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二字,既表示姓氏,也表示部族,是鲜卑语的音译。《北史》说“宇文”意为“天子”,恐有附会之处。据杨宪益先生考证,鲜卑语的“宇文”与今天满语的Niowan(青色)一词同源,专指当时的一条河——青水,也叫濡水(今滦河上游,内蒙古赤峰一带),是宇文部族起源的地方。(杨先生甚至还断言,宇文的意思“青色”,也就是“黑色”,其实正对应宇文泰的鲜卑名“黑獭”的前半部分。这个说法未免夸张了些,因为鲜卑人的名姓一般是分得很清楚的,而不像某些民族那样有名无姓,不过亦可看做一家之言。)
宇文部驰骋塞外,被慕容部建立的前燕所灭,遗民内迁到昌黎,我们在《纵横十六国》中已有详尽介绍。后燕被北魏打败后,宇文氏的掌门人宇文陵举家投奔了拓跋珪,不久后就迁往六镇之一的武川镇。
从宇文陵到宇文泰,宇文家族在武川镇共经历了五代。武川镇的西面紧邻高欢所处的怀朔镇,破六韩拔陵起事,这两个镇都是重点攻击的对象。(有趣的是,六镇时代,宇文泰在东,高欢在西;将来称霸天下,两者却调了个个儿,高欢在东,宇文泰在西。)
宇文泰的父亲宇文肱,并没有逐大流跟着造反,而是与武川军主贺拔度拔组织了一支骑兵队伍进行抵抗。破六韩拔陵攻打武川的部将卫可孤,便是死于宇文肱与贺拔度拔发动的突袭。
宇文肱有四个儿子:长子宇文颢,次子宇文连,三子宇文洛生,宇文泰年纪最小。将门出虎子,宇文肱虽算不上将门,却也是在六镇几代相传的职业军人,四个儿子自小在马背上长大,上了战场个个生龙活虎,不在话下。
与卫可孤一战,敌军人数极多,刺杀卫可孤得手后,宇文肱的战马忽然受惊,不慎翻身落马,面临围攻。宇文颢远远望见,迅速率领几骑人马,冲入重围,所向披靡,杀退了数十名敌军士兵。他亲自断后,掩护父亲上马脱身,敌军骑兵重新集结,蜂拥而至,宇文颢寡不敌众,力竭而死。
宇文肱痛失长子,恨不能回转身去马上报仇,可他也清楚,就靠眼前纠合起的这点兵力,搞突袭或许有胜算,要想彻底打败遍地皆是的反政府武装,形同痴人说梦;兵荒马乱之际,塞上六镇已非久居之地。想到此,他带着三个儿子,跟着贺拔度拔等人,向南逃亡。
当时北魏朝廷的军队主力,由广阳王元渊率领,驻扎在五原(今内蒙包头西北)。贺拔度拔让次子贺拔胜先行一步,赶往五原,通报袭杀卫可孤的消息,以便接洽。风云难测,贺拔胜刚走,贺拔度拔与宇文肱的部众便遇到了反叛北魏的敕勒骑兵的袭击。贺拔度拔战死,其余人马也失散,宇文肱父子向东避往中山,贺拔度拔的另两个儿子贺拔允和贺拔岳则南下五原,投贺拔胜去了。
(贺拔胜才略过人,到了五原后深受元渊器重,被任命为军主,之后因屡立战功又升为将军。宇文泰后来兴起,贺拔兄弟的这股军事力量极为关键。)
宇文肱父子在中山并没有过上几天和平的日子。
破六韩拔陵虽然被镇压了,但他的六镇军投降的仍有数十万。北魏把这些人重新安置到河北各州的军府,意思说,边境上我力所不逮了,那就移到我有能力控制的范围之内吧。
由于朝廷军征剿不力,各地的叛乱客观上迫使地方武装发挥作用,借机强大起来。这跟秦末陈胜起义、汉末黄巾军大起义导致军阀割据混战的局面,道理上如出一辙。中国历朝历代,凡定都北方的王朝一到末期,几乎都是因内乱一发而不可收,最终走向分崩离析、社会重组,典型的还有隋、唐、元、明、清;而定都南方的王朝一到末期,则几乎都是因敌国(或敌对势力)入侵而灭亡,典型的如之前的蜀汉、东吴之后的南陈、南宋、民国等等。
把投降的六镇军民(“降户”)放在边境地区,容易为那些准军阀所利用,确实不合适;但是摆到自己的眼皮子底下,在王朝全盛时期或许是高招,现在却只可能是雪上加霜,北魏朝廷过分相信自己的军力和控制力了。
元渊听说朝廷的决定,立即感叹道:“此辈复为乞活矣,祸乱当由此而作。”他不由联想到了对十六国大乱具有重要影响的流民军队——乞活军,也预见到更大的祸乱即将降临,却只能发出无奈的哀鸣。
杜洛周和鲜于修礼以实际行动给了元渊一个肯定的答复。
杜洛周是出自柔玄镇的鲜卑人,杜是孝文帝时期改的单姓,鲜卑姓是“独孤浑”,南朝的史书里写作“吐斤”。鲜于修礼来自怀朔镇,地位更低。“鲜于”这个乍一看很鲜卑的姓,其实与鲜卑无关,他是十六国时期迁入华北的丁零族的后裔,与敕勒人倒攀得上近亲。
鲜于修礼在定州的左人城起兵,宇文肱父子赖以避乱的中山,正是定州的治所。宇文肱的部众虽不是“降户”,却也被鲜于修礼一股脑地编入军中,攻打定州城。(在后期的起义队伍中,像高欢那样一心为折腾而来的是少数,像宇文肱父子这类明显无意造反的人,比例是相当大的。可见北魏朝廷对于由六镇涌入河北的大规模镇民,没能出台一套有效的抚恤和管制方案,以至民众无所适从,唯一的选择就是跟着军头上司混饭吃。反正已经天下大乱,死在战场上,总好过死在逃难中。)
元渊镇压破六韩拔陵立了大功,在六镇降户中很有威慑力,本是对付鲜于修礼的最佳人选。北魏朝廷却对他怀有猜忌(从宣武帝到孝明帝内斗了好多年,宗室越是声望高,能力高,越是不敢重用),召他回洛阳,任命左卫将军杨津为北道大都督,前往支援。
杨津是孝文帝手下猛将杨播(参见《明主昏君》)的弟弟,风度颇似其兄。他听说定州告急,防备不力,便挥师入城据守。鲜于修礼的军队猛攻东门,打下了外城,内城中喧嚣一片,军心不安。杨津亲自大开内城城门,出击迎敌。外城的敌军始料不及,被冲得七零八落,死伤数百人。
宇文肱和次子宇文连,都死在了这场战役之中。宇文洛生、宇文泰两兄弟来不及擦去悲痛的泪水,就随大军南撤到了呼沱河畔(今河北正定一带)。
鲜于修礼的士气跌入低潮,北魏朝廷派扬州刺史长孙稚与河间王元琛北上,想来个彻底解决,哪知反倒给鲜于修礼的军队送上大礼。长孙稚和元琛有私人恩怨,不但不能安心合作,还互相掣肘。战场上长孙稚不想进攻,元琛不听,执意要打。两人的军队一支在前,一支在后,失去了呼应。长孙稚的军队在走到呼沱河北面的五鹿时被鲜于修礼拦腰截击,元琛也不回军相救,魏军大败。
鲜于修礼绝处逢生,触底反弹,势头更盛,麾下大军号称十万,超过了北面的杜洛周。这时,起义军内部发生了内讧。鲜于修礼手下一名叫做元洪业的部将乘他不备,把他杀死,想挟众投降北魏,军中一时溃乱。另一名部将葛荣收拾部众,攻杀了元洪业,成为起义军新的首领。
葛荣是鲜卑人,本姓贺葛,以前在怀朔镇做过镇将,对于打仗的事儿懂的比只做过镇兵的鲜于修礼要多。(在这种乌合之众的军队里,有本事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真正能打仗的未必有出头之日,不过最后还得靠他们出来收拾残局。从鲜于修礼到葛荣,从葛荣到后来的高欢、宇文泰,无不如此,所谓“大浪淘沙始见金”)他一接手,起义军的战斗力便发生了质的飞跃。
长孙稚、元琛失利后,北魏朝廷撤了两人的职,重新任命广阳王元渊为大都督,章武王元融为左都督,裴衍为右都督,同时受元渊节度,三军并进。
葛荣避开魏军主力,率军退到北边的瀛州,转战白牛逻(今河北蠡县一带),以轻骑兵与元融的左军周旋,击杀元融。元渊退往定州,定州城中的杨津怀疑他要造反,不但不纳他入城,还派都督毛谥出兵讨伐。元渊从小路逃跑,在博陵地界被葛荣的部下俘虏,随后斩首。
连杀了魏军两位亲王,葛荣春风得意,俨然河北霸主。孝昌二年(公元526年),他自称天子,国号大齐,改元广安;然后再度南下,围攻冀州治所信都城。
在杜洛周军中不遂心愿的高欢,也于此时转投葛荣的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