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帝李忱一即位,就施展了一系列雷霆手段——隐忍了大半生的他,似乎迫不及待地要将武宗李炎所建立的一切彻底推翻。
首当其冲者,就是武宗一朝的代表人物李德裕及其党人。李忱正式执政的第二天就罢免了李德裕,第四天就把李党的另一位重要人物——工部尚书兼盐铁转运使薛元赏贬为忠州刺史,同日,薛元赏的弟弟、京兆少尹权知府事薛元龟也被贬为崖州司户。
四月底,道士赵归真、轩辕集等人均被杖死或流放岭南。五月初五,新帝李忱宣布大赦天下,同时开始全面恢复佛教的地位。同日,翰林学士、兵部侍郎白敏中入相。此后白敏中便在新帝的支持下不遗余力地打击李德裕及其党人。
第二年正月,新帝李忱改元“大中”。
这个年号将伴随宣宗李忱和大唐帝国走过十三年的岁月。
此时的宣宗皇帝与帝国的万千臣民当然都不会知道,这十三年将在大唐王朝的历史上闪耀出一抹辉煌。
也是最后一抹辉煌。
这个时代被誉为“大中之治”,也有人称它为——小贞观。
大中元年(公元847年)八月初三,武宗朝的另一位宰相李回被贬出朝廷,外放为西川节度使。大中二年正月初五,右补阙丁柔立上疏为李德裕喊冤,旋即被贬为南阳县尉。正月二十四日,西川节度使李回再贬为湖南观察使;同日,桂州观察使郑亚也被视为李党成员,坐贬循州刺史。正月二十八日,中书舍人崔碬受到指控,称其在撰写李德裕的贬谪诏书时有意搪塞,没有写出李德裕的全部罪行,被贬端州(今广东肇庆市)刺史。
同年五月,兵部侍郎、判度支周墀与刑部侍郎、盐铁转运使马植一同入相。
九月,湖南观察使李回再贬为贺州(今广西贺州)刺史。
至此,宣宗李忱基本上完成了对李党的清洗,用行动全盘否定了会昌政治,同时完成了对中枢政治的换血,建立了他自己的宰执班子。
接下来,宣宗李忱终于可以全力以赴地缔造属于他的时代了……
大中时代之所以会被后人誉为“小贞观”,关键就在于宣宗李忱的自律和勤政。作为明君必不可少的特质,李忱身上的这些特点从大中二年起便已露出了端倪。
登基不久,宣宗李忱便命人把《贞观政要》书写在屏风上,时常神情肃然地站在屏风前逐字逐句地阅读。此外他还命翰林学士令狐绹每天朗读太宗所撰的《金镜》给他听,凡是听到重要的地方,便会让令狐绹停下来,说:“若欲天下太平,当以此言为首要。”
还有一件事也足以证明宣宗的勤政确实非一般君主可比。这一年二月的一天,宣宗忽然对令狐绹说:“朕想知道文武百官的姓名和官秩。”
百官人数多如牛毛,天子如何认得过来?令狐绹顿时大为踌躇,只好据实禀报:“六品以下,官职低微、数目众多,都由吏部授职;五品以上,才是由宰执提名,然后制诏宣授,各有簿籍及册命,称为‘具员’。”
宣宗随后便命宰相编了五卷本的《具员御览》,放在案头时时翻阅。
勤政的君主总是喜欢事必躬亲,并且总能明察秋毫,宣宗李忱在这一点上表现得尤其明显。有一次他到北苑打猎,遇到一个樵夫。李忱问他的县籍,那人回说是泾阳人,李忱就问他县官是谁,樵夫答:“李行言。”李忱又问:“政事治理得如何?”樵夫说:“此人不善通融,甚为固执。他曾经抓了几个强盗,这些强盗跟北司的禁军有些交情,北司就点名要他放人,李行言不但不放,还把他们杀了。”
李忱听完后一言不发,回宫后就把此事和李行言的名字记了下来,钉在了柱子上。事情过去一个多月后,恰逢李行言升任海州刺史,入朝谢恩,宣宗就赐给他金鱼袋和紫衣。有唐一代,这象征着极大的荣宠,尤其在宣宗一朝,这样的赏赐更是绝无仅有。李行言受宠若惊,同时又大惑不解。宣宗说:“你知道为什么能穿上紫衣吗?”李行言诚惶诚恐地说不知道,宣宗就命人取下殿柱上的帖子给他看。
还有一次,宣宗到渭水狩猎,路过一处佛祠,看见醴泉县的一些父老聚集在堂中设斋祷祝,祈求任期已满的醴泉县令李君奭能够留任。宣宗将这个县令的名字默记在心。过后怀州刺史出缺,宣宗遂亲笔写给宰相一张条子,将此职授予李君奭。宰相们愕然良久,不知道一个区区的醴泉县令何以竟能上达天听,得到皇帝的青睐。随后李君奭入朝谢恩,天子将此事一说,宰相们才恍然大悟。
久而久之,朝臣们就明白了,皇上表面上是在狩猎出巡,其实真正的目的是为了深入民间、掌握民情,并且实地考察地方官吏的政绩。
但是天下之大,宣宗不可能全部走遍,为此他特意想了个办法,秘令翰林学士韦澳将天下各州的风土人情以及民生利弊编为一册,专门供他阅览。天子将其命名为《处分语》,此事除了韦澳之外无人知晓。不久,邓州(今河南邓州市)刺史薛弘宗入朝奏事,下殿后忍不住对韦澳说:“皇上对本州事务了解和熟悉的程度真是令人惊叹啊!”韦澳略作试探,果不其然,天子掌握的资料正是出于《处分语》。
韦澳也不禁在内心发出感叹:古往今来,能够如此勤于政务而且明察秋毫的天子即便不说绝无仅有,那也是相当罕见的。
在这种目光如炬洞察一切的天子面前,如果有人心存侥幸,那他就要遭殃了。有一次度支在奏疏中把“渍污帛”(被水浸湿污染的布帛)中的“渍”写成了“清”,枢密承旨孙隐中就把那个错字的笔画修改了一下。他以为这只是个微小的细节,皇帝肯定不会发现。不料宣宗一拿到奏疏,一眼就看见了那个被涂改过的字,顿时勃然大怒,下令追查涂改奏疏的人。孙隐中随后便以“擅改奏章”的罪名遭到了处罚。
还有一次,新任的建州(今福建建瓯市)刺史于延陵赴任前入朝辞行。宣宗问他:“建州距京师多远?”于延陵说:“八千里。”宣宗说:“你到任之后,为政的善恶我都会了如指掌。不要以为那地方远,这阶前就可直通万里,你明白吗?”于延陵当即吓得手足无措,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宣宗安慰了他几句就让他上路了。于延陵就任后,或许是把天子的告诫忘了,或许是不相信天子真有那么神,总之他的政绩并不理想。没多久于延陵就被贬为复州(今湖北天门市)司马。
果然如宣宗所说,他在建州的一举一动根本没能逃脱天子的法眼。
宣宗李忱的事必躬亲还不仅仅体现在治理朝政上,就连生活中的一些琐碎事务也是如此。宫中负责洒扫的那些杂役,宣宗李忱只要见过一面就能记住他们的姓名和各自的职能,所以不管宫中要做什么事、派什么活,天子往往随口就能点名让人去干,而且每次派任都毫无差错,让宫中的宦官和差役们咋舌不已。
在宣宗李忱十三年的帝王生涯中,这种事情可谓不胜枚举。
他几乎要用尽全力把整个天下置于掌中,不论事情巨细。
一个普通人要做到凡事亲力亲为并且毫无差池都近乎不可能,更何况一个日理万机的天子!
宣宗李忱是怎样做到的?
许多年前,当宣宗还是一个小沙弥的时候,就曾在江西的百丈山留下了这么一首诗:
大雄真迹枕危峦,梵宇层楼耸万般。
日月每从肩上过,山河长在掌中看。
仙峰不间三春秀,灵境何时六月寒。
更有上方人罕到,暮钟朝磬碧云端。
山河长在掌中看!
这是何等宏大的气魄、何等豪迈的胸襟、何等高远的志向!
除了表明他不同凡响的境界之外,李忱自己的这句诗,仿佛也为他日后种种令人难以理解的勤政表现作了最形象的注解。
他似乎在用他的实际行动告诉我们——“山河长在掌中看”不仅仅是一种凌空蹈虚的理想境界,也可以是一种切实可行的施政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