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邦跟项羽,是两种人。
这一点,韩信和陈平最清楚,因为他们都是从楚营转向汉营的。他们的说法,也大体相同。
先看韩信。
韩信拜将后,曾与刘邦有一次长谈。刘邦问韩信,萧丞相一而再、再而三地向寡人推荐将军,请问将军有什么计策教导寡人呢?
然而韩信并不直接回答这问题,却是起身一拜反问刘邦:如今与大王争权天下的,岂非就是项王?
刘邦说:是。
韩信又问:大王自己掂量掂量,如果论个人的勇猛和兵势的精强,比得上项王吗?
刘邦默然良久,然后实话实说:我不如他。
韩信又起身再拜说:这就对了。便是韩信,也认为大王不如他。但项王有两条致命的弱点,这就是匹夫之勇和妇人之仁。因此,项王必败无疑。
什么叫匹夫之勇?说白了就是个人英雄主义。在项羽眼里,天下英雄只有一个,那就是他自己。因此项羽身为主帅,却喜欢冲锋陷阵。每次战斗都身先士卒,自然也都所向披靡。但结果是什么呢?
别人不是饭桶,便是草包,都没了用武之地。
这其实是自己孤立自己。
逞匹夫之勇者,必行妇人之仁。将士们生病受伤,项羽送饭送药,问寒问暖。将士们有了功劳应该封赏,他却把官印紧紧捏在手里摸来摸去,印角都磨圆了也舍不得给人,简直就是小家子气。
小家子气的,多半都小心眼儿。郦食其就说,项羽的特点是“于人之功无所记,于人之罪无所忘,战胜而不得其赏,拔城而不得其封”,谁愿意跟着他干呢?
刘邦则不同。他那里,张良是贵族,陈平是寒士,萧何是县吏,韩信是游民,樊哙是狗屠,灌婴是布贩,娄敬是车夫,彭越是强盗,周勃是吹鼓手。刘邦却一视同仁,各尽所长,毫不在乎别人说他是杂牌军、草头王。
没错,刘邦是流氓,却是流氓中的英雄,甚至天生就是领袖。他能决策,会用人,知人善任,用人不疑。而且一旦任用,就给足政策和奖赏。
对此,陈平深有体会。
陈平是从楚营叛逃到汉营的。来后不久,就因为遭人嫉妒而被举报,罪名是“盗嫂受金,反复无常”。刘邦接到举报,便叫来介绍人魏无知,责问他是怎么推荐人的。
魏无知却满不在乎。他说,陈平有没有情人,收没收红包,臣不知道,只知道他有才能。王上要的是人才,那又何必去管人家的私生活?
于是刘邦找陈平谈话。
刘邦问陈平:先生起先事魏,后来事楚,现在又跟了寡人,难道忠实诚信的人会如此三心二意吗?
陈平回答说:不错,臣是先后事奉过魏王和项王。但是,魏王不能用人,臣只好投奔项王。项王又不能信任人,臣只好又投奔大王。臣是光着身子一文不名逃出来的,不接受别人的资助,就没法生活。臣的计谋,大王如果觉得可取,请予采用。如果一无可取,就请让臣下岗。别人送给臣的钱全都没动,臣分文不少如数交公就是。
刘邦一听,马上起身向陈平道歉,厚赠礼物,还委任陈平为监统军队的护军中尉(宪兵总司令)。
后来,陈平又建议刘邦用反间计对付项羽,刘邦立即拨款铜四万斤,任由陈平使用,不用审计也不用报销。结果陈平略施小计,就让范增和钟离眜都失去了信任。
所以陈平跟韩信他们一样,都认为项羽会失败,刘邦会成功,但陈平说得更透彻。陈平曾当着刘邦的面这样点评:项王恭敬爱人,大王粗俗无礼。然而项王吝啬小气,王上出手大方,因此大家都到汉营来。
这就说到点子上了。
没错,论个人能力和魅力,刘邦是比不上项羽。但天下大事,却不是一个人可以搞掂的。那么请问,一个能够纵横天下的团队,又靠什么集结起来?
刘邦靠的是利。
这一点,刘邦集团的人都不讳言。刘邦称帝后,曾经问过群臣一个问题:朕与项王,为什么一成一败?
将军高起和王陵说,陛下派人攻城略地,打下来就赐给他,这就是与天下同利。项羽呢?打了胜仗不论人家的功劳,占了城池不给人家好处,当然要丢天下了。
刘邦表示同意,但补充了一条:会用人。
其实他的会用人,就包括多给好处(饶人以爵邑)。所以项羽身边,不乏洁身自好的正人君子;刘邦身边,则多是贪财好色的鸡鸣狗盗之徒。
只不过,这些人都很能干。
这就又提出了一个问题:用人,以什么为标准?
魏无知替刘邦回答了。
面对不该推荐陈平的指责,魏无知说:臣看中的是才能,王上问的是品行。那么请问,现在有一个大孝子,却什么事情都不会做,王上用他吗?
刘邦一言不发。
是啊,一个“盗嫂受金,无德无行”的人都当了宪兵总司令,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但这绝不意味着刘项之别在德与才,事实上项羽干的缺德事也不少。刘邦曾当面数落项羽十大罪状,比如弑主、杀降、背约、贪财等等,大体都是事实。他的个人魅力,是审美魅力,不是道德魅力。
项羽确实是好看的。包括他的征战,别姬,酷,孩子气,都好看。实用主义和功利主义的刘邦,则一点都不好看。因此,后世之人多半同情项羽,不喜欢刘邦。他们在表达同情和欣赏时,也忘掉了项羽坑杀降卒二十万,多次屠城,纵容军队烧杀掠抢和强奸妇女的罪行。
很显然,讲审美,选项羽;讲实惠,选刘邦。贵族的时代讲审美,平民的时代讲实惠。历史选择了刘邦,只能说明时代变了,而且非变不可。
汉五年二月,刘邦即皇帝位于定陶。七年半以后,已定都长安的他回到故乡沛县,尽召故人父老子弟畅饮。酒酣之际,刘邦亲手击筑,自为歌诗——
大风起兮云飞扬,
威加海内兮归故乡,
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此歌一出,和声四起。刘邦离座起舞,慷慨伤怀,泣数行下。他拉着乡亲们的手说,游子悲故乡!我虽然不得不定都关中,但百年之后,魂魄还是要回沛中来的。
看来,刘邦虽然无情,却并不冷酷;虽然现实,却也有诗意。但他代表的,却毕竟是一个冷酷无情、摧残人性的制度,是一个必然要以权欲和利欲代替英雄气质和贵族精神的制度。而且,这个制度将延续两千多年。
新时代开始了。
这个时代,是从秦开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