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育图书的不足,孤军苗裔正在思想上、意识上,以惊人的速度,远离祖国,不久将消失在泰国那个外太空中。
美斯乐兴华中学不是唯一纳入泰国教育系统的孤军子弟学校,据我所知,除了满星叠张家支持的大同中学外,其他都接受了泰国政府的管辖,升泰国国旗,以泰文为主要语文,华文退居一个非常不主要的位置。
——满星叠的大同中学,因“掸邦革命军”退到缅甸山区,不能再继续拨款,校长孙斌先生张皇失措(他不能不张皇失措),立即提前两个星期放假,并要求泰国政府接管,泰国政府马上就派了两位泰文教员到校。坤沙先生的助手正猛烈的反对此举,但他没有说明用什么具体方法继续支援。
兴华中学改变,因为它是泰北孤军子弟学校的首席学校,影响迄今不息,泰国政府把兴华中学改称为“安宁中学”,而在广场上升起泰国国旗。
雷雨田将军思想是开放的,他这两项高瞻远瞩的措施,虽然受到保守派人士的抨击,但实行不久就获得全体一致的拥护。盖在泰国领土上,不会泰语而竟想在那里落户生根,真正成了古书上所说的“缘木求鱼”。出了难民村便张口结舌的人,如何能跟泰国人做交易?又如何能跟泰国人竞争,闯出一条路,追求发展?雷雨田将军烦透了中国人只在中国人窝里厮混争吵的现象。孤军上一代,死的已死,老的已老,年轻人应有他们的天下。返回祖国,返回云南,不过是一个缥缈的愿望,不能靠这些生存。他们面对的是泰国现实社会,年轻人必须培养在泰国社会求生的能力。
“不是忘本,”雷雨田将军说,“只是盼望孩子们活下去。”
这是一个严肃的课题,孤军苗裔已开始求变,他们不是以不变应万变,而是以万变应万变。表明效忠泰皇陛下的立场,和接受被泰国同化的教育,只是一个起步。这从孤军苗裔中流传的耳语,可看出趋向。很多人向我起誓保证说,他们握有确切证据——像一九八零年,泰国移民局曾到各个难民村,为每一个人照像等等,可以证明泰国政府早已把每一个孤军的泰国公民证发下,但一直扣留在三五两军的军部。他们渴望拿到手,好使他们能离开泰北,到首都曼谷谋生。
我不认为军部会扣留他们的公民证,那是反道义的,也是违法的,而且泰国统帅部曾公开声明,为泰国作战的伤兵和阵亡将士的家属,才发给公民证,这可反证全体都发给的不可能。但这种流言可以说明一项事实,孤军苗裔渴望着振翅起飞。而雷雨田将军的措施,正是训练他们振翅。
然而,阻碍他们振翅的却是知识的缺乏,所有孤军子弟学校,都没有图书馆,只靠着一些残缺的教科书,打发教室里有限的时间。中华民族是一个喜欢上学校的民族,却不是一个喜欢读书的民族。拥有五千年传统文化,自称为文化大国的中国人,即以台湾而论,家庭中除了床铺和饭桌外(真正的“食色性也”),百分之九十五以上,都没有藏书,不要说一个书房,能有一个书架,便会被视为没有出息的怪物。边区荒城虽然学校林立,但是整个中华人社会,却没有文化气息。去年(一九八一),女作家张晓风女士以教友身份访问美斯乐,曾大感震惊,回国后募捐了一批书籍。我到美斯乐时,才运到一批,中泰支援难民服务团几位团员,正忙着把那批书,以及他们捐出的一些书,在兴华中学的一间空无所有的教室里,搭起书架,为他们成立了恐怕是孤军子弟学校,甚至是泰国难民聚落群中,第一座图书馆。我没有细数,但估计不过七八百册。
一位年轻的教师感慨说:“我们需要书,可是我们没有钱买。即令有钱也无处买,即令有处买,也买不到我们要看的书。”泰国的中文书店,无论是在曼谷,或在清莱、清迈,清一色的全是从香港输入的三四流层面的黄色或半黄色,所谓“社会言情”小说。几乎没有台湾的一本文学作品,偶尔有一本,也是台湾出版社寄去的样本,卖掉了就永远绝迹。张晓风女士是少数的实践承诺的台湾访客之一,她许下募书的心愿,也确实完成这个心愿。现在只不过美斯乐兴华中学一个简陋得不配称为图书馆的图书馆。泰国三十余所孤军子弟学校,还都是一片沙漠,捐赠一本书的爱心,就能使身陷异域的骨肉同胞,如获甘霖。可是,身在国内的我们,谁又肯向那充满苦难的群山丛中的孩子们,稍稍展眉?
师资的缺乏,也是孤军子弟学校的致命伤,小学教师每月才六百铢(新台币一千余元),中学教师每月才一千二百铢(新台币二千余元),虽然泰国生活水准比台湾低一半,但这待遇也只能使教师饱食地瓜。去年(一九八一),“救总”曾拨出折合黄金三百六十两的泰币三百五十万铢,分配给需要建造校舍和桌椅的二十八所学校,祖国的一缕关切,使他们感动。但他们如果有权在房舍和教师之间选择的话,他们宁愿选择教师。优良的教师即令在大树下上课,也可以提高他们的程度。而没有优良教师,纵使在金屋里,心灵上和知识上仍然落空。因为教育和图书的不足,孤军苗裔已在思想上、意识上,以惊人的速度,远离祖国,将永远消失在泰国那个外太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