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纬33度对于中华民族和中华文明,或许有着特殊的意义。在这个纬度上下,中西部海拔2000米的秦岭阻隔了南北的冷暖气流,其势延伸到东部即是淮河。淮河与秦岭共同构成了中国800毫米降水线的分野:以北,年降水量在800毫米以下;以南,在800毫米以上。
以此为界,中华大地被分为南方和北方。
属于暖温带半湿润地区的北方是辽阔的旱作平原,肥沃的黄土地上生长着小麦和大豆,以及落叶的阔叶林,比如苻坚在前秦的国道旁种植的槐树。每到秋冬之际,漫山遍野便是一片金黄,然后又在转眼之间变成枯黑。当河流和空气都被冻结时,天地间更是充满了肃杀之气。
这是出产血性男儿的地方。
南方却是亚热带湿润地区,即便一月份的平均气温也在摄氏零度以上。树木多为常绿的阔叶林,农作物主要是水稻和油菜。并无结冰期的湖泊里还有菱角和莲藕,当然也有鱼虾和螃蟹。在那风吹稻花香两岸的季节,多情的女子便会为自己的男人献上轻歌曼舞和美味佳肴。
难怪北方建立的政权一旦撤到了南方,便会变得文恬武嬉起来,直把杭州作汴州。也难怪从古到今,一统天下的总是来自北方靠小米和棍棒养大的武装力量。
呵呵,劲草朔风冀北,杏花春雨江南。
淮河南北,是两样的风景。
十六国与南北朝,也是不同的时代。
区别是显著的。从政治的立场看,十六国大分裂,南北朝半统一。从文明的角度讲,五胡不如东晋,北朝胜过南朝。也就是说,分裂的十六国变成统一的北魏后,历史进程就发生了逆转:胡人的北方不断进步,汉族的南方每下愈况。北进南退,统一大业便只能由北方来完成。
这一切,又都与那条南北分界线有关。
事实上从东晋开始,淮河就既是地理分界线,也是军事分界线。后赵与东晋、前燕与东晋、前秦与东晋,都是隔淮而治。淮河南岸从东到西今之淮阴、蚌埠、淮南、信阳一线,也几乎一直是东晋的边防前哨和国境线。
可以说,没有淮河就没有东晋。
同样,没有隔淮而治,也就没有南方和北方。
是的,在华夏文明的思想体系中,原本没有南北两方的概念。南北和东西一样,都是“中国”的外围,而非对峙的两半。从商周到秦汉再到魏晋,华夏民族从来就认为自己住在天下的正当中,全世界也只有这一个中心。这个中心在魏晋之前就叫中国,魏晋之后则叫中原。
中心首先是文化的。也就是说,文化先进的夏族和华族为中,东西南北是蛮夷和戎狄。统一大帝国诞生后,中心又有了政治意义,即帝都所在为中,东西南北是帝国的郡县。换句话说,秦汉以前只有中国和四方,秦汉两代则只有中央和地方,没有以淮河为界的南方和北方。
汉的中央就是长安和洛阳,魏晋则只有洛阳。洛阳的地理位置,正好在秦岭至淮河南北分界线的中间偏北。看来周公他们把洛阳称为“中国”(请参看本中华史第三卷《奠基者》)并非没有道理,甚至堪称慧眼独具。何况从东汉到西晋,洛阳还做了近三百年帝都,当然是中心。
然而公元311年洛阳的失守,以及五年后长安的沦陷把这一切都改变了。一方面,这两座文明古城像日耳曼蛮族刀锋下的罗马和米兰一样惨遭蹂躏;另方面,大批中原士族纷纷南下,试图把建康变成中国的拜占庭。
这时,我们就有了多种选择。
第一种是放弃长安和洛阳,华夏文明全面南移,以建康为中心重振旗鼓,并向更南边的福建、广东、广西和海南发展,实现这些地区的彻底华夏化,就像亚历山大之后北非的希腊化。中原地区则让给胡人,让他们发展壮大建立自己的文明,就像希腊北边的罗马。
可惜这并不可能。入主中原的并非只有一个民族,而是五个。他们当中也没有谁堪比罗马。偏安江左的汉族人民和士大夫也不愿意拱手相让,甚至直到陈朝时期仍然希望收复中原。事实上他们也未必没有这个能力,只是由于后面将要讲到的原因,这一愿望总也未能实现。
因此其他的选择同样没有可能。比方说,由北方胡人统一中国,实现全中国的全盘胡化。或者反过来,入华的五胡尊奉建康政府为宗主,组成以晋皇帝为天子的中华联邦,然后融入华夏文明,实现他们的全盘汉化。
显然,这都无异于痴人说梦。
不可能的原因是多方面的,比如秦岭、淮河的阻隔以及双方综合国力和军事实力的势均力敌。更重要的是,无论胡汉都认同华夏文明,争执仅仅在于谁更有代表权。建康方面和汉民族当然不会自动弃权,北方胡人如前秦苻坚或拓跋北魏,则宣称只有他们才代表华夏正宗。
胡与汉,都认为自己是中华,是老大。
于是,一个中心变成了两个,只不过一南一北。
结果是有了南北朝。
有了南北朝,这才有了南方和北方。
地分南北并无不妥,两个中心却有问题。因为从商周到汉魏,华夏文明从来就是先聚焦于一处,然后再向文化气息稀薄的外围扩散。更何况多中心即无中心,除非它们能像长安和洛阳那样,相互依存又各有分工:长安融合东西,洛阳沟通南北;长安代表进取,洛阳代表稳定。
建康与北方的“胡都”却不是这样。
何况胡人们的首都星罗棋布,还飘移不定。
这样看,拓跋宏的迁都洛阳就意义重大。事实上,正是在这里,他为后来的隋文帝和唐太宗理顺了思路,进行了试点,积累了经验,聚集了人气,也留下了希望。尽管后来的东魏和西魏都放弃了洛阳,也尽管隋文帝创立新帝国,唐太宗建设新文明,都不在洛阳而在长安。
其实长安也地位尊贵。毕竟,关中是周、秦和西汉的龙兴之地。五胡中的四大天王——匈奴的前赵,羯人的后赵,氐人的前秦,羌人的后秦,竟有三个以长安为都(前赵刘曜,前秦苻健,后秦姚苌),恐怕并非没有原因。
只有隋炀帝和武则天,更喜欢洛阳。
相比较而言,建康就差得远了。
现在叫做南京的建康,原本也是气象非凡的。诸葛亮就曾这样赞叹:钟山龙盘,石沉虎踞,此帝王之宅!然而怎么样呢?王濬楼船下益州,金陵王气黯然收。从西晋灭吴起,此间建立的政权便都是短命的小王朝。
北魏将建康政府称为“僭晋”,也并非没有道理。
然而即便不算孙吴,建康作为帝都也有连续二百七十年的历史,时间并不比洛阳短多少,北魏反倒在迁都洛阳之后不久就陷入内乱。更何况南方的潜力早在三国时期就已经显示出来。曹操荡平北方群雄一如秋风扫落叶,却始终不能跨过长江一步,便是证明。
看来,建康和洛阳都不必对历史负责,需要负责的只能是人。实际上中原的混乱和南北的对峙会持续二百七八十年之久,恐怕就因为南方和北方都有问题。只不过在十六国那会,北方麻烦更多,所以五胡不如东晋;到南北朝时代,则南方问题更大,因此北朝胜过南朝。
那么,他们的问题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