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务挺被杀不久,太后与群臣对话。
她说:朕没什么对不起天下的,你们知道吗?
群臣唯唯诺诺:是。
太后冷笑:当真知道?公卿之富贵,是朕赐予。天下之安乐,是朕养育。为什么谋反的都是王公大臣?
没人敢回答。
太后说:自己想想吧!你们当中,有受命于先帝,倔强难制如裴炎的吗?有将门之贵种,能纠合亡命之徒如徐敬业的吗?有重兵在握,战无不胜如程务挺的吗?这三个,堪称众望所归。不利于朕,朕照杀不误。如果谁更有能耐,倒是不妨试试。否则就得洗心事朕,不要弄得身败名裂。
群臣一齐顿首:唯太后之命是从。
此事真伪难辨。轻狂浅薄如此,武后也许不至于。
但,她干得出来。事实上,如果她需要翻脸,一定比翻书还快。不妨回忆一下,当年带兵进宫,帮她废掉皇帝李哲的都是哪些人?中书令裴炎,中书侍郎刘祎之,羽林将军程务挺。现在,裴炎和程务挺都死了,刘祎之如何?
也只比程务挺多活了两年半。
不过,这一次的罪名不是谋反,是受贿和通奸。根据帝国的反腐要求和监察制度,刘祎之必须接受调查,哪怕罪名原本是诬陷。然而当办案人员出示太后手令时,刘祎之却拒绝配合。因为按照唐代制度,公文必须由中书省起草,门下省审核。现在中书、门下两省虽然改名,规矩却没变。因此刘祎之说:未经凤阁鸾台,怎么能算正式文件?
于是,他被定为“拒捍制使”罪。
这就比妨碍公务或藐视法庭更为严重,因为宣布制令的使者(制使)代表着最高权力,岂能抗拒?难怪睿宗闻讯之后赶紧上书求情。刘祎之却一声长叹:我死定了!太后独断专行,岂容他人置喙?皇帝这是加快我的灭亡啊!
刘祎之说得不错,赐他自尽的命令果然很快下达。临刑之时,这位前宰相神色自若地沐浴更衣,然后让儿子起草表章谢主隆恩。儿子泣不成声无法握笔,刘祎之拿过纸来洋洋洒洒一挥而就,据说读过的人无不动容。
结果,有两个赞不绝口的被贬了官。
本案的意义其实并不亚于裴炎被杀。因为裴炎只是武则天的同路人,刘祎之却是她的自己人。作为“北门学士”的代表人物,他可是武后一手培养和提拔起来的。刘祎之也不负厚望,甚至曾经因为一件小事而让太后感动。
案子确实不大。裴炎被杀五个月后,一个小官因为降职而到凤阁(中书省)投诉。当时的凤阁长官,正是由于审判裴炎有功而成为宰相的骞味道。为了打发这个上访的,骞味道不假思索就对那小官说:这是太后的决定。
副长官刘祎之却立即反对。他说,官员的升迁从来就是有关部门先提方案再上奏,怎么能说是太后所定?
显然,一个是推诿,一个是揽责,高下立判。
太后也大加赞赏。她说,君为元首,臣为股肱,哪有手脚出问题而归之于心脏的?刘祎之引咎于己,是忠臣!至于那个推卸责任的骞味道,当然也被贬到外地去了。
呵呵,武太后并不糊涂。
刘祎之的心情却越来越沉重。他已经看出,太后恐怕是要自己当皇帝了;而这个太后的亲信却跟裴炎一样,是不能同意变更大唐帝国权属的。因此他悄悄对下属说:太后反正能废立皇帝,何必还要临朝称制,让天下人不得安心?
下属立即密报太后,刘祎之也只有死路一条。
剩下的事,不过设圈套和找借口。
其实,武则天并不嗜杀,也不想杀人。毕竟,裴炎是她的智囊,祎之是文胆更是心腹。所以,杀裴炎,她心疼;杀祎之,她心寒。但是不杀又能如何?挂羊头卖狗肉的把戏已经演不下去,她也只有两种选择:要么还政李旦,让他去卖羊肉;要么亮出招牌,兜售狗肉包子,但会血流成河。
那就杀吧!杀一个是杀,杀一万也是。
已经无法准确统计死亡人数,但可以肯定那将是一个长长的名单。死得最多的大约是李唐皇室成员,因为他们是改朝换代的直接障碍。其实从李贤被害开始,宗室就已经人人自危。要知道,即便李贤是私生子,那也是高宗皇帝的亲骨肉啊!如果李贤都可以杀,还有谁是安全的?
事实上屠刀已经举起。最早被害的是平定扬州兵变的指挥官、高祖堂弟李神通的儿子李孝逸。时间在刘祎之被杀的半年后,罪名居然是名中有逸,逸中有兔,兔在月宫;而李孝逸以此为据,自称能当天子。这就罪该万死。但因平叛有功而减罪,流放海南岛,最后冤死在那里。
如此牵强附会地进行政治迫害,终于导致了一次不成功的兵变。结果是更多的李唐宗室被杀,甚至被灭门。到武则天称帝建国前一个月,能杀的基本上已经杀完。
与此同时,裴炎一案也在继续发酵。
武则天称帝一年前,宰相魏玄同被赐在家自尽,享年七十三岁。此案的直接原因是有人诬陷他出言不逊,散布“太后老了,不如还政嗣君”的言论。这当然为则天不容。再加上玄同与裴炎关系极好,时称“耐久朋”(铁哥们),太后便很自然地将他看作了裴炎的死党和余孽。
然而就连被派来监刑的官员也看出这是冤案,于是善意地劝他:老人家,随便举报一个人吧!太后的规矩,是但凡有人举报,一定亲自接见,那时就可以辩诬了。
魏玄同却说:皇太后杀,阎王爷叫,不都是死吗?有什么区别?为什么要连累一个无辜的人呢?
于是从容就死。
此案又照例牵连一大批人。他们或被杀,或被贬,或者被流放。最让人不解的是,就连当年指控裴炎有谋反嫌疑的那个家伙居然也被秘密处决,死因不详。
这可真是大开杀戒。
但,世界上有敢杀的,就有不怕死的。裴炎死后,他的侄子裴伷先(伷读如宙)请求面陈。太后接见了这个年方十七的小官,劈头就问:你伯父谋反,还有什么话说?
臣不敢诉冤,不过替太后着想。裴伷先说。陛下其实是李家之妇,岂能独揽朝政,排斥宗室,滥杀忠臣?如能及早还政,尚可安享晚年;不然天下一变,只怕万劫不复!
胡白(胡说)!太后大怒。你小子不知天高地厚!
然后下令:给我拉出去!
裴伷先却不管不顾,边走边回头:现在还来得及。
太后更怒,当廷打了他一百大板,然后永久性地发配到穷乡僻壤——今天广西省的十万大山去了。
然而豁得出去的真多。前有裴伷先,后有郝象贤。郝象贤是宰相郝处俊的孙子,罪名也是谋反,被害时间在刘祎之和李孝逸之后。当时,郝家人到朝堂击鼓鸣冤,监察御史经过审理也认为证据不足。太后却对当年郝处俊反对自己摄政一直怀恨在心,郝象贤终于被绑赴刑场。
谁都没想到的事情发生了。郝象贤挣脱了绳索,又从路人甲手中抢过一根杠子,为自己清理出一个舞台,然后在刑场上发表演说。演说全文现在已无从知晓,但不难想象应该是通俗版的骆宾王檄文,而且一定滔滔不绝。
行刑官兵看得目瞪口呆,围观群众听得津津有味。等到大家想起这是一个死刑犯时,该说的都已经说完,包括老太后的心狠手辣、背信弃义、两面三刀和荒淫无耻。
当然,也会提到假和尚薛怀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