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南间谍密布,泰北杀机四伏,在得不到任何帮助下,仍然硬着头皮前往。人,生有时,死有地。
今年(一九八二)元月初,《中国时报》副总编辑高信疆先生问我,是不是有兴趣访问一下远在泰缅边区,《异域》一书中残留下来的孤军苗裔?如果可能,再去看看难民村和金三角。更鼓励说,时报董事长余纪忠先生及总编辑张屏峰先生,都很支持这个计划,并念及我年纪已老,此行深入蛮荒,报馆愿意同时也负担老妻费用,由她陪往,以便万一遇到意外事件,也好有人在旁照料。这提议使我怦然心动,虽然刚从美国回来,连访美杂感还没有写完,而且最近又搬了家——搬一次家跟离一次婚一样,等于脱一层皮,但我仍几乎是没有等他说完,就满口答应,那正是我多少年想要去的地方,《异域》书中的孤军,为人留下未完的叹息。难民村象征二十世纪中国人的苦难。金三角神秘莫测,外国人有很多报导,但每一篇我们所能看到的,都有一种“隔”的感觉,好像是,他们的观察似乎只深入一半,在它的根部,我潜意识认为,还有更使人震惊的基本层面,那是只有中国人才可以了解的层面。
我兴高采烈的接受这项差事,决定阴历新年(元月二十五日)过后的初十日(二月三日)出发。于是,开始办理出国手续,收集资料,和寻觅那边的人际关系。不过,不久我就后悔答应得太快。在除夕的前几天,金三角战事爆发,泰国武装部队,分别由地面和空中,向金三角核心基地,被称为毒窟的“满星叠”——好个充满诗意的名字,发动大规模攻击,成为世界性的重要新闻。《快乐家庭杂志》主编钟春兰女士,曾把一位传奇性作家曾焰女士发表的一系列异国情调的文章,复印一份,连同她的住址,一并给我。曾焰女士就恰恰住在满星叠,是我手中最重要的王牌之一。可是启行的前一天,钟春兰女士十万火急的到处找我,惊慌的说,曾焰女士的丈夫,就在战争发生的第一天,中弹毙命,她带着两个女儿逃亡,因泰军的封锁不解,无法收尸。
消息使人沮丧,朋友们一致劝我不要像飞蛾一样,扑向战火,至少延迟到尘埃落定后再去。启程时,《自由报》社务委员罗祖光先生开车送我们夫妇到桃园机场,接着《中国时报》总编辑张屏峰先生,和高信疆先生夫妇,也赶了来,他们祝福我们平安,并且嘱咐:“宁可空手而回,也不要冒生命危险。”面色沉重,使人产生一种“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不再复还的悲壮心情。
到了曼谷,再度后悔不该有此一行。跟第二次世界大战时北非的卡萨布兰卡一样,曼谷是二十世纪八零年代东方的卡萨布兰卡,间谍云集,而且比卡萨布兰卡更多出国际肃毒组织的密探。几乎每一个在曼谷的人,都拥有一箩筐情报,你需要什么,就会有人提供什么。上自越南和它的尾巴国柬埔寨横山林政权的一举一动,下至我们所渴望得到的孤军苗裔、难民村,以及金三角的各种信息。问题是,我们无法判断它的真伪。
——甚至正常的商业行为也是如此,曼谷有个“诗里导游机构”,负责人范诗里先生,在台北时向我提供异域孤军苗裔有十三个基地(有整有零,维妙维肖,跟真的一样),愿负责全部安排。直到临行前才发现只是一个骗局,幸亏发现的早,否则到曼谷后连飞机场都离不开。
这还不是打击,打击最大的是,预期中一定可以获得某些人士协助的,竟全部落空。从台北发出给远东商务代表处(大使馆)代表(大使)沈克勤先生的两封电报(外交部的和中国大陆灾胞救济总会的),和我手中握着的将近二十封恳切的介绍信,在官场的特有运转作业下,于投递后全部失去效用。这使我们像被击落的孤雁一样,困在人地生疏,而又言语不通的异国首都,一种异样的气氛抓住我们,不知道如何是好。而“异域”孤军苗裔、难民村,以及金三角,都在曼谷北方九百公里之外的蛮荒山区,连望都望不到。这种困境使我几次兴起折返台北的念头。后来激起我孤注一掷决定的,却是沈克勤先生的一段话,他声色俱厉的教训说:“即令你到了金三角,一个报告到台北,说你是前往贩毒的,你就完了。”我的反应是,不要说打小报告说我贩毒,即令栽赃,把海洛英塞到我身上,我也不在乎,可能生命自由到此断送,但我没有做这种事,就是没有做这种事。显然的,这里面一定有什么问题,才会受到抵制。于是,我迳自物色向导(在留泰的三个星期中,我换过六个向导)。二月六日,在抵曼谷三天之后,我给报馆一封信:“明天,我将深入边区,如果向导不来会合,仍单独前往。人,生有时,死有地。”
我们最后终于到了满星叠,并且会见了被世界舆论称为“毒枭大王”的坤沙先生的重要助手。而就在前一天,那里仍有一场激烈的射击战。从满星叠返回南方六十公里外的清莱之后,老妻因她教书的学校开学在即,先行飞返曼谷,候泰航的班机返台。我则留在清莱,继续收集资料,并准备如有可能,再入山区。可是不久,就有一种不祥的预感,金三角和它的附近地带,杀一个人比斩断一根草还要轻而易举。我曾经透露要据实报导,为了保护自己而惊慌过度的向导,可能先发制人。我当时住在旅馆,第二天入夜之后,响起轻轻的敲门声,我侧身到洗手间问是谁?没有回答。伸手扣上门链,顺着外视镜张望,原来侍应生托着送洗的衣服。我不认为像电影上那样,会是什么人装扮的。翌晨一早,当一个穿着胶鞋的粗壮大汉,堵在门口,很恭敬的邀我再赴山区,他们“长官”愿和我恳谈时,我感觉到一种不寻常的气味,仓促提起旅行箱,很热情的拉他下楼共进早餐。走下楼梯,在众目睽睽下,跳上泰国特有的那种货车型的小巴士,没讲价钱,就远走一百五十公里外的清迈。
但我最难过的是,此行报导,将使报馆和读者先生大失所望。回国后第一天,就有人询问:“你可看见提炼海洛英工厂?”这句问话是何等轻松,我告诉他:“只有死人才看得见。”盖不知道内情的人,说不出内情,知道内情的人,又不能说出。我虽仅知道一点点内情,却也陷在这个困境。
但我仍在不伤害仍留在泰北帮助我的朋友原则下,尽可能的去做。先从金三角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