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保十年(公元559年),北齐的开创者、“间歇性精神病患者”文宣帝高洋,在尝试了一切前人做过和没有做过的事情后,由于饮酒过度引发脏器功能衰竭,死掉了,此时他刚过而立,三十一岁。
这位“疯”皇帝留下了一个成绩多多,问题也多多的国家,对于北齐人民而言,他的死是幸,还是不幸?乃是一连串让人头疼的难题中的一个。
一连串难题之中,最重要也最令人关心的,是封建王朝的那个经典问题:谁来继承皇位?
问题粗看起来没什么悬念,高洋的嫡长子、十五岁高殷在他称帝时就被立为太子,是名正言顺的皇位继承者。
可是,高洋却在临死时说了两句耐人寻味的话。第一句是对皇后李祖娥说的:“人生死不足惜,只可怜正道(高殷字正道)这孩子年纪太小,恐怕有人要夺了他的位子啊。”第二句是对六弟常山王高演说的:“你要夺位子,那就夺吧,只求你不要伤害我的儿子。”
从这两句话我们足可以看出,高洋不喝酒头脑清醒的时候,政治判断力是非常准确的。高洋很清楚,北齐帝国的游戏从一开始,就出现了违规。违规有了一次,就难免第二次,而头一个违规的人,正是他自己。
高欢封高澄为世子,基本上是沿袭了北魏嫡长子继位的传统。高澄二十九岁遇刺身亡,造成了一个意外的局面,他没有任何法理上的继承人——世子。以立嫡长的规矩,继承权应当落到高澄的嫡长子,也就是正室元妃所生的高孝琬的身上。高洋凭借手中的军政大权继位,本身违背了传位的正统性。当然,高洋有一套说辞:高孝琬并非真正的世子,年纪又太小(没有成年),而他自己也是高欢的嫡子(嫡次子),具备继承权,这叫“兄终弟及”。但是,既然你高洋可以“兄终弟及”,那么你的其他弟弟也同样有资格做皇帝了,你想把皇位平稳地传给自己的儿子,可没那么容易。出于这种顾忌,高洋在位期间就杀害了自己的两个弟弟:三弟高浚与七弟高涣。
高浚和高涣的死因,与高洋所杀的那些大臣类似。高浚常劝高洋少酗酒、少淫乱,便被不耐烦的高洋抓了起来。高涣天资英武、风度超群,遭到高洋的嫉恨。民间算命的术士声称:“亡高者黑衣”,高洋一想,天下最黑的东西就是漆了,漆、七两字古时相通,他深信排行第七的高涣是祸端,就把他也抓来,和高浚一起锁进铁笼,关进地牢里,吃饭排泄全在一处(“黑衣”的真意,指的是以黑色为戎装的北周宇文氏,高洋防了半天,防错了方向,就好比秦始皇因为“亡秦者胡”讨伐匈奴,唐太宗因为“代唐者武氏”杀李君羡一般荒谬)。
过了一年,高洋去看望两个弟弟,心念骨肉亲情,忽然后悔,想要赦免。九弟长广王高湛与高浚不和,插话说:“猛兽岂能出洞!”高洋深以为然,为除后患,他亲自拔剑刺向笼内的高浚,又命手下武士上前帮忙,然后投柴火到笼中,填上碎石、沙土,将两个弟弟活活烧死。
高浚和高涣毫无过失地被杀,因为他们是高洋的弟弟,更因为他们是高洋的异母弟弟。对于自己的同母兄弟,高洋却不能痛下杀手,原因很简单,母亲娄昭君还在。
娄昭君为高欢生了六个儿子,高洋死时有三个尚在人世,依次为六子高演、九子高湛和十二子高济。娄昭君很不喜欢丑陋的高洋,连带着对高殷的感情也不深,她宠爱几个相貌英俊的小儿子,尤其是高演。依照“兄终弟及”的逻辑,娄昭君力挺嫡三子高演继位。高洋一度有了更换太子的念头,在杨愔、魏收等汉臣的坚持下才作罢。他也试图以对付高浚、高涣的手段对付高演,借着酒劲用刀环把他打个半死,娄昭君日夜求情,才让高演捡了条命。显然,娄昭君代表的是六镇鲜卑勋贵,杨愔、魏收等人则代表关东汉族门阀。在两方的持续施压下,高洋选择了妥协:把兵权交给高演,而由汉臣杨愔、燕子献、郑颐以及平秦王高归彦共同辅政。太子高殷就在如此令人窒息的气氛中登上了北齐的皇位。
在官场中摸爬滚打多年的老江湖都未必能认清全局,十五岁的高殷哪里能驾驭这么复杂的形势?高洋评价高殷“性格懦弱,像汉人家里的孩子”,大致是实情。高殷从小跟着国子监受教,好文而不好武。高洋为了培养高殷的胆量,命他亲斩死囚,高殷面有难色,砍了几下都砍不下死囚的脑袋,高洋气得用马鞭抽打,把高殷吓成了结巴。
结巴的高殷在治国方面却要胜过与他同龄的宇文觉。高洋末年穷兵黩武,北齐国势外强中干,高殷在杨愔等人的支持下,派代表到各地体察民情,考核官吏,裁汰冗员,并减免徭役赋税,休养生息。高殷的作为一定程度上舒缓了国内的潜在危机,不失为明君。
然而,高殷和宇文觉的谥号里有一个同样的字:“闵”。谥法上说:“在国遭难曰闵。”言下之意,他们两人在各自的国家都是非自然死亡。正如高洋所预料的那样,他的“好弟弟”高演在他死后夺了江山,要了他儿子的性命。
高洋留给高殷的辅政大臣,以杨愔为首,原因有二:一、杨愔等汉臣与鲜卑勋贵利益相抵,不可能与他们“同流合污”;二、杨愔对高洋是死心塌地的忠心不贰。
高洋对杨愔其实不怎么样,也和对待其他大臣一样暴虐无礼。杨愔肥胖,高洋给他起外号叫“杨大肚”,还想割开他的肚子做活体解剖,幸好被近臣崔季舒劝止。高洋又把杨愔活着塞进棺材,装上灵车,眼看要把棺材盖给钉死了,但还是忍住了。甚至,高洋每次上厕所,都叫杨愔在门口给他递手纸……
杨愔虽受虐待,心里却明白一点,只有高洋在位,汉人的利益才能得到最大限度的维护。后人评价高洋时代“主昏于上而政清于下”,杨愔是一大功臣,是高洋给了他机会,让他实现自己的政治抱负。因此,高洋的葬礼上,群臣大多干号而无泪,唯有杨愔一人哭得特别伤心。
杨愔对高洋尽忠,也就会对他的儿子尽忠。
杨愔认定,高演、高湛位高权重,对小皇帝不利,必须先下手为强,将二人外调,夺其兵权。侍中宋钦道认为应顺势除掉高演、高湛,燕子献进一步提议,扶立皇太后李祖娥出来主持大局,取代太皇太后娄昭君的地位。宫中矛盾迅速演化为一场你死我活的斗争。
关键时刻,杨愔连发昏招,自掘坟墓。辅臣之一的高归彦掌管禁军,本来与杨愔等人同谋,杨愔对他不很信任,在皇帝由晋阳开往邺城的时候(北齐由于高欢的丞相府在晋阳,皇帝都是先在晋阳即位,再前往国都邺城),留了五千禁军在晋阳,给可朱浑天和(可朱浑道元之子)调度,以防不测。高归彦知道内情,气愤不已,就改投高演阵营,使高演获取了大量情报。
杨愔又把行动计划密启太后李祖娥。李祖娥身边的宫女李昌仪,就是当年邙山之战后高澄所纳的高仲密的妻子李氏,高澄死后入了后宫,因为是同姓本家,与李祖娥的关系很不错。李祖娥不是个适合搞政治的,一边聊天一边就把机密全给说了。李昌仪一听非同小可,马上向娄昭君告密。
以弱敌强,以明敌暗,杨愔已经不可能获胜了,但他还没有半点警觉。乾明元年(公元560年)二月,杨愔向皇帝启奏,升高演为太师、录尚书事,升高湛为大司马、任并州刺史。皇帝准奏,高演兄弟也领旨谢恩。按照规矩,新官上任,要大宴百官。郑颐觉察到不妙的苗头,劝杨愔不要去赴宴,杨愔仍然不以为然,说:“我们是至诚为国,岂有不去之理!”(真是迂腐之极)
高演兄弟摆下的果然是“鸿门宴”。高湛向杨愔敬酒,三声令下,埋伏的家丁就由贺拔仁、斛律光指挥,把杨愔、燕子献等人扑倒在地,拳杖交加,顿时打得头破血流、眼珠迸出、奄奄一息。
高演立即率领高归彦、贺拔仁、斛律光,押着杨愔等人冲入皇宫。宫中禁军见了高归彦,不敢做任何抵抗,乖乖放下武器。
大殿之上,娄昭君端坐正中,皇帝高殷和太后李祖娥侧立一旁。高演进言:“杨愔等人独擅朝权,恐为大害,已为儿臣拿下,听候处置。”
高殷听了这话,又惊又怕,结巴半天也说不出一个字。娄昭君指着高殷、李祖娥大骂:“你用的什么大臣,竟想谋害我两个儿子,下一个是不是轮到我了啊?哼,怎能让我母子受这个汉人老太婆的摆布!”李祖娥战战兢兢,赶忙磕头谢罪。(李祖娥出身赵郡李氏,是关东的大家闺秀,因此被娄昭君指称为汉人老太婆。)
最后高殷被迫向娄昭君表态:“此事由叔父全权处理,儿臣不会庇护任何汉臣。”自此宫廷政变成功,一众执政辅臣都被砍头,杨愔、燕子献、可朱浑天和、郑颐和宋钦道的子女全部处死,五家的兄弟统统贬除官职。
高演被封为大丞相,都督中外诸军,录尚书事,不过他还没有马上夺取皇位的意思。鲜卑贵族都给他施加压力,劝他采取行动。高演心中犹豫,暗中找心腹王晞商量。
王晞是王猛的后代,很有谋略,是高演手下难得的智囊人才。汉人的身份让他与鲜卑人的关系处得不好,所以高演白天不公开与他亲密交往,晚上才接他到府中密谈。
王晞分析说:“朝廷以前有人要谋害殿下,殿下仓促反抗,已非人臣所为。皇上现在看见殿下,有如芒刺在背,君臣猜忌,岂能长久!殿下有意谦让退避,只恐违反天意,败坏先帝(指高欢)基业。”
高演佯怒道:“爱卿怎敢有这种言论,我得把你法办!”
王晞说:“天理人心,全是此意,我才敢冒掉脑袋的危险啊!”
高演当然想当皇帝,只是不了解形势是否对己有利,听了王晞的话,他才心中有数。高演上上下下又做了一番调查,确定朝野都希望结束高殷的傀儡角色,就大胆开口,跟母亲娄昭君说:“天下人心未安,需要早定名位。”
娄昭君起先已有此意,也没什么好反对的,便下诏废高殷为济南王,由高演在晋阳继立为帝,改元皇建,是为北齐肃宗孝昭帝。娄昭君一再叮嘱高演,无论如何,不得伤害高殷,高演满口应承。可过了半年,有人风传高殷居住的邺城有“天子气”,高演就命人把高殷送到晋阳,掐死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