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的章节中曾经提到过,唐僖宗酷爱运动,尤其擅长击球,技巧极为高超。击球是唐朝盛行的宫廷游戏,因为是马上运动,因而叫做马球。马球所击的球是木制的,中间掏空,外面施以朱漆。用以击球的鞠杖也是木制的,杖头呈月牙状。与蹴鞠比起来,马球是一项相当危险的运动,不但需要击球者有高超的技巧,还需要出众的马技。因为击球者颠簸在奔驰的马背上,稍不小心,就会从马背上摔下来。因而,擅长此道者往往都是身手敏捷、反应迅速的高手。
换做普通伎人,有此技艺,一定会赢得人们的赞誉。然而,不幸的是,僖宗不是普通人,他是皇帝,是大唐的天子,命运赋予他为所欲为的权利,同时也交给了他治国的义务。可惜,这位天生具有运动细胞的皇帝偏偏不把江山放在眼里。
僖宗曾得意地对身边的优人石野猪说:“朕若应击球进士举,须为状元。”石野猪虽然是个戏子,却甚是有心,借此讽谏说:“若遇尧、舜作礼部侍郎,恐陛下不免驳放。”(《资治通鉴·卷二百五十三》)意思是若是遇到尧舜这样的贤君做礼部侍郎主考的话,恐怕僖宗会被责难而落选呢。僖宗听了,只是一笑了之。
石野猪的运气还算不错,并没有因为直言而招来杀身之祸。大概因为他在皇帝眼中的角色,始终只是个戏子,说的话是当不得真的。然而,当有大臣正儿八经地提出“皇帝不该专务游戏”时,结局就十分悲惨了。
广明元年(880年)是极不平静的一年,当时农民军黄巢进占广州、潭州,经鄂(今湖北武昌)东进,数月间连下饶(今江西波阳)、信(上饶)、池(今安徽贵池)、歙(歙县)婺(今浙江金华)、睦(建德)等州。而突厥族沙陀一部趁中原纷乱,也想趁火打劫,发兵攻打代北,并逼近晋阳。大唐已经是风雨飘摇,呈现出四分五裂的复杂状态。
左拾遗侯昌业对此忧心忡忡。广明元年(880年)二月,侯昌业冒死上疏极谏,声称盗贼满关中,而皇帝却不亲政事,专务游戏,田令孜专权无上,将危社稷。侯昌业在国家陷于危急的情况下奋力上书,原是指望能够惊醒僖宗于梦中,振作起来力挽狂澜,所以不但言辞激烈地指责了皇帝,还指责了皇帝最信任的宦官田令孜。
不幸的是,好玩的僖宗看完奏章后火冒三丈,盛怒下立即召侯昌业至内侍省赐死。僖宗加在侯昌业头上的罪名是:“侯昌业出身平民之家,擢升到高位,得以亲近天子,却不知谨慎言行,反而愚妄地奏报一些捕风捉影的闲话,侮辱皇帝,诽谤百次征召才允就职的各位官员,依照国法,不能宽容,所以赐他自尽。”(事见《通鉴考异·卷二十四引〈续宝运录记侯昌业上书〉》)
侯昌业因上书而招来杀身之祸,引来多方猜疑。根据《北梦琐验》记载:“后有传侯昌业疏词不合事体,其末云:‘请开揭谛道场以消兵厉。’似为庸僧伪作也。”无论如何,真正触怒僖宗的仍然是指责皇帝的言辞。就在这封奏疏中,侯昌业指责僖宗“强夺波斯之宝贝,抑取茶店之珠珍,浑取柜坊,全城般(搬)运(藏匿财物)”(指田令孜劝僖宗采取没收长安富商财产以谋财一事),这就不是仅仅喜欢玩耍的嬉闹小儿了,跟强盗土匪没什么区别。
侯昌业是个谏官,左拾遗就是谏官官名,也就是专门规劝天子改正过失的官。这种官官职不高,却是能够亲近天子的言官。“拾遗”的意思是把皇帝“遗”忘的东西“拾”起来,免得因遗忘而做错了事。
拾遗为唐朝首创,谏官系统也是在唐朝趋于完备。谏官的设置,秦汉时已有,魏晋南北朝时有较大发展。至唐朝,中央朝廷实行三省制,进谏任务由门下省和中书省共同承担。门下省设给事中四名及辅员若干,并设左谏议大夫四名,左散骑常侍四名,主要职责是匡正政治上的得失,以谏诤为任。其中,给事中掌封驳(即复审之意)诏制,权力更重。中书省设右谏议大夫四名,右散骑常侍四名,举凡主德缺违、国家决策,皆得谏正。补阙和拾遗两个新创官职则分置左右,左隶门下省,右隶中书省,负责看管供其他谏官呈递奏折所用的四只匣子。
唐朝著名大诗人杜甫就做过“拾遗”。唐代诗人元稹早年也曾经做过“拾遗”,后来还因为直谏批评朝政被贬出京师去当地方官。而唐朝著名的魏徵,其实就是谏官,他当时担任谏议大夫。唐太宗对魏徵极为重视,经常引入内廷,询问政事得失。魏徵也竭诚辅佐,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加之性格耿直,往往据理抗争,从不委曲求全。
贞观二年(628年),长孙皇后听说一位姓郑的官员有一位年仅十六七岁的女儿,才貌出众,京城之内,绝无仅有。便告诉了太宗,请求将其纳入宫中,备为嫔妃。太宗便下诏将这一女子聘为妃子。魏徵听说这位女子已经许配陆家,便立即入宫进谏:“陛下为人父母,抚爱百姓,当忧其所忧,乐其所乐。居住在宫室台榭之中,要想到百姓都有屋宇之安;吃着山珍海味,要想到百姓无饥寒之患;嫔妃满院,要想到百姓有室家之欢。现在郑民之女,早已许配陆家,陛下未加详细查问,便将她纳入宫中,如果传闻出去,难道是为民父母的道理吗?”太宗听后大惊,当即深表内疚,并决定收回成命。但房玄龄等人却认为郑氏许人之事,子虚乌有,坚持诏令有效。陆家也派人递上表章,声明以前虽有资财往来,并无定亲之事。这时,唐太宗半信半疑,又召来魏徵询问。魏徵直截了当地说:“陆家之所以否认此事,是害怕陛下以后借此加害于他。其中缘故十分清楚。不足为怪。”太宗这才恍然大悟,便坚决地收回了诏令。
由于魏徵能够犯颜直谏,即使太宗在大怒之际,他也敢面折廷争,从不退让,所以,唐太宗有时对他也会产生敬畏之心。有一次,唐太宗想要去秦岭山中打猎取乐,行装都已准备停当,但却迟迟未能成行。后来,魏徵问及此事,太宗笑着答道:“当初确有这个想法,但害怕你又要直言进谏,所以很快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还有一次,太宗得到了一只上好的鹞鹰,把它放在自己的肩膀上,很是得意。但当他看见魏徵远远地向他走来时,便赶紧把鸟藏在怀中,生怕魏徵因为他玩鸟而批评他。而刚好魏徵奏事比较久。好不容易等魏徵走了,太宗赶紧将鹞子拿出来,却发现已经闷死了。
魏徵“忧国如家,忠言直谏”的精神,给人们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文宗喜读《贞观政要》而仰慕魏徵,就下诏寻访到魏徵的后人五世孙魏謩,并将魏謩任命为右拾遗,也是属于可以对皇帝进谏的言官。德宗朝在“泾原兵变”中挽救了唐朝命运的著名将领李晟对魏徵能直言敢谏,尽忠朝廷非常敬佩。曾经对宾客说:“魏徵能直言极谏,致太宗于尧舜之上,真忠臣也,仆所慕之。”行军司马李叔度回答说:“此缙绅儒者之事,非勋德所宜。”李晟严肃地说:“行军(李叔度)失言。传称‘邦有道,危言危行’,今休明之期,晟幸得各位将相,心有不可,忍而不言,岂可谓有犯无隐,知无不为者耶!是非在人主所择耳。”所以后来李晟做宰相时,皇帝有所询问,必极言无隐,尽其忠心。唐朝的许多谏官也都以魏徵为榜样。然而,并非每个皇帝都像唐太宗一样励精图治,胸怀宽广。像侯昌业这样因上书直谏而死的不在少数。
玄宗时,李林甫专权,与牛仙客勾结一气。监察御史周子谅不满李、牛二人阿私,上书直谏,弹劾牛仙客。结果触怒了玄宗,周子谅在朝堂被当场打死。当时的宰相张九龄也因为推荐过周子谅,受到牵连,以“坐引非其人”被罢相位。
在中国的历史上,不乏侯昌业、周子谅这样的例子——敢于提出不同意见的人,往往身败名裂,家破人亡。这就使得一些人将自己的真面目包起来,所以“古今中外,只有中国的脸谱多,令外国人叹为观止”。周子谅被杀和张九龄罢相事件对唐朝时局影响很大。大诗人王维当时为张九龄提拔,在朝为官,看到此事后心灰意冷,从此丧失了对政治的热情,过起了半官半隐的生活。
唐高宗朝著名诗人陈子昂担任谏官,开始他胸怀大志,忧国忧民,评论时政得失,直言敢谏当朝的失误。武则天的侄子武攸宜奉命率兵讨代契丹部族首领,陈子昂任参谋。唐军进到渔阳(今天津蓟县),前锋部队战败,引起全军震恐。武攸宜素不知兵,军纪松懈。陈子昂建议派出部下精兵一万人担任前锋,自己志愿充当前驱。武攸宜认为陈子昂有意触犯自己的尊严,便以儒者不懂军事为名拒绝。陈子昂又向武攸宜献计,武攸宜怒而把他降职使用。自此,陈子昂不敢再说了。陈子昂在历史上以倔强正直出名,他这样性格的人都在权势的淫威下屈服,其他谏官的作为就可想而知了。
再举一个例子,前面提到的元稹,是与白居易齐名的大诗人,被称作“元才子”。这位元才子开始做谏官时,还能仗义执言,颇有文人的气节。宪宗时,元稹任东台御史,一次回京师的时候夜宿在敷水驿(今陕西华阴境内)。刚好大宦官仇士良奉命出使,也来到了敷水驿。元稹因为先到驿站,已经占据了上厅。仇士良倚仗宪宗的恩宠,蛮横无理,踢开厅门,破口大骂,并以马鞭击伤元稹面部。元稹大愤,回京师后上奏弹劾仇士良。宪宗不听,不分曲直,反将元稹贬为江陵士曹参军。之后,元稹的态度完全转变,开始极力巴结宦官,以求得高位。穆宗时,元稹因交结宦官,当上了知制诏,却从此受到朝官的鄙视。一次,同行在一起吃瓜,有苍蝇飞过来,中书舍人武儒衡挥扇驱蚊。说:“这东西从哪里来的!”一边说着,一边以目光望着元稹。元稹又惭又恨,却又无可奈何,只好灰溜溜地走开。
注:元稹著有传奇《会真记》(又名《莺莺传》)。作品中塑造的男主人公张生,实际上是作者元稹的化身,西厢故事也就是元稹对自己年少时期一段风流艳事的追忆。元稹二十三岁时,偶遇亲戚崔莺莺一家,元稹死皮赖脸地骗取了崔莺莺十七岁少女的纯真感情。后元稹入长安应试,虽然落榜却得到了工部尚书韦夏卿的赏识,没几天就娶了韦夏卿的女儿。元稹的《会真记》历经文人的修改、润饰,后由元朝王实甫编成著名的剧本《西厢记》。《西厢记》在中国文学史上和戏曲史上都占有很重要地位,被称为“诸公已矣,后学莫及”。“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是《西厢记》的主题,并成为千古名句,而丫鬟红娘的名字,最后演化成促成姻缘,成人之美的代名词。可惜的是,男主人公的原型元稹却是个始乱终弃的风流男子。元稹任监察御史时到成都公干,与成都名妓薛涛(即历史上著名的女校书)有了一段风流事。当时薛涛已经四十有余,阅人无数的大才女竟然毫无保留地爱上了元稹。当时薛涛才高名远,与她交往的名流才子极多,白居易、牛僧儒、令狐楚、裴庆、张籍、杜牧、刘禹锡、张祜等,都与她有诗文酬唱,但牵动她内心深情的却只有元稹一个。元稹离开蜀中后,薛涛日夜思念情郎,盼他早日来迎接自己,仿佛一个空闺女子等待远方的丈夫一样,满怀的幽怨与渴盼,汇成了流传后世的名诗《锦江春望词》,其中之一为:“花开不同赏,花落不同悲;欲问相思处,花开花落时。”而元稹却是个典型的负心汉,此时正在浙西与年轻貌美的刘採春热恋得如火如荼。“美人自古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经过这番冷热波折后,薛涛在远郊筑起吟诗楼,穿戴起女道士的装束,隐居而终。
懿宗李漼在位时,游宴无度,不理政务,事务都委任给宰相路岩。路岩生活奢侈豪华,经常收贿赂,左右小人也参预政事。至德县令陈蟠叟为此上书给唐懿宗要求召对,说:“请皇上抄边咸一家,抄得的财物可用以赡养国家军队两年。”懿宗很有兴趣,问:“边咸是谁?”陈蟠叟说:“是路岩亲任的小吏。”懿宗顿时大为愤怒,将陈蟠叟流放于爱州,自后没有人再敢说话。
注:僖宗即位后,路岩被削官流放。他本来以仪表堂堂著称,被囚禁于江陵监狱中时,一夜之间胡须和头发全部白了。不久,僖宗又赐路岩自尽,并籍没其家产。路岩性情残忍,曾密奏懿宗说:“凡三品以上的大官赐死,都应让使者将死者结喉三寸处喉骨剔下,交给有关衙门,以验正死者已必死无疑。”到如今,他自己也遭杀身之祸。路岩亲信边咸等也都被处死。
正因为因直谏而被贬或杀谏官的不在少数,也导致后来者噤若寒蝉,不敢随便发表意见。懿宗时还出了历史上有名的同昌公主案。
同昌公主为懿宗长女,也是最受宠爱的公主,母亲是号称“长安第一美人”的郭淑妃。懿宗原名李温,为宣宗长子,被封为郓王。他虽是长子,却不讨宣宗的欢心,宣宗临死前将第三子夔王李滋托付大臣王归长等人,准备让李滋继位。然而,宦官王宗实等杀王归长三人,抢立李温为太子,改名李漼。李漼即皇帝位,就是唐懿宗。
同昌公主是懿宗为郓王时所生。据说,同昌公主长到三四岁都不曾开口说一个字。有一天,她忽然叹息着向父亲说出了她人生的第一句话:“今日可得活了。”众人都不知道是什么意思,百思不得其解。就在这个时候,宦官王宗实派来迎接郓王即位的仪仗就到了郓王府门前。所以懿宗认为女儿是自己命中的福星,视为掌上明珠。
女大不中留,懿宗再爱同昌公主,终究女儿长大了还是要嫁人。经过千挑万选,懿宗选择了新科进士韦保衡为驸马。
韦保衡,字蕴用,京兆人。祖父韦元贞、父亲韦悫都是进士登第,所以,他也算是出身于书香门第。韦保衡虽然也是进士及第出身,但是这却并非来自他的真才实学。当时他的座师(科举制度下,主考官被称为座师)是王铎。王铎认为韦保衡并非有真才实学,因此不打算录取。但韦保衡仪表堂堂,英俊潇洒,为懿宗所瞩目。大概在这时候开始,懿宗心中就打算将韦保衡选为爱女的驸马了,不过当时同昌公主的年纪还小,自然不便明言。于是,懿宗出面干预,韦保衡总算进士及第。但与他同科的人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保衡以幸进无艺,同年门生皆薄之”(《旧唐书·卷一百七十九·萧遘传》)。
公主下嫁之日,懿宗恨不得把国库都搬到韦府去,倾尽宫中珍玩,赠与爱女作为嫁妆。懿宗对同昌公主的宠爱,由此可见一斑。
这批举世无双的嫁妆搬到韦家后,韦家原本宽敞的府第竟装摆不下,只好请来工匠,日夜扩建府第。新宅院的门窗均用珠宝装饰,井栏、药臼、槽柜等都是金银制作,连笊篱箕筐都是用金缕编织而成。床用水晶、玳瑁、琉璃等制作,床腿的支架雕饰也是金龟银鹿。其他如鹧鸪枕、翡翠匣、神丝绣被、玉如意、瑟瑟幙、纹布巾、火蚕绵、九玉钗等均来自异域。同昌公主家有一种“澄水帛”,长约八九尺,似布又比布细,色亮透明,光可照人。据说帛中有龙涎,能消暑。夏日炎炎的时候,将其挂在房子里,满座皆觉凉爽,暑气全无。同昌公主又用红琉璃盘盛夜明珠,家里晚上光明如昼。
注:《红楼梦》第五回中特意提到秦可卿房中悬有同昌公主制的联珠帐,意思是强调秦可卿房中陈设的奢华。唐人苏鹗在《杜阳杂编》中记载:“咸通九年,同昌公主出降,宅于广化里,锡钱五百万贯,更罄内库珍宝,以实其宅。……堂中设连珠之帐。却寒之帘,犀簟牙席,龙凤绣连珠帐。续真珠以成也。”
同昌公主出嫁以后,懿宗生怕韦府的饮食不合女儿的胃口,不停地派人送去珍奇的食物。其中有一道灵消炙,一头羊里只有四两肉符合它的用料标准,而且做成以后,能够长期存放,经历一个酷暑都没有问题。还有一种肉干红虬脯,蓬松盘绕,高达一尺,如果用匙筷一压,能把它压得很低,但是一松手,它又能恢复原来的高度。有一次,一群贵族公子在广化里饮酒,忽然闻到了一股异香,一开始以为是龙脑的香气,后来发现香气浓郁,世间少有,于是循香追寻,才知道是为同昌公主送食物的宫使刚刚经过。
而韦保衡娶了同昌公主后,便开始了不停的升迁,几乎是马不停蹄,青云直上,由翰林学士开始,升到郎中、中书舍人、兵部侍郎承旨、开国侯,一直到集贤殿大学士,年纪轻轻的就跻身于宰辅的高位。明眼人一看就明白,这并非这位驸马爷有什么特别的本事,而是沾了同昌公主的光。
十分可惜的是,金枝玉叶的公主出嫁的第三年,不幸染病,不治身亡。懿宗思念爱女,十分悲伤难过。韦保衡生怕皇帝降罪,便将责任推到曾经为公主诊治过的御医身上,说是因为他们御医不当,延误了病情,以致害了公主的性命。由此引出了一场大冤狱。懿宗立即转悲为愤,迁怒医官,竟下令杀翰林院医官韩宗劭等二十余人,并将他们的亲族三百余人全部逮捕,关押在京兆监狱。因为临时逮捕的人数众多,监狱都被塞得满满的。
一时间朝野议论纷纷。懿宗悲痛之中的不仁之举,引起了朝廷内外的纷纷议论,举国上下为之愤愤不平。宰相刘瞻认为皇帝此举引起了众人的不满,终必给朝廷带来灾难,于是召请谏官,请他们上言劝谏。但谏官们懦弱无用,惧怕懿宗盛怒下迁怒于己,竟没有一人敢挺身而出。谏官不谏,这不但是谏官个人的悲剧,也是唐帝国的悲哀。
鉴于这种情况,宰相刘瞻只好自己上书劝谏,话说得倒是相当委婉:“生命长短,在于天定。公主有疾,深触陛下慈怀。宗邵等人为公主疗疾之时,唯求疾愈,备施方术,非不尽心;而祸福难移,人力难以回天,致此悲局,实可哀矜。今牵连老少三百余人入狱,天下人议论纷纷,多有不平。陛下仁慈达理,岂能被人妄议,还当居安思危,安抚天下民心。伏愿陛下少回圣虑,宽释牵连者!”
刘瞻的奏词有理有节,无可挑剔。然而懿宗已认定是御医药杀了爱女,决不肯宽容他们的家族,因而对刘瞻的话十分不悦,但碍于他宰相的身份,总算忍着没有当面发作,但对他的奏疏却置之不理。
刘赡倒是个执拗的人,他见第一次上奏没有结果,就在第二天上朝时,又联合了京兆尹温璋。二人一起直谏,措辞也不似先前那样委婉,激烈了许多。这下当场惹怒了懿宗,他大声叱责二人的犯上,当即降旨,刘瞻调为荆南节度使,温璋贬为崖州司马,责令三日内离京赴任,免得他们再在朝堂上啰嗦个没完没了。
温璋是个性情耿直的有才之臣,被贬南蛮之地,着实心有激愤,叹道:“生不逢时,死何足惜!”当天夜里就在家中服毒自尽。懿宗听到温璋的死讯,还狠狠地说:“恶贯满盈,死有余辜!”
之后,懿宗为同昌公主举行了隆重的葬礼,陪葬用的衣服玩具,与生人无异,又用木料雕刻了数座殿堂,陪葬的陶俑和其他随葬品一应俱全,龙凤花木、人畜之众,不可胜计。发丧出葬长安东郊那天,懿宗与淑妃亲御延兴门送行并恸哭,又出内库各数尺高的咸通九年(868年)刻印的《金刚经》卷子、金骆驼、凤凰、麒麟,以为仪仗。场面宏大,送葬的队伍长达二十余里。京城士庶都驻足观看。
乐师李可及因谱写哀悼同昌公主的《叹百年曲》有功,一直封至大将军爵。李可及的儿子娶妻时,懿宗特意赐酒,打开才发现壶内居然不是酒,全是珍珠宝石。
至于同昌公主的丈夫韦保衡,则趁机大力排除异己,把持朝政。凡是他看不顺眼的人,都被诬陷与医官勾结谋害同昌公主,由此造成了许多朝臣被贬。刘瞻被贬后,韦保衡推荐自己的座师王铎为宰相。但王铎依旧轻视他,在处理政务的时候,从来都不跟他商量。结果惹怒了韦保衡,于是将王铎发配出去当节度使了。
韦保衡还是个小人。当时同昌公主嫁入其家,他用种种名目,将懿宗赏赐给同昌公主的奇珍异宝据为己有。等同昌公主病逝,他便称那些奇珍异宝都莫名其妙地不见了。同昌公主下葬后,他竟然在烧掉的陪葬物灰烬中抢夺金银珠宝。其贪婪可见一斑。
看在同昌公主的份上,韦保衡在懿宗一朝始终得宠。懿宗临终前,还让韦保衡代十二岁的儿子李俨(即后来的僖宗)摄政,全权处理军国大事。不过,韦保衡当宰相时,不思进取,只顾铲除异己,得罪了不少人。懿宗一死,他失去了靠山,结局可想而知。僖宗即位后,宦官田令孜联络百官,弹劾韦保衡。韦保衡先是被贬贺州刺史,不久被赐死。
与懿宗朝的谏官相比较,后来者侯昌业显然具有超凡的勇气和忧国忧民的责任心。侯昌业的悲剧在于,他没有看到唐朝宦官当政、藩镇林立已经有百年历史,朝廷内外均是千疮百孔,无力回天。而满朝文武中,奸臣当道,小人横行,竟数不出几个有气节有才华的大臣。回想当年唐朝立国之初,英雄人才辈出,文治武功,无一不盛。而如今,日暮西山,唐朝已经走近历史的黄昏。晚唐著名诗人李商隐有《登乐游原》绝句:
向晚意不适,驱车登古原。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个人的命运始终无法摆脱时代的背景。这转眼即逝的夕阳,不仅代表着个人的沦落,是李商隐本人沉沦迟暮的写照,也象征着世运的衰微,昭示了大唐帝国的奄奄一息。
侯昌业死后不久,黄巢攻占长安,僖宗步玄宗的后尘避蜀。僖宗逃到成都后,在成都向各路节度使封官许愿,又借助沙陀兵来平叛。加上农民军朱温等人的叛变,黄巢兵败,退出长安后被杀。起义被平定后,以往在形式上听命于中央的节度使们,现在也无视朝廷。王建据蜀,杨行密占据淮南,钱鏐在杭州割据,虎视眈眈的还有河北藩镇中势力最大的汴州朱温、河东李克用、凤翔李茂贞。
从此,天下大势便成为纠缠不清的状况:大大小小的割据者逐渐开始混战,唐朝廷对之无可奈何,只能对强者的军事行为一概承认。右补阙常濬的一则上疏,足以表明这一点:“陛下姑息藩镇太甚,是非功过,骈首并足,致天下纷纷若此,犹未之寤,岂可不念骆谷之艰危,复怀西顾之计乎?”藩镇雄踞一方,而中央朝廷内部也矛盾重重,南衙北司都分别借助藩镇的实力互相争斗,藩镇也利用南衙北司之间的矛盾扩大自身的实力。结果,南衙北司的冲突变成藩镇间的军事征战。藩镇间的角逐与南衙北司的争夺交织一起,整个局势越来越加复杂。到了这个时候,唐帝国已经名存实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