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成帝咸和四年(329年)苏峻之乱平息以后,庾亮引咎出都,以豫州刺史屯驻芜湖,企图就近控制朝政,以与王导相持。这是东晋建国后在非战争状态下出现的第一次豫州与扬州相持的局面。其时上游的江州属温峤,荆州属陶侃。温、陶都是东晋功臣,与庾在平苏峻时有过联盟关系,此时他们三家暂得相安。庾亮知道,温峤本来是作为刘琨使者来到建康的,在东晋朝廷孤立无援,居江州并无多少实力;拥有实力的陶侃是南人,门第低微,年迈而又无出众的子息可以继承其业。所以,只要不出现不利于庾亮的异常事态,庾亮完全可能逐步扩大领域,取得江、荆,统一上游,然后以既成之势威逼建康,取代王导统治。此后十余年里上游的形势和上下游的关系,确实是循此方向发展,庾氏家族势力日益强大。
庾亮出都居芜湖,只是对王导一步之让,而且只是暂时的。豫、扬相持,在地理上距离大近,没有缓冲余地,不利于维持彼此的平衡。一旦反目相对,不论是豫是扬,都可能骤然处于紧张和危殆地位。王敦据姑孰,苏峻处历阳,与建康短兵相接,这种教训,庾亮和王导都是不会忘记的。庾亮既无意也无力与王导破裂,则其居芜湖只能是暂时观望等待,一旦有了可能,他就会向上游发展,在上游聚集力量,徐图后举,这是必然之理。
我们看到,江左上下游相争的形势,在王敦的时候,还可以说是由于“楚江恒战,方城对敌,不得不推诚将相,以总戎麾”的历史条件造成的。但是既然出现过王敦乘时起兵,居上制下的事实,它就成了一种历史经验,为居上游者所利用,所效尤,而不论楚江、方城有何需要。庾亮正是利用这一经验,有意制造居上制下的形势,以图庾氏门户利益。
我们还可以看到,这个时候,建康不但要应付上游荆、江可能兴发的顺流之师,还要时刻提防近在肘腋的豫州的突袭。建康处在极不安全的状态,这是促成建康所倚的京口重镇适时兴起的一个客观原因。徐州刺史郗鉴正是在这种条件下发挥着京口的作用。这样,所谓上下游之争,就不是简单的荆、扬之争,而是已经演化为复杂得多的多头之争。有实上的荆州、江州、扬州,加上侨置的豫州、徐州,都在这种反覆的斗争中占有各自的地位。这是东晋门阀政治在地理上、军事上进一步的表现形式。
《通鉴》刘宋孝建元年(454年)曰:“初,晋氏南迁,以扬州为京畿,谷帛所资皆出焉;以荆、江为重镇,甲兵所聚尽在焉,常使大将居之。三州户口居江南之半。”这是就东晋江左实上而言。三州的州治和军府都在长江沿岸。三州加上侨置的豫州、徐州,大体构成一条画江而守的南北防线。这个时期,南北力量虽然时有消长,但大体上是平衡的。因此,画江而守就逐渐成为东晋对付北方威胁的国策。《晋书》卷五六《孙绰传》:“中宗龙飞,非惟信顺协于天人,实赖万里长江,画而守之耳。”同书卷六六《陶侃传》陶侃之言曰:“我所以设险而御寇者,正以长江耳。”其时东晋布兵于江淮之间和江汉之间,视南北力量对比的变化而作进退。当力量不足以控制这一地区而不得不转移防线时,退兵的极限就是长江。当然,如果江北弃守,长江天堑暴露在敌人眼前时,江南就会进入危机状态。所以画江而守的国策,除了要求荆、江、豫、扬、徐诸州治所或军府必须设置在长江沿岸,不得南移以外,并要求尽可能在江北控制住一定的土地,以为南北缓冲。如有可能,甚至还要掌握一部分淮、汉以北的土地。正由于长江一线具有这种重要的战略价值,东晋士族门户之间的冲突往往沿着长江一线展开,门阀政治中权力结构的变化也往往发生在长江一线。长江上游地理上的顺流优势,可以转化为军事上、政治上的优势。加上荆、江“甲兵所聚”的条件,谋求家族权力的士族往往抢据上游。这是东晋上下游之争进一步发展的历史背景。
画江而守,东晋的情况与孙吴基本相同。《三国志·吴志·孙权传》赤乌十三年注引庾阐《扬都赋·注》曰:“烽火以炬,置孤山头,皆缘江相望,或百里,或五十、三十里,寇至则举以相告,一夕可行万里。孙权时合暮举火于西陵,鼓三竟达吴郡南沙。”同书《孙皓传》甘露元年注引干宝《晋纪》,纪陟使魏,魏问吴之戍备几何,坚固之状,陟对曰:“自西陵以至江都五千七百里,……疆界虽远,而其险要必争之地,不过数四。”吴于濒江置督屯兵,权重者为都督,所置即在纪涉所说的险要必争的地区。洪饴孙《三国职官表》辑得吴沿江所置督或都督,西起西陵,东至京口,约有二十余处,这与东晋荆、江、豫、扬、徐诸州屯兵分布情况大体相同。《三国志·吴志·孙静传》附《孙奂传》注引《江表传》曰:“初,〔孙〕权在武昌,欲还都建业,而虑水道溯流二千里,一旦有警,不相赴及,以此怀疑”,聚百官议之。诸将或陈宜立栅夏口,或言宜重设铁锁。这是消极的防守。小将张梁则主张遣将入沔与敌争利,于武昌设精兵以策应之,为孙权所采纳。这是积极的防守。长江本如长蛇,画江而守重在首尾相应。孙权还建业,用武昌居间以控沔汉,得首尾相应之宜。所以终吴之世,荆、扬同在孙吴朝廷牢固控制之下,吴国都城还可以于建业、武昌之间迁徙,而没有出现频繁的上下游之争,与东晋大不相同。
孙吴时居上游方镇之任者也是士族。吴郡陆逊为荆州牧二十余年,赤乌八年(245年)卒官后,子陆抗领父兵镇柴桑,又都督西陵等处。陆抗于凤凰三年(274年)卒官,诸子晏、景、玄、机、云又分领父兵据于上游。终孙吴之世,陆氏三代为吴西境疆臣,镇上游,抗强魏,为朝廷所赖,而没有引起吴国内部的荆扬之争,象东晋所发生的那样。
上下游的关系在东晋与在孙吴之时如此不同,我认为原因之一,是东晋士族力量远远超过孙吴士族力量,而东晋皇权又远远弱于孙吴皇权。这种情形一目了然,无待申论。原因之二,是东晋时江州发展水平大大超过了孙吴之时,基本上能够支撑荆州并维持上游地区相对独立的需要;而且梁州基本上在东晋之手,足以从北方屏蔽上游。这一点须略作说明如下。
东晋时的江州,具有多方面的重要性。据《晋书》卷八一《刘胤传》:“自江陵至于建康,三千余里,流人万计,布在江州。”江州商旅继路,刘胤为刺史,“大殖财货,商贩百万。”江州地境辽阔,兼括今江西、福建之地,农业渐趋发达,粮谷充实。《隋书》卷二四《食货志》说到东晋仓储时说:“其仓,……在外有豫章仓(案在今江西南昌)、钓矶仓(案在今江西都昌)、钱塘仓(案在今浙江杭州),并是大贮备之处。”《通鉴》宋孝建元年一月胡注:“钩圻(案当即钓矶)米,南江(案即赣江)之运所积也。”豫章、钓矶二仓得比于盛产粮食地区的钱塘仓,可见江州粮储之富。苏峻乱后,刘胤传谓“朝廷空罄,百官无禄,惟资江州运漕。”据《晋书》卷七五《王述传》,王述谏阻庾翼移镇乐乡之议,亦曰:大军如屯驻乐乡,则“江州当溯流数千,供继军府。”这就是说,江州运漕既要资给下游建康,还要供应上游军食。回顾孙吴时期,孙晧于甘露元年(265年)由建业“徙都武昌,扬土百姓溯流供给,以为患苦”的情况,可知东晋的江州已大不相同了。
江州多流民,丰粮谷,又居荆、扬之间的军事要冲,地位非常重要。所以《通鉴》宋孝建元年说其地“甲兵所聚”,《桓冲传》说它是“一任之要”,《刘胤传》则说是“国之南藩,要害之地”。江州若合于荆州,上游就更能自主,从而对下游的优势也会加大,建康将感到威胁。江州若控制在建康朝廷之手,荆州方镇将难于独立,有可能受制于建康。因此,当庾亮自豫州徙驻荆州以后,他与王导之间争夺对江州控制权的斗争,就成为政局的焦点所在。江州的争夺,肯定是在激烈地而又并不大事声张地进行着,史籍上没有留下明确的记录。我们只有从各种迹象中钩沉索隐,才得以约略窥见庾、王关于江州争夺事件的梗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