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炎死得奇怪。
中书令裴炎是十月十八日被杀的。这时,距离徐敬业在扬州起兵不到二十天,他那姓李的资格和特权也要在第二天才被取消,此刻还叫李敬业。大敌当前杀宰相,而且这宰相在八个月前还跟太后联手废了中宗李哲,更早的时候还帮她定了李贤谋反的罪名。如此帮凶,怎么也杀了呢?
当然是有罪,罪名也照例是谋反。
同样,照例也没有证据。准确地说,可以作为怀疑依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对讨伐徐敬业态度消极。按说,国家出了这样的大事,作为首相应该马上召集政事堂会议,讨论如何平叛安民。裴炎却无动于衷,置若罔闻。但,这种“不作为”也只能定为渎职罪,怎么就是谋反呢?
当然是有人这样认为。
事情出在御前会议上。当时,太后问计于裴炎,希望他拿出平叛方案来。裴炎却回答:皇帝成年而不能亲政,这才给了反贼借口。只要太后还政,叛军不攻自破。
于是,一位监察御史便指控裴炎有通敌谋反嫌疑。他的理由是:国难当头,身为宰相而不积极主动讨贼,反倒趁机要求太后归政。如果不是别有所图,请问作何解释?
结果,裴炎被捕下狱。
这就是蛮不讲理了。没错,裴炎在这个时候提出还政的要求,确实未免有逼宫嫌疑,也让人觉得别有所图,却肯定不是谋反。太后退休,皇帝亲政,怎么是谋反呢?就算裴炎想做拥立新君的功臣,那也是大唐的呀!何况裴炎的忠诚朝野皆知,因此消息传出便舆论哗然。以鸾台(即门下省)长官为首,众多朝中大臣向太后拍着胸脯担保裴炎不反。
太后说:确有征兆,只是你们不知。
不可能!辩护人说。如果他谋反,臣辈也反了。
太后却只是笑着摇头:朕知裴炎反,卿等不反。
这些话真是丈二和尚,嫌犯的态度更是费解。当时有人劝他认罪求情,或许可免一死,裴炎也只是笑着摇头:宰相下了大狱,哪里还能出来?然后安安静静等死。
裴炎,似乎与太后心照不宣。
悲剧啊!想当初,裴炎与太后的配合何等默契。他们甚至不费吹灰之力,就波澜不惊地完成了一次宫廷政变。现在却一个在宫中,一个在狱中,他们都会想些什么呢?
没人知道。
有一点却可以肯定,那就是两个人的关系发生了根本性的转变。以前,裴炎是太后的得力助手,甚至帮凶;现在则不但成为对立面,更是成为抗衡太后之政治力量的领袖人物和领军人物。他的逼宫,其实是摊牌。
摊牌会有风险,也要付出代价,机会却只有一个。唯其如此,裴炎才会在扬州兵变消息传来时那么淡定。这并非如某些人所说,是为了表现处变不惊的宰相风度,当然更不是与徐敬业勾结合谋。实际上,他就是要借此机会将太后逼回后宫,让睿宗走上前台。因此,裴炎必须让徐敬业把火烧得更旺些,以便把武太后变成热锅上的蚂蚁。
可惜在那个年代,没有谁是武则天的对手。她甚至不用多看一眼,就读出了裴炎的内心独白,然后顺手便把他放在了热锅上。太后很清楚,裴炎已不是从前的他,自己也不是从前的我。只不过这一转变,裴炎知道,太后知道,其他人不知道。所以她才会说:炎反有端,顾卿不知耳!
当然,什么时候变的,也不知道。
因此,要想侦破此案,必须排出详细时间表。
很清楚,三次改元的684年真可谓不平凡的一年,事件最密集的则是二月。仅仅顺着时间表读下来,我们都能够感受到紧张的气氛。尤其是八日、九日两天,太后先是将李哲的嫡长子废为庶人,接着就派人去谋杀废太子李贤。两件事的目的完全一样,都是要杜绝后患。毕竟,中宗被废以后,自己称制之前,局势是瞬息万变,极不稳定的。
这时,她授权刘仁轨镇守长安,就非同寻常。
刘仁轨在高祖时就加入了唐政权,此刻年逾八十,堪称四朝元老,而且与高宗和武后夫妇有通家之好,武则天甚至可以跟刘夫人说家常话。这样的君臣关系十分罕见,这样的元老重臣更是硕果仅存,太后可以重托的也只有他。
她的说法是:刘公就是朕的萧何。
然而这位萧何却以老病为由谢绝委任,并在回信中特地提到汉初吕后的故事。身在洛阳的太后大吃一惊,马上派专人到长安,以最隆重的玺书形式慰劳挽留,态度谦卑、诚恳并充满敬意。她表示,临朝称制只因为皇帝年轻。政权迟早会交给李旦,重蹈吕后覆辙的事是绝不会做的。
刘仁轨德高望重,武太后言辞恳切,大家信了。
武则天却言而无信。人们等了大半年,不见她有半点还政的迹象,反倒又是凤阁,又是鸾台,又是光宅,还把洛阳改称神都。什么意思?要“再造东周”呀!
太后欺骗了天下臣民。
这时不要说徐敬业,便是裴炎也要反了。
当然,裴炎是反武不反唐。
这一点,双方心里都很清楚。所以,武则天会对群臣这样说:朕知裴炎反,卿等不反。潜台词是:如果还政,裴炎必不反;如果称帝,则裴炎必反无疑。
只不过,这话谁都不能说出口。
武则天的称帝却已是箭在弦上,因此裴炎在思想上便已是反贼。这个账裴炎当然要认,所以也不为自己辩护。于是在天下臣民一片目瞪口呆中,两人最后一次达成默契:一个心安理得地杀人,另一个问心无愧地去死。
裴炎被杀前,照例要抄家。人们发现,官居首相的裴炎竟然家徒四壁一贫如洗。武则天却不在乎一个人是清官还是贪官,甚至不在乎是否阻挠过自己。刘仁轨就在一年后寿终正寝,享年八十四岁,追赠从一品的开府仪同三司,与裴炎的待遇判若云泥。而且,女皇在临终前,对几乎所有的情敌和政敌都表示了歉意,只有裴炎和徐敬业是例外。
那么,她在乎什么?
思想,还有动机。在她看来,刘仁轨的劝谏,可谓公忠体国,深明大义,裴炎则居心不良。尤其是在国难当头之时逼她还政,简直就是趁火打劫,绑匪行径!
结果是大批人受到牵连,就连在前方与突厥作战的程务挺也未能幸免,竟被太后派人直接杀害于军中。这一文一武都曾是太后的左膀右臂,为什么会落得这个下场?他们跟武则天的合作与分手,又该如何理解,作何解释?
关键在怎样看待各自的角色和关系。
裴炎是按照“家天下”的传统观念来定位的。任何一个家庭或家族,家长当然是男人,当家的却不妨是女人,比如大太太和老太太。同样,管家也可以是外人,比如孔子的学生冉有。武后就是李唐的大当家,裴炎则是大管家。管家的和当家的,当然能够合作,也应该合作。
就连当家的要换太子或皇帝,也没问题,因为这不过是公司变更法人代表。但,代表可以变,权属不能改。大唐的家业是高祖武皇帝和太宗文皇帝的。管家不能把那产权证改成姓裴,当家的也不能将其改成姓武。如果当家的要把婆家的变成娘家的或自家的,裴炎作为管家便不能不管。
但,这番心思,谁懂呢?
帝国的产权过户,却是没人拦得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