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论郗鉴,意在探索东晋初年内乱迭起的政局,怎样在郗鉴斡旋处置之下逐渐安定下来,对东晋政局的发展有些什么影响。我认为,江左草创之时,司马氏为了应付江南士族的挑战并和辑南来的侨姓士族,主要依靠琅邪王氏,于是而有“王与马共天下”,司马氏政权与侨姓士族都得以在江左立定脚跟,逐步形成门阀政治的格局。从此以后,挑战主要来自侨姓士族内部。门阀士族之间的角逐,一是以争据朝廷势要的形式出现,目的是控制皇权,借以发号施令,压倒对手;一是以竞据形胜方镇的形式出现,目的是以外制内,凌驾建康。如果某一士族在这两种形式的角逐中都占有压倒优势,那就会出现严重的局面,而这是门阀政治所不能允许的。应付这种挑战而获得重要成就的人,首推郗鉴。郗鉴的努力,使士族诸门户间的权力平衡状态得以维持,使门阀政治得以延续,也使东晋政权得以存在较长的时间。
如前所论,东晋门阀政治格局形成的原因,是士族专兵和皇权不振。士族专兵而又不允许一族独占兵权,皇权不振而又不允许任何其它士族取代司马氏的地位,这就需要一些人物的调处经营。郗鉴对付的办法,一是维护司马氏皇权的存在使之成为维持稳定局面的因素,一是抑制过分强大的士族门户以绝觊觎。郗鉴在江左完成的几件大事,都是属于这类性质。
在一一探究郗鉴的几件大事时,我发现胡三省在《通鉴》注中对此都有所评论。其一,郗鉴建议用流民帅的兵力以平王敦之叛问题,《通鉴》大宁二年(324年)胡注曰:“夫理顺者难恃,势弱则不支。以〔王〕敦、〔钱〕凤同恶相济,率大众以犯阙。虽诸公忠赤,若只以台中见兵拒之,是复周〔顗〕、戴〔渊〕石头之事。微郗鉴建请而召刘遐、苏峻,殆矣。”其二,郗鉴协调当权门户王氏、陶氏、庾氏关系问题,《通鉴》咸康四年(338年)胡注曰:“庾亮之谋(案指庾亮废王导之谋),微郗鉴拒之于外,孙盛谏之于内,必再乱天下矣。”其三,郗鉴经营京口,控制东道问题,《通鉴》咸和三年(328年)胡注曰:“晋都建康,粮运皆仰给三吴,故欲先断东道。王敦、苏峻之乱,匡复之谋,郗鉴为多。”本文所论郗鉴数事,都暗合胡三省之所见。当然,把这些事放在一定的时代条件下并联系起来探寻其本质,是胡三省为其史观所限所不能做到的。正是由于这类原因,今人研究历史,必须汲取前人成果,而又不能圃于前人成果。
郗鉴名义上虽居朝廷三事之列,但从未入主中枢。他的所作所为,主要属于战略性的奇谋异策之类。《世说新语·排调》“郗司空拜北府”条王徽之已讥其“应变将略非其所长”。所以他在东晋并没有什么轰动的事迹足资称述,古今史家也多不甚重视郗鉴其人。同时,他的家族在江左也未曾获得最高的社会地位,像王、谢那样。郗鉴先世,郗虑以后没有显宦,其家族在两晋之际,基本上未曾脱离东汉儒学家族轨道,直到郗鉴的子侄辈,才完成向玄学士族的转化过程。两晋之时,居于显赫地位的士族人物,往往多方网罗名士,充实幕府,制造声誉。东晋王敦、庾亮、桓温府内,莫不名士充盈,人才济济。可是郗鉴以三公之尊居重镇历十余年,而名士出其州府者则寥寥无几。这也是郗氏家族地位、门户状况的一种反映。当然,郗鉴与出自另一儒学大族的卞壶又有所不同。卞壶与门阀政治格格不入,可以为司马王朝死节,而不能像郗鉴那样厕身于门阀政治之中并能有所建树。
《世说新语·言语》:“郗太尉拜司空(案在咸和四年,329年),语同坐曰:‘平生意不在多,值世故纷坛,遂至台鼎,朱博翰音,实愧于怀。’”《礼记·曲礼》下:“鸡曰翰音。”《易·中孚》:“翰音登于天,贞凶。《象》曰:‘翰音登于天,何可长也?’”郗鉴之意,以为自己只不过是像朱博那样的吏才而得登于台鼎,像鸡飞上天一样,在门阀政治中,这本来是想象不到的事。《太平御览》卷二零七引《晋中兴书》:“郗鉴为太尉(案在咸康四年,338年),虽在公位而冲心愈约,劳谦日厌,诵玩坟索,自少及长,身无择行。家本书生,后因丧乱,解巾从戎,非其本愿,常怀慨然。”郗鉴两拜三公,相隔近十年,而谦退旨趣前后如一。正因为郗鉴不操其柄,无竞于朝,所以能够久任于京口,善始令终而无殒坠之虞。
不过,郗鉴毕竟是流民帅,也有过流民帅所共有的杀人越货之事,已见前引。《晋中兴书》说他“自少及长,身无择行”,是一种溢美之词。《世说新语·品藻》:“卞望之(壶)云:‘郗公体中有三反:方于事上,好下佞已,一反;治身清贞,大修计校,二反;自好读书,憎人学问,三反。’”三反,犹今言三种矛盾。郗鉴在性格和素养上,也是一个充满矛盾的人物。
本文之始,曾引用《晋书·明帝纪》史臣之言曰:“维扬作寓,凭带洪流,……不得不推诚将相,以总戎麾,楼船万计,兵倍王室,处其利而无心者,周公其人也。”史臣本指王敦有上游形胜之利,遂启篡窃之心,因而感叹世无周公。借史臣此论以观郗鉴,虽不处顺流之势,但建康锁钥在手,亦可谓“处其利而无心”。他身居危朝而能阻遏觊觎,终于对东晋朝廷有所匡救。如果郗鉴舍京口地利而居官建康,不以谦退自处而务求竞逐,以他本不优越的门望实力,在东晋翻云覆雨的门阀政治中,未必能有多少建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