁不怀念故土而思归?其众一离,黄巢即为案上之肉,此正所谓不战而屈人之兵。如果现在只是恃武力战,后果还真难以逆料。”另一宰相卢携内心之中希望心腹高骈能独得平贼大功,力持不可:“黄巢蕞尔小贼,平灭甚易,奈何现在授其官以示怯,使诸军离心离德!”议来议去,唐朝廷最后决定授予黄巢“率府率”的虚官。
尽管广州当时是唐朝最大的对外贸易港口和重要的财赋供应地之一,又是岭南的政治、军事要地,但毕竟与大唐江山比起来,显然是一隅与天下的差别。倘若黄巢求为广州节度使的要求被批准了,恐怕历史将会是另外一个方向。
其时,唐朝廷已经知道势必激怒黄巢。在农民军是招降还是消灭的问题上,总是主战派在朝堂上占了上风。果然,黄巢得到唐朝廷的率府率的委任状后,痛骂当朝执政宰相。由此可以看出他失望之极,也表明他确实对这个广州节度使抱了很大期望。
在强烈的不满下,黄巢开始挥军急攻广州。乾符六年(879年)九月,农民军攻克广州重镇,俘虏了唐节度使李迢。又分兵西取桂州(今广西桂林),控制了岭南的大部分地区。之后,黄巢在广州自称“义军都统”,并发布檄文,斥责唐朝廷“宦竖柄朝,垢蠹纪纲,指诸臣与中人赂遗交构状,铨贡失才”。此时,黄巢表现出读书人的才干和敏锐目光,史称檄文中所指出的问题所在,“皆当时极敝”。
这时候的黄巢,应该是很志满意得的。他原来就想当广州节度使,现在,即使没有唐朝廷的承认,他已经是广州实质上的主人了。转战各地多年,已经让黄巢相当厌倦,这次占领广州后,他便打算留在这里经营,“永为巢穴”。
注:据说黄巢的农民军在广州进行了一场大屠杀。那时期来自西拉甫港的著名大食(阿拉伯)商人阿萨德人声称:黄巢在广州杀死十二万人(当时广州全部人口约二十万),其中大多数是来自东南亚、印度、波斯和阿拉伯世界的外国商人。数目不一定确切,但杀人屠城、劫掠财货肯定是事实。因为对于贸然进入广州的农民军而言,商人是能提供后勤补给的重要来源,所以这些人不幸成为了刀下之鬼。
按照黄巢前期的表现,如果不发生大的意外,他大概就不打算再离开广州了。他确实写过野心勃勃的《菊花诗》,但多年辗转各地的经历已经慢慢消磨了他的雄心。长期的漂泊下来,他的理想已经由“天下”演变成“一隅”,只要有一个富饶的城池,能当个城主,他就心满意足了。正是这种强烈的“城主”意识,才使得黄巢在占领长安后长期流连在那里,始终舍不得放弃,最后也败在了那里。
言归正传,黄巢得到广州后,正打算将这里发展成根据地,农民军突然遭受到重大挫折,不过,不是败在与唐军对垒的战场上,而是败在岭南独特的气候上。黄巢军大都是北方人,不习惯岭南地区当地气候。而刚好就在这一年,从春至夏,疫病大为流行。进入冬季后,农民军有三四成的人染上瘴疫而死,人数锐减。
黄巢尚在踌躇,他不想轻易放弃好不容易得来的广州,他的部下却待不住了,“劝请北归,以图大利”。黄巢见农民军士气相当低落,在广州难以持久,于是决定率军北上,杀回中原地区。
而农民军攻取广州后,唐朝廷极度恐慌,急忙任命宰相王铎为荆南节度使、南面行营招讨都统驻江陵,又任命李系为行营副都统兼湖南观察使,使他率兵十万屯驻潭州(今湖南长沙),“以塞岭北之路,拒黄巢”。
刚好这时候湘江水暴涨,农民军自己动手,编制了数十个大木筏,自桂州顺湘江顺流而下,连下永州(今湖南零陵)和衡州(今湖南衡阳),抵达湖南重镇潭州城下。
镇守潭州的唐将李系紧闭城门,不敢出来迎战。黄巢见李系如此懦弱,便挥军急攻,结果一日而下。李系率少数心腹逃跑。当时潭州还有唐军十万人,都被黄巢杀死,尸体被抛入湘江,血染红了湘江水,死尸遮盖住了整个江面。
黄巢乘胜派得力部将尚让进逼江陵(今属湖北)。农民军一路北上,队伍大为充实壮大,进攻江陵时,号称有五十万。当时唐宰相王铎任荆南节度使,亲自坐镇江陵。他见农民军声势浩大,而江陵唐军不满万人,心中害怕,便留部将刘汉宏据守江陵,自己率众退守襄阳。为了掩饰逃跑的真相,王铎宣称自己要襄阳会合山南东道节度使刘巨容所率的军队。
唐将刘汉宏也并非善类,他见王铎弃城逃走,将一个乱摊子留给自己,心中愤怒,干脆对江陵大肆抢劫,还放火烧城,几乎将江陵城烧了个干净。江陵士民被迫逃窜到附近山谷。时值隆冬,天降大雪,大批无辜百姓因而冻死。满山遍野都是僵尸,触目惊心。刘汉宏之后率其部向北逃亡,沦为强盗。
刘汉宏毁江陵十多天后,黄巢的军队才赶到。不过,此时的江陵已经成为一座尚在冒着青烟的焦黑的空城。连黄巢都难以相信,眼前的景象竟然是唐军自己造成的。
天下兴亡交替,受苦的都是老百姓。后世史书多将黄巢记载成一个杀人如麻的“贼”,其实,唐官军绝对不比黄巢好到哪里去。黄巢杀人总还是有理由,要么是为了军饷,要么是为了报复,而唐官军却常常毫无理由地胡乱杀人。
在广州被黄巢俘虏的唐岭南东道节度使李迢一直被押在农民军中。黄巢此时已经占据了大半个荆南地区,又动了不思进取的心思,要挟李迢上表唐朝廷,再替他求节度使一职,去实现他“城主”的理想。从前面李迢曾经替黄巢上奏一事来看,此人并非耿直有气节之人。不过,当了农民军俘虏后,他大概已经明白了唐朝廷对黄巢的态度,更大的可能则是他在农民军中呆了一段时间,对黄巢及其部队有了更深的了解,认为这些人不足与朝廷抗衡。于是,李迢表现出宗室弟子的最后一点骨气,坚决地拒绝说:“吾腕可断,表不可为。”(《新唐书·卷二百二十五下·黄巢传》)于是被黄巢怒而杀死。
到这个时候,黄巢还是没有下定探取天下的决心,对他而言,每走出一步,都是被动的,都是因为被唐朝廷方面的拒绝推向另一面。
黄巢随即与尚让合兵,继续进攻襄阳。唐山南东道节度使刘巨容与唐淄州刺史兼江西招讨使曹全晸合兵,屯兵于荆门(今湖北),以抗拒黄巢。刘巨容事先定下计策,他负责设下伏兵,而曹全晸率轻骑迎战黄巢,然后由曹诱敌深入。
双方交战前一天,刘巨容选了五百匹沙陀良马,配上钌辔藻鞯,赶向黄巢军大营。黄巢军以为是对方马惊跑了过来,自然都乐得收为己用。因为这些沙陀马都是好马好鞍,都被将领们抢先霸住。第二天,黄巢军与曹全晸军交战,曹全晸佯败而走,黄巢发军追赶。追了一阵,黄巢意识到不对劲儿,想下令收兵。唐军中的沙陀人立即用沙陀语高声呼唤,沙陀马听到主人声音,立即往前狂奔,那些骑着沙陀马的农民军将领拉都拉不住。黄巢军因而戏剧性地进入了刘巨容的埋伏圈,唐军伏兵齐发,黄巢军大败,被一路追杀到江陵,被俘虏和杀死的农民军有十分之七八之多。
此时,倘若唐节度使刘巨容继续追击,黄巢要么被擒,要么被杀,无外乎这两种下场,这样也就绝对没有后来“满城尽带黄金甲”的事了。然而,令人称奇的是,刘巨容突然下令停止追击,还发了一番惊人之论:“朝廷经常说话不算数,危急的时候,就抚慰笼络我们这些将士,不惜赏官予人。而事情一旦平定下来,就将我们这些人抛在一边,甚至有人会因功得罪。我们不如让黄巢之辈残留下来,以为我辈取富贵的资本。”唐军将士听了这一番“留贼以为富贵之资”的“高论”,深以为然,于是不再提追击黄巢之事。
另一支唐军在曹全晸的率领下继续追赶农民军。黄巢狼狈不堪地逃命,几乎就要被生擒活捉,然而,上天再一次青睐了他。曹全晸正要渡长江时,唐朝廷刚好在这个关键时候任命泰宁都将段彦谟代曹全晸为招讨使,果然应验了刘巨容“朝廷无信”的预言。这样的情况下,曹全晸受到了打击,自然也停止了追击。黄巢带着残兵败将得以逃走,转战于江西、安徽、浙江、湖北等地,队伍又迅速扩充到二十几万人,势力复振。
在这一场大战中,宰相王铎不但无尺寸之功,还弃城逃跑在先,直接导致了江陵被毁。而最大的罪魁祸首刘汉宏竟然在事后又被王铎招降。唐朝廷的军队都是这样的将帅统兵,结局就可想而知。
关于王铎,还有个怕老婆的笑话。王铎惧内,出京时,只带了姬妾随行,将夫人留在了京城。有一天,部下忽然来报:“夫人离开京城前来,已在半路上了。”王铎闻报,十分惊恐,问周围的人说:“黄巢兵渐渐逼来,夫人又气冲冲自北方赶来,旦夕之间,就要到达,这可怎么办?”一个幕僚开玩笑说:“不如投降黄巢吧。”众人都大笑不止。
唐山南东道节度使刘巨容大破黄巢后回到襄阳。这时候,襄阳发生了“荆南兵变”。荆南监军杨复光命忠武都将宋浩暂管府事,泰宁都将段彦谟率所部兵守荆南城。不久后,僖宗下诏任宋浩为荆南安抚使,段彦谟感到位居宋浩之下是种耻辱,处处与宋浩作对。宋浩禁止砍伐街中的槐柳树,而段彦谟的部下违犯了禁令,宋浩就下令杖责犯禁士兵。段彦谟极感愤怒,怀挟利刀驰入军府,当场杀死宋浩及其二子。监军杨复光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只求息事宁人,上奏唐朝廷,说宋浩因残暴被激愤的士兵所杀。于是僖宗下诏任命段彦谟为朗州刺史,又任命工部侍郎郑绍业为荆南节度使。
从上面可以看出,当时农民军的实力根本无法与唐朝廷抗衡。然而,唐朝廷方面没有统一的指挥调度,没有强有力的威震一方的统帅,朝廷内外将相离心,各藩镇各有私心。这些对唐帝国而言都是相当不寻常的,而黄巢刚好就有意和无意地利用了这些不寻常。可以说,黄巢的游刃有余彻底地暴露了朝廷各机构间无法协调的真相。
过了年,到了880年,此时僖宗改元为广明元年,黄巢的运气开始好转。他率军离开鄂州(今湖北武昌)东进,数月间连下饶(今江西波阳)、信(上饶)、池(今安徽贵池)、歙(歙县)、婺(今浙江金华)、睦(建德)等州。
黄巢接连取胜,再一次震撼了唐朝廷,僖宗一面任命淮南节度使高骈为诸道行营都统,指挥各路兵马联合进攻黄巢军。同时征调昭义、感化、义武诸道兵南下,与高骈协同作战。
高骈是当时知名度极高的武将。高家世代为禁军将领,祖父为宪宗朝平定西川的名将高崇文。高骈本人常年在边关领兵抵御党项、西蕃侵犯,屡建奇功。他在朱叔明手下任侍御时,曾经“一箭贯双雕”,被称为“落雕侍御”,一时传为美谈。高骈曾任西川节度使,在任上刑罚严酷,滥杀无辜。
高骈喜好妖术,每当调发军队时,都要于夜晚张开旗帜,排列队形,对着将士焚烧纸画的人和马,并散发小豆,说道:“蜀中士兵懦弱胆怯,今天我要派遣玄女神兵在前面行进。”主帅如此,蜀军都感到羞辱。高骈又命令民间均使用足陌钱进行交易,钱不足百的人都被处死。由于刑罚严厉残酷,蜀中百姓均感不安。
当时,西南有南诏骚扰边境,曾经围困成都,当时的节度使杨庆复用高官厚禄招募突将,由此抵挡住南诏的进攻。高骈到成都后,托言称蜀中屡遭南蛮侵犯,百姓尚未恢复产业,停发了突将的俸禄,突将怨恨异常。到了后来,突将们忍无可忍,起事攻入节度使府。高骈藏在厕所中,未被突将发现,幸免于难。最后还是宦官监军派人出来招谕突将,承诺恢复他们的官职和俸禄,突将才还归本营。高骈部下天平军一直紧闭营门,见突将退走,才打开营门,假装出击。追到城北,那里刚好有役夫数百人在修筑球场。天平军竟将这些役夫全部杀死,砍下首级,送到节度使府,宣称已将作乱者诛尽。高骈立即赏赐丰厚的金帛。
而高骈躲在厕所中的时候,已经暗中记下了作乱突将的姓名,派人乘夜将这些人家围住,跳墙破户入宅,不分老幼,全部杀死。有的婴儿被扑杀于门阶上,有的被在柱上撞死,一时流血成渠,哭喊之声震天,被杀死者达数千人。晚上,高骈再派人用车拖尸体投入江中。
因为高骈的这些“铁血”手段,王仙芝、黄巢农民军转战江南后,唐朝廷任高骈为镇海军(今江苏镇江)节度使、诸道兵马都统、江淮盐铁转运使。次年,又迁淮南(今江苏扬州北)节度副大使知节度事,仍充都统、盐铁使,负责镇压王仙芝、黄巢起义军。
高骈并非只是一介武夫,他同时还是一位才情出众的诗人。《唐诗纪事》称他的诗“雅有奇藻”。当时藩镇养士成风。高骈在扬州时,也吸纳了一批贤才能人加入其幕府中。其中,最著名的当数后来被誉为韩国汉文学开山鼻祖、“东国文化之父”的新罗(今朝鲜半岛)留学生崔致远。当时,崔致远对高骈十分钦佩,向其自荐,被高骈礼遇重用,“凡表状文告,皆出其手”。崔致远受高骈之命执笔撰写的檄文《讨黄巢书》,一时天下传诵。后来崔致远回新罗时,高骈以丰厚赏赐为他送行,并代表朝廷授予他“国信使”的名衔。
重新回到正题。高骈受命于唐朝廷危难之间,开始还能恪尽职守,传檄征天下各镇兵,他自己也广为招募,合淮南和诸道之兵得七万人,威望大振,朝廷深为倚重。广明元年(880年)三月,高骈派骁将张璘渡江南下,狙击黄巢。黄巢部下大多是临时招募,无法与唐正规军抗衡,连战失利后,黄巢不得不退守饶州(治今江西波阳)。张璘乘胜进军。张璘似乎天生就是黄巢的克星,每次与黄巢交战,都能取得胜利。五月,黄巢又退守信州(治今江西上饶)。
这时候,在唐朝廷的诏令下,北方昭义、义武等数道军已经赶到淮南集结,张璘率兵穷追不舍。罗网收紧了,黄巢再一次面临失败的命运。尤其不可思议的是,农民军所驻扎的信州再一次流行瘟疫,农民军大多染病死去,元气大伤。在雪上加霜的危急时刻,黄巢只好抛出了最后的缓兵之计。他一面派人给死对头张璘送去了大量黄金财宝,恳求他手下留情;一面致书高骈,表示愿意投降。
此时的黄巢,已经看出唐中央朝廷难以统一指挥调动诸道军队,唐各道军队之间还有矛盾,他希望再一次借助敌人内部的矛盾逃出罗网。以黄巢目前的处境,不会不知道唐朝廷决不会轻易同意他投降,他以前处在上风时诚心诚意表示归顺,唐朝廷都不准,他现在落在了下风,唐朝廷会那么傻吗?一定会对他斩尽杀绝!但这是黄巢最后的路,无论如何,他都必须试一试。从他前面几次死里逃生的经历,他认为他应该可以继续在夹缝中生存下来。
高骈也是老江湖,身边还有原黄巢部将毕师铎指点,不会看不出黄巢的拖延之策。但他也有私心,想将计就计,诱使黄巢主动上门请降,然后杀之,这样便可得平贼首功。不仅如此,高骈还生怕别道人马与自己分功,上奏朝廷,声称农民军“不日当平,不烦诸道兵,请悉遣归”。
之前,宰相卢携因与另一宰相郑畋争吵,都被罢相。后来因为高骈部将张璘战黄巢有功,而高骈是卢携举荐,所以卢携又被召回任宰相。此时,卢携当然更希望高骈立首功,因为他们二人是一根绳索上的蚂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于是,宰相卢携以朝廷名义,遣散了诸道唐兵。
黄巢刺探到唐诸道兵已经北渡淮河,立即与高骈绝交,并且出战。高骈得知后怒气冲天,命令张璘向黄巢军进攻。一向能有效克制黄巢的张璘这次被杀得大败,张璘自己战死,黄巢的势力复振。并乘胜攻占了睦州(治今浙江建德)、婺州(治今浙江金华)。同年七月,黄巢率军从采石(今安徽马鞍山西南)北渡长江,进围天长、六合等县,黄巢军一时兵势甚盛。
高骈与黄巢暗斗心机的计中计,最终以高骈的失败告终。这时,毕师铎力劝高骈据险出击,阻止黄巢东进,高骈颇为心动。然而,他身边的术士吕用之却生怕毕师铎立功受宠,坚决阻止。高骈见诸道兵已经北归,张璘又战死,“自度力不能制,畏怯不敢出兵,但命诸将严备,自保而已”。同时,高骈又向朝廷上表告急,夸大黄巢军势,奏称义军有六十万,距扬州已不足五十里。
唐朝廷一直对高骈寄以厚望,看到他的奏表,一直热盼他平贼的朝廷大臣们大失所望,“人情大骇”。于是,僖宗下诏切责高骈,说他遣散诸道兵,致黄巢乘唐军无备渡江。高骈上表辩解了一通,就称自己得了半身不遂,“不复出战”。
当时,黄巢军自称才十五万,实际人数应该远远不足这个数。高骈谎报军情,不过是为自己的胆怯找借口。之后,他拥兵自重。天平节度使兼东面副都统曹全晸六千人全力抵抗黄巢,由于寡不敌众,退兵屯于泗州,以等待诸道援军的到来。高骈不出一兵一卒救援。为此,后世王夫之愤言道:“无忘家为国、忘死为君之忠,无敦信及豚鱼、执义格鬼神之节,而挥霍踊跃、任慧力以收效于一时者,皆所谓小有才也。小有才者,匹夫之智勇而已。小效著闻,而授之以大任于危乱之日,古今之以此亡其国者不一,而高骈其著也。……而唐之分崩灭裂以趋于灰烬者,实(高)骈为之。”
之后,高骈一直坐守扬州,保存实力。黄巢军入西京长安时,朝廷再三征高骈“赴难”,他却想得渔翁之利,欲兼并两浙,割据一方,遂逗留不行。唐朝廷对他的拥兵自重、无所作为当然十分生气,中和二年(882年),唐僖宗下令罢免高骈诸道兵马都统、盐铁转运使等职。
高骈既已丧失兵权,又被解除了财权,顿时捋起袖子,破口怒骂。还立即指使幕僚顾云起草奏书给僖宗,言辞极为不逊。其中说:“是陛下不用微臣,固非微臣有负陛下。”又说:“奸臣未悟,陛下犹迷,不思宗庙之焚烧,不痛园陵之开毁。”又说:“今贤才在野,奸人满朝,致陛下为亡国之君,此子等计将安出!”(《资治通鉴·卷二百五十五》)将唐朝廷战败的责任全部推到了僖宗身上。僖宗看完后勃然大怒,派郑畋草诏,将高骈大力贬损一通。其中说:“‘奸臣未悟’之言,何人肯认!‘陛下犹迷’之语,朕不敢当!”又说:“卿尚不能缚黄巢于天长,安能坐擒诸将!”
一个是朝廷重臣,一个是帝国皇帝,两人一来一往,跟大街上泼妇的对骂差不了太多。至此,双方已经彻底撕破了脸皮。“(高)骈臣节既亏,自是贡赋遂绝”。后来,长安为诸道收复,高骈又无比后悔,觉得自己未能占到功劳。
高骈素信神仙,重用术士吕用之,付以军政大权。吕用之趁机秉权,诛杀宿将,由此导致上下离心。部将毕师铎是黄巢降将,常常因此而自危。毕师铎有一爱妾,美貌非凡。吕用之明为修道之人,却趁毕师铎外出公干,公然闯入毕府强行奸淫美妾。毕师铎知道后,虽然敢怒不敢言,但心中却恨不得将吕用之碎尸万段。光启三年(887年),毕师铎奉命出屯高邮,吕用之“待之加厚,(毕)师铎益疑惧,谓祸在旦夕”。毕师铎到高邮后,联合诸将高邮镇将郑汉章等人反攻扬州。城陷,高骈被囚,不久被杀,最终落了个众叛亲离的下场,既无善终,又得恶名。
注:顺便提一个类似前面讲过的红线的传奇。在高骈左右用事的方士,除了吕用之和张守一外,还有个诸葛殷。《资治通鉴·卷二百五十四》中描写高骈和诸葛殷相处的情形,很是生动有趣:“殷始自鄱阳来,用之先言于骈曰:‘玉皇以公职事繁重,辍左右尊神一人,佐公为理,公善遇之;欲其久留,亦可縻以人间重职。’明日,殷谒见,诡辩风生,骈以为神,补盐铁剧职。骈严洁,甥侄辈未尝得接坐。殷病风疽,搔扪不替手,脓血满爪,骈独与之同席促膝,传杯器而食。左右以为言,骈曰:‘神仙以此过人耳!’骈有畜犬,闻其腥秽,多来近之。骈怪之,殷笑曰:‘殷尝于玉皇前见之,别来数百年,犹相识。’”在高骈的支持下,诸葛殷曾经掌管扬州的盐铁税务,权势显赫一时。当时,有妓女的父母贪慕钱财,强将女儿送给诸葛殷做妾。妓女却另有所爱李三十九郎。李三十九郎情人被夺,却无法与诸葛殷相抗,极是悲哀,又怕诸葛殷加祸,只有暗自饮泣。有一次偶然和女商荆十三娘谈起。荆十三娘慨然道:“这是小事一桩,不必难过,我来给你办好了。你先过江去,六月六日正午,在润州(镇江)北固山等我便了。”李三十九郎依时在北固山下相候,只见荆十三娘负了一个大布袋而来。打开布袋,李三十九郎爱慕的妓女先跳了出来,还有两个人头,却是那妓女的父母。李三十九郎十分惊讶,不知道荆十三娘如何做到。之后,荆十三娘和温州进士赵中立同回浙江,不知所终。事见《北梦琐言》。
曹全晸军被破后,黄巢军北渡淮河,自淮而北、整装而行,不剽财货,唯取丁壮为兵。之后,一路势如破竹,破申州(今河南信阳),分兵入颍州(今安徽阜阳),宋州(今河南商丘)、徐州、兖州境,所至唐官吏皆望风逃窜。
历史的天平开始偏向于黄巢一边。广明元年(880年)十一月中旬,黄巢率农民军攻克汝州(今河南临汝),又马不停蹄,挥师北进。唐调河东(驻太原府)、天平(今山东东平北)等藩镇兵进剿。农民军势如破竹,十七日攻克东都洛阳。唐东都留守刘允章率百官迎降,坊市晏然。
十二月初,黄巢率农民大军经陕(今河南陕县)、虢(今河南灵宝)直指潼关。唐潼关守将齐克让、张承范兵少无粮,农民军力败唐守军,攻克潼关,大军直指长安。十二月初四,僖宗下诏任命黄巢为太平节度使,为历史写上了近似闹剧的一笔。此时的黄巢,怎么还会在乎太平节度使呢?他更加在乎长安。
十二月初五,僖宗在田令孜神策军的护卫下,狼狈逃往成都避难,只有很少人从行,文武百官及诸王、妃多不知皇帝去向。黄巢未受到任何抵抗即顺利进入长安,他终于实现了“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的夙愿。
这时候,黄巢才发现,只有当最大的理想实现了的时候,感慨过去九死一生的经历才会回味无穷。倘若当初唐朝廷同意他为广州节度使,现在他会是什么样子?倘若当时唐山南东道节度使刘巨容穷追不舍,他恐怕早就丧生了吧?倘若……实在有太多太多的倘若。
历史就是如此,有其必然性,但也有太多的偶然性。在许多不经意的偶然间,黄巢实现了他曾经的最大的志向,在历史的画卷上写下了他浓墨重彩的一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