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场力量悬殊的战争。
强大的一方是袁绍。这位当年的关东联军盟主,已经消灭了盘踞在北方的公孙瓒,拥有了冀、青、并、幽四州之地,等于占有了大半个北部中国,可谓人多势众,兵强马壮,完全可以不把曹操放在眼里。
曹操则可怜得多。他所拥有的,除了敌人就只剩下皇帝。然而这位大汉天子却地无一垄,军无一卒,钱无一文。何况袁绍要消灭曹操,又哪里需要天子批准?
因此,不但士族地主阶级把赌注押在袁绍身上,就连某些不是士族的人也都看好袁绍,不看好曹操。于是董承政变,刘备叛逃,豫州多处骚乱,徐州郡县降袁,刘表暗中策反,孙策图谋偷袭,仅因为自己被刺未能得逞。
名士领袖孔融则在许都风言风语大放厥词,散布袁绍不可战胜的言论,曹操差不多就是四面楚歌。如果不是荀彧等人坚决支持,他未必顶得住。
事实上战争进行得非常艰难。建安五年(公元200年)二月,袁绍军至黎阳,兵分两路攻击白马和延津。此战虽以曹操获胜告终,但曹操深知自己的实力不如袁绍,因此放弃白马和延津,全军退回官渡,以避其锋芒。
七月,袁绍军进阳武(今河南原阳)。八月,袁军又逼近官渡,沿沙丘安营扎寨,东西绵延数十里。曹操无路可退,便也扎营相向,战争进入相持阶段。
这时,袁绍军号称十数万众,曹操则“兵不满万,伤者十二三”,他自己也心力交瘁。九月的一天,曹操见运粮的士卒疲于奔命,竟脱口而出说:再过十五天,我一定为你们拿下袁绍,再也不让你们这样千辛万苦!
实际上,曹操是不想再打,他实在坚持不住了。远在许都的荀彧却来信说,袁绍倾巢而出,孤注一掷,这是铁了心要跟明公决一死战啊!如果不能战而胜之,就一定会被消灭干净,绝不可能有第三条路。
因此荀彧说:曹公呀曹公,成败在此一举!
支持曹操的还有贾诩。贾诩对曹操说,明公的智慧超过袁绍,勇敢超过袁绍,用人超过袁绍,决断超过袁绍,唯一的问题是总想万无一失。其实,只要抓住机遇,一鼓作气,片刻工夫就可以大功告成。
贾诩说得没错,机遇也说来就来。
首先是刘备开溜。刘备在政治上是很敏感的。别人看好袁绍,他却看衰,甚至在曹袁两军相持不下时,就已经预感到袁绍必败。因此借口联合刘表,一走了之。
其次是许攸叛逃。许攸是袁绍的老部下,在冀州的时候就跟着袁绍,足智多谋,还掌握了大量军事情报。因此曹操听说许攸来奔,便光着脚跑出来迎接,搓着双手放声大笑说:这下子我的事情好办了!
许攸却开口便问:请问贵军还有多少粮食?
曹操答:起码还能支持一年。
许攸毫不客气地说:不对!重讲!
曹操又改口说:还可以支持半年。
许攸冷笑一声:足下莫非存心不想打败袁绍?怎么一而再、再而三地不讲实话?
曹操知道,许攸如果不是掌握了情报,便是看透了自己的心思。于是笑笑说:刚才不过开玩笑罢了!实实在在地说,顶多只够一个月,为之奈何?
许攸见曹操实话实说,便将自己对战局的分析和解决的办法和盘托出。曹操也当机立断依计而行,亲自率领轻骑兵直奔袁绍的粮库乌巢(今河南封丘西北),一把火烧光了所有的军需物资和后勤设备。
这就直接导致了第三件事情:张郃反水。
张郃是袁绍的大将,有勇有谋,而且也是在冀州时就跟了袁绍的。曹操奇袭乌巢,张郃主张立即增援,袁绍却听从谋士郭图的意见,派轻兵救援乌巢,派重兵攻打官渡。结果如张郃所料,官渡没能攻下,乌巢全军覆没。
郭图紧张了。为了推卸责任,便向袁绍诬告张郃幸灾乐祸,出言不逊。张郃前方不利,后院失火,只好和部下高览烧了战车,向曹操投降。曹操喜出望外,说这是韩信归了刘邦呀!于是拜张郃为偏将军,封都亭侯。
刘备开溜,袁绍失去外援;许攸叛逃,袁绍丢掉智囊;张郃反水,袁绍折了臂膀。所有这些,都说明袁绍大势已去,接下来只能是全军覆没,土崩瓦解。
形势在顷刻之间就发生了根本性的逆转。
张郃刚一投降,曹操马上按照贾诩的建议集中兵力大举反攻。这时,众叛亲离的袁绍完全丧失了斗志,带着长子袁谭弃军而走。失去统帅的袁军纷纷变成俘虏,袁绍带到军中的图书和珍宝也都落入曹操手中。
同时被缴获的,还有战争期间朝臣和部将私通袁绍的书信,曹操把它们统统付之一炬。曹操的解释是:那个时候袁绍确实强大,我曹操尚且不能自保,何况大家!结果,冀州各郡纷纷举城降曹。
官渡之战就此结束。
这是决定当时中国命运和前途的战争。实际上,袁绍和曹操都是不同凡响的军阀,他们对战后重建也都有自己的打算和看法。袁绍当然要走士族路线,恢复代表士族利益的旧秩序,这是他们那个阶级赋予他的使命。
曹操却要建立一个“非士族政权”,至少不能再走东汉的老路,政治上也必须有所更新。他在战后颁布一系列的法令,主张抑制兼并,以法治国,唯才是举,甚至提出“治平尚德行,有事赏功能”的观点,就是证明。
曹袁之别,即在于此。
换句话说,董卓是旧秩序的破坏者,袁绍是旧秩序的维护者,曹操是新秩序的建设者。所以,曹操和袁绍要联合起来反对破坏秩序和扰乱天下的董卓,却又会在董卓之后分道扬镳,甚至决一死战。
因此,官渡之战不仅是两个利益集团的斗争,更是两个阶级两条路线的大决战。在社会地位上,是士族与寒族之争;在意识形态上,是儒家与法家之争。这里面没有调和的余地。袁绍胜,天下就是士族和儒家的;曹操胜,新政权和新秩序就将由寒族和法家来建立了。
事实也是如此。
于是,历史的日程表被彻底打乱。在董卓时期,士族地主阶级虽遭重创,却还可以寄希望于“士族兼军阀”的袁绍。袁绍一败,这一线希望也就化为乌有。
看来,在这个军阀的时代,士族是没戏了,哪怕他们同时把自己变成军阀。
能够叱咤风云的,只能是非士族出身的人。
比如刘备和孙权。
刘备和孙权都不是士族,也都是军阀。但与曹操不同的是,他们的政权都建立在南方。唯其如此,才能够与曹魏形成鼎足之势。所以,曹操战胜袁绍,是寒族战胜士族;孙刘对抗曹操,则是南方对抗北方。
那么,南方为什么能够对抗北方?
在这种对抗的背后,又有什么玄妙之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