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来·祝福

写完此文时,向丛山中的骨肉同胞,寄上无限的祝福,含着眼泪的祝福。

回到曼谷时,已离开它将近三个星期。《中国时报》在给我的行程上,本没有列入泰东难民营,因为有关难民营的报导太多了。但我在启行之初,甚至刚到曼谷时,仍雄心勃勃要往柬埔寨边界看一看,至少看一看最大的考伊兰难民营。可是当我回到曼谷,已再没有勇气,勇气似乎在泰北被消磨尽了。老妻从台北打两次越洋电话到曼谷,告诉我台北正盛大报导考伊兰那里发生战争,千万不要前往,我顺水推舟的答应了。实在是,蛮荒险境,使我身心俱惫。丝毫没有保护,而身份又暧昧的情形下,在那比台湾大两倍的边区山野,人命不如蝼蚁。对一个没有强有力向导的访客而言,更是闭着眼睛往黑暗里一跳。而每次雇请向导,又没有强有力的介绍,不得不用高价,而高价却会立刻引起震动。回台北后,中国电视公司主持的座谈会上,韩定国先生说:“柏老每到一个地方,那地方的物价都会飞涨。”他可能形容我用钱如流水,问题是我不得不用钱如流水,而这种用钱如流水,却正埋伏着杀机,有权势的人会问:“他为什么用钱如流水?有什么企图?”

然而,主要的还在于我不是去旅行,而是去收集写作资料,既收集资料,便不得不发问,不得不寻根究柢的发问,当我没有把事情来龙去脉弄清楚前,就不能报导清楚。可是,好奇心会害死猫,希伯来有句谚语:“不要总是发问,如果发问太多,上帝会回答你:『既然你那么想知道,你就上天堂吧。』”尤其我想知道的全是敏感问题,和最不容侵犯的禁忌,一句被认为恶意的话,都会招来杀身之祸。

回到曼谷后我才开始真正害怕,回想起三星期盲目的横冲直闯,随时随地都会伏尸山野,不由的为自己的生命战栗。所谓危险不危险,只是刹那间的事,一声枪响,就决定一切。假使发生事情,换来的不过一声叹息:“他怎么鬼迷心窍,跑到那里去?”

所以我没有去泰东,便迳回台北,现在却有点遗憾。不过我虽没有去那里,而去过那里的中泰支援难民服务团团员,却告诉了我堆积如山的故事,一句话可以说完,中华人在世界各个角落,都承受太多的苦难。印象最深的一件事是,难民营不准有任何营业行为。一个中华人少妇,被查出身上有几块布和一些针线,就被认定为人缝补,给她的处罚是:剥光她的衣服,教她赤裸着胴体,从“犯罪”的地方,走到禁闭室。

这个故事比千千万万中华人被屠杀被强奸还使我震骇,因为那是出自敌人之手。美国迈阿密古巴人难民营的难民,充满了激情和愤怒,中华人的难民,则只是含垢忍辱,除了含垢忍辱外,什么都不会。每一桩这种故事,都是一个窒息,忍不住呐喊出声。

柬埔寨人似乎比中华人更为悲惨,七百万人口,已被人类有史以来最封建、最专制、最疯狂无知的野兽群——“赤柬”的波布、殷沙里政权,屠杀了一半,而现在的横山林政权,更继续着这项屠杀,这个可爱的民族已面临灭种的边缘。然而,在某一个角度看,横山林政权还是可以称道的,如果不是他出现,柬埔寨终将成为一片满野堆尸的荒土。据说,泰东难民营的难民,尤其是中华人,都感谢横山林政权,使他们还有逃生这条路。佛经上很早就有一个预言,预言佛历二五零零年(一九五七)之后,柬埔寨国内流的鲜血将淹到大象腹部,河流要变成赤红,路断人稀,房屋无人居住,城市变成废墟。这预言已经应验了。那预言又说,要到佛历二五二七年(一九八四),柬埔寨才能见到太平。一九八四年将是如何,没有人知道,但愿他们能得到佛祖的庇佑,这庇佑希望也降临到全体中华人身上。

曼谷是一个外交、间谍,和毒贩的战场,混乱、隐密,却又短兵相接。每天都在巨变,也都在迎接更重大的巨变。孤军苗裔,在心理上像依赖父母一样,依赖祖国。可是,远东商务代表处(大使馆)代表(大使)沈克勤先生,却只是一个官场上得心应手的人物,他有足够的功力使他的长官心快神怡,但他不是一位战场的斗士。范明仁将军告诉我:“沈代表有次说:他上楼梯下楼梯,美国人都注意他。我嗤之以鼻。”这正是新式官僚对内的宣传技巧,反衬他的身价重要和工作繁重。事实上他的唯一专长只在伺候可以影响他官位的人,使他们留下良好的口碑,这就够了,他不需要做其他的事,他也没有时间做其他的事,孤军更使他厌恶。仅只服侍国内的高官巨贾,就使他忙碌不堪。

我的报导到此为止,满怀着沉重的心情登上泰航飞往台北的班机,一种无可奈何的愁绪传染到我身上,但我不气馁,爱心可以改变一切,只看我们是不是付出爱心。当结笔时,我向辽远的万山丛中的骨肉同胞,奉上无限的祝福,含着眼泪的祝福。千言万语一句话,你们要珍重、自爱、自立、自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