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的讲述中我们已经了解了清日海战的过程,接下来要讲述的,将是时间跨度更长的陆战。按照我的习惯,我们需要先来了解一下清日在陆军方面的兵力对比。
两国陆军兵力的总人数前面已经介绍过,日本常备军7.5万,其中包括炮兵6000,骑兵4000。而清国的常备军60万,其中包括步兵47万,骑兵10万,炮兵3万。另有民兵100万。
如果光从数量来看,日军这不仅是拿鸡蛋碰石头,简直是碰蒸蛋器。
但除了数量问题,还有一个更为重要的质量问题。
两国开战以前,日本陆军已经完成了“师团制”的改革,也就是常备军以师团(相当于师)为建制,组建成六个师团,它们分别是:第一师团(东京师团)、第二师团(仙台师团)、第三师团(名古屋师团)、第四师团(大阪师团)、第五师团(广岛师团)、第六师团(熊本师团)。
另外还有一个正在组建中的师团,它是睦仁的御林军——近卫师团。以及计划组建的第七师团(旭川师团),这个师团属于半农半兵的“屯田兵”,平时主要工作是在旭川地区的北海道插秧。所以日本全国可以用来战斗的只有6个师。
从表面上看,实行“师团制”的编制改革似乎没什么意义,但如果我们了解一下日军原先的编制就可以发现厉害所在了,原来的编制跟清国军队的编制类似,是在驻扎地基本不运动的“镇台制”,主要任务是维护一下当地的治安,镇压一下农民起义等。而改成师团制后,军队的主要任务改变了。
这个新的任务就是——野战,换言之就是侵略战争。
大东沟海战开始前,第一师团和第三师团三万人已经在仁川集结完毕,组成第一军,由山县有朋指挥,准备北上总攻平壤。
这位曾经在征讨幕府和平叛西乡隆盛的战争中立下赫赫战功的战将,被称为日本陆军之父,获得这个荣誉称号除了他的战功之外,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忠心。这是可以从一件小事中看出来的。
睦仁上台不久,他的御林军因为待遇等问题发生了一次哗变,山县有朋快刀斩乱麻,将哗变士兵50多人全部诛杀,成功地保卫了睦仁的安全。此后,山县有朋开始下大力气整顿军纪,最狠的一招是颁布了日本历史上著名的《军人训诫》,要求每一个日本军人都严格做到对天皇绝对忠诚、绝对服从、绝对有保障,做到天皇指哪儿,军队就打哪儿。
日本军队对天皇极度效忠的传统便出现了。
山县有朋不仅是一个狂热的战争爱好者,也是一个居安思危的人,1889年,他提出日本必须捍卫两条线:一条是常说的“主权线”;另一条就是“利益线”。
在山县有朋看来,日本的利益线有两个焦点:一是北面的朝鲜;一是南面的台湾。打下台湾,这是永固皇国南门;打下朝鲜,这是实现大陆政策的跳板。
在山县有朋手里,大陆政策被细化了,他策划的方案分为五大步骤。第一步:占领台湾;第二步:占领朝鲜;第三步:占领清国东北以及内蒙古;第四步:占领清国全国;第五步:占领东南亚、亚洲直至整个地球。
没错,就是整个地球,这就是以山县有朋为代表的日本军人的梦想。没有把全宇宙计划进去已经是外星人的福利了。
清日战争打响后,山县有朋主动请战,要求亲自上前线指挥。此时平壤已经集结了1.5万名清军,在仁川,山县有朋决定先调遣与清军相同的兵力作为先锋队,向平壤进发。各路大军要在9月15日之前全部到达平壤,随即发起总攻。
从军事上看,山县有朋的这个举动无疑是疯狂的。因为这一万多人的大军并不是整体出动,而是分四路进发。
从仁川到平壤有几百公里的路程,途中山峰连绵,险关重重,分兵后,每路大军都只剩下几千人(最少的只有两千多人)。而他们走的是不同的行军路线,彼此信息不通,一旦清军在途中设伏,日军将被各个歼灭,全线崩溃。
更疯狂的还在后面。山县有朋指令大军要在发起总攻后48小时内解决战斗,为了便于行军,军队前进无需组织专门的粮草队,每名士兵轻装前进,随身携带至9月17日的粮食补给就可以了。
分兵冒进,还不多带点吃的,所有人都被山县有朋这个疯狂的举动惊呆了。将领们忐忑不安地走出了帐营,如此疯狂之领导,可谓平生未见。
9月15日,日军四路大军全部安全到达平壤城外,一路上除了发现一两个清军哨探外,没有遇到任何抵抗和埋伏。
山县有朋的判断是对的,平壤清军在叶志超的率领下,一直准备依靠平壤坚固的城墙和堡垒死守。主动出击,这么冒险的事情是不需要考虑的,大家还是安全点比较好。
不过日军接下来要进攻平壤,并不那么容易。
从地理上看,平壤的四周都是城墙,最高处达到十米,相当于三四层楼的高度,而最厚处竟然达七米,炮弹是很难炸开的。城墙上遍布着大炮据点,居高临下射击时的威力可想而知。平壤城内储存着够清军吃一个月的粮食,而城外的日本士兵每人只剩下了两个饭团子,军官们每天只有两碗稀粥喝。
自古以来,攻城之军,一般需要有三倍兵力,在粮草充足、人员齐整的情况下发动进攻。饿着肚子是没办法打仗的。日军不仅肚子饿,精神也不好,一路跋山涉水,没个休息,马上就要发动总攻。看来,占据有利地形的清军如果能据险而守两天以上,等到城外的日军最后一点东西吃完饿得头晕眼花之时,出城砍上几刀便大功告成。
从牙山逃回来的叶志超是被李鸿章强令留在总指挥位置上的。在日军到达平壤的两天前(9月13日),叶志超向李鸿章请病假,声明自己连饭都吃不下,即将病危,守卫平壤的重任还是交给别人来做。李鸿章严词拒绝了。然后,叶总指挥又给李鸿章发了一封请求再派援军的电报。
接到这封电报的李鸿章,派出了增援平壤的陆军前往大东沟,并由北洋舰队护卫运兵船。然后,到达平壤的日军做了他们的第一件事:割断电报线。
叶志超更加郁闷了。没了电报线,平壤就和天津方面彻底失去了联系,叶志超大人有点六神无主,紧张的气氛从他开始四处蔓延。在高级将领的军事会议上,他主张先撤到鸭绿江,一开始大家都沉默不语,毕竟大军来平壤就是来守城的,现在据险而守,以逸待劳,却不战而退,至少面子上就说不过去。
经叶志超同志再三做思想工作,部分将领的信心开始动摇了,他们发言:现在还不能撤,等日军攻过来,我们就撤。
叶志超找到了知音,连忙说:好!眼看大家就要对主动弃守形成统一意见。
正在这时候,有一个人站出来了,他并不同意叶志超的意见,并且大声呵斥了要求撤兵的将领,他慷慨激昂地说道:“敌人孤军深入,正是出奇兵痛击,令敌止步于此的好时候!国家设机器,养军兵,年耗军费数百万,正为今日!如若不战而退,我们何以报效国家?”
两个多月前,当清日局势出现紧张时,李鸿章给奉军统领左宝贵写了一封信,请“左宝贵吾弟”帮忙出兵,应对可能要爆发的朝鲜战争。7月3日,这封亲笔信到达了左宝贵的案头。
虽然左宝贵的级别要比李鸿章低很多,但他可以有两个选择:答应或者拒绝。
为了揭开这个奇怪的答案,我们需要来了解一下清国军队的情况。
最早的军队是我们熟知的满洲骑兵,总称八旗。八旗实际上有二十四旗,因为它有满族人的八旗(满八旗)、蒙古人的八旗(蒙八旗)和汉族的八旗(汉军八旗)。
蒙古人是满人打天下的合作伙伴,而汉军旗是那些在入关前与满人合作的明朝将领的军队,总之他们都是为打江山出过力的。于是,在坐江山的期间,他们享有特权。只要你是旗人,你的儿子从生下来开始哭的那一声起就是国家养的军人,有固定的工资和口粮,这就是八旗子弟,世袭待遇。为了保证八旗血统的纯正性,满汉之间是不能通婚的(汉军八旗除外)。这就使得皇帝只能在满人和旗人中选秀女,相亲对象很是狭窄,喜欢汉族美女的乾隆皇帝只好多次去江南,留给了现在电视剧编剧们无数创意源泉。
作为一支军队,八旗军的特殊性在于没有任何一位汉人可以调动它,它归朝廷直接控制,汉人督抚是没有权力调动八旗兵的。这种体制虽然一定程度上保证了统治的长治久安和军队的“不变质”,但由于饭碗来得太过容易,腐败问题是八旗军后期最为严重的问题。
举个简单的例子,骑射本来是八旗军的绝技,而军官们却以骑马为耻,外出要坐轿子,久而久之,连上个马都困难。每座八旗军兵营的周边几乎都有娱乐一条街。一到夜晚,就停满这些八旗军将领的轿子,而士兵们也有事干,斗鸡斗蝈蝈,遛鸟听戏,反正也不愁吃喝。军队内部的升迁是拿银子开道,买个什么样的军职需要多少银子,明码标价,童叟无欺。武功再高,战功再多,没有银子打通关节,那也是很难升迁的。
毫无疑问,这不再是一支军队,而是一群寄生虫。朝廷对这种现象很忧虑,知道一旦真正有战事,这群人是指望不得的。干脆继续拿钱养着他们,但在国防军事上抛弃八旗军,开始从汉族人里征兵,编练另外一支正规军——绿营军。
绿营军是由汉人组成的。正是由于这个缘故,朝廷始终对绿营抱有戒心,不仅投入很少,武器和军饷都无法完全到位,指挥绿营的还是一批不懂战事的文官(提防武将造反)。这时候发生了一件严重的事情,那就是太平天国起义,八旗和绿营两支中央军被打得落荒而逃,朝廷面临无军可用、无人可打仗的局面。
危急之时,朝廷只能大肆招兵,44个来自全国不同地方的大臣都接到一道旨意:你们回自己老家去招兵吧。其中有一个叫曾国藩的人,他在湖南组建了湘军。湘军是出钱请人打仗的,实际上是一种雇佣兵。在组建湘军时,朝廷除了给予政策支持,基本上也没出钱出力,靠曾国藩自己想办法,造成的一个结果是湘军只听老板曾国藩的,基本相当于曾国藩的私人武装部队。这支军队后来在曾国藩的主动申请下大部分被裁撤,但另外一支私人武装部队却被保留了下来。
这就是李鸿章的淮军。曾国藩帮助了他的徒弟以湘军的模式组建了这支部队,帮着打太平天国,当太平天国起义被镇压下去后,北方又爆发了农民起义(捻军),淮军就这样被保留了下来。而淮军与之前其他所有军队不同的是,它是一支在整体上告别了长矛大刀的军队,装备的是洋枪洋炮,在朝廷现存军队中战斗力最强大。
为了加强军事力量,也为了防备淮军,朝廷又开始想办法了,从绿营军里挑选了一些人,按照淮军的模式,装备洋枪洋炮,称为练军。练军是属于中央军的,它还有很多地方版,这就是维护地方治安的武装部队,比如奉天就有奉军,负责剿灭胡子。
这些军队属于地方编制,由地方负责供给,士兵不是国家公务员,搞不好什么时候就被裁撤了。为了安抚人心,朝廷把军官安插到绿营的编制内,哪里能插下就插哪里。奉军统领左宝贵在体制内的职务就是:广州高州镇总兵,但他的工作和广州半毛钱的关系也没有,一直在辽宁剿匪。
现在我们知道了,清国的军队情况是比较混乱的,派系很多,基本都是政治大军,为不同的利益集团掌控。朝廷为了防备汉人造反,利用不同系统的军队去互相牵制和制约,于是出现了这个情况。
左宝贵和李鸿章就不是属于一个系统的,从组织层面讲,李鸿章无法调动左宝贵的军队,接到李鸿章的信后,左宝贵可以拒绝李鸿章的理由光明正大——剿匪也很重要。大家都知道和日本人作战比较危险,于是纷纷劝说左宝贵借故推托。
但左宝贵没有任何犹豫,在奉天,他一一拜访自己的好友,跟他们做最后的告别。
“这次战争与剿胡匪不同,我怕是不会回来了!”
在接到信的那一刻,左宝贵就做好了带兵入朝的准备。
我并非不清楚前方路上的凶险,我并非不知道有充足的理由去躲避这一场凶险,但我依然前行了。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明知有危险却一往无前,因为我知道,光明总是要靠一些人去争取,也许作用一时很渺小,也许不会名垂青史,但是我还是要这么做。在需要的时候用鲜血去染红旗帜,激励更多的人去战斗——因为这是我的信念。别人可以为我的坚守而嘲讽,我却因有一份坚守而从容。
左宝贵带领他的3500人的军队出发了。
在出军后,左宝贵变成了一个不省事的主,他一路给李鸿章发电报,不断地向李鸿章要兵、要枪和炮。李鸿章已经尽己所能提供了枪炮子弹,但左宝贵似乎永远不知道满足。
很多人认为左宝贵是趁机要挟,仗着是被请来的,借机增加自己部队的战斗力,中饱私囊。这话传到了左宝贵的耳朵里,左宝贵很沉默,他没有解释,他相信自己这么做的原因,人们总有一天会知道。
在军事会议上,左宝贵怒斥了叶志超不战而退的行为,为了防止叶志超逃跑,左宝贵派亲兵看住叶志超,一个部将派兵看住主帅,这也算是一种奇观,而事实证明,叶志超早晚是要跑的。
9月15日凌晨,刚刚抵达平壤城外的日军没有经过休整,对平壤的总攻开始了。
进攻的日军兵分三路,分别从平壤的正南、西南和东北部进攻。从地形上看,平壤的南门地势开阔,而东北部的玄武门临近高山,地势险要,易守难攻,位于距日军驻地最远之地。叶志超判断日军的主攻方向应为南门,需要将清军主力布置在南门,日军绝对不会舍近求远去攻击玄武门,所以玄武门应该布置最少的兵力。
左宝贵就带着分配到的1500人守卫玄武门。对于这样的兵力分配,左宝贵存有疑义,日军狡诈,玄武门不一定安全,1500人不足以守卫。而叶志超回答他手里也没兵了。左兄不好意思,我也很为难啊。
叶志超如此分配兵力有一个秘密:他抽调了3000人驻防在平壤以北170里外的安州,用总兵力的五分之一来保护退路,可见这场仗他还是硬着头皮打的。
而叶志超对日军主攻方向的判断完全失误了!玄武门正是日军的主攻方向。总攻开始后,日军采取了声东击西的策略,首先用一部分兵力在南门佯攻,吸引清军主力,其余7800名日军绕道到了玄武门外。如此一来,日军进攻的兵力是左宝贵守军的五倍!
左宝贵面临的是一场艰巨的生死之战!
以少抗多,这将是一场没有把握存活的战斗。但我早已经作好了以死报国的准备。而我不会无谓地牺牲的,我将用最强的战斗力去抗击日军。我知道这是一场激烈的生死之战,所以我准备了充足的弹药,一定要大战一场。我渴望胜利,渴望击败日本人,如果不幸战败,也要多拉些日本人来垫背,我相信我的英勇会激励后来人。
在接受请求的那一刻,在告别亲人朋友进军朝鲜的那一刻,我就已经做好了准备,无论是什么样的情况,我将实现我的诺言。
来吧!
战斗打响了,几百名日军将大炮抬上高山,准备用炮开路,俯轰玄武门。玄武门的城墙在炮火中被洞穿,这时,日军步兵发起冲锋,而玄武门内一直没还击,阵地静悄悄的,似乎已经人去城空。
日军大胆地摸到了城墙下,正当他们准备从缺口进入时,埋伏在两旁的13连发毛瑟枪一齐开火,冲锋的日军被打成了靶子,全部中弹,无一生还。
原来,左宝贵事先要求不要无谓地和对方对射,在对方居高临下的不利条件下,要引诱日军深入阵地,诱使他们发动冲锋,而自己的军队埋伏两旁,等日军接近时,一举格杀!
日军大概不知道,对方军中的这位指挥官,就是以打山上的土匪而闻名的。
日军损失惨重,连正在指挥的支队长都中弹负伤。见强攻不成,日军稍稍退后,又利用大炮居高临下轰炸,十几门大炮一齐开火,炮弹如猛雨骤至。炮火猛烈,玄武门城墙上很快满布死尸。在炮火掩护下,日本工兵又一次摸近了城墙,用绳梯攀爬上城墙。打开城门,日军占领了玄武门外城。
占领外城并不意味着玄武门失守,因为前面还有更加坚固的内城,但如果内城也被攻破,日军就可以长驱直入平壤城,对南门的清军主力实施夹击。
内城的守军正在静静地等待日军的到来,这是左宝贵布置的第二道重点防线。由于战前连续不断地紧张工作,左宝贵病倒了,突发中风倒地,只能躺在床上听战报,但日军再次发起冲锋的时候,左宝贵强行站起,出现在墙头。
起床时,左宝贵要求给他换了一件衣服,这件衣服就是当年皇帝御赐的黄马褂。身披黄马褂的左宝贵抽出战刀,屹立城头,亲自指挥。
日军的强冲锋多次被打退了。但玄武门是日军必须要拿下的阵地,必须以此打开进入平壤的缺口,不怕死的日军很快又重新集中,发动强攻,这次进攻的人数更多,炮火也开始往前移,城墙上的火力再一次被压制,冲锋的日军已经接近城墙之下,阵地又一次危急!
左宝贵仅有的四门大炮终于发挥作用了,他在这里布置的就是炮兵防线。左宝贵命令士兵将大炮推到他面前,亲自发炮。日军不断地冲锋,左宝贵不断地发炮,连发几十颗炮弹,日军的冲锋又一次被打退。
日军已经明白,只要有左宝贵在,玄武门就很难被攻下。于是他们将炮口一齐对准左宝贵开炮。大家劝他换掉黄马褂,以免成为日军的目标,但左宝贵知道,这是一种精神支柱,在关键的时刻,精神支柱万不能丢,哪怕自己战死,也要让誓死抵抗的信念长存。
左宝贵拒绝了,大声喝道:“敌人注目,吾何惧乎?”
众亲兵想把他架下城墙,左宝贵双眼喷火,一掌推开:“主将岂能下火线?誓与城墙共存亡!”
日军又一次发起强攻,工兵携带绳梯攀爬城墙,清军虽然以少打多,但受到统帅的感染,士气大振,他们在墙头与日军殊死搏斗,日军的进攻再一次被打退了。
日军的子弹和炮火更加集中地对准左宝贵,一发炮弹飞来,左宝贵来不及躲闪,飞起的弹片顿时将他的额头整整削去一块!左宝贵扯下白布,包扎好伤口再战!而又一块弹片击中肋下,腹部被切开,肠子流出,左宝贵终于倒下了,他以战刀支地,圆睁双目,命令其他士兵死守城墙!
日军狙击手瞄准左宝贵,左宝贵左胸连中数枪,终于再也无法支撑,倒地阵亡。在倒下之前,左宝贵向他的士兵发出了最后一个指令:人在城在!
虽然已经伤亡惨重,虽然已经没有了主帅,可是清军没有人放弃坚守。士兵们高喊着左宝贵的遗言,再次集合起队伍,在城头向日军开火。当日军冲锋到城墙下时,清军朝日军头顶上跳下,将他们扑倒,然后赤手相搏!
日军被这一幕惊呆了。自进入朝鲜战场以来,日军第一次见识了清军的英勇,这种不要命的打法是很恐怖的。而当日军稍微后退时,内城的清军竟然乘势发动反扑!
玄武门日军终于带着懊恼和一丝不解的心情撤退了。他们原本以为用绝对优势兵力攻下玄武门是轻而易举的,没想到却遭遇如此顽强的抵抗,左宝贵给了他的士兵最好的武器、充足的弹药,更重要的,是他的精神不死。
在城南和城西南的战场上,清军都击退了另外两路日军的进攻。形势对清军大为有利。日军伤亡人数高于清军,而他们的炮弹快打光了,步枪子弹也所剩不多,更重要的是饭团子也吃光了,只好去挖野菜。很多人冲锋一天都没有吃到饭,偏偏天公又不作美,平壤下了大雨,瑟瑟发抖的日军挤在一起,又累又饿,疲惫万分,伤兵没有药,只有不停地哀号,全军士气全无,陷入悲观境地。
而对于平壤守军来说,这是一次全歼日军的绝佳战机。清军要做的只是主动出击,连夜发动偷袭,日军的饥饿之师和疲惫之师,根本无力抵挡。
为了防备清军可能连夜发动偷袭,日军决定总体撤退。
对于这个结果,山县有朋其实并不是没有心理准备。在日军从仁川出发前,山县有朋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玉碎”后来成为日军在战场集体自杀的代名词),一定要为天皇“尽忠”。“万一战局极端困难,也绝不为敌人所生擒,宁可清白一死,以示日本男儿之气节,保全日本男儿之名誉!”
各路日军已经做好了撤退的准备,正在收拾行李,其实行李也没什么好收拾的,因为他们本来带的就不多,日军在等待最后的奇迹。
平壤城内,叶志超正在作着他的决定。
左宝贵战死了,尸骨无存,留下的只有一只靴子。叶志超对这个结果又惊恐又兴奋。
兴奋的是,已经没有人能阻止他逃跑了。
准备拍拍屁股走人的日军惊奇地发现,平壤城头竟然挂出了白旗!
于是日军后撤的行动停了下来,想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一名朝鲜人出城给日军送信,他正是叶志超派出的,叶志超以平壤朝鲜官员的名义向日军投降,说明清军已经同意停战退出,希望日军遵照国际公法夜间休战,再不要发一枪一弹,双方第二日再正式谈判如何投降的问题。
日军怀着无比惊讶的心情接受了投降书,同意了投降书上的内容,把朝鲜人打发走了。然后日军开始在平壤后路布置——埋伏。
凭着对叶志超的了解,日本人知道:所谓第二天谈判只是一个幌子,他一定会连夜逃跑的!这是一个绝好的全歼清军的机会。
夜晚到来了,平壤的雨下得更大,狂风中大雨滂沱,电闪雷鸣,饿着肚子的日军出动全部主力,急行军到平壤后路,埋伏在道路两侧。
日军很快就证实了他们的猜测,天一黑,叶志超就带着亲兵冒雨悄悄先跑了。主帅不见了的消息很快在军中传出,于是平壤守军全部溃散。他们来不及带上武器和辎重,争先恐后地冲出城门,向平壤后路逃去。
埋伏在道路两旁的日军看准时机开火。
漆黑的夜色中,只顾逃命的清军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前面的清兵被枪击,惶恐之中便调头向后,后面的清兵也不清楚情况,只顾拼命向前,于是互相踩踏残杀。日军又趁机包围开枪,一时间,道路上死尸遍地,1500多名清军被当场射杀,或者被自己的同伴踩踏而死,另有700多人成为俘虏,清军大溃败,而日军绝地逢生!
平壤就这样失守了。李鸿章精心布置的平壤防线在24小时内便告失守。9月16日,日军开进了平壤城里。日军获得了他们想象不到的战利品,大量的克虏伯炮,大量的连发毛瑟枪,大量的金银,炮弹792发,子弹56万发,金砖就有43公斤。
而这一天,丁汝昌正率领北洋舰队护航支援平壤的军队前往安东,无论是派兵的李鸿章、运兵的丁汝昌还是登陆的清军都不知道,就在他们抵达安东准备进入朝鲜时,平壤已经失守了。第二天(9月17日),大东沟海战发生。
叶志超一口气跑了六天,一路上他没有做任何停留,逢山过山,遇河过河,狂奔500多里。在朝鲜崎岖的山路中,平均每天跑出80多里,速度堪比越野车,竟然从平壤一直跑到了鸭绿江边,才心有余悸地停下脚步。
叶志超终于以两次逃跑结束了他在朝鲜的演出,而他的军人生涯也宣告结束了。
叶志超曾是淮军猛将,年轻时因为作战勇猛,经常在战场上拼命,大家都叫他“叶大呆子”,可是自从当了多年的军官后,他已经迅速腐化堕落、贪生怕死了,曾经的淮军猛将和八旗将领已经没什么区别。
除了全面腐败的社会环境带来的染缸作用,他们也有很多的苦衷。李鸿章说过,大清是一间纸糊的破屋子,而他自己就是糊裱匠。即使如李鸿章位极人臣,很多事也是他想办而办不成的。世袭的八旗兵不仅是从出生起就是武将,也有很多转为文职大臣,大字不识一个,只是由于是“官二代”,就成为那些从小寒窗苦读的汉官的上司,无论汉官工作有多勤奋才能有多高,他们的头上总有“官二代”们来压制,李鸿章也是如此。
而当他们投身于洋务运动,睁眼看世界的时候,才发现外面的世界很精彩,自己的世界很无奈。
叶志超正是这样的“聪明人”,他清楚清国的问题已经不是某一支军队的问题,而是整个军队系统的问题,不仅是整个军队系统的问题,也是整个朝廷的问题。叶志超对这场战争的前途充满根本上的悲观,他明白即使自己英勇,别人也不见得会来配合你,与其进行一场没有希望的战争,不如保命要紧。
而叶志超清楚,李鸿章也一定会保他的。李大人虽然有很多的苦衷,但他也代表着一个利益集团,是朝廷中许许多多利益集团中的一个,而且是比较大的一个,自己与李大人有着密切的利益关系,李大人不得不保住自己。
叶志超没有料错。当叶志超以临阵脱逃被判斩监候后,李鸿章动用他的关系将叶志超保了下来。罪无可恕的叶志超竟然又无罪释放。李大人不会杀自己的人,无论这个人有多么该死,所有淮系的人都明白了这一点。
山县有朋以他的疯狂赌博赢得了平壤之战的胜利,而接下来的事情将要证明,这不仅是一个疯狂的人,还是一个会使诈的人。
攻陷平壤后,日军2.5万大军集结在朝鲜边境城市义州(今新义州)。
鸭绿江对岸,三万清军重兵集结。指挥他们的是德高望重的74岁的白发将军——宋庆。宋庆虽然也属于淮军将领出身,但他是山东人而不是安徽人。在平壤失守和大东沟海战战败,日本人已经到边境线后,清军的最高指挥官第一次由不是李鸿章老乡的人来担任。
这是朝廷帝党和后党相互妥协的结果,这个情况我们以后再介绍。现在我们只要了解,利益集团不仅出现在封疆大吏之间,也出现在最高权力中心——皇宫里。战火已经烧到家门口了,大家还在互相拆台。
出发之前,74岁的宋庆颤巍巍地写下血书:死守国土!
宋庆以九连城为中心,将兵力分布在近百里长的江边,沿鸭绿江布防。清军日夜赶工修建了高三米、厚一米的连环堡垒,堡垒上每隔一定的距离都有一座炮台,可以俯射江面。堡垒外埋设地雷,再往外就是鸭绿江天险,日军渡江作战难度很大。
了解到清军的防卫情况后,山县有朋一反常态,并没有急于出战,而是严令主力部队全部回缩。然后一支支小股部队派出了,他们每天在江边来回奔跑,摇旗呐喊,做出进攻的态势,而他们的真正目的是:掩护一伙人的行动。
这伙人就是侦察兵。
掩护之下,侦察兵拿着望远镜、长竹竿(试探水深)、绘图工具在江边来回测量。他们发现了鸭绿江对岸一个绝佳的攻击地点——虎山。
虎山位于九连城外,是进入九连城的制高点,一旦攻下它,可以在那里架设大炮,对着九连城俯射,是一个十分理想的据点。但虎山有大量清军把守,要正面渡江攻击几乎不可能。山县有朋制订了分路包抄虎山的计划。
10月24日凌晨,在夜色之中,500名日军组成的敢死队抵达了鸭绿江上游的安平河口。这个地方也是侦察兵精心选择的,它位置偏僻,把守的清兵只有几百人,而且水流较缓,水不深,敢死队计划从这里游过去。
看上去不错,但是有一个比较严重的现实问题:冷。十月底的鸭绿江江水已经到了快结冰的程度,而且还不能白天游,只能在下半夜清军岗哨防备最松懈的时候游。打仗是打仗,没想到还要来个冬泳。
而敢死队就这样悄悄地游过去了,岸上的清军哨兵根本没想到还有这种事发生。等他们发现时,一切都已经晚了,第一批踏上清国领土的日军就这样上了岸。
按照山县有朋的部署,敢死队在上岸后要坚持一天,摸索到虎山脚下埋伏,等待主力部队过江。
渡江之前,山县有朋特意搞了一次阅兵式。300年前,丰臣秀吉带着“饮马鸭绿江,攻下北京城,实现三国归一”的梦想,率领日本远征军进攻朝鲜,但是他的部队刚到平壤就被明军打败,丰臣秀吉也被活活气死。
300年过去了,山县有朋没有想到他自己成了“饮马鸭绿江”的第一批实践者。
“你们,是到达鸭绿江边的首批日本军人!”
阅兵场上欢声雷动,每一名日本兵都挥舞着刺刀,欢声雷动,喊声震天!
“但我们还要攻进北京。”
25日当天晚上,山县有朋发出命令:工兵架设浮桥,主力过江!
午夜时分,工兵队出发,他们小心翼翼地摸到江边,开始架设浮桥。一切都在黑暗和寂静中进行,工兵在冰水中紧张地忙碌着,可是岸上竟然听不到任何击水的响声。防守松懈的虎山清军也自始至终没有发现眼皮底下的架桥行动。
等到天亮之后,虎山上的清军守军这才发现江面上突然从天而降三座浮桥,他们顿时都惊呆了。接到报告的宋庆也大惑不解:一夜之间(准确地说是半夜之间),日军是怎么偷偷摸摸地完成了这么庞大工程?
宋庆当然不会知道近代化的军队中有一个专门的军种——工兵。他们的任务就是架桥铺路、挖沟凿墙,而日本工兵日常的魔鬼训练使得他们在战场上能极为迅速地完成任务。所谓平时多流汗,战时少流血,这话看来是很有道理的。
浮桥架设完毕后,日军主力全部出动了!所有的大炮都被拉到江边,向江对岸猛轰,步兵们冒着炮火冲过浮桥,向虎山强攻!
驻守虎山的清军将领是聂士成,他是跟随叶志超进入朝鲜的将领,参加了牙山和平壤之战,也算是日本人的老对手。仇人相见,分外眼红。
过江的日军在虎山山脚发起一轮又一轮的强攻,聂士成率领清军奋力作战,虎山阵地几次被日军夺去,又被夺了回来,双方反复争夺,形成拉锯战。此时,埋伏在虎山后侧的日军出动了,他们对清军发动出其不意的袭击!聂士成猝不及防,阵地被夺了过去。但是,聂士成重新组织起清军发动冲锋,又把虎山给夺了回来!
江对面,山县有朋焦躁不安地看着这一切。如果战事形成拉锯,对日军是极为不利的,因为日军是背水作战,虎山清军如果得到主力支援,发动反攻,只需要把日军往江里赶就行了。
山县有朋命令:必须争分夺秒,抢在清军主力到来之前拿下虎山,预备队上!日军真正倾巢出动了,没有投入战斗的只留下了山县有朋的几个警卫。日军在山脚分成三路,再次向山顶发动冲锋!
面对急于进攻的日军,聂士成也明白了形势,他决定死守虎山,同时能否等来援军成为取胜的关键,于是他向九连城里的宋庆告急,请求增援。
接到报告的宋庆立即下令:大军出城,增援聂士成!
清军只要主力出动,眼看就要取胜在望。而下完军令的宋庆发现了一个几乎要令他气炸的现象:军令虽然下达了,却没有人执行。
援军无法出动的原因是一个老生常谈的话题了。前面我们已经了解清国的军队是分为很多派别的,门户众多。而宋庆统领的就是一支杂牌军,番号五花八门,分属的派别林林总总不下十余种。他表面上能节制三万大军,实际上在这三万大军中,有一半是他无权调动的八旗兵(宋庆是汉人),还有另外一小半,就是刚跟随叶志超从平壤溃退而来的士兵,他们见识过叶总指挥丢下大军独自逃跑的神速,不得不怀疑宋庆和聂士成就是下一个叶志超,所以,当日军一进攻,他们就开始在作逃跑的准备。
在虎山上苦盼的聂士成绝望了,部下伤亡严重,日军兵力已经达到了他的近十倍,继续守下去,很快就要全军覆没,无奈之下,聂士成只好撤出虎山阵地。
当聂士成后撤时,九连城里的各路军望风而逃,宋庆也只好带着聂士成和几百名亲兵,放弃九连城,向西边的凤凰城撤退。
日军开进了九连城,这是日军在清国领土上的第一个落脚点。第一次踏上清国国土的日本人还是很有礼貌的,山县有朋特意严厉要求士兵遵守军纪,并贴出告示:禁止军队扰民,免除本地赋税一年,但九连城的老百姓还是都跑了。
日军在这里又获得了更加丰厚的补给:74门大炮,三万多发炮弹,4400枝连发毛瑟步枪,400多万发子弹,几千顶行军帐篷和5000多石军粮!
这真是世界上最发财的生意。
有了九连城这样的据点,就可以放心大胆地前进了。中午,日军马不停蹄,奔向20多里外的安东,安东县城早已经是人去城空,日军没开一枪,进入安东城内。
在安东,日军干了一件特别的事:就是成立日本本土之外的第一个民政厅。这是日本在大陆上建立的第一个县级民事行政机构,象征着长期在海岛上捕鱼的日本人,终于有了一个“大陆县”。电报传回国内后,日本民众的战争热情又一次被点燃了,整个日本几乎再找不到一个反对战争的人——谁也无法拒绝这项利润巨大的生意啊。
以安东民政厅名义发布的《告十八行省豪杰书》张贴在安东城内的大街小巷,它的内容是劝告清国各地的“豪杰”起来推翻清国政府,这张告示的内容是令人惊奇的,而起草这份告示的人,更加令人惊奇,以后我会讲到。
安东失守后,日军又迅速攻下了宋庆的退守地——凤凰城。凤凰城里的宋庆原本也想重新收拢部队,据城一战,可是,溃兵们不给他这个机会了。他们与“胡子”勾结在一起,在凤凰城的南门外放了一把火,高喊:日军到了!然后,乘势对百姓进行抢劫,抢完之后再继续逃跑,大火烧了一昼夜,城南一千多户百姓人家的房子化成灰烬。灰头土脸的宋庆只好带着聂士成,又一次向西撤退。
三天之内,朝廷花大力气打造的国防线全线崩溃。在九连城之战中,山县有朋从发起主攻到结束战斗,仅用了不到一天的时间完成了渡江、攻山、占城的全部任务。胜利的轻易取得让山县有朋豪情大发,他认为接下来的主要工作就是清点行军途中的战利品,清军永远是不堪一击的。
豪情满满的山县有朋特意写下了一首诗,在鸭绿江边迎风朗诵。
对峙两军今若何?
战声恰似迅雷过。
奉天城外三更雪,
数万天兵过大河!
不错。在山县有朋看来,渡过鸭绿江只是小小的第一步,迅速攻下奉天才是值得庆贺的。在战报上奏给睦仁后,山县有朋再一次集合了大军,集合起来只是要进行一句简单的问话。
“你们想不想去奉天过新年?”
他似乎看到了奉天城外的烟火。
志得意满的山县有朋并没有料到,因为一个人的出现,他的野心很快就要破灭了,他即将迎来第一次严重的失败,不得不结束在清国的作战生涯。而他手下的士兵,只能在冰天雪地里瑟瑟发抖,饥寒交迫,冻死冻伤,山县有朋即将为他的狂妄付出惨重的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