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架枪的刹那,孤军知道,只要双手一离开枪架,便成永诀,他们流下英雄末路的眼泪。
孤军可以说一直在“撤退”“再撤退”中挣扎求生,战败固然死亡,无声无息的死亡,全世界没有人纪念他们。就在我伏案为文的时候,新闻报导,美国“越战纪念堂”已在华盛顿破土开工,越南战场上殉职者五万余人的姓名,都将刻在上面。美国在越南打的是一场不荣誉的战争,一场为善不终的战争,为美国人自己所唾弃。然而,他们还是纪念他们战死的袍泽。而孤军又如何?战死与草木同朽,而战胜时,战胜只有招来更大的打击。打一次胜仗,打击的重量加强一次。刚在泰北边区保住性命,就再度面临灾难。
段希文将军不但是一位军事家,更是一位成功的外交家和有远见的政治家,他早就知道,孤军将来总有一天要面对泰国政府的严厉措施,因为他们所在地,无论如何,都是泰国领土。所以他用尽方法——包括外界所抨击的方法,跟泰国政府高级官员,建立私人友谊,而且获得到成功。这种成功从一件事情上可看得出来,当一九八零年,段希文将军逝世曼谷,运回美斯乐安葬时,泰国政府特以泰国国旗覆在棺柩上,军机临空,将星云集,最感人的是坚塞上将,他在致祭后,把他常用的烟斗放置在棺头,以示与良友诀别。
然而,私人友谊只可以延缓爆炸场面来临的时间,只可以使爆炸的杀伤减少到最低限度,却不能阻止爆炸。
泰国政府对来自各方面的压力,终于不能支持。所谓“异动份子”当然不能直接出面控诉,但他们可以利用泰国人的民族感情和国家尊严。同时,在孤军那里没有得到满意好处的一些泰国官员,也不断展示他们的身价。于是造成一股舆论,尤其曼谷街头示威呐喊的大学生,他们声明:泰国国土神圣不可侵犯,不允许其他国家的军队在泰国国土上:“想到那里就到那里,想打谁就打谁。”
泰国政府所以要孤军选择撤出国境或解除武装,还是为孤军着想,指出一条可行的道路。假如硬性的只提出撤出国境一项要求,那将产生可怕的对抗。因为,泰国当权的高级官员,除了不可公开的私人理由,内心不愿孤军撤走外,还有堂皇的爱国理由,缅共的澎湃声势,已加强泰共提高武装斗争的层面,那些泰国高级官员们,深知泰国部队的作战能力。而且“以夷制夷”,是世界上公认的最高谋略,反正死的是中国的人,流的是中国人的血,泰国有什么损失?唯一的损失不过拨出一块人迹罕至的乱山,收留他们而已。
孤军根本没有选择余地,退出泰国,又往何处去?台北的关系已经断绝,在国际间虎视眈眈下,如果提出遣返台湾,将使事情更趋复杂。如果像在缅甸一样,武力对抗,今日非昔,孤军已老。
唯一的一条生路,只有解除武装。在传统观念中,武器是军人的第二生命,俗话说:“枪在人在,枪亡人亡。”然而,任何情形下都不可要求别人死,凡动辄就要求别人死的人,他自己一定是临难苟免的懦夫,盖世界上还有比死更重要更艰难的工作。孤军高级军官彻夜开会,其实,会没有什么好开的,他们只在因应之道上,作下决定。
一九六三年初春,孤军在美斯乐与阿卡寨之间的一个山坡地集中,排成二十余行,行与行之间留下间隔。泰国政府特派察柴少将——他是乃屏元帅的女婿,乃炮将军的妹夫,率领一个连的部队前来接收,司令台上高悬中泰两国国旗,察柴少将和段希文将军并肩而立。本应由段希文将军先致词的,但他坚持察柴少将先致词。察柴少将首先表示泰国政府立场,感谢孤军合作,接着他转达政府的承诺,在解除武装后,政府将供应孤军种子、树苗,帮助大家从战争中解脱。化灿烂为平淡,从事屯垦。
察柴少将致词后,段希文将军应致词的,但他闭口无言,只转过身子,面向察柴少将,肃穆的行了一个军礼,然后解下佩枪,双手呈上,察柴少将在惊愕中接了过去,回报一个更肃穆的军礼。段希文将军向孤军举起右手,等到全体官兵明白了意思后,把手放下。台上的中国国旗应势下落,这是一项号令。孤军们开始架枪,就在架枪的一刻,那些衣服褴褛、精神疲惫的百战将士——那时大多数都已迈入中年,他们知道,只要双手一离开枪架,便成永诀。刹那间,有人流下眼泪,有人跪在地上,双臂夹头,大哭失声,正是“将军百战声名裂,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十五年绝域苦战,只换得“不啼清泪长啼血”。
察柴少将也跟着怆然,军人的末路使他战栗,他把段希文将军刚才交出的手枪,用军礼奉还,段希文将军疑惑的看着他,察柴少将咽声说:“请将军收下,你们离不开武器,离开武器,你们就会成为一团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