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805年,唐德宗带着始终不能削平藩镇的遗憾死去,太子李诵即位,为唐顺宗。
顺宗李诵是德宗的长子,以长子身份,于建中元年(780年)正月被立为太子后,当了二十六年太子,是唐朝皇帝中位居储君时间最长的一位。他当太子时,王叔文和王伾为东宫侍读。这二人,王叔文棋术高明,王伾擅长书法,时称“二王”。二王常与太子李诵议论时政,很得他的信任。尤其是王叔文,对太子劝善改过,勤于匡扶调护。
王叔文,越州山阴(今浙江绍兴)人。为人机智多计,明治国之道。柳宗元称他坚明直亮,有文武谋略。王叔文下得一手好棋,时人认为这与他胸怀谋略有关。德宗因他读书明道,棋下得好,命他到东宫侍奉太子李诵。王叔文“待诏禁中,一共十八年”,与太子朝夕相处。他胸有大志,立志“复兴尧舜孔子之道,为民谋取安定”,一有机会就与太子谈天下大事,议论民间疾苦。在王叔文的影响下,太子李诵关心朝政,比较了解民间疾苦,对种种时弊很为不满,颇有改革之志。
德宗晚年宠信宦官,派宦官当宫市使,负责在长安城中为宫廷购办日用货物。宫市使下置有数百小宦官,专门到宫外采购宫里需要的东西。这些太监见到老百姓在市上出卖货物,只要他们需要,就强行购买,只付十分之一的价钱。后来,索性派了几百个太监在街上瞭望,看中了什么,抢了就走,叫做“白望”。这种光天化日之下公开抢夺的行为让老百姓受害很大。大诗人白居易有首《卖炭翁》,就是专门揭露宫市的黑暗的。
长安还建有“五坊”,专门替皇帝养雕、鹘(音gǔ,同古)、鹞、鹰、狗。在五坊当差的宦官叫做五坊小儿。这些人平时无事可做,就四处敲诈勒索钱财。他们将鸟网张在百姓家的门口或者井架上。百姓在家门口进出,或者到井里去打水的时候,难免会碰到鸟网。五坊小儿就说是这家百姓吓走了供奉皇帝的鸟雀,直到这家人出钱赔礼,他们才肯善罢甘休。五坊小儿常常在酒店里大吃大喝,吃得醉醺醺的,临走时,非但不付钱,还要留下一筐蛇,说这蛇是用来捉鸟雀供奉皇帝的,叫店家好好饲养。店家无奈,只得赔钱赔礼,苦苦哀求五坊小儿把蛇带走,五坊小儿才把蛇筐带走。
宫市和五坊小儿如此胡作非为,引起了长安百姓的痛恨。百姓们惊惧怨恨,畏之如盗,远近喧腾,商旅将绝。有些血性的百姓不堪忍受,在宦官白望时,奋起反抗,甚至发生了流血冲突。
有一次,有个农夫用毛驴驮着柴禾从皇宫外路过,宦官拦住他,声称宫市要买下他的柴禾。宦官不但不给农夫钱,还向他要跑腿钱。这农夫是个烈性子,大声说:“我上有父母,下有儿女。全家人就等着柴禾换钱买米下锅。你拿走了我的柴禾,却不给钱,我全家只有死路一条了。”于是站在大街上痛骂宦官,结果被巡逻的官吏抓住。官吏将这件事报告了德宗。德宗下诏废黜了那名宦官,补偿给农夫十匹绢。即便如此,宫市的不法行为依旧进行。
谏臣、御史纷纷上疏,请求德宗废除宫市。然而,正是德宗创造了宫市,他如何肯轻易废除。徐州刺史张建封上朝时,向德宗详细地讲述了宫市的弊端。德宗有所心动,同意考虑张建封的意见。然而,当德宗征求判度支苏弁的意见时,苏弁秉承宦官的意思,对德宗说:“京师游手万家,无土著生业,仰宫市取给。”(《资治通鉴·卷二百三十五》)意思是说,京城里有许多人游手好闲,没有谋生手段,需要仰仗宫市供给。德宗相信了苏弁的话,以后再有大臣劝谏宫市的,一律不听。
有一次,太子李诵与侍读们在东宫议论宫市。太子一时激愤,怒气冲冲地说:“我见了父皇,当极力劝谏这件事。”侍读们众口称赞,都说太子贤明。只有王叔文一人沉默不言,不表态。
太子对此感到很奇怪,等到众人都退走后,特地叫王叔文留下,问他:“你不是常谈起宫市的坏处吗?但刚才我们议论,先生却一言不发,这是为什么?”王叔文回答:“叔文蒙太子信任,有所见解,哪敢不说出来。但本朝制度,太子的职任,只应当关心皇上的寝食安否,不准干预宫外的事。皇上在位已久,如果有人乘机挑拨离间,说殿下收揽人心,皇上怀疑起来,殿下要辩白也难了!”
原来德宗猜忌心很强,又性情急躁,刚愎自用,即便是对自己的亲生儿子也不例外。贞元三年(787年)八月,郜国大长公主之狱发。郜国公主为肃宗之女,她与丈夫萧升所生之女是为太子李诵妃。萧升死后,郜国公主与彭州司马李万私通,还与太子詹事李昪、蜀州别驾萧鼎等一些官员暗中往来。有人向德宗告状,说郜国公主“淫乱”的同时,还行厌胜巫蛊之术。德宗大怒,幽禁郜国公主,杖杀李万。郜国公主的亲生儿子和李昪、萧鼎等人都被流放。就连毫不知情的太子李诵也因为萧妃是郜国公主之女而被切责,太子李诵惶恐不安,主动提出与萧妃离婚。萧氏随即被杀死。这件事还没有完,德宗萌生了废太子李诵、改立舒王李谊的念头,幸好宰相李泌力保,李诵的太子位才得保。
太子听了王叔文这一番话后,才恍然大悟,感泣说:“不是先生提醒,我还想不到这一点。”从此,太子对王叔文更加尊重,极为信任,东宫的一切事情,都依靠王叔文裁量决定。
王叔文深谋远虑,他让太子不要大张声势,但暗地却为太子在朝廷中物色有才能的官员,密结人才,为将来太子登基后做准备。
翰林学士韦执谊是长安人,长安韦氏有“宰相世家”的美称,据说曾出过十四位宰相。不过韦执谊的父亲只当过巴州刺史,不算显达。韦执谊聪俊有才,能诗善文。《新唐书》中称他“幼有才,及进士第,对策异等,授右拾遗。年逾冠,入翰林为学士,便敏侧媚,得幸于德宗”。这段话有褒有贬,既夸奖韦执谊自小聪明过人,年纪轻轻就进士擢第,早入仕途,也暗讽他善于取巧媚上、讨好逢迎而受到德宗的宠信。德宗经常与韦执谊歌诗唱和,让他出入禁中,略备顾问,为朝野所瞩目。一次,德宗过生日,李诵献佛像贺寿,德宗命韦执谊为画像写赞文。赞文写完后,德宗又命太子赐韦执谊缣帛(双丝的细绢),表示谢意。韦执谊特地到东宫拜谢,太子便趁机对韦执谊说:“学士知道王叔文吗?他是个伟才。”于是韦执谊与王叔文开始密切相交。
除了韦执谊,王叔文还暗中结交了许多名士,其中著名的有柳宗元、刘禹锡、陆质、吕温、李景俭、韩晔、韩泰、凌准、陈谏、程异等人。他们和王叔文志同道合,结为知心好友。王叔文也将这些密友推荐给太子李诵,说某某可做宰相,某某有将才,将来都可大用。
刘禹锡,字梦得,彭城(今江苏徐州)人。祖先为匈奴族,七世祖随魏孝文帝迁洛阳,改汉姓。出身于官宦世家。贞元九年(793年),年仅二十岁的刘禹锡进士及第,后又参加博学宏词科,荣得高第。他才华出众,诗文辞章誉满天下。先在淮南节度使杜佑(著名诗人杜牧祖父,巨著《通典》作者)处为掌书记,杜佑升任宰相后,将他也带到京师。王叔文非常欣赏刘禹锡,赞誉他有宰相之器。
柳宗元,字子厚,河东(今山西永济)人,世称柳河东。柳宗元自幼聪慧超人,下笔撰文思如泉涌。时人评价他的文章为“精裁密致,灿若珠贝”。他与刘禹锡是同科进士,也是至交好友。参加博学宏词科以后,被授予校书郎。后经人引荐与王叔文相识,逐渐成为王叔文集团中的核心人物。
刘禹锡和柳宗元都是唐代著名文学家,后来《旧唐书》修撰者欧阳修,否定永贞革新,却不得不赞赏二人是文学上的“一代宏才”,苏东坡也称他们有“高才绝学”。陆质,官左司郎中,历信、台二州刺史。吕温为湖南观察使吕渭子,官左拾遗。李景俭,汉中王李璃子,进士及第。韩晔,前宰相韩滉族子,有俊才,官尚书司封郎中。韩泰有筹划,能决大事,官户部郎中。凌准有史学,官浙东观察判官。陈谏性警敏,一阅簿籍,终身不忘,官侍御史。程异性廉约,精于吏职,善于理财,贞元末也官为监察御史,累迁他官。
由此可见,王叔文处心积虑建立的这个集团中,确实是人才济济。因为是集于东宫,自然是以东宫太子李诵为首。太子李诵最倚重东宫故人王叔文、王伾。王伾才不如王叔文,加上相貌丑陋,不会说长安的官话,只会讲他家乡的吴语,所以,王叔文成为这个集团的实际领袖。王叔文最看中刘禹锡和柳宗元。所以后来这群人当政推行永贞革新时,时人称呼他们为“二王刘柳”。永贞革新失败后,这个集团当中有八人被贬为外州司马,所以史书上又称这个政治集团为“二王八司马”。
贞元十九年(803年),左补阙张正一上疏言事,得德宗召见。与张正一关系不错的六七名官员还一起去张正一处祝贺,大家一起开开心心地吃了个饭。这时候,有人悄悄告诉翰林学士韦执谊,说张正一上疏是要论韦执谊与王叔文结为朋党一事。于是,韦执谊晋见德宗的时候,上奏说张正一等朋聚为党,游宴无度。德宗命人查询,发现张正一等确实聚在一起过,就将张正一等一道吃过饭的六七人全部远贬外官。这虽然是一场普普通通的政治斗争,但韦执谊的品行也由此可以略见一斑。这件事还充分说明,王叔文的政治集团已经形成了相当的势力。现在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
历史的发展往往因为偶然性因素的作用而改变走向,正当王叔文集团顺利发展时,太子李诵忽然在贞元二十年(804年)九月中风,之后舌头不听使唤,讲不出话来。老年的德宗又急又气,李诵也差一点丢掉太子的位置。贞元二十一年(805年)正月初一,皇室按惯例入宫拜贺德宗,只缺太子李诵卧病未到。德宗涕泣悲叹,从此得病不起。不久后,德宗病逝。
因为东宫二王刘柳集团一向与宦官集团不合,宦官心中也很明白。因此,德宗殁后,他们不召翰林待诏王伾、王叔文入宫,而是召翰林学士郑絪和卫次公。在卫、郑二人草写遗诏时,有宦官突然说:“宫中正在议论,还未确定由谁继位。”这是因为宦官感到太子李诵有自己的势力,不好支配,所以想改立新帝。当时,在场众人慑于宦官的权势,都不敢轻易回答。不过,太子李诵是德宗生前亲立的储君,而且在太子位已经有二十六年,突然改立,有违唐制。卫次公与王叔文等人并无来往,但终于还是仗理直言:“太子虽然有病,但他是先帝长子,内外人心所望,是皇帝合法的继承人。若是因为太子口不能言,实在不得已,也应当立太子的长子,否则,必定天下大乱。”郑絪立即附和。宦官另立皇帝的阴谋才没有得逞。
而太子李诵卧病在床,得知人心犹疑后,立即扶病穿上紫衣麻鞋,从容走出九仙门,召见诸军使,人心得以稍安。太子李诵在太极殿即皇帝位时,皇宫的卫士还惊疑不定,有人凑上前查看,发现真是太子后,这才说:“真太子也。”众人喜极而泣。李诵才顺利当上了皇帝。由此也可见当时形势微妙,人心惶惶。
顺宗带病即位后,按理来说,王叔文等人终于可以大展宏图了,谁也不曾想到,促使德宗而亡的顺宗的失声,也促使了永贞革新的短命。
顺宗即位后,王叔文大受重用,被任命为翰林学士。翰林院在金銮殿西,地近天子,以文词掌诰敕,兼备待顾问,辩驳是非,典掌缣牍,受命得处理一切事务,一日万机,权本极重,而顺宗实际上又把朝廷决策大权交给了王叔文。
王叔文之所以没有拜相,据说也是因为他知道自己声望不够,不便公开掌握朝政大权,另外荐举老资格的韦执谊为宰相,而他自己躲在幕后,“内赞画谋”,指挥定夺。韦执谊也不负王叔文首引他为相的情谊,两人一在翰林决策,一在中书承行,内外配合,开始推行著名的永贞革新。而历史上因此又称永贞革新为“王叔文、韦执谊用事”。
值得注意的是,一直被王叔文称赞有宰相之器的刘禹锡却没有拜相。历史人物当时的处境和心理,现在已经很难去还原。但顺宗即位后,“二王刘柳”集团处在中枢核心权力圈的始终只有二王和韦执谊。就连王伾在顺宗登基后,还依旧是翰林待诏的身份,没有升迁。后来,王叔文为了掌控财政,领了一系列职位,王伾才被任命为翰林学士。北宋王安石在《读柳宗元传》中感叹说:“我看八司马,都是天下的奇材。”唯独没有提集团中的核心人物——王叔文和王伾。这从另一方面说明,二王确实是才干不够。但八司马中却没有一人进入中枢领导层。由此可以推断,王叔文不推荐刘禹锡入相,不推荐八司马入中枢,多少是有点私心。他在东宫十八年,看多了官场的尔虞我诈和宫廷权术,绝对是要为他自己考虑的。他有改革的宏愿,却不愿意他人功在自己之上。这其中的种种微妙之处,绝非一言一语所能说清。历史上许多胸怀大志、渴望建功立业的人物,都有这样微妙的心思。
一开始,王叔文充分发挥了他坚决果断、注重效率的办事才干,革除了宫市、五坊小儿等虐政、弊政,史称“市里欢呼”,“人情大悦”。这些改革内容,都是人心所向,也就使永贞革新取得了民心和民间舆论的支持。
在此基础上,王叔文与革新集团谋议后,继续将革新推向深入。
首先是集中财权。王叔文认为钱粮是国家最大的根本,只要掌握了财政及盐铁权利,就可以制约藩镇割据势力,加强中央集权。为此,王叔文提升浙西观察使李镝为镇海节度使,解除了李镝兼领的盐铁转运使,表面是升职,其实是削夺李镝的利权;加检校司空、同平章事(宰相)杜佑为度支及诸道盐铁转运使,这实际上是把盐铁利权收归中央直接掌握的措施。两天之后,王叔文自任为度支、盐铁转运副使。杜佑虽领使名,其实盐铁大权全由王叔文专掌。
第二是要裁抑藩镇。自安史之乱后,藩镇势力割据一方,根本不把朝廷放在眼里,气焰十分嚣张。剑南西川(今四川成都)节度使韦皋曾派他的部属刘辟来见王叔文,要求兼领三川(剑南东西两川和山南西道合称三川)节度使,还威胁说,如果不答应,就要给王叔文颜色瞧。王叔文怒不可遏,当场予以拒绝,还准备杀掉刘辟,以警示韦皋。因为韦执谊的竭力反对,才没有动手,但刘辟却吓得屁滚尿流而逃。韦皋由此也怀恨在心,暗中招兵买马,心怀异志,企图用武力夺取三川。中央朝廷和地方节度使之间的矛盾,由此可见一斑。
最后是要夺取宦官兵权。这是打击和铲除宦官势力的重要部署。宦官集团是永贞革新的主要目标,也是永贞革新的最大阻力,而且还是不少藩镇的后台。宦官势力之所以权势显赫,就当时说来,主要是十五万神策军(禁军)的统率权掌握在宦官手中,宦官还在任各地藩镇监军,有监军使的大印,一定程度上掌握着地方兵权。因此,能否战胜宦官集团是永贞革新的成败关键,而能否剥夺宦官的兵权,又是关键中的关键。
对此,王叔文先任命右金吾大将军范希朝为右神策统军,充左右神策、京西诸城镇行营兵马节度使,接管宦官手中的兵权。但是那些神策军将领大都是宦官的亲信。范希朝去接管人马的时候,一些将领根本不理睬他。范希朝只好空手回来了。这是前朝制度使然,王叔文事先也没有计划周详。他有开拓的勇气和决心,却没有与之匹配的才干和名望,这也是他为什么不直接任宰相,而必须与韦执谊合作的根本原因。
王叔文谋夺宦官兵权的计划轻而易举地失败了,他这个失败,给永贞革新留下了后患。就在这个时候,革新派内部也开始了分化。
刚开始,革新派集团内部日夜群聚,关系融洽无间。王叔文作为革新派的核心和实际领袖,很尊重众人的意见,经常引刘禹锡、柳宗元、吕温等人入翰林,共同谋议,言无不从。王叔文与韦执谊也友善相处,常到中书,与韦执谊共进午餐,计议政事。
有件事可以说明。顺宗即位后不久,有一天众宰相(唐朝是多宰相制)在中书省一起吃饭,王叔文来找韦执谊。“宰相会食,百官无敢请见者”。但韦执谊听见王叔文来了,赶快出去,宰相郑珣瑜、杜佑、高郢于是停下来,打算等韦执谊回来再一起吃。一会儿,小吏来说:“韦相公和王叔文已经一起吃饭了。”众宰相感觉被怠慢了,郑珣瑜尤其感到伤了自尊心,于是叹道:“吾可复居此乎!”(《新唐书·卷一百六十五·郑珣瑜传》)便起身回家,在家里七天不出来视事,由是罢相。郑珣瑜自然不是计较一顿饭,而是因为他看不惯王叔文当权、反对革新。由此也可见。
王叔文与韦执谊之间的友谊并没有持续太久,二人逐渐意见不合,裂痕越来越大。当时,高郢、杜佑等人都位居宰相,坚决反对革新。有人退职,有人罢工,由此来表示与王叔文集团的不合作。而韦执谊刚好处在两派的中间,备受压力,本来就不坚定的他便开始首鼠两端起来。而朝中更是有流言纷纷,说他韦执谊没什么本事,全是靠了王叔文才当上宰相。虽然事实确实如此,韦执谊却感到脸上无光,从此在许多公开场合开始故意与王叔文唱反调,表示他跟王叔文有矛盾。
这时候,御史窦群上奏,攻击刘禹锡挟邪乱政,不应在朝。尤其令人震惊的是,窦群还上门找到王叔文,恶言相向,公开威胁,让他要考虑以后的下场。因为影响极为恶劣,王叔文等人商议,决定罢去窦群的官。只有韦执谊说窦群有倔强正直之名,极力阻止。宣歙巡官羊士谔公然反对王叔文,攻击革新。王叔文大怒,要下诏斩羊士谔。韦执谊以为不可。王叔文改为杖杀,韦执谊仍以为不可,不予承办。最后,王叔文只好再改为贬羊士谔的官。
若是真的不同政见倒也罢了,韦执谊表面反对王叔文的决定,暗中又派人去向王叔文解释,说这是委曲求全,帮助革新成功。这分明表明他时时标歧立异是故意为之。王叔文大怒,对人品如此低劣的人深恶痛绝。从此,二人开始结仇,势同水火,就连奉命往来两人门下的人都感到十分害怕,生怕遭到杀身之祸。
在这样的情况下,反对革新的敌对势力势力乘隙而入。当时,顺宗的病情加重,不能与大臣奏对,只能偶尔由人扶着上殿,成了仅供群臣瞻望的摆设。朝廷内外对此非常担心,便希望早立太子,以安人心。宦官不仅掌握着禁兵,而且控制了宫廷,于是宦官俱文珍、刘光琦召翰林学士郑絪、卫次公、王涯、李程等入宫,起草立太子册文。不久,就正式立顺宗长子李纯为太子。
王叔文已经预料时局的发展对自己不利,但却无可奈何,总是吟诵杜甫《题诸葛亮祠堂诗》:“出师未捷身先死,常使英雄泪满襟。”表示忧愤之心,因感慨而歔欷泣下,“人皆窃笑之”。
就在正式册立太子的当天,反对派太常卿杜黄裳(韦执谊的岳丈)训劝韦执谊,要他率领文武百官奏请由太子李纯监国,其实就是要逼迫顺宗退位交权。当时韦执谊与王叔文的关系还未恶化,韦执谊自然没有同意。
不久,剑南西川节度使韦皋见朝政混乱,打算浑水摸鱼,立即以顺宗有病为名,上表请太子李纯监国。紧接着,荆南(今湖北江陵)节度使裴钧、河东(今山西太原南)节度使严绶也上了同样的奏表,频频向顺宗施加压力。这些人都是割据一方的实权人物,手握重兵,唐中央朝廷平时也不敢轻易得罪他们。
与此同时,宦官用顺宗的名义,下制书削去了王叔文的翰林学士的职务。王叔文一见制书,就知是阴谋,大为吃惊,说:“我天天要到翰林院商量公事,不带此职,如何进去!”他觉得大势将去,革新前途岌岌可危。但并没有束手无措,而是由王伾代他再三疏请,最后才争取到每隔三五日可入翰林院议事,不过翰林学士之职却永远失去了。
巧的是,王叔文的母亲突然在这时候病死。古时遭父母之丧,称为丁忧。按照惯例,在朝为官者,逢丁忧要去职回乡,为父母守墓尽孝。至此,王叔文离开核心权力中心已经不可避免,大局已定。王叔文心力交瘁,但他却还是不肯轻易放弃,希望做最后努力。他在翰林院设下盛宴,请诸学士及宦官俱文珍、刘光琦等共饮。席上,他理直气壮地说:“我近年尽心戮力,不避危难,兴利除害,都是为了国家。一旦离去职位,各种诽谤一定会交错而来,到那时谁肯说一句公正话?”结果,话不投机,酒过数巡,不欢而散。第二天,王叔文丁忧去职。
王叔文一旦去职,革新派就失了核心。韦执谊更是公开与集团分裂。倘若之前是刘禹锡而不是韦执谊拜相,或许事情尚有回旋的余地。可叹!
此时,只剩下王伾一个人在翰林院中,要见到顺宗也相当困难。他还在尽最后的努力,试着通过宦官上疏给顺宗,但始终没有结果。因为宦官掌控着皇宫的出入,加上握有禁兵的兵权,实际上完全掌控了皇帝。一个皇宫出入权,一个禁兵兵权,都是重中之重。这也是为什么甘露之变中文宗处心积虑,仍然敌不过宦官势力的根本原因。
不久,王伾意外中风,失去了行为能力,于是宦官势力开始全面反扑。俱文珍等不断逼迫顺宗交权,让太子监国。贞元二十一年(805年)七月二十九日,顺宗被迫把军国政事全部转交给太子治理。但即使这样,俱文珍等还不满足。八月初四,顺宗又被迫下诏禅让皇帝位给太子,自称太上皇。八月初五,顺宗徙居兴庆宫,改元永贞。至此,顺宗正式结束了他的皇帝生涯,在位仅仅八个月,成为唐朝历史上在位时间最短的皇帝。
还没等到太子李纯正式即位,宦官势力就迫不及待地开始对革新派进行全面清算。八月初六,贬王伾为开州司马,王叔文为渝州司户。八月初九,太子李纯在宣政殿即位,是为宪宗。接着一贬再贬韦执谊为崖州司马,韩泰为虔州司马,韩晔为饶州司马,柳宗元为永州司马,刘禹锡为朗州司马,陈谏为台州司马,凌准为连州司马,程异为郴州司马,是为“八司马”。八司马贬所都在边远之地。陆质先已病死,李景俭守丧在家,吕温出使吐蕃未还,未及于贬。王伾因为早已经有病在身,不久就死在贬所。
王叔文等人当政一百四十六天,永贞革新在激烈的斗争中完全失败,革新派以凄凉的结局收场。更令人难过的是,后来修撰史书的人,对革新派的作为多有攻讦,尤其是“二王八司马”中的二王,连品行都受到了诋毁。
总的来说,公元805年是个极不平静的年头。德宗于贞元二十一年正月二十三日崩,顺宗即位,至同年八月初四顺宗退位,宪宗嗣位,皆用贞元年号,未改元。八月初五,顺宗始以太上皇“诰”改称永贞元年。所以,这一年有三个现任皇帝,两个年号。
好不容易过了年,永贞革新的余温尚未完全冷却。正月初一,宪宗改元和。正月十九日,顺宗在孤寂中病死于兴庆宫,年仅四十六岁。
关于顺宗的死因,时人颇觉可疑。正月十八日,顺宗死前一天,宪宗突然莫名其妙地下了一道制书,宣称太上皇“旧恙愆和”,意思是说旧病没有治愈,而宪宗自己要“亲侍药膳”,所以暂时不听政。结果第二天,顺宗就被宣布死于兴庆宫。因此有人认为顺宗其实早就死了,宪宗先下制书,就是要掩盖真相,但却不料起到了欲盖弥彰的相反效果。
不久后,宪宗赐王叔文死。一个胸怀扭转乾坤大志、有心力挽狂澜的革新家,默默地被处死在长江边上的渝州(今四川重庆),时年五十四岁。
柳宗元、刘禹锡等虽然被贬出京城,但对于失败却是很不甘心的。元和十年(815年)正月,刘禹锡与柳宗元等人一起奉召回京。次年三月,刘禹锡写了《自朗州召至京,戏赠看花诸君子》一诗:
紫陌红尘拂面来,无人不道看花回。
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
诗中表达出他虽被贬斥而终不屈服,蔑视权贵而看轻禄位的品格,结果因此而得罪朝中新贵显臣(主要是武元衡)。他与柳宗元二月到长安,三月便宣布改贬。柳宗元改贬为柳州(今广西柳州)刺史,刘禹锡为播州刺史。虽然由司马升为刺史,但所贬之地比原来更僻远更艰苦。柳宗元想到播州比柳州还要艰苦,而刘禹锡还有八十多岁的老母随身奉养,便几次上书给朝廷,要求与刘禹锡互换。后来因有人帮忙,刘禹锡改贬连州刺史,柳宗元这才动身向柳州。在患难之中,两位大文学家表现出难能可贵的友情。
注:武元衡也是个传奇人物,他有几大传奇点。一是身世,他是武则天曾侄孙;二是不拘小节,著名妓女薛涛所得“女校书”的称号,就是他向唐朝廷奏请;三是结局,他最后被离奇地刺杀,成为唐朝历史上唯一一个被刺而死的宰相。关于刺杀事件的背景,在下篇还会详述。
刘禹锡后来又担任过夔州刺史、和州刺史。这些地方都相当偏远,在当时属于蛮俗之地。正是在此期间,刘禹锡“依骚人之旨,倚其声作《竹枝词》十余篇”,其中就有著名的“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情)却有晴(情)”。事见《全唐诗·诗人小传》。
后来,刘禹锡重新被召回,回朝任主客郎中。他一到长安,就写了《再游玄都观绝句》:
百亩庭中半是苔,桃花净尽菜花开。
种桃道士归何处,前度刘郎今又来。
表现了屡遭打击而始终不屈的意志。白居易评论刘禹锡的诗说:“彭城刘梦得(刘禹锡的字),诗豪者也。其锋森然,少敢当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