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元济被朝廷灭了,淄青的李师道陷入了极大的恐慌和忧虑中。几个倾向于朝廷的幕僚劝他送上人质、献上土地,以此向朝廷赎罪。六神无主的李师道只好听从了。元和十三年正月,李师道遣使奉表,请求派长子入朝,并献出沂、密、海三州之地。宪宗同意,即命左散骑常侍李逊前往郓州(淄青治所,今山东东平县西北)宣慰。
四月初,成德的王承宗也把两个儿子送往朝廷为质,同时献出德、棣两州,并自愿将征税和官吏任免权归还中央。
同月,卢龙的刘总在部将的劝说下也向朝廷上表,宣誓效忠。
至此,跋扈多年的两河藩镇似乎重新回到了李唐中央的怀抱。
然而,淄青宣慰使李逊刚刚走到半路,李师道就变卦了。
因为他老婆不干。
听说李师道要把宝贝儿子送到长安当人质,他老婆魏氏肺都气炸了,于是怂恿另外几个姬妾一起向李师道猛吹枕头风,说:“自先司徒(李纳)以来,我们就拥有十二州的土地,为什么要平白无故割给朝廷?我们现在境内的兵力不下数十万,不献三州,顶多跟朝廷干一仗,就算干不过,到时候再献也不晚。”
李师道越想越觉得老婆们的话有道理。李逊到了郓州后,看出李师道心里有鬼,就要求他给个准信,好让自己回朝复命。李师道跟他打哈哈:“前些时候因为父子之情,舍不得让他走,而且将士们一再挽留,所以耽搁了一下,未及动身。现在有劳钦差亲自前来,我怎敢再三心二意?”
李逊没再说什么,回朝后立刻向天子奏报:“李师道冥顽不灵、反复无常,恐怕不对他用兵是不行了。”
宪宗大怒,遂决意讨伐。
平定诸藩的最后一战就此打响。
七月初三,宪宗下诏历数李师道罪行,命宣武、魏博、义武、武宁(治所在今徐州)、横海五道兵马共同讨伐李师道。九月,当初企图利用淮西牵制朝廷的宣武节度使韩弘这回不敢再磨蹭了,急忙亲自率兵进围曹州。十一月,魏博节度使田弘正率大军从杨刘(今山东东阿县东北杨柳乡)渡过黄河,挺进到距郓州四十里处扎营。郓州城里军心大振,人人都在紧张地思考退路。
李师道更是惶惶不可终日,每次听到前线打了败仗,几乎都要生一场病,左右见状,只好尽力隐瞒军队失利的消息。十二月,时任武宁节度使的李愬与淄青军连战十一场,每战皆捷,并于三十日攻克淄青的战略要地金乡(今山东金乡县)。
左右担心李师道接受不了这个打击,再次隐瞒不报。
李师道直到死,也不知道这座重镇已经失守。
元和十四年正月初二,韩弘攻陷考城(今河南民权县),斩杀两千余人。十三日,李愬攻下鱼台(今山东鱼台县)。十七日,田弘正在东阿(今山东阳谷县东北阿城镇)大败淄青军,斩杀一万余人。二月初,李晟的另一个儿子、楚州刺史李听连下东海(今江苏连云港市东)、朐山(今江苏连云港市)、怀仁(今江苏赣榆县)等城。稍后,李愬在沂州(今山东临沂市)再败淄青军,占据丞县(今山东枣庄市东南)。
开战不到半年,政府军便以所向披靡之势横扫淄青全境,各条战线捷报频传。
此刻的李师道已成瓮中之鳖。
眼看大军四合,李师道紧急动员郓州百姓修筑城墙、疏浚壕沟,准备做最后的顽抗。
可是,还没等政府军杀到郓州,李师道的脑袋就被人剁了下来。
动手的人是淄青的都知兵马使刘悟。
早在田弘正挥师渡过黄河的时候,刘悟就已经在准备退路了,所以他基本上不做防御,而且屡屡败退。幕僚提醒李师道,说刘悟别有用心。李师道把刘悟召回,准备杀他。又有人劝李师道,说大敌当前,如果临阵斩将,必然动摇军心。李师道耳根子一向很软,想想也有道理,就采取安抚策略,送了很多金帛,把刘悟放了回去。
尔后又有人警告李师道,说他这是在纵虎归山,必将后患无穷。李师道这才下定决心,暗中派了两个使者到刘悟军营,命行营兵马副使张暹干掉刘悟。不料张暹是刘悟的好友,就偷偷跟他报信。刘悟愤然而起,杀了那两个使者,于二月初八连夜率领大军杀回郓州城。守城士兵只做了轻微的抵抗便纷纷投降。李师道在绝望和恐惧中带着两个儿子躲进厕所,最后还是被刘悟搜了出来。
刘悟说:“我奉天子密诏把你押送京城,可瞧瞧你现在的这样子,有何脸面去见天子?”
李师道明知此次必死无疑,可还是不停地磕头求饶。
他儿子李弘方抬头说:“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早死也好!”
元和十四年二月二十一日,李师道的首级被快马送至长安。
淄青宣告平定。
自代宗广德年间迄今将近六十年,横跨黄河南北、占据三十几州、赋税自享、官吏自任、一切自专的跋扈藩镇至此全部回归李唐中央,分裂板荡了半个多世纪的帝国终于恢复了大一统的局面。
尽管这种表面的辉煌之下仍旧掩盖着诸多致命的隐患,尽管这个来之不易的“元和中兴”很快就将再度失去,但是宪宗李纯已经完全有理由为这一刻感到骄傲。
十三年了。
十三年前那一抹春天的阳光此刻依然在他的额头闪烁。
但它们已经不能在上面欢快地跳跃了。
因为这个曾经宽阔而饱满的青春额头此际已然刻满了岁月的风霜和履痕。
宪宗李纯觉得这十三年的岁月尽管充满了艰难困苦,但是一切都已经有了令人满意的报偿——因为他终于实现了自己的使命!
作为第三个天子,他已经把第一个天子没有收拾干净的事情彻底收拾掉了。
接下来,似乎应该好好享受人生了。
实际上从元和十三年平定淮西之后,天子的许多好恶就已经开始发生微妙而重大的转变了。
首先是越来越喜欢敛财——跟德宗的晚年如出一辙。这个倾向在元和十三年八月的那次宰相任命中就表现得极为明显。当时宪宗执意要提拔户部侍郎、判度支皇甫镈与卫尉卿、盐铁转运使程异为相。表面的原因当然是他们善于为帝国理财,内在的原因是他们更善于进贡“羡余”以供皇帝开销。时任宰相的裴度和崔群感到这是一个不好的苗头,于是极力劝阻,可宪宗不听。裴度最后甚至以辞职相要挟,可宪宗不批准。
裴度反对的理由是:皇甫镈曾用重金贿赂宦官吐突承璀以求进,说明他是个奸诈小人,而且在淮西战事中又屡屡克扣军队粮饷,只为了专门取悦天子,如此轻重不分、巧言令色之人一旦入相,只会遭天下人耻笑。而程异虽然品行无可指摘,但才质平庸,承担具体工作尚可,要让他掌管全局,其才实在不堪大用。裴度最后痛心疾首地对皇帝说:“在此情况下,臣如果不退下来,天下人会说我不知廉耻;臣如果不说话,天下人会说我有负圣恩。如今既不许我退,又不听我说的话,臣仿佛烈焰焚身,又如同万箭穿心!”
可是,在天子李纯看来,不管手握大权的裴度提出了多少反对的理由,其实真正的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交结朋党、打压异己!
皇甫镈和程异最后还是入相了。
而裴度则在淄青平定之后的元和十四年三月,被皇甫镈排挤出了朝廷,外放为河东节度使。
天子李纯的第二个重大转变是在皇甫镈入相之后的元和十三年十月,突然喜欢上了道教的长生术,开始频频下诏征召天下方士。皇甫镈不失时机地向天子举荐了一个叫柳泌的方士,此人自称能炼出长生不死的丹药。柳泌来到长安不久就向天子提出:“天台山是神仙居住的地方,有很多灵草。臣虽然知道,可无法得到,如果派臣去当那里的地方官,就有希望找到了。”李纯立刻任命柳泌为代理台州刺史,并赐三品金紫衣。
谏官们纷纷上疏表示反对:“历代人君喜欢方士的很多,可从来没有派他们管理地方政府的。”天子不以为然地说:“竭尽一个州的力量,能换来人君的长生不老,做臣属的又何必吝惜一个州!”
从此群臣再也不敢开口。
柳泌在台州当了一年多的父母官,天天驱使官吏和百姓上山采药,可到头来什么也没搞到。柳泌担心掉脑袋,举家逃进山中,最后被浙东观察使抓住押回了京师。皇甫镈等人极力替他求情,于是天子再次任命他为翰林待诏,继续炼丹。
天子在随后的日子里不停地服用丹药。
朝臣们不约而同地发现:天子的气色一天比一天难看,而脾气则一天比一天暴躁。
起居舍人裴潾忍不住再次上疏,说:“从去年以来,各地推荐的方士越来越多,纵使天下真有神仙,也必然是隐藏在深山老林中,怕被人知道。凡是跻身于权贵之门、说大话、炫奇技、哗众取宠的人,都是心术不正贪图利益之辈,岂可轻信他们的话,乱吃他们的药?何况金石之药酷烈有毒,不是人的五脏六腑所能承受。臣请下令让献药者自己先吃一年,则真伪自辨。”
此疏一上,宪宗暴怒,当即把裴潾贬为江陵县令。
元和十四年年底还发生了一件事情,也足以让人看出,如今的天子已经变得虚荣心十足,除了阿谀谄媚之辞,其他的声音他一概听不进去。诸藩平定后,天下无事,群臣们就投天子所好,商议着要给他上尊号。皇甫镈认为应该增加“孝德”二字,宰相崔群说:“有‘圣’字,孝就包含在里面了。”皇甫镈马上一状告到了天子那里,说:“崔群居然对陛下吝惜‘孝德’两个字!”天子大怒,于这一年十二月罢免了崔群的宰相之职,将他贬为湖南观察使。
种种迹象表明,十几年来那个英姿勃发、励精图治、虚心纳谏、克己务实的宪宗李纯已经死了。
曾经的艰难和忧患造就了他当年的奋发有为,而终于到来的巨大成功却在转瞬之间就把他彻底埋葬。
眼下的李纯只是一个脸色青黑、目光散乱、行为乖张、性情暴戾的中年男,一个躺在功劳簿上专心致志地追求财货、贪慕虚荣、幻想长生的昏庸帝王……
日子转眼就来到了元和十五年的春天。
这是宪宗李纯生命中的第四十三个春天。
也是最后一个春天。
曾经多次眷顾李纯的那一抹春日阳光最后一次轻轻抚摸了一下他的额头,随后便敛起了光芒。
在此后将近一百年的时间里,它似乎再也没有照临长安,再也没有抚摸过哪一个大唐天子的脸庞。
站在许多年后回望这九世纪的一抹初阳,人们也许都会扼腕长叹:为什么它最终没有喷薄而出,成为普照万物的太阳?
为什么光明总是那么来之不易,却又乍现即逝?
而黑暗总是那么牢不可破并且无比漫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