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读历史,不仅仅是为了好看。历史中包含人类所经历过的种种自然规律和社会规律,读史的重要目的,在于分析这些规律和构成规律的历史元素,包括自然性的,也包括社会性的,包括事件,也包括人物。
南北朝末期,北方拓跋氏的北魏王朝及其延伸——东魏和西魏,与南方先后建立的三个王朝,宋、齐、梁,都相继灭亡了。取而代之的,是三个新兴的王朝——北周、北齐和南陈。不少历史学家把这段时期称为“后三国”,以区别于魏、蜀、吴的那个三国(“前三国”)。
前、后两个三国,虽然时代不同,特点也不同,却都体现着一种规律性的历史元素——门阀制度的兴衰。
门阀,是“门第”和“阀阅”的结合,也就是出身背景与家族资历。就本质而言,门阀正是东汉末年天下大乱以来应运而生的一个重要的社会现象,这一点,我们在《元嘉之治》中,便有所论及。
东汉之后的前三国时代,魏、蜀、吴三国的创立者,都不是门阀体制中人,而是所谓的庶族。
曹操是阉人的孙子,不属于门阀,他所推行的一系列政治改革,很大程度上,也是为打击门阀而生。曹操兴起,从北方的袁绍到南方的刘表,不仅在军事上敌对曹操,更在政治上和文化上排斥曹操,正是因为袁绍、刘表等人所控制的州郡,都是由门阀掌权的。
曹操虽然灭了袁绍和刘表,却最终没有扫平江南,被孙、刘联军所阻。讽刺的是,阻止他的孙、刘,也不是门阀出身。刘备自不必说,顶着皇叔的金字招牌,却是“织席贩履”之辈;即使是孙权,父子三代,也并非江东门阀。就实际统治的地盘来说,孙、刘两家还都属于“外来户”,他们对治下门阀势力软硬兼施的打压,也丝毫没有放松过。
然而门阀毕竟属于社会势力的强势一方。随着时间的推移,此消彼长,打江山的一代人老去,守江山的一代人终究不得不向门阀势力低头。曹丕建立的九品中正制,是标志门阀制度大抬头的里程碑。自此,门阀势力大张旗鼓地占领了历史的舞台。
前三国时代在强大的门阀社会体制面前,终究归于失败。统一了前三国的西晋王朝,是门阀制度达到顶峰的时代。一种制度一旦达到顶峰,接下去也就要走下坡路了,古往今来,概无例外。西晋王朝的土崩瓦解,可算是门阀制度没落的开始。
可是,任何旧制度的受益者,都是不会甘心放弃既得利益的,除非有更大的利益供其选择,或者,被更大的力量所驱逐。
西晋王朝灭亡之后,东晋作为西晋法理上的继承者,自然是尽一切可能继承和发扬门阀制度。北方的十六国虽然没有继承西晋的法统,却不得不继承西晋的社会性。
就这样,门阀制度继续以不尽相同的形式在南方和北方同时存在。南方的主要问题是庶族与士族的斗争,即门阀体制外的人与门阀体制内的人之间的矛盾;北方则主要表现为,旧有的门阀体制内的人与新兴的军事贵族之间的矛盾。
这两种矛盾不断演化、解决、激发、平抚,都是整个社会发展的一种体现,同时,也是摆在每一位统治者面前的一道难题。
北魏孝文帝好像认清了问题的本质,看上去他也找到了一条出路:鲜卑贵族整体接受门阀制度,鲜卑贵族本身,转化为最大的门阀。
南方则不断有非门阀体制内的成员,不断参与到权力中心,从而实现对门阀制度的一种适应与修补。
前三国的历史,仿佛还要重演。然而,三百年沧桑,此时已远非前三国时代可比,社会已增添了许多新的因素。孝文帝的改制终于激化了六镇兵变,那些北方佬中的北方佬,不仅打烂了北方的门阀体制,而且,又由他们中的一员——侯景,打破了南方的门阀体制。
北魏崩溃,北方门阀制度接近于死而未僵的状态。一些大的门阀家族尚在,在地方上仍有很大的势力,而六镇军事集团中也衍生出新兴门阀,说明其社会影响力还没有完全消失。因此,无论是东边的高欢,还是西边的宇文泰,都没有急于将北魏彻底中结,而是搞了一个过渡,分别建立了东魏和西魏。
南方的梁国想借助文化与宗教的力量,对门阀制度进行重新的“合理化”,出现了短暂的“回光返照”。梁武帝初期,经济文化比较繁荣,统治也相对稳定,但上层的门阀士族越来越贪婪腐败,对中下层人民的压迫也越来越深重,从而导致了梁武帝后期极其严重的社会问题。
侯景之乱的爆发与三个新国家的建立,宣告门阀终结时代的到来。(需要注意的是,这还只是终结的开始,真正的终结,要等到科举制度在隋代创立,并在唐代得到完善。即使那样,门阀这一古老的社会现象仍然维持到了唐高宗时期,高宗“废王立武”,推翻了中国历史上最后的一批门阀。)此时的门阀制度,已渐渐透出落日的暮气,难再有还手之力了。
之所以门阀制度还不能彻底废除,并不是因为其势力仍然强劲,而只是因为还没有找到新的替代它的制度。
因此,在北周、北齐、南陈鼎立的后三国时期,各国统治者所面对的,其实是一个共同的问题:如何建立一套足以替换旧有门阀制度的新的社会体制。谁能够更快更好地建立这样一套制度,谁就能走在时代的前列,赢得竞争的胜利。
这段除旧布新的历史,就从西北的长安开始。
宇文泰一代英雄,却也终于不能抗拒天命,在“知天命”之年,应命归天了。临终前,他将权力交给了侄子、中山公宇文护。
以前并不显眼的宇文护,一下子便成了西魏上下的焦点人物。
宇文护是宇文泰的哥哥宇文颢的小儿子,东西魏对抗时期追随宇文泰东征西讨,虽不很突出,却也立了些军功。宇文泰曾多次跟人说,这小子在气度上很像自己,对他十分喜爱。
虽说在宇文泰的眼里是小子,宇文护比宇文泰的几个儿子在年龄上要大得多,这是宇文泰选择将身后大事托付给宇文护的重要原因。
宇文泰实在没想到自己会死得这么早,甚至在寿命上败给了高欢(宇文泰死时五十,高欢死时五十二),在安排子孙的事情上,没有预先做好充足的安排。他的法定继承人,也就是与北魏冯翊公主所生的嫡长子宇文觉才只有十五岁,完全没有任何政治与军事经验(在培养继承人上宇文泰显然不如高欢,高欢一当上丞相就着力培养长子高澄。笼络近臣、私通父妾,十五岁的高澄已经是“劣迹累累”了,十五岁的宇文觉还是一片空白)。宇文觉在西魏恭帝三年(公元556年)的三月获得世子的地位,四月才拜为大将军,而到了十月,宇文泰就因为外出视察染疾,死在了泾州的云阳(今陕西泾阳西北),连回长安都来不及,年轻的宇文觉当然更来不及树立自己的势力和威望。
为了防止大权旁落,唯一的办法,就是让一个姓宇文的,又有一定斗争经验的人,来掌握大权。宇文护顺理成章地成了最佳的人选。
依照宇文泰的“遗志”,宇文护的第一要务是全力巩固宇文氏的势力。我们以前一再强调,北周的立国基础是八柱国体系,或者说六柱国体系。宇文护打着宇文家的牌子,对付一般的二、三流人物,勉强还撑得住场面。对于六柱国一级的大佬们,宇文护就有点招呼不动了。他们大多在年龄和辈份上比宇文护更长,而且在地位上也是多年的王公,宇文泰在时对他们都要礼让三分,更别提小字辈的宇文护了。
忧心忡忡的宇文护思来想去,决定去暗访六柱国之一的于谨。于谨脑子灵光,当下给宇文护谋划说:“我于谨一直蒙受老丞相(指宇文泰)的特殊眷顾,情同骨肉一般。今天既然说到了这里,我一定会拼了老命替你争。明天在众人面前,你千万不能推辞。”
第二天众柱国聚集一堂,开会讨论权力归属。于谨严词厉色地说:“当年帝室倾危,人人想夺天下。老丞相志在匡扶国家,带着我们冲锋陷阵,不知打了多少仗,才实现了国家的复兴。如今上天降祸,老丞相归天了,留下了我们这班人。嗣子虽然年幼,但中山公作为侄子,如同儿子一样亲;何况他又受了老丞相的顾命之托,军国大事,理应由他全权处理。”
于谨这番发言把全场都震住了,一时“众皆悚动”。宇文护马上接话:“此乃我宇文氏家事,就算我资质愚钝,岂敢有所推辞。”(可真是当仁不让……)
于谨一看宇文护配合得挺好,就更加谦恭地对宇文护说:“明公若能出来主持大事,我于谨和大家便有了依靠了。”说完起身就拜。于谨是跟宇文泰平辈的,他这么带头一拜,其他柱国迫于压力,也只好跟着相拜,宇文护理直气壮地接手了军国大权。
宇文护一上台,鉴于宇文觉的年纪轻、实力弱,便要早正其位,以定人心。他派人向魏恭帝提出禅让的要求,元钦死后西魏皇室早已名存实亡,现在没什么好商量的,只能借坡下驴了。
于是,宇文觉废掉了魏恭帝,建立了自己的国家,因为宇文泰一向推崇周礼,新的国号就叫“周”,史称北周或宇文周。宇文觉承接西魏末年的传统,不称皇帝,而称天王,天王之下,最高的爵位是公。宇文护被拜为大司马,封晋国公。魏恭帝被“封”为宋国公,不出两个月,就被宇文护下令杀害了。
北周王朝与中国历史上大多数王朝有一个很大的差别,那就是它的开国君主,竟然是个傀儡,握有实权的,是宇文护。
耐人寻味的是,这位傀儡天王似乎还不认为自己真的是傀儡。这说明了一点,当时朝中的格局,并不是简单的一人独大、权臣当道。
于谨扶宇文护“上马”,一方面是看清了形势,如果不确立宇文护的地位,权力必定会分散下去,对于关陇军事集团是极其不利的。另一方面,也与他同宇文家的姻戚关系密不可分(宇文泰之女嫁给了于谨的儿子于翼)。所以他不惜以元勋的身份,向一个晚辈表示顺服,并带动其他人这样做,为的是巩固宇文家的威望,确保自己的最大政治利益。
于谨这样想问题,是因为他的智商足够高,情商也绝对足够高,政治立场也明白。于谨能够很快把个人地位与集团利益算得清清楚楚;可对于其他人而言,即使算得明白,由于实际背景不同,也不得不做另外的打算。宇文觉登基一个月之后,北周就发生了赵贵、独孤信谋反事件。
关于这件事,《周书》本纪上只有短短的两句话:“楚国公赵贵谋反,伏诛。太保独孤信有罪免。”
讳莫如深。这背后的真相,究竟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