颖川庾氏,兴于魏晋之间。据《后汉书》卷九八《郭太传》,桓帝时颖川庾乘“少给事县庭为门士”,郭太见而拔之,劝游太学,遂为诸生佣。后能讲经,犹自以为门第卑微,每处下坐。庾乘于汉末,征辟并不起,入魏始为襄城令,见《元和姓纂》卷六。庾乘子巍,魏正始、嘉平间为太仆兼大鸿胪,被誉为当世令器,嘉平三年奉旨持节命司马懿为相国,六年又列名于废齐王芳之奏,为司马氏功臣。其事迹分见《三国志·魏志·齐王芳纪》嘉平六年、同书《管宁传》及注以及《晋书》卷一《宣帝纪》、卷五零《庾峻传》。瘦氏门望之起,当自嶷始,嶷子䨹,晋尚书,其后支脉不显。
庾嶷有弟遁,遁二子峻、纯,《晋书》皆有传。《庾峻传》谓峻魏末为博士,“时重庄老而轻经史,峻惧雅道陵迟,乃潜心儒典。属高贵乡公幸太学,问《尚书》义于峻。”入晋,庾峻为侍中,疾“风俗趣竟,礼让陵迟”,主张“听朝士时时从志山林。”庾峻弟纯,传谓“博学有才义,为世儒宗”。庾纯于晋不附权臣贾充,曾于坐质问贾充“高贵乡公何在?”庾纯子旉,因反对晋武帝命齐王攸之国而知名。根据庾峻、庾纯等人行事,《晋书》史臣赞“庾氏世载清德,见称于世”,这是汉、魏儒学大族的典型形态。按照晋代时尚,旧时儒学大族如果不转习玄风,一般是难于继续为世所重的。庾氏家族如果要使门户光大,必须完成由儒入玄的转变过程。
庾氏家族由儒入玄的转变,开始于庾峻子庾敳。庾敳读者庄书,暗合己意,“自谓是老庄之徒”。《世说新语·赏誉》:“时人目庾中郎(敳)‘善于托大,长于自藏’”。注引《名士传》曰:“敳虽居职任,未尝以事自婴,从容博畅,寄通而已。是时天下多故,机事屡起,有为者拔奇吐异,而祸福继之。敳常默然,故忧喜不至也。”庾敳作《意赋》以寄怀,抒发荣辱同贯、存亡均齐之说。庾敳参东海王越军事,与王衍、王敦诸人为友。他既居权贵之地,处名士之间,以显其门户位望,而又俱祸福无端,亟思观时养晦。这是其时高门玄学之士的一种自处之道。庾敳兄弟行辈有庾衮、庾琛。庾衮事迹在《晋书》卷八八《孝友传》,八王之乱中率宗族邻里保聚林虑山,有《保聚图》一卷,见《郡斋读书志》。庾衮弟琛,事迹在《晋书》卷九三《外戚传》,永嘉初为会稽太守。衮、琛之父,史失其名。庾琛子庾亮,《世说新语·德行》“庾公乘马有的卢”条注引《晋阳秋》,则谓亮“侍从父琛避地会稽。”
颍川庾氏家族,从庾敳“自藏”、庾衮“保聚”、庾琛“避地”看来,宗支兄弟辈飘零四散,消极处世,不足自存。与琅邪王氏兄弟辈“拔奇吐异”、乘时经营相比,是不可同日而语的。这是颍川庾氏家族状况的具体表现。庾琛、庾亮父子,均为琅邪王司马睿所辟。亮辟在前,为镇东府西曹掾;琛辟在后,为丞相军咨祭酒。庾琛、庾亮父子并非踵司马睿之迹南来求官,而是客居会稽,在会稽初应辟召。这与东晋之初琅邪王氏兄弟子侄辈麇集建康以逐禄利者又大不相同。象庾氏这样的家族以后在江左朝廷得以扶摇直上,列入甲族膏腴,内持机柄,外镇名州,显赫几十年,在相当程度上是因缘时会的结果。
庾敳在北,曾辟东海王越府,其时庾亮亦曾受辟于越府而未就。这是颍川质氏在政治上与江左政权仅有的一点历史渊源。庾氏在江左之兴,主要不是由此,而是由于庾氏联姻帝室的家族关系和庾亮出入儒玄的个人素质。
两晋之际,世乱时艰,祸福莫测,士族名士一般不拘礼法,不经世务。他们之中不乏在家世门第、历史渊源以及学术风尚等方面具备条件的人,可以出任政务。但是这些人却或是缺乏从政的才能,或是没有从政的兴趣。要物色足以付托国事的人才,并非易事。例如陈留阮孚,据《晋书》卷四九《阮孚传》,初辟东海王越府,过江后蓬发酗酒,不以世务婴心。元、明两朝,他以才累迁侍中、吏部尚书。“及〔明帝〕大渐,温峤入受顾命,过孚,要与同行。升车,及告之曰:‘主上遂大渐,江左危弱,实资群贤,共康世务。卿时望所归,今欲屈卿同受顾托。’孚不答,固求下车,峤不许。垂至台门,告峤内迫,求暂下,便徒步还家。”成帝即位,阮孚避后族庾氏,苦求出为广州。像阮孚这样出自士族,具有才能,为时望所归的人,却又放达疏狂,不愿受顾托之任。
庾亮则不然。他既以士族名士入玄风为世推重,又不废礼教,无处世意。《世说新语·言语》“孙齐由、齐庄二人小时诣庾公条”及注引《孙放别传》,庾亮问孙放(齐庄)何故不慕仲尼而慕庄周,放对曰:“仲尼生而知之,非希企所及;至于庄周,是其次者,故慕耳。”庾亮很赏识孙放的回答,说明庾亮本人虽好谈玄学,却不非儒,不废儒家礼法事功。所以本传称他“风格峻整,动由礼节,闺门之内不肃而成”,“时人皆惮其方严”。庾亮出入玄儒,具有玄学表现和儒学内涵,这种个人素质,使他异于其时的多数名士,而颇类于王导。这大概是庾亮妹得聘为太子妃,而庾亮本人被明帝重用以平衡王导势力的一个重要原因。
但是其时庾亮阅历不足,还需要有一个较长时间的磨练,以显露其政治才能,使他得到门阀士族的普遍承认。庾亮在元、明两朝的表现,大致有如下几个方面。
第一,反对崇尚申、韩。琅邪王司马睿过江后,就有尚申、韩以张皇权的思想。后来琅邪王氏坐大,尚申、韩就成为平衡和抑制王氏兄弟的一个重要手段。元、明两朝,庾亮对于尚申、韩始终是反对的,说明庾亮主张维持门阀政治格局,反对限之以法。
第二,不支持朝廷用刘隗、刁协诸人以制琅邪王氏。刘隗居刑宪之位,纠弹诸门阀士族违法悖礼者甚多。刁协亦崇上抑下,志在匡时。刘、刁均为琅邪王氏兄弟所疾。太兴三年(320年),刘隗为元帝策划,出腹心以镇方面,乃有谯王承刺湘州镇临湘(今长沙),刘隗刺徐州镇淮阴,戴渊刺豫州镇合肥的部署,成为王敦起兵的口实。王敦兵入石头,刘隗出奔,刁、戴及谯王承等先后被杀,历元帝之末,明帝之初,斗争十分激烈。然而在此期间,未闻庾亮支持刘、刁诸人,亦不见庾、王有重大隔阂。据《庾亮传》,太宁元年(324年)王敦再次下都,屯据于湖,明帝“使亮诣敦筹事,敦与亮谈论,不觉改席而前,退而叹曰:‘庾元规贤于裴远矣’”。王敦一表庾亮为中领军,再表加中书监,这至少说明王敦对庾亮并无反目之事,像对戴渊、周顗那样。庾亮居外戚近地而有《让中书表》,以示知足守分,并引两汉外戚之祸以为鉴戒,缘情述理,娓娓动人。《让中书表》中有“陛下践祚,圣政惟新,宰辅贤明,庶僚咸允”诸语,对王氏兄弟还是赞扬的。这是庾亮企图维持门阀政治格局,而不党同于刘、刁的具体表现。等到王敦谋篡之形已定,庾、王始有交恶迹象。《庾亮传》谓“王敦既有异志,内深忌亮而外崇重之,亮忧惧,以疾去官。复代王导为中书监。”后来庾亮有都督东征诸军事之授,以讨沈充,但其时胜败之局已定,他只是空署军号,并无活动。
第三,力抗东晋宗室及其它外戚,以维持庾、王诸士族的政治地位。案,明帝在门阀士族庾、王之间是亲庾疏王的,已见前论。士族以外,明帝还重视一些更其亲近的人物,如宗室南顿王宗,元帝虞妃之弟虞胤。《晋书》卷九三《外戚·虞胤传》:“胤与南顿王宗俱为明帝所昵,并典禁兵。”同书卷五九《南顿王宗传》:宗“与虞胤俱为帝所昵,委以禁旅。宗与导、亮志趣不同,连接轻侠以为腹心,导、亮并以为言,帝以宗戚属,每容之。及帝疾笃,宗、胤密谋为乱。亮排闼入,升御床流涕言之,帝始悟。”同书卷七三《庾亮传》:“及帝疾笃,不欲见人,群臣无得进者。抚军将军南顿王宗、右卫将军虞胤等素被亲爱,与西阳王羕(案为南顿王宗之兄)将有异谋。亮直入卧内,见帝流涕不自胜。既而正色陈羕与宗等谋废大臣,规共辅政,社稷安否,将在今日。辞旨切至。帝深感悟。引亮升御座,遂与司徒王导受遗诏抚幼主。”
综合上引资料考之,明帝于士族名士以外,兼用宗室诸王以掌宿卫禁旅。虞胤之姊虞妃于明帝有母养之恩,故虞胤情同舅氏,与羕、宗等同为明帝所呢。胤、羕、宗等与士族名士王导、庾亮辈志趣不同。明帝之末,子幼臣疑,似有托后事于胤、羕、宗等之意,利用他们与士族名士的矛盾,共谋废黜执政的王导、庾亮等人。他们以禁兵之力,封锁宫省,隔绝群臣,以坚明帝之意,成废黜之谋。可以想见,在这场斗争中首当其冲者,是王导而不是庾亮。其时王敦之乱平息刚刚一年,王导保护家族利益之不暇,毫无力量参与这场角逐。能否冲破这一局面,维持形成不久、尚待巩固的门阀政治,关键人物是庾亮。庾亮于此时毅然以帝舅的特殊身分,排闼入见,始得扭转事态,使门阀士族获得对宗室诸王的完全胜利。由此可见,东晋的门阀政治,发端于琅邪王氏,巩固则在颍川庾氏。东晋之初,皇权对门阀政治进行了两次重大的反抗。一次是晋元帝假手于权臣刘隗、刁协等人,而王敦的反叛打破了这次反抗;另一次是晋明帝假手于宗室、外戚南顿王宗和虞胤等人,而庾亮排闼入宫打破了这次反抗。庾、王之间利害不尽相同,而且在明帝时矛盾有越来越明朗化的趋势。尽管如此,他们在维护门阀政治方面的立场,则始终是一致的。
第四,与王导采取一致的立场,对抗以卞壶为代表的礼法旧族的挑战,以维护门阀政治,维护庾王共同利益。卞壶为明帝顾命大臣之一,成帝咸和初,庾亮与他分居中书监、令,对直省中,共参机要。卞壶勤于吏事,干实为官,每思崇上抑下,实际上是新出现的刁协、刘隗。王导曾言及“卞望之(壶)之岩岩,刁玄亮(协)之察察,戴若思(渊)之峰岠”,也是把卞壶并列于刁协、戴渊一类。《晋书》卷七零《卞壶传》:壶“性不弘裕,才不副意,故为诸名士所少而无卓尔之誉。……时贵游子弟多慕王澄、谢鲲为达,壶厉色于朝曰:‘悖礼伤教,罪莫斯甚,中朝倾覆,实由于此。’欲奏推之,王导、庾亮不从,乃止。”卞壶欲奏推贵游子弟而王导、庾亮不从,这是新旧两种门第矛盾的表现。尽管卞壶屡次奏弹王导,在王、庾之间偏向庾亮而为庾亮所用,但是在这一涉及士族名士共同利益的问题上,庾、王又是保持一致,以抵抗卞壶之议。
第五,企图进一步解决宗室诸王的问题和解决引流民帅平王敦一事的后遗问题。祖约、苏峻之乱,从祖、苏方面说来,是流民帅恃功骄恣,要求报偿;从庾亮方面说来,则是鉴于苏峻“拥兵近甸,为逋逃薮”而生疑窦。所谓“为逋逃薮”,主要就是指藏纳见逼于庾亮的宗室诸王而言。成帝时的庾亮,一反过去所持的“申、韩刻薄伤化”之见,转而“任法载物”,以图翦除异己,特别是逼迫宗室诸王。被逼诸王纷纷异动。南顿王宗被劾谋反身死;西阳王羕坐此贬降,旋奔苏峻,峻平赐死。据《晋书》卷七《成帝纪》及卷五九《汝南王祐传》,祐为宗、羕之侄,先宗三日死;而嗣立的祐子统,旋“以南顿王谋反,被废”。这些都是苏峻之乱前一年的事。苏峻乱时,彭城王雄坐奔苏峻伏诛,章武王休亦奔苏峻。这些排抑宗室的事主要是出之于庾亮,但王导难逃同谋之嫌。至于王导与其它士族同时反对庾亮征召苏峻,这主要是惧怕激成动乱,是庾、王策略分歧而不是政治分歧。所以苏峻乱起之时庾亮报温峤书说:“吾忧西陲(案指陶侃)过于历阳(案指苏峻)”,尚不以中枢王导势力为虑。
上列诸事,都说明庾亮居位以后力求维持门阀世族在东晋朝廷中的特殊地位,维持门阀政治。元帝以来,东晋在皇帝与门阀士族之间,宗室诸王与门阀士族之间,礼法旧门与门阀士族之间,流民帅与门阀士族之间,反覆交替地出现争夺统治权力的斗争。这些斗争都是以门阀士族为一个方面,一般说来都是以门阀士族的胜利告终。这是门阀士族政治的特徽,是时代的特征。庾、王作为门阀士族的代表,几乎面临相同的矛盾,所以他们休戚相关,利害与共,往往是多同少异,大同小异。庾、王之间不是没有利害冲突,但是冲突可以控制在从属地位。庾、王合力,使皇权屈服了,使宗室诸王成为不起作用的力量,动辄奏推士族名士的那些礼法旧门人物也不再有所作为,引流民帅平叛而出现的后遗问题也终于完全解决。门阀政治排除了各种障碍,能够在自己的轨道上正常地运转。这些就是门阀政治的创立者和巩固者,王导和庾亮共同起的作用。
但是也可以看到,门阀政治的格局既经巩固,作为门阀政治的固有矛盾,即此一士族与彼一士族的矛盾,也就是门户之间的矛盾,从此就成为东晋历史的主题而反覆出现。庾、王矛盾,就是这种士族门户间矛盾发展的一个重要阶段。
自从庾亮以苏峻变乱而引咎外镇,把八岁的皇帝留在建康交由王导看管以后,直到王导、庾亮之死,其间十二三年之中庾、王直接或间接对立的问题,已详本书《论郗鉴》一题中《郗鉴与王导》部分。除此以外,庾、王两族以庾怿与王允之为代表所进行的一场争夺江州之争,在史籍中表现得很隐晦,史家也少有注意,特在下面进行探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