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对付宦官,昭宗李晔另外要对付的,无疑就是藩镇了。
而为了对付藩镇,天子手中就必须要有一支军队——一支真正忠于朝廷、不被任何势力掌控的军队。
所以昭宗即位之初便开始招兵买马,不久便组建了一支可以由朝廷直接指挥的十万人的军队。
有了这张底牌,昭宗李晔就可以跟藩镇叫板了。
几年来,天下诸藩中势力最强大的就是河东节度使李克用。大顺元年(公元890年)正月,李克用出兵吞并了东昭义(治所在邢州,今河北邢台市);二月又进攻云州,准备进一步吞并河朔。云州防御使赫连铎急忙向卢龙节度使李匡威求救。李匡威深知,一旦云州失陷,李克用的矛头就会直指卢龙,于是迅速率领三万人前往救援。李克用顿时陷入腹背受敌之境。不久河东骁将安金俊战死,另一个部将申信又临阵倒戈投降了赫连铎。李克用只好撤兵回太原。四月,赫连铎、李匡威与朱全忠先后上疏朝廷,请求讨伐李克用。
昭宗召集宰相和百官廷议。以宰相杜让能、刘崇望为首的三分之二的大臣表示反对,而宰相张濬和孔纬却极力主战。尤其是张濬,这个一贯自诩有东晋谢安和前朝裴度之才的宰相斩钉截铁地说:“只要给我兵权,少则十天,多则一个月,必定削平李克用!错失这个良机,日后将追悔莫及!”
昭宗李晔事实上很想利用这个机会消灭李克用,因为一旦把这个最大的强藩铲除,就能为日后平定诸藩铺平道路。但是天子自己却不想把讨伐李克用的意思说出来,而是把话留给了张濬和孔纬。如此一来,万一讨伐李克用失败,天子顶多就是丢卒保车、壮士断腕,把张濬他们牺牲掉而已,断不至于让李克用有反抗朝廷的口实。这也是天子召开此次廷议的目的之一——让文武百官替他当一回证人。
天子既然是这个心思,那这次廷议无非就是走走过场而已。到了主战和反战的两派把观点都亮出来之后,昭宗李晔忽然说了一句:“李克用有讨平黄巢、复兴帝国之功,今日趁其新败而发兵讨伐,天下人将如何议论朕呢?”
孔纬立即接过了话茬:“陛下的思虑是一时之仁,张濬的提议却是万世之利。昨日我们已经计算过了,调动士兵、运送粮饷、犒劳赏赐等等费用,一两年内都不至于匮乏。如今就看陛下您的决断了!”
昭宗最后悠悠地叹了一口气,用一种勉强的口吻说:“这件事就交给二位贤卿了,希望不要让朕蒙羞啊!”
大顺元年五月,昭宗下诏削除了李克用的所有官爵,并开除宗室户籍(当初朱邪赤心被赐姓时编入了李唐皇室户籍);以张濬为河东行营都招讨使,以京兆尹孙揆为副使,以朱全忠为南面招讨使,李匡威为北面招讨使,赫连铎为副使。
五月二十七日,张濬率五万军队出征,昭宗亲临安喜楼为他饯行。张濬屏退左右,对天子说:“待臣平定外忧,再为陛下铲除内患!”
此刻,杨复恭正躲在屏风后面,把这句话一字不漏地听了去。
军队开到长安城东面的长乐坂,轮到左、右神策中尉饯行。杨复恭向张濬敬酒,张濬不喝,推说醉了。杨复恭鼻子一哼,说:“宰相大人既然已经大权在握、专主征伐,又何必如此扭捏作态呢?”张濬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等我平定叛贼回来,你就知道我为何扭捏作态了!”
杨复恭悚然一惊。
张濬跃上马背,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
从张濬率领大军出征的那一刻起,昭宗李晔每天都是在焦急和紧张的状态中度过。
因为即位不久的他太需要一场胜利了。
岌岌可危的帝国太需要一场胜利了。
他无比强烈地希望,那个自视甚高的张濬真的能够像前朝宰相裴度那样一举讨平跋扈藩镇,让他这个踌躇满志的天子在“匡扶社稷、中兴李唐”的道路上迈出坚实的第一步。
然而,希望始终是美好的,现实却始终是残酷的。
这个眼高手低、志大才疏的张濬并没有像他自己所说的那样只用一个月就讨平李克用,而是在将近半年的时间里接二连三地损兵折将,一再败北,并最终全线崩溃。
先是在八月,大战还没开始,招讨副使孙揆就在长子(今山西长子县)以西的山谷中被河东伏兵生擒,随后被杀。继而在九月,南面招讨使朱全忠的军队在马牢山(今山西晋城市东南)被河东军击败,大将邓季筠被俘,同时被杀被俘的士兵有一万多人。然后是九月下旬,北面招讨正副使李匡威和赫连铎在蔚州(今河北蔚县)取得一次短暂的胜利之后,随即遭到李克用主力的迎头痛击,李匡威的儿子、赫连铎的女婿皆兵败被俘,同时被杀被俘的士兵数以万计。最后到了十月,张濬率领的中军才姗姗来迟地推进到晋州;不料,先头部队与河东军在汾州交战,刚一受挫,后方大军便瞬间崩溃;河东军乘胜追击,直抵晋州城下;张濬出城御敌,再败;随后军队中的诸道士兵又哗然四散,各自逃回本镇。张濬在晋州困守了一个月后,料定大势已去,只好带着残部从含口(山西绛县西南)仓皇逃遁,越过太行山,逃到河阳,然后拆卸民房的木板拼凑成木筏,渡过黄河狼狈南下。
至此,中央讨伐大军死的死、逃的逃,几近全军覆没。
这场大张旗鼓的讨伐河东之战就这样以志在必得的姿态开场,而以彻头彻尾的失败告终。
昭宗李晔充满希望的一颗心瞬间跌入失望和悲哀的谷底。
还好自己早已留了后路。
天子想:这真是不幸中的万幸。
大顺二年正月初九,昭宗万般无奈地把张濬贬为鄂岳观察使,把孔纬贬为荆南节度使。
然而,李克用并不罢休。他当即上奏对天子进行恫吓:“张濬以陛下万世之业,邀自己一时之功,知臣与朱温深仇,私相联结。臣今身无官爵,名是罪人,不敢回到陛下分封的藩镇,只能暂到河中居住,应该去向何方,恭候陛下指令!”
河中?
昭宗李晔一下就傻眼了。这不是赤裸裸的威胁恐吓吗?
河中与潼关仅仅隔着一条黄河啊!你李克用只要带兵到河中,进一步跨过黄河,朕不就是你砧板上的鱼肉了吗!
接到奏疏的当天,昭宗就忙不迭地把张濬再贬为连州刺史,把孔纬再贬为均州(今湖北丹江口市西北)刺史,同时下诏恢复了李克用的所有官爵。
二月,昭宗担心李克用还不满意,赶紧又加封他为中书令,并把张濬再贬为绣州(今广西桂平县南)司户。
河东之役开打不到半年就遭遇惨败,而早在三年前就开打的西川之役,能不能到最后给悲哀中的天子带来胜利的消息和喜悦呢?
答案是否定的。西川之役甚至比河东之役还惨。河东虽然败了,但败得干脆利落。虽然给天子造成了痛苦,但毕竟是短痛。
可西川呢?前后整整打了三年,发兵十几万,旷日持久,丧师费财,而最终的结果还是一样——失败。
这种失败叫做长痛。
大顺二年三月下旬,朝廷的宰相和财政大臣不得不禀报天子:国库已经空了,再也没办法给西川前线输送一毫一厘的军费了。
那一天,朝廷的文武百官看见天子李晔忽然把头低了下去,而且沉默了很久。
最后天子颁下了一道诏书——恢复原西川节度使陈敬瑄的所有官爵,命王建等人各回本镇。
接到诏书的那天,陈敬瑄和田令孜忍不住相视而笑。
可他们笑得太早。
因为王建接到诏书的时候说了一句话:“大功即将告成,为什么要放弃?”
王建没有放弃,而是在接下来的时间里相继占领了西川辖区内的大多数州县,然后猛攻成都。陈敬瑄屡屡出城作战,却屡屡败北。到了这一年七月下旬,内无粮草,外无援兵的陈敬瑄和田令孜终于绝望了,不得不开城投降。田令孜亲自带着西川节度使的帅印和旌节到军营中交给了王建。
随后,王建把陈敬瑄和田令孜放逐到了偏远的州县,并于两年后将其诛杀。
昔日的西川土皇帝被消灭了,可王建却从此成为称霸一方的大军阀。天复三年(公元903年),王建被封为蜀王。公元907年,亦即唐朝覆亡的那一年,王建在成都称帝,国号“蜀”,史称王建为前蜀高祖。
登基不过三年,昭宗李晔就先后遭遇两次惨重的失败,这对于一个锐意中兴的天子而言实在是一个不小的打击。
然而,让昭宗李晔在绝望中感到一丝欣慰和喜悦的是——几年来一直在朝中悄悄进行的另一场较量已经开始显露出取胜的希望。
那就是李顺节与杨复恭的较量。
到了大顺二年九月,昭宗发现李顺节已经有效地掌握了部分禁军,于是断然采取行动,将杨复恭贬为凤翔监军。杨复恭拒不赴任,并以生病为由向天子要求致仕,试图以此要挟昭宗。不料昭宗却顺水推舟,同意了他的致仕请求。杨复恭恼羞成怒,遂与担任玉山军使的义子杨守信日夜谋划,准备发动叛乱。
十月初八,昭宗下令天威都将李顺节与神策军使李守节发兵进攻杨复恭的府第。杨复恭率卫士抵抗,杨守信也立刻率部前来增援。双方展开混战。激战中,宰相刘崇望又率领一队禁兵前来,杨守信不支,部众溃散,最后与杨复恭一起带着族人从通化门逃出,亡命兴元,投奔了山南西道节度使杨守亮。
一手遮天的权宦杨复恭终于被驱逐了,天子感到了一阵前所未有的轻松。
但是紧接着,另一种不安再度向他袭来。
因为新的权宦已经浮出水面。
他就是李顺节。
于是天子不得不再次痛下杀手,在这一年十二月十二日,命左右中尉刘景宣和西门君将李顺节诱杀。
大顺二年的冬天,一场又一场的大雪从苍旻深处无尽地飘落,层层叠叠地覆盖在大明宫的垂宇重檐上,并且摇曳着落在天子李晔的鼻梁、发梢、眉间。
以及他的心上。
是的,心上。天子感到整整一个冬天的大雪很可能全部落在了他的心上。
否则他的心头何以变得如此僵硬、沉重而冰凉?
天仿佛已经裂开了。
因为大雪永远下不完。
要下就下得更大一些吧。天子李晔有些悲壮地想——让暴风雪来得更猛烈些吧!
然后把这个世界全部覆盖。
把所有的罪恶、阴谋、欲望、杀戮、流血、死亡通通覆盖。直到最后一场雪过去之后,万物复苏、海晏河清、日月常照、天空澄明……
大顺二年的冬天。
大唐帝国历史上第二百七十三个冬天。昭宗李晔站在一个人的世界里,执著地守望这个世界的最后一场雪。
守望天空的澄明。
不过在许多长安百姓的印象中,大顺二年冬天的雪其实下得并不大。
而且很早就下完了。
唯一让他们感到奇怪的一点是——春天迟迟没有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