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武帝的经济体制改革,在淮南王刘安自杀三年后全面展开,负责这项工作的是东郭咸阳、孔仅和桑弘羊。东郭咸阳是盐商,孔仅是铁商,桑弘羊则是商人的儿子。用他们三人搞经济改革,堪称“以商治商”。
事实上,西汉的商业是繁荣的,产业也全面。司马迁开出的富豪榜中,涉及的行业就有冶金、盐业、物流、粮食、畜牧、高利贷、博彩、零售、化妆品、饮料、小五金、肉制品等等,不一而足。
利润最高的,是铸钱、炼铁、煮盐。
因此,改革的第一步,就是将这三个产业国营化。其中,铸钱和炼铁完全由政府垄断。民间有胆敢私自铸钱的,死罪;有胆敢私自炼铁的,重刑。
真正的国有企业,从此开始。
盐业则开放一半。煮盐由民间,卖盐由官方。生产成本由民众负担,生产工具由官府提供,产品也由官府收购专卖,算是公私合营加统购统销。
二十一年后,酒类也归官方专酿专卖。
这当然是与民争利,因此引起极大不满。直到很久以后,桑弘羊等人都遭到痛骂。苏东坡由于痛恨桑弘羊,甚至连司马迁也骂了。
其实这项改革的意义并不完全在经济,更在政治。采铜、炼铁、煮盐,都需要大量人工,工地又或在深山或在滨海,政府根本就鞭长莫及,岂非失控?
何况盐可以换成钱,铁可以打造兵器,工人可以变成战士,货车可以改装成战车。如果铜钱还可以私铸,那些私营矿主谋起反来,岂非很方便?
金融垄断,盐铁专卖,并不只是简单地要钱。
真为了要钱的是算缗(读如民)。
缗,就是一千钱;算,就是二百文。算缗,就是征收资产税。具体地说,就是工商业者都要申报财产,政府则二缗抽一算,也就是征收百分之十的所得税。如果是小手工业者,则税率为百分之五。
此令一出,天下哗然,只有一个人响应。
这个人叫卜式。卜式是个畜牧业主,老早就向帝国捐款,曾经申请捐出家产的一半。汉武帝奇怪,便派使者去问他。
使者问:你是想做官吗?
卜式说:不想。我是个放羊的,不会做官。
使者又问:你是有冤情要申诉吗?
卜式又说:没有。我人缘很好,没人冤枉我。
使者再问:那你到底为什么?
卜式又说:爱国呀!
使者回去报告给汉武帝,汉武帝又告诉公孙弘。
公孙弘却说,这不符合人之常情,请皇上不要理他。
汉武帝便不理睬卜式。
但是算缗法颁布后,富豪们纷纷隐瞒财产,卜式却一下子又拿出二十万。喜出望外的汉武帝,便把这位爱国商人树为道德楷模,要大家向他学习。
可惜榜样的力量未必无穷,还是没人申报财产。
汉武帝无奈,只好在颁布缗钱令的两年后,又颁布告缗令。告缗,就是举报隐瞒财产。告缗令,则是对举报者的奖励条例,金额是被举报者财产或资产税的一半。
这一政策,据说是酷吏张汤的设计。
大司农颜异之死,也在这一年。
告缗令颁布后,一场举报他人财产的人民战争就打响了,几乎所有中产以上家庭都被举报。中央政府则派出由酷吏组成的工作组奔赴各地,就地处理隐瞒财产案。
其结果,是社会财富被强迫清零,中产阶级集体破产,民众的储蓄和投资意识锐减。大家有了钱就赶紧花掉,生怕变成打狗的肉包子。至于国库,当然盆满罐满。
汉武帝和桑弘羊,却意犹未尽。
元封元年,汉帝国又出台了由桑弘羊设计的均输法和平准法。均输,就是政府平价收购各地土特产,然后运往他地高价卖出,赚取差价。平准,则是由政府掌握和控制全国物资,低价买进,高价卖出,利归朝廷。
显然,桑弘羊的手从制造业伸向了流通领域。或者说,他已经不满足于金融和盐铁的垄断,还要建立天底下最大的商业网络,而且由帝国政府独家经营。
汉武帝不但收税,还要经营权。
这下子,民间资本的所有出路,以及工商业者发家致富的所有门路,便都被堵死了。帝国政府成了最大的甚至唯一的银行家、企业家和批发商。
如此垄断和霸道,就连爱国商人卜式也看不下去。也就在这年,由于发生旱情,汉武帝让巫官求雨。卜式却说:用不着求。只要把桑弘羊扔进油锅,天就下雨了。
天有没有下雨,不知道。卜式失宠,是事实。
桑弘羊的生前身后,则是骂声一片。骂得最凶的,是儒家。这非常怪异,因为桑弘羊打击的是商人。商人痛恨他不难理解,历来藐视商人的儒生骂什么呢?
何况经济问题从来就是儒家的短板,他们也只会扣道德帽子。而且骂来骂去,无非为富不仁,与民争利。
桑弘羊不屑一顾。
是啊,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矿山、海洋、森林、原野等等,原本就是天子的。开放给民间,是让利于民。收归国有,则天经地义。何况皇上并没有把经营权捏在自家手里,而是交给国家,怎么能说是自私?
均输和平准也一样。物流和销售由民营改为国营,政府就可以进行宏观调控。不法奸商再也不能囤积居奇,哄抬物价,怎么是为富不仁?更何况,通过国营商业增加财政收入,就不用加赋加税,怎么是与民争利?
桑弘羊底气很足。
其实,这里面未尝没有道德问题。比方说,只准国家赚钱,不准商家牟利,有道理吗?挑动群众互相举报,人人以邻为壑,很正义吗?政府说收税就收税,收不上来就动粗撒野,跟强盗有区别吗?
可惜,儒家根本就认识不到这些。
桑弘羊也理直气壮,因为他并没有以权谋私。他之所谋为国家利益,他之所护为中央集权,他之所求为富国强兵。你要说他不道德,先得否定这三项。
然而问题的关键正在这里。国家利益,一定高于个人利益吗?中央集权,一定必须维护吗?富国强兵,就一定要让工商业者和中产阶级破产吗?
但是桑弘羊不会回答这些问题,汉武帝也不会。在他们看来,这些根本就不是问题,成问题的是那些巨商大贾。他们富可敌国,贵拟王侯,号曰素封(没有爵位的王侯),已经构成对政权的严重威胁。国家的经济命脉,又岂能掌握在他们手里?增加中央财政,只是改革的目的之一。防止民间出现财阀和财团,才是根本所在。
汉武帝要钱,更要命。
实际上,任何一个集权的社会,一个可能由集权发展为专制的社会,都不会允许民间资本形成规模,因为那会变成一种与绝对权力抗衡的力量。如果这些财团还涉嫌黑社会,那就不但要遏制,还必须斩尽杀绝了。
郭解之死,即因为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