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介石在“削藩”的过程中,虽然成功“料理”了一个又一个对手,却又因此打开了潘多拉魔盒。不久以后,中原大战爆发,它的规模,是以前的蒋桂、蒋冯、蒋唐等任何一次内战都无法比拟的。
在中苏之战打得不可开交之时,老蒋自己也正被国民党内部的权力争斗搞得头昏脑胀。
刚摆平一个李宗仁,冯玉祥又起来了。
蒋桂战后,由于自己的两员心爱之将都转投了别人,老冯不得不通电下野,对外界说是要到山下去读书。但其实他哪里能读得进去,一股无名火压在心里,怎么也平复不了。
看老蒋和老李打架,本想借机行事,没想到弄了个两头不讨好,不但没得到一星半点的便宜,还莫名其妙地连党籍都让人给开了。
最难过的是伤了心。
韩复榘“叛变”,让老冯对全世界都失去了信心:连这小子都能叛变,还有谁不能叛变的。西北军将领没倒戈的倒还有,但那是因为他们还没来得及。要来得及的话,他们早就抢着去投蒋某人了。
就像《红楼梦》里葬花的林黛玉那样,老冯躺在书房里整天自怨自艾——可怜啊,世界这么大,竟然没有一个可以真正信赖的朋友。
这时候,似乎万能的主听到了老冯的心声,给他来了个当头棒喝,道:NO!
请相信这世上还是充满了爱。你还有朋友,有且只有一个。现在,请翻开《圣经》第某某页,耶和华说,那人来了。
在老冯万念俱灰的时刻,一个朋友派人来看他了。
上帝果真是无所不能。
现在的老冯对朋友一词有了新的认识:原来在你遭遇不幸的时候,朋友是那么宝贵的一个资源和财富。
更让他感动的是,这个朋友还不是什么小人物,是山西的大老板——阎锡山阎老西!
怎么能不感动呢。虽说两人也曾八拜结交,喝过鸡血,换过兰谱,但一直以来,老冯就没正眼瞧过人家阎老西,不但总想压上一头,还在背地里尽说山西人的坏话。现在自己落魄了,几乎门可罗雀,连个鬼都不愿上门。老阎这一来,就叫仗义。
谁是我们的朋友,谁是我们的敌人,关键时候就都看出来了。
来人给老冯带来了亲切问候,抚慰了他那受伤的小心灵。同时捎来了老阎的话:到我家来住吧,散散心,咱老兄弟唠唠嗑,顺便谈谈联合反蒋的事。
老冯动了心,马上卷被子铺盖要去找老朋友一起过。
下面的人不乐意了。西北军这么大一个摊子,你老人家怎么说不管就不管了,再说,自己家也不是没地方住,你跑人家家里去算怎么一回事。
老冯却赌上了气:让你们不忠不孝,拆我的台,现在知道家里缺不了我了吧。要我别走,我偏不,就要走,就要走。
怎么劝也没用,老冯挺着胸脯,拎着铺盖卷就奔太原去了。
那边老阎早就在路口眼巴巴地等着了。一见面,少不得来两句经典对白:“兄弟啊,想死哥哥(弟弟)我了。”然后两人抱头大哭。
由于场面实在过于感人,把旁边的人都给弄得掉了眼泪。
老冯的住处,老阎早就给想好了,住晋祠。这可是太原首屈一指的疗养院,又有文化又有档次,可以陶冶情操,抚慰身心。对于心灵刚刚受到重创的人士,尤其是一个上佳的选择。
把老冯安排到风景名胜区,老阎还没忘了细声安慰:兄弟你受苦了,这次你吃了亏,不是你不高明,而是老蒋太狡猾太阴险了。从现在开始,我一定站在你这边,只要我们兄弟齐心,一定能替你把丢掉的场子再找回来。
阎锡山这样说的,也是这样做的。
之后,只要没什么大事,每隔三到五天,必定要抽空去看看老冯,惟恐招待不周,让老朋友吃苦受累。
老阎的细心和周到,又一次深深感动了老冯。
不过老冯也许没认真想过,就在老阎没到晋祠来看他的那些时间里,这个大忙人都在忙些什么呢?
答案是忙着接待。
蒋冯大战结束,老冯主要是恨,恨自己怎么会赔了夫人又折兵,恨部下卖主求荣,而在山西看风景的老阎却是怕。
老蒋手段之辣、动作之快令他不寒而栗。蒋、冯、阎、李,四人一局的麻将,前面整了俩,现在毫无疑问就要轮到他了。
唇亡齿寒啊。
不行,一定得找把枪来使使。阎锡山想找的这把枪就是冯玉祥。
他本来没指望老冯会上当,但出乎意料,没费什么周折,冯玉祥就自投罗网来了。真是天助我也。
冯玉祥到了太原,阎锡山手上就多了一件可以指东打西的宝贝。虽然他对外宣称,老哥俩是准备联袂出国的,甚至还专程到北平检查了身体,连西服都买好了,可行期却一推再推,总也出不了国。
因为他现在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吃香,凭什么要出国?
南京的蒋介石不用提了,因为生怕他跟冯玉祥兵合一处,联起手来对抗中央,所以只能不断地派人来送银子,说好话,让他不要把冯玉祥留在山西。
另一边,那些大大小小、在朝在野的反蒋势力,也都派代表拎着大包小包到太原活动。他们的目的正好相反,希望阎冯合作,共同反蒋。
老阎乐得嘴都合不拢了。
你们不但不能打我,还得低声下气地来求我。这就是我想要的。
为了能够左右逢源,把戏演得更像那么回事,老阎还别出心裁,专门准备了两套接待班子。
一套专门接待南京政府代表,说的都是如何坚决拥护中央政府,竭诚拥戴蒋主席的官话套话以及废话。
另一套专门接待各方面的反蒋代表,谈的是怎样紧紧团结在以阎冯为首的正义力量周围,共同反蒋的问题。
所谓反蒋代表,除了桂系李白以外,还包括老蒋在政府和党内的反对派。
反蒋代表中最耀眼的“首席明星”就是汪精卫。
《色戒》中,热血青年“王力宏”在行剌汉奸前赋诗曰:慷慨歌燕市,从容作楚囚。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
其实这首诗的专利拥有者应该是老汪。不过后来他自己也成了中国最大的汉奸。用彼诗刺彼人,莫非导演也喜欢玩无厘头?
我们前面说过,民国四大美男中,老汪是排第一位的,少年时同样风度翩翩的老蒋甚至连榜单都没能上得去。可见当时老汪的粉丝团阵容曾何等强大。
可惜搞政治不是比帅。在与老蒋争夺头把交椅的战斗中,老汪总是差那么几步。
不应该啊。
在老蒋崭露头角NN年以前,汪精卫已经名满天下了。
从一首“不负少年头”开始,他曾被公认为一个不可多得的少年勇士。年纪轻轻就敢刺王杀驾,关进局子还能诗兴大发,当年热衷于搞暗杀的革命党人不少,但汪精卫绝对是独一份的。
坏人并不是一生下来就是坏人。他很可能还曾是一名英雄。这就是历史的悖论。
想当初,汪精卫还担任了革命先行者的政治秘书,亲自陪老人家北上,连那份颇为煸情、每个国民党员见之都要顶礼谟拜的《总理遗嘱》也是他代为起草的。
等到革命灯塔一倒,在接班人竞赛中,大家都认为,年轻有为的汪精卫肯定能跑第一。
谁也没有想到,斜剌里会冲出一个蒋介石。
在汪精卫面前,蒋介石只能称为小蒋,不幸的是,这个小蒋比老汪更加年轻有为。从此老汪就被戴上了千年老二的桂冠。
有人翻了《三国》,便套用周郎的一句慨叹,将汪精卫和蒋介石的关系总结为:既生汪,何生蒋。
对于老汪来说,周郎起码有一个长处是他所羡慕的。那就是东吴大都督周瑜同志手里有枪杆子。
汪精卫嘴皮子利索,他喜欢说,而且会说,尤其擅长演讲,那水平就是在一群靠嘴皮子混饭吃的政客们中间也绝对是麦霸级别。不仅如此,他的笔杆子也着实厉害,写得一手好文章,可谓文采风流,字字珠矶,一个代笔的《总理遗嘱》可以写得连总理自己都点头称是。
嘴皮子、笔杆子都有了,偏偏没有枪杆子。
而这恰恰是最要命的,也成为他与老蒋争斗屡处下风的一个重要因素。
汪精卫需要寻找反蒋的枪杆子,而阎锡山、冯玉祥这样的地方大佬正是最佳人选。
却说阎锡山把冯玉祥藏在太原,两个军头随时可能联起手来造反,这让南京的老蒋整天如芒在背,坐立不安。
他派出的代表走马灯似地来到太原,不停地催阎老西尽快把老冯这个祸害给赶走。老阎收下礼后,就搪塞这些中央代表说,自己早就把老冯弄出太原去了。
既然是朝廷派来的,自然不都是那么好骗好哄的。其中有一位叫方本仁的,这兄弟就多长了一个心眼。他没有光听老阎说,而是亲自到太原城里城外进行了一番明察暗访,得到的结果让他又惊又喜,原来冯玉祥仍然住在太原,而且具体地点就在晋祠。
显然,他不会傻到让老阎帮他逮人,也不能设想自己随便找几个人来,花天化日之下就能去晋祠把老冯给绑起来——一者这毕竟是在人家的地面上,二者老冯那块头,那身板,那功夫(西北军都是会两下子的),普通人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唯一的办法就是报告老蒋,让他下令,从就近的河北石家庄派便衣宪兵过来,把冯玉祥一举擒下,然后带到南京去“治罪”。
具体操作过程都想好了:在晋祠秘密抓住老冯后,塞上一雇来的大卡车,然后再坐上火车,沿正太铁路(太原至石家庄)出境。
只要一出山西,阎锡山就算急得跳脚也没用了。
现在时间紧迫,如何在最短的时间内向老蒋进行报告是一个最大的问题。
只有发电报。
但是要发电报,就必须通过太原电务处,那都是阎锡山的机构和人员,万一电报内容被他知晓怎么办?
方本仁不怕,因为他有一套特别电码,一般电务人员就是看到也难以识别。
于是,他当即把报告内容编成密电码,赶到太原电务处,让里面的人给他发往南京。
令方本仁万万没想到的是,这个太原电务处其实很不一般。
看过《暗算》的朋友都知道,里面有两个非常神奇的人物:瞎子阿炳(不是创作二泉映月的那位)和黄依依,前者可以用耳朵分辨出不同的电波信号,谓之“听风者”,后者能够破解难如登天的顶级密码,谓之“看风者”。
阎锡山的太原电务处,竟然二者皆备,不能不使人竦然心惊,并由衷感叹老阎的深不可测,而正是凭借这个绝密武器,他后来还曾多次逢凶化吉,涉险过关。
“看风者”很快就破译出了电码,并上报给阎锡山。
老阎捏着方本仁的电报,在屋里走了两步,突然眼珠一转,计上心来。
在这份电报内容中,方本仁请求老蒋派便衣宪兵的时间是“10月2日”,老阎就提起笔来,把那个“2”改成了“5”,然后让电务处照发不误。
2日变5日,足足推后3天,等到石家庄的便衣宪兵赶到太原晋祠时,早就人去楼空了。
在此之前,阎锡山已将冯玉祥紧急转移到西汇。这个地方距太原有120公里(依山西五台县最新数据),而且离阎的老家河边村也很近,对外人来说比较偏僻,对老阎来说却利于掌控。
为了让老冯对自己放心,在这趟搬家过程中,老阎不仅亲自陪同,还在路上很动了点心思。
民间就流传着一个阎老西屈尊骑毛驴的故事。
说是到乡下后,两人下了汽车,改换坐骑。老冯高大威猛,自然要胯一匹大马。他骑上去后,下意识地一回头,没看到老阎。四处寻找,才惊疑地发现老阎就在他下首,原来对方骑的竟然是一头驴——老冯的身高本来就比老阎要高出一头,再加上马与驴的高度差距,不低头的话,还真找不着他。
老冯很奇怪,你有好马不骑,坐在这么一头畏畏缩缩的小毛驴身上干什么?
老阎的回答非常出人意料:既然冯大哥骑马了,我就只能骑驴,这是规矩嘛,怎么着我也得比大哥你矮上一头不是。
感动啊。
老冯一时之间都不知道怎么表达自己的心情好了。
这话听着怎么就这么让人爽呢,老冯自韩石反叛后积累的郁闷顿时一扫而空。
其实老阎也就是嘴巴子利索,反应快,见人会说话而已。老冯那是不知情,他不知道这个阎老西平时一般是不骑马的,就爱骑驴,而且骑驴连缰绳都不用拉——前面有人牵,两边护卫着,眯着眼睛,晃晃悠悠,那叫一个舒坦。
反正这一路上,老阎就是变着法地哄老冯高兴,像牵驴一样地把老冯牵到了自己想要他去的地方。
西汇有一个老阎花钱买下并营建的别墅区,自然是个好所在,可老冯住在那里面觉得很不适应。
太高档了,容易磨灭革命意志。
第二天,他就跟老阎打了个招呼,搬到别墅东边的窑洞里去了。老阎自个儿则住到离此不远的建安村——他老丈人待的地方。
过了几天,被哄得五迷三倒的老冯不堪寂寞,索性也搬建安村去,好跟自己哥们住一块,以便共同商讨“反蒋大计”。
但这时候阎锡山却听到了一个对他极为不利的消息。
原来自从冯玉祥出走太原后,他丢下的那一大家子就乱了套。
老冯在的时候还能压得住点阵脚。毕竟他是西北军的祖师爷,一言九鼎,说一不二的人物,但等到他一走,下面就失去了中心,变得乱糟糟的,基本上是下级不服上级,新的不服旧的,少的不服老的,没有一点起码的组织纪律性可言。
偏偏这时候西北军的经济状况十分糟糕,经常吃了上顿没下顿,有的西北军将领就把这笔帐算到了阎老西头上,认为就是他把冯先生(冯玉祥)拐过去,弄得兄弟们群龙无首,陷入绝境,因此极力主张跟老蒋合作,一方面可以保证给养,另一方面还可以把冯玉祥救出“虎口”。
老阎听到这一消息后着实心惊,连忙鼓动冯玉祥尽快对老蒋动手。
他还当即献上一计,叫做“引蛇出洞”。
就是让西北军先打,把中央军引出来,然后时机一到,再由他的晋绥军从津浦路南下,抄其后路,直取京师,如此,可打得老蒋稀里哗啦,顾头不顾腚,到时绝无不胜之理。
老冯听得入神,没想到这老阎不显山不露水的,还挺有军事才能嘛。于是连连点头称是。
老阎的智囊库还没完,接下来,他又献上一计,唤做“暗渡陈仓”。
这是个什么意思呢?
按照老阎提供的独家解释,就是要迷惑和麻痹老蒋,让他认为阎冯貌合神离,根本不会走到一起,而这次发动讨蒋战争的,也仅西北军一家而已——甚至于你老冯都可以暂时留在山西,那样就可以使得老蒋彻底摸不着咱们的动向和底细了。
到时我老阎再从后面摸过去,偷偷地兜头给他一棒子,准保打得他连北在哪都找不着。
老冯乐了,好你个老阎,真是一肚子坏水,鬼主意简直是一个接一个啊。
不过主意倒是不错,可我不回去的话,那西北军由谁来指挥呢?
老阎说,这个好办。
你可以先指定一个人代行指挥,反正就是发动一下的事嘛,到我们晋绥军这边也起事的时候,你再回军中统领全局不迟。
老冯有些犹豫,因为他这时候也听到人报告西北军内部不稳,觉得还是有必要先回陕西老家整顿一下再说。
这么一个活神仙,可不能就这么让他轻易从自己手中溜掉。老阎连忙劝导他,早点回去当然是有必要的,不过——可能,万一,也许,被老蒋识破的话,那就前功尽弃了。
要知道,那可是一个非常非常阴险狡诈的坏人呵。
老冯一听有理,这才打消了回家的念头。
为了再给老冯吃颗定心丸子,老阎又当着他的面,拍胸脯,打包票,表示西北军一旦起事,粮饷可全部由他负责供应,西北军一到河南洛阳,太原方面马上就会通电表态支持,而晋绥军也最迟在11月初就会从山西出发。
这番话入情入理,老冯真没得什么话说了。
随后,在西北军代表来见老冯时,他便写了一封给宋哲元的亲笔信,任命宋哲元为代理总司令,孙良诚为前敌总指挥,统领西北军官兵讨蒋。
收到冯玉祥从山西发出的指令,西北军内部的乱说乱动暂时消停了。
民国十八年(1929年)10月10日,宋哲元以西北军代理总司令的身份,和其他将领一起通电讨蒋,蒋冯战争开始。
听到前线动静,蒋介石也随即发布讨伐令,命令唐生智等部全力反击。
宋哲元、孙良诚率兵杀出潼关后,连战连捷,很快占领洛阳,之后又准备兵分两路,继续向东发起进攻。
按照原先的协约,西北军进洛阳,晋绥军就要出山西。可是西北军早就开进入了洛阳城,原先答应配合的阎老西却还在家里拨拉他的小算盘。发表通电,起兵响应,一个也没有做。
不过他至少做了一件事,那就是把老冯给请进了太原,说是要商谈军务。
老冯正纳闷呢,去了就问晋绥军配合作战的事,说我们西北军早就打起来了,你们怎么还没动静呢。
老阎二话不说,扯着他就去了火车站。
到了火车站一看,成捆成箱的枪弹火药正被装上车厢,一列列军车整装待发。
老阎告诉他,看见没,这就是我要运到前线去的,这么多铁家伙,足够老蒋好好喝上一壶的了。
又不知从哪里找来一杆绿色小旗,一本正经地塞老冯手里:大哥,你下命令吧。
老冯将手中的旗子来回一摇晃,列车立刻隆隆启动。
军号已吹响,钢枪已擦亮,行装已背好,部队要出发。
此情此景,由不得老冯不激动,不心跳,不要大喊三声万岁。
不过看上去老阎甚至比他还激动,送走军车,他还不让老冯走,拉着他就去吃饭。
酒席宴前,两人边吃边聊,他们为兄弟情谊而欢歌,为痛扁老蒋而鼓舞,为即将到来的胜利频频举杯。
可是正高兴着呢,突然乐极生悲,前方发来电报,说是路上的铁路桥梁被炸断了,军车过不去,部队请示应该怎么办。
这才多大一会儿啊,怎么出了这种事,而且还是在山西境内。老冯把电报要过来,前前后后看了两遍,不由起了疑心。
老阎把杯子往桌子一顿:怎么搞的,还不快去抢修桥梁,请示什么请示。
老冯脸色不好看,老阎也看得出。
这么着吧,大哥,我亲自去一趟,就不信炸个桥还能挡住我运兵不成。
说完,他就把老冯请进汽车,让后者回建安村去静候佳音。
这么一候着,老冯就再也没有收到过什么“佳音”,不仅如此,从此以后,他连老阎本人也“候”不着了。
所谓满载弹药出征,所谓铁路桥梁被炸,当然都是老阎编来骗骗老冯的。
从内心来说,他就从来没有真正信任过老冯,他的如意算盘是让蒋冯两家撕破脸皮,重新回到要拉拢依靠他的轨道上来,以便从中渔利。
宁蒋冯失和,不能蒋冯联合,你们不和了,我才有戏可唱。
况且,老阎也很清楚,西北军的那些骄兵悍将,几时曾把他的晋绥军放在眼里过。跟这帮人合作,得有的气受。所以就算要联手合作,最好也要等到西北军先败上一阵,吃点苦头再说。
不用等了,因为大礼到了。
老蒋再启杨永泰“以政御阎”的计策,而且一次性管饱给足——任命阎锡山为海陆空军副总司令!
老阎的喉头一下子就给堵住了。
海陆空军总司令是老蒋自己,下面就轮到他了,这岂是那个内政部长可比的。这种诱惑谁也挡不住啊,何况是一分钱都恨不得掰成两分花的阎老西。
一边是丰厚的现钞,一边是飘绿的股市,老阎用“投资需谨慎,入市有风险”这句话教育了自己,决定不再遵守原来“冯军先动,阎军响应”的约定,转而保持中立。
蒋冯之战爆发一个月后,阎锡山宣布就任海陆空军副总司令,并表示服从蒋介石和南京中央政府。
独木难支的西北军很快就撑不下去了,部队士气大受影响。同时孙良诚和宋哲元也闹起了不和,姓孙的不服姓宋的,两人大吵一顿,孙良诚一怒之下,将前线部队又拉了回去。这样,整个战线随之动摇,部队仓皇西撤,中央军却仍然跟在屁股后面紧追不舍。
危急时刻,幸得吉鸿昌从宁夏带了两千生力军过来,星夜赶到潼关,在前线挡杀一阵,阻住敌军进攻势头,才勉强保得西北军一家大小平安。
蒋冯战争,倒霉的老冯又输了一局,更惨的是还被人暗中摆了一道。
老阎现在已经不会再去看老冯了,就忙一件事:开庆祝大会,庆祝自己加官进爵。
从来是:只见新人笑,哪见旧人哭。
郁闷啊。所有的感动现在都变成了冲动。情知上当的老冯真想一把揪住那个笑里藏刀、口蜜腹剑的阎老西的衣服领口,狠狠地揍他一顿。
但是他现在连村口都出不去,更别说碰着阎锡山的面了。后者的政策是不见也不放,实际上是把他当成了手中奇货可居的一枚棋子——既可用来勒索老蒋,也可用来做挡箭牌,防止西北军对他进行报复。
老冯的感觉,座上客已经变成了阶下囚。
在建安村他的住所附近,房前屋后,村前村尾,每一个肉眼能看到的地方,都有警卫部队在持枪把守。只要他的车子一动,马上就有一大群山西兵围过来,也不硬拦,只是往车前一跪,眼泪鼻涕一起流,让你进退维谷,无计可施。
打骂都不怕,就怕关。老冯一生气,开始绝食了。绝食无效,因为没人理他,苦的还是自个。老冯只好放弃。
在实在计无所出的情况下,他甚至一度打算扮成与自己相貌有些相似的私人医生混出去。
幸亏他没真这么做,否则就比较狼狈和难看了。虽然大多数西北军的人看上去都差不多,但看守眼力再不济,也不至于把整天呆在屋里的两个毛人看走眼。
就在蒋冯战争快要收工的时候,老蒋下达了两个命令。就是这两个命令,差点要了他自己的命。
第一个命令,授权唐生智继续追击西北军。第二个命令,调遣石友三去广东,以防范桂军偷袭。
那西北军宋哲元部被唐生智穷追猛打,再跑几步路估计就要吐血而亡了。但就在此时,唐生智却做了一个令人咋舌的动作,放弃追击,回转身去,捋起袖子就朝自己的老板冲了过去。
民国十八年(1929年)12月,蒋唐战争爆发。
宋哲元抓破头皮也没想明白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蒋冯战前,这个人不帮着打老蒋,现在西北军已经大败,合作伙伴也没了,他却自动自发地反了水,实在令人匪夷所思。
唐生智外号人称“唐僧”,他有自己的一套说辞:我先前为什么不理你(指宋哲元),那是因为你太傲太狂,老子瞧不顺眼,就想要你小子吃点亏,长点记性。
不就是打一个老蒋吗,我用挑时候、选帮手吗?
实际情况是,老蒋的主力这时都在前线狂追溃退的西北军,后方极其空虚,正是趁人之危、杀人放火的最佳时机。
说不要帮手也是假的。唐生智这次玩变脸就找了一个帮手,那就是接到老蒋另一个命令的人——更加反复无常的石友三。
石友三早就是叛变这个行当的老油条了,这次是觉得老蒋有对付他的迹象(也算莫须有),就来了个先发制人(这招小布什当政时常用),提前叛变了。
当下他二话不说,广东也不去了,隔着一条江,树起几十门大炮就狂轰南京,向城里的老蒋示威。
不过闹得再大也仅此而已,石友三充其量只是一个靠叛变混饭吃的家伙,让他直接去取老蒋的脑袋,还真没这个胆。
示威完毕,他就收拾家伙,拍拍屁股走人了。
老蒋的一颗心却还悬在那里,因为这次唐生智起兵,是和广西的桂系部队遥相呼应的。唐生智从北边攻武汉,桂系就从南面打广州。
唐生智从河南起兵的时候,中央军主力一部在鄂北追击冯军,一部在广东应付桂军,短时间内都来不及回撤,眼瞅着唐和尚的大慈大悲掌就要过来了,老蒋暗暗叫苦:武汉要丢。
但是他多虑了。
自从唐生智在郑州发表反蒋通电后,他就一直没挪过窝,既不前进,也不后退,眼睁睁地看着中央军调兵回援。
观者均百思不得其解:这么好的战机都抓不住,唐和尚是不是念经走火入魔了?
差不太多。
“唐僧”人如其名,虽说是保定军校毕业的,也算是有文化有理想的一代新式军人,但他本人却对佛教特别感兴趣,还专门拜了一个扬州师傅,姓顾。此君是个信奉佛教的居士,自称对佛学很有研究,而且能言善辩,搞传销是把好手。说他能把佛祖讲得哭哭笑笑稍微夸张了一点,但骗骗唐和尚肯定绰绰有余。
唐和尚一直把这位顾师傅当个活神仙给贡着,他之所以不急着出兵,就是要让他那个“佛法无边”的顾师傅给他算日子。
本来唐石二人发动进攻的具体时间都已商定好了。让顾师傅把关时,他掐指一算,说不妥不妥,这不是皇道吉日啊。
等“佛教军”重新算好日子发动进攻,已经一下子差了整整二十多天,连黄花菜都凉了,更甭提什么战机。
紧接着,桂军攻广州败了,石友三跑了,这局面怕是连佛祖上来也撑不住了。
这下子,唐和尚全然没有了当初拼得一身剐,敢把老蒋拉下马的雄心壮志,仗也不想打了,转而又开始请教起他那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师傅来——如之奈何?
顾师傅战战兢兢地拿出一本测字书让他翻。一翻,翻到一个“道”字。老顾脸都白了,给一旁更加战战兢兢的徒弟分析:道者,大凶也,右首左走,看来当首领的非走不可了。
一个“道”字算是把唐生智给安排了。他垂头丧气地扔下部队,跑到天津通电下野,然后,溜了。
赶走唐生智后,老蒋擦了擦汗,以为这下可以喘口气,消停一会了。
他想的太轻松了。因为潘多拉魔盒已被打开,不久以后,一场席卷中原的超级大战将不可避免,而它的规模,是以前包括蒋桂、蒋冯、蒋唐等任何一次内战都无法比拟的。
且说冯玉祥被阎锡山关在山西乡下当农民,真个是度日如年。就这么耗了一天又一天,忽然有一天老冯开了窍:既然你阎老西千方百计要算计我,那我何不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老冯自从下野后,对外一直以闭门读书示人,但实际上也没真正翻过几天书。这次着了老阎的道后,哪里也去不了,除了一个人关着门发牢骚骂娘外,连个唠闲嗑的人都找不到。在这种情况下,我倒是相信他一定啃过两本书的。
至于书目,老冯自己没有列过。以他的个性和喜好,不大可能是四书五经那类封建糟粕,至于《圣经》,虽然老冯入过基督教,号称“基督将军”,还会拿着水管给士兵做“洗礼”,但你要让他在炕上盘着腿一个字一个字地跟主耶稣交流心得体会,好像也没这个耐心。
有人说老冯看的其实是三国演义,这我信,虽然很野史。
国人所谓“老不看三国,少不看水浒”,老冯是介于两者之间的,亦老亦少,所以我相信他老人家对这两本中国民间真正的“国书”是情有独钟的,而且我认为他看过之后也一定很有心得。
一部三国,讲穿了就是一部大家互相耍阴谋、斗心机的教科书。今天你阴我,明天我阴你,胜者为王,败者为寇。曹刘孙这三个人就这么变着法子地在舞台上面旋来转去。
如果把老冯自己看成是刘玄德(这应该是传统中每个人参演时都愿意选择的角色),那么老蒋无疑就是那个“白脸奸贼”曹孟德,而一贯善于见机行事的孙仲谋则非老阎莫属。
现在“刘玄德”被困在蜀地(相当于老冯被软禁在建安村),如何脱困呢?
答案并不难,就是像“诸葛军师”隆中对中所说的那样,把“孙仲谋”拉过来,一道对抗“曹孟德”。
可问题是“孙仲谋”已经与“曹孟德”勾搭起来,而且还打得火热,那又怎么办呢?
这个问题可以由《三国演义》的作者罗贯中来回答:阴他,或曰阴他们俩!
具体来说,就是要想办法把孙曹联盟拆掉,并且让“孙仲谋”认识到,要是不和我们老刘家搭档,你那江东就别指望能保住了。
这里有一个基本判断,那就是不管怎样,孙曹两家是永远不可能成为真正的盟友的。对孙而言,曹给他封个王,赐点东西,那都是求之不得的好事,可以来者不拒,但假使让他发现对方起了坏心眼,竟然要到江东来“狩猎”,那就由不得他不翻脸了,到时候,一个“赤壁联盟”自然而然就会形成。
欲触动孙,必先挑动曹。
一个新的计策在老冯心中悄然成形了。
你还别说谁比谁更坏,都是斗心眼,没点心机成吗?
当然了,再好的“计”,也需要有人来实施。如今老冯根本出不去,为了怕他坐车跑掉,老阎居然还让人在公路上挖了濠沟,放了栅栏。
怎么办呢?
有办法。
里面的人虽然出不去,但外面的人还是进得来的。
就算老冯这是在坐大牢,你也得允许家属探望不是。
当然了,来什么人,说什么话,那都是要接受检查和监视的,在这方面,老阎丝毫不敢马虎。尤其是在有南京政府代表来太原的时候,看守得会比以往还要紧,而如果代表的来头很大,带的礼又很多,那就看得紧上加紧。
好在一紧之后必有一松,南京代表总有走的时候,这时候就要松一些了。只有松的情况下才有机会,因为老冯要等的那个人终于可以混进来了。
这个人递给警卫一张名片,上面介绍他是老阎手下的一个参议官,姓赵。
“赵参议”自称从太原来,身上的证件一应俱备,警卫查不出什么破绽,便客气地让这位京城来的“高官”进了村。
那一阵,老阎虽然自己不露面,但他从来没有忘记要“关照”一下冯大哥,时不时就要派人过来“看望”一下,因此这些警卫也早就对此习以为常了。反正今天赵参议,明天钱参议,只要是自己人就好。
作为警卫,他们的重点就是看牢冯玉祥,只能进不能出。至于从外面进村的人,如果是太原以外的,特别是西北军的人,那就要上报批准,即使放进去,也得有人负责一步不离地进行监视。
“赵参议”是从太原下来的自己人,当然不受这些限制。
然而他们这次看走眼了。
“赵参议”的确是从太原来的,但他是从天津出发,经过北平,刚刚才从山西大同跑到太原的。
他不姓赵,当然也不是什么老阎的参议官,而是被关在村里的老冯的亲信部下——鹿钟麟。
这位要说了,他身上怎么会有参议官的证件,而且还能通过警卫的检查?
那是民国年间,你只要手里有银票和烟土,还有什么弄不到的,而且很可能除了人不是真的,证件之类都是真的。
这下好,连跟班监听的人都没有,老少二人可以关上门研究了。
鹿钟麟这次是受命而来。至于他是怎么得到老冯命令的,这个其实也并不难,因为老冯就是不能出来而已,来去的人这么多,私底下捎个话还是很容易办到的。
一路上,他的身份不断变换,在天津时,是西北军将领,在太原时,是商人,在建安村时,是子虚乌有的参议官,接下来,冯玉祥又授予了他一个新的职务:接替宋哲元担任西北军代理总司令。
据说,相关任命和这些天来想出的计策,都被老冯用药水亲笔写在了一本《三国演义》上(一说是用米汤写的,我不知道米汤是不是有这样的隐形效果,存疑)。
带着这本意义非凡的《三国演义》,鹿钟麟辞别老长官,回到太原,然后又转车南下,直奔黄河渡口风陵渡。
过了风陵渡,就是西北军的天下。
渡口把守很严,不过那个“赵参议”的行头又一次发挥了作用。鹿钟麟没有遇到任何麻烦,就平安到达西北军防区。
老冯在西北军中军纪森严,几乎无人敢违拗他的命令。在出示“手谕”后,鹿钟麟马上以代理老大的身份稳住了全军。
接下来,他要遵照老冯的要求,按计行事。
我说过,任何时候,你都不要小看老冯的头脑和智商。在他那看似“粗放”,有如老农的外表下,经常会隐藏着一些缜密而复杂的运思。
以下这个计策就是一明证,一般人也许光想想都会头疼,因为它是一个连环计,大致可分为三个回合。
第一回合:反阎拥蒋。
鹿钟麟秘密派出一个代表去南京找军政部长何应钦。
这个代表属卖狗皮膏药的,见了何应钦的面,当即表示要“拥护中央,开发西北”(西北军那么穷,的确需要开发大西北),并提出了一个似是而非的“新理念”——蒋介石是我们的敌人,阎锡山却是我们历史上的仇人;敌可化为友,仇则不共戴天。
也不知道何应钦到底听明白没有,但不管怎样,总算听出来是好话。
何部长很欣慰。
那一阵,蒋阎表面看着亲亲热热,其实已经尿不到一个壶里去了,甚至老蒋还对后者起了杀心。
最初的起因得从唐生智那里说起。唐和尚当初准备起事反老蒋,可是一摸口袋,缺银子,这就想到了山西土财主阎老西。于是,他就派人到太原,跟老阎说,要拥他做老大,共同倒蒋,条件是必须承担一部分军饷。
那时候,蒋冯战争已经结束,老阎也不知怎么头脑一发热,算盘珠子一拨,认为这笔生意值得一试,就答应给点钱。
但是几天之后,他却又飞快地改变了主意,转而联合关外的张学良等人发出通电,口号就是:拥蒋讨唐。
老阎一向对钱是算得很仔细的,他当然不能容许自己花出的钱打水漂,之所以发生这样一个让唐生智都感到头晕目眩的转变(后来他只好树“拥汪反蒋”的旗了),是因为一个人竭力劝说的缘故。
蒋介石有一个杨永泰,阎锡山也有一个赵戴文,都是各自的幕中首席。
赵戴文曾做过薄一波的老师,此人在山西时就被称为阎锡山的宰相。自从到南京帮老阎打理内政部务后,他已经发现老蒋在国民党中央的地位无可取代,那就是一个“真命天子”,阎锡山虽然也是“皇帝”,但那是山西的土皇帝,到全国就玩不转了,说到底就是能在地方上当当王公诸侯的命。因此,赵戴文从既忠于“朝廷”又忠于“主公”的立场出发,希望竭力劝阻阎锡山“犯上作乱”,轻启干戈。
老阎之所以在联冯出兵的问题上一再犹豫,很多程度上也与赵戴文有关。后者一再给他发电报,让他不要轻举妄动。急起来的时候,老头子甚至不顾老阎脸色难看,对他假模假式地要和冯玉祥一道出国的提议也表示赞同。
当冯玉祥的专使到南京,告知赵戴文,冯玉祥主张阎锡山“联唐倒蒋”时,赵戴文当即气得把手上的茶杯都摔掉了,说你们这些人不怀好意,就想拖我主公下水。
正是由于赵戴文的坚持,阎锡山才在态度上发生了戏剧性的转变。
这之后,就到了我们大家熟知的蒋阎蜜月期。老蒋任命老阎为陆海空军副总司令,使后者一跃成为国内军界第二号人物。
但是没多久,轮到老蒋晕了。
因为他得到情报,原来老阎也动过造他反的心思,而且居然还曾想当这个造反队伍的头,只是被人规劝才临时改弦更张。
老蒋获知真相后怒不可遏:这个白眼狼,竟然忽悠起我来了。还等什么,抓起来!
此时刚刚当上全国军界二把手,志得意满、风光无限的老阎正在郑州主持讨唐军事会议。他没料到,老蒋会暗中发电报给韩复榘,要求后者在郑州将他就地拿下。
不过老蒋也同样没有想到,铁算盘阎老西在偷听别人私房话上面的功夫着实了得。
前面说过了,他有一个外人不知晓的秘密武器——太原电务处,那里面藏龙卧虎,都是一等一的电报侦听和破译高手。
老蒋发往郑州的电文就这样被太原电务处一字不漏地截获并破译。得到报告,老阎吓出一身冷汗,赶紧换了便衣,连夜就逃回太原去了。
自从经历过这次郑州惊魂夜后,可把老阎给紧张坏了。
那能不紧张吗,要不是自己养了一群破译电码的高手,就得被别人活逮了。
老阎这时才意识到,好日子快要到头了。他左左右右,上上下下,都仔细盘算了一遍:你说打吧,没有把握,万一输掉可能连本都捞不回来,不打吧,看样子老蒋在整倒老李老冯后,还是放不过自己,明枪暗箭会一个个地来上来招呼。
更主要的是这时候的老阎心也大得很,在一帮反蒋代表的撺掇下,内心里对老蒋很有点彼可取而代之的意思,只是一直感到力量不够,时机不成熟,不敢轻易下手而已。
由于始终解不开这个结,老阎就此得了心病,情绪上烦躁不安,相当不稳定,看到杯子就想摔(当然只是想想而已,杯子也是要花钱买的),乃至于到了白天吃不下饭,晚上睡不好觉,所谓“昼废其食,夜失其眠,终夜彷徨”的程度。
当然了,老阎毕竟还是老阎,属于千年老妖类型的,像他这样是绝不会甘于坐以待毙的。
给你来个绝的——
一哭二闹三上吊。
先哭。
做出一副完全服软的样子:我尊你做老大还不行吗,你做大,我做小,你进我进,你退我退。
有人说我要暗害你?还说我在津浦、平汉线进行军事准备?天啊,谁这么缺德的,这种挑拨离间的话你也信啊,真是冤枉死个人了。
我要害你,也不用等到现在呀。当初老冯那家伙对老大你动了坏心眼,我可是一直站在你这一边的呀,那时我不动手,留到老冯歇菜了再动,你想想可能吗?(“当发动于钧座危急存亡之时,不发动于助钧座平乱之后”)
不哭还好,这一哭却把老蒋给哭火了。
装,再装,看我不把你身上那层画皮给你揭下来。
咱们别的不说,就说说你跟老冯的那点事吧。先前,你口口声声说要跟他一起出国,可是根本没兑现诺言(“既约冯玉祥同行出洋于前,反束缚其行动于后”)。然后呢,又挑拨西北军来跟我作对(你以为我都不知道),自己却又躲在后面不出手。
老蒋骂着骂着就上了瘾,刹不住车了。他直指老阎一贯以“礼让为名,争夺为实”,而且缺乏作为“礼让之本”的信义。
要说这老蒋也实在很不够意思,你说事就说事吧,怎么连人身攻击这一套也用上了。就这样,老阎还得厚着脸皮硬挺,被骂了也不敢多回一句嘴,以示“服软”。
但老蒋可没这么容易对付,他要看老阎“服软”的实际行动,连具体要求都提出来了:赶紧实践你的诺言吧,把那个姓冯的给我送出国去,同时大家按照上次编遣会议的精神,继续裁军(当然主要是裁你们的),这样我才能相信你是真的“服从命令”,你以后也不用再担心别人造你的谣了。
老阎的那个“诺言”,是把他自己和老冯一起放在出国名单上的,老蒋虽没明说,但意思明摆在那里,就是要老阎也消失,而且越远越好。
我出国,部队地盘都交给你?怎么想得出来的。
老阎气不打一处来,却又不敢发作,只好再闹。
他给老蒋发了个电文,提出两人一道下课算了,这样大家都不用诉诸“武力”,以便把“国”给“让”出来,予国人一个和平稳定的好环境。
这个在招数上叫做以退为进。因为很显然,老阎自己是肯定舍不得下来的,他也料定老蒋更不愿意。
那好,你要是再逼我的话,我现在就身上绑个炸药包(里面没火药的那种),跟你抱一块,我喊“一二三”,大家一起玩完。
老阎认为,此招一出,老蒋必得让步,孰料对方当的是一个厚黑学方面的高手高手高高手,脸厚心黑的程度丝毫不处下风。
老蒋的回答:
让我一道下课?不可能。你以为我是贪恋国家元首的宝座不走吗,才不是呢。我这是在“革命救国”,而且这是我的义务。作为我个人来说,权利可以牺牲,义务却不能放弃。在这方面,我是有“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之决心”的(谁敢动我的位子试试,非跟丫死磕不行)。
让我不要动武?行不通。就如今这种“困顿万状”的局面,不下重手行吗?我不动大棒,你们肯乖乖听我话吗?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这句话你们难道都没听说过,还是跟我在这装傻?
下面的这句话就很有些杀气腾腾的味道了:“舍武力制裁外,无以实现和平统一之目的。”
技穷了。
老阎一咬牙,抖抖索索地爬到桌子上去,双手拉着梁上的绳子——他要上吊!
这当然是一个形象的说法,正式的说法是老阎要自己下野。
你不下去,那我下去。
一帮人抱住他的大腿,哭的哭,喊的喊,让他千万不要如此想不开。这批人有反蒋的,也有劝架的,文有胡汉民、谭延恺、王宠惠,武有李宗仁、白崇禧、张发奎,反正该来的都来了,该表现的都表现了,每个人脸上都是一副既同情又愤怒的表情。
同情是对做势要下野的老阎,愤怒是对逼人太甚的老蒋。
人都到这地步了,真有个三长两短,你负责?!
然而老蒋是何等样人,这种要死要活的腔调完全吓不住他。他把手袖在口袋里,只是冷笑着不说话。
军政部长何应钦替他把话说了出来:玩上吊?太假了吧,求求你别再这样埋汰人好不好——
如果阎锡山你诚心要下野,那就发个电文,直接出国休养去好了,不要弄得满城风雨,上上下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当然了,如果你其实并不准备下野,还想继续“为民服务”,那就老老实实地“拥护中央”,“临崖勒马”。
一听这话,老阎马上自己从桌子上下来了。
其实不想走,其实我想留。
就在蒋阎之间闹得不亦乐乎的时候,老阎的“赵宰相”从南京赶到了太原。
两人吵得这么热闹,全国人民都知道了,赵戴文又岂能不知。据说他在南京的时候就急得连觉都睡不好,多次公开说,我这么大年纪了,实在不想看到再打内战啊,要是再打内战,我索性投江自杀算了。
这话,老阎听到了自然不高兴。什么意思,难道是我想打内战吗,是老蒋在逼我好吧。
赵戴文这次到太原来,还带来了蒋介石的亲笔信,当着老阎的面气哼哼的:你真的想造反啊,不能让老百姓过两天太平日子吗?
当着真人不说假话,老阎没反驳,只是纠正了一个词:老先生,是“讨蒋”,不是“造反”。这是大家的意思。
赵戴文马上就明白老阎说的“大家”是哪些人了:你怎么不明白,那都是些乌合之众,不是流亡政客,就是失意军人,他们有好处就上,有坏处就躲,打仗怎么可能是“朝廷”的对手呢,你如何能听他们编的鬼话?
老阎沉默。良久,站起来说了一句话:先生被蒋介石收买了。
赵戴文万没想到自己“主公”会说出这样的话,不由呆若木鸡,只得流泪掩面而去。
其实,老阎并没有赵戴文以为的那么有胆,他对“造反”或者说“讨蒋”的信心也不是特别足,但既然“大家”都认为他有君临天下的潜质,要他就这么轻易放弃实在很不情愿。
现在唯一能让老阎觉得安心的,就是自己手里始终牢牢地抓着一个老冯,而控制着老冯,也就等于间接控制住了最让老蒋忌惮的西北军(相比之下,那些反蒋代表,特别是文人和政客代表确实不值一提)。
老阎相信,只要这一点能得到保证,老蒋再怎么咄咄逼人,也不敢轻易对他动刀子。
铁算盘估计的没错,老冯下落不明,西北军的态度就不明朗,而这些始终都让老蒋不敢真对这位山西土皇帝下手,怕冯阎两家联起手来对付他。
正因为如此,鹿钟麟派出的这个代表的一番表白,让何应钦真有喜出望外之感。
本来中央收拾阎老西还心存顾虑,既然西北军表明了态度,而且肯上阵和我们一起打,那就再好不过了。
何应钦当即承诺:只要你们铁了心反阎,马上就可以获得中央的接济。
先跟东家打好招呼,再找下面的杀手就容易了。
第二回合:借鬼打阎。
鹿钟麟随即联系韩复榘、石友三这两位过去的老同事。
这时候韩石都挤在河南,这地方也是个有名的穷地方。两人才刚刚从西北跳出来,马上又落进了另一个穷坑,心里都十分懊丧,脱贫致富的心急切得很。一听说要联合去打阎锡山,脑子里立刻想到了“人说山西风光好”,马上答应下来。
毕竟同事一场,分蛋糕竟然还能喊上我们,实在很够意思。
只两个回合过去,主动权已完全到了老冯这一边。
如果事情照这样继续发展下去,连环计的第三回合都不用再拿出来了,因为老冯现在已是稳坐钓鱼台。
先倒蒋,再反阎,固然解恨,但先反阎,再倒蒋,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但这时候意外发生了。
鹿钟麟联系韩石时发了好些电报,而这些电报中的大部分都被老阎的那些“听风”“看风”高手们截获并破译。
电报这东西好是好,可是一旦泄密就不得了。
一看到译出的内容,老阎的汗就下来了。所谓玩火者必自焚。若像电报中所说的那样,蒋冯韩石联合攻晋,则山西难保矣。
他很清楚:被他一直关在乡下、受尽冤屈的冯玉祥极可能是整个事件的幕后主谋。
到了这步田地,要再不改个戏段子唱唱就相当危险了。
可是你把人家关也关了,冷落也冷落了,抛弃也抛弃了,现在就是想回头,也很难拉得下这张老脸。
不管怎样,得先想个办法摸摸老冯的底。
此时鹿钟麟按照老冯的谋划,一面暗中组织和联络反阎力量,一面却还在从表面上忽悠老阎。
他派人到老阎的大将商震家里去做客,席间大谈如何进行阎冯合作,把老蒋给搞下去。正谈到兴致勃勃的时候,忽然有人拍案而起:还有什么谈合作的必要?!
此人是太原方面的一个高官,他说的话让在座诸人都大惊失色——
不用谈合作了,因为没什么好谈的。
为什么不好谈呢,因为你们西北军在“卖假药”,而“假药”卖到最后的结果,就是占领我们太原。
这个时候,除了高层极少数几个人以外,包括西北军和晋绥军方面,几乎没有人知道这个“不能说出口的秘密”,因此此人话一出口,无异于是在房间里扔下了一颗重磅炸弹。
鹿钟麟的代表当即予以矢口否认,并追问说这话到底有什么根据。
对方从鼻子里哼了两声:有没有根据,你们还是自己到建安村去问你们的冯大帅吧。
代表一回去,就把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向鹿钟麟进行了汇报。后者情知事关重大,马上派人去建安村求见冯玉祥。
这次建安之行,当然是一无阻碍,顺顺当当就见到了老冯。
老冯一听就明白了,这是老阎让人放出来的风。
因为谁都知道,如果没有这位土皇帝授权,任何一个太原高官都没有胆子随随便便地做新闻发言人,何况是如此重要而秘密的消息,哪怕是私下的。
这是要探我的口气啊。
既然这事已瞒不住老阎,那就得摊牌了。
对于老冯来说,先反阎还是先反蒋,现在又成了一个问题。
他最后作出的回答是:反蒋,而且坚定不移。
原来准备搁置的第三回合招数终于还是派上了用场。
第三回合:联阎倒蒋。
老冯让人给阎锡山带话。
首先是说这件事事先我完全不知道(村里连只鸡都跑不出去好吧),其次是表明立场和态度:我恨透老蒋了,一定会和你合作,誓与老贼斗争到底。
撇清关系后,老冯也没忘记来点威胁和恐吓:现在事态紧急,你得放我回去做西北军的思想工作。要不然他们就要乱来了。
为了让阎老西下决心释放自己,他还设身处地来了个倒退法,表示:如果你不相信我,顶多就算我带领西北军来打山西了,你也没多大损失。
言外之意是自己早已失去了作用。你扣我就等于扣了一废物。
得到老冯的答复,老阎反应也够快的,立刻准备坐上长途汽车去看自己兄弟。
此时赵戴文已回到太原,他闻听阎锡山此行是要释放冯玉祥,顿时脸色大变,一个劲地追问:你真的要放他吗?你真的要放他吗?
因为他很清楚,这就意味着他的“主公”将和老蒋决裂,真正和老冯站一起去了。
老阎叹了口气:一定要放,不放不行了。
赵戴文见事情已无可挽回,一时老泪纵横,颇有一种祸不远矣的哀伤。
民国十九年(1930年)2月27日,阎锡山再至建安与冯玉祥会面。
两人很久不见面,但是这一见面同样抱头痛哭。
不管哭得怎么惊天动地,有一件事两人心里都明镜似的:在反蒋这件事上,现在大家又都成了一根绳上跳的蚂蚱,而且绝无退路。
老阎首先向老冯道歉,说自己在两件事上对不起大哥。
一是老冯刚到太原时,没有马上起兵反蒋,不够意思。
二是宋哲元起兵时,没有及时响应,太不够意思。
既然口口声声“不够意思”,那就免不了要做点悔罪表示。
在港片“古惑仔”系列中,扮小流氓也扮得酷劲十足的“郑伊健”被指做了对不起兄弟的事,于是他便当着众人的面,拿起一把点燃的香头顶在自家胸口上,用这种自残的方式取得了别人的谅解。
民国时代的江湖,虽然某些时候也跟黑社会打斗没有什么两样,但好在大家都是体面人,一般情况下没玩得这么吓人的,即使赎罪也大多是君子动口不动手,止于嘴皮子上的功夫而已。
这一点,东北“忽悠大王”赵本山赵老爷子向范大厨师的忏悔语录可以作为标准模板:
你打我两下——你下不去手;
你骂我两句——你张不开嘴。
反正你原谅我也来了,不原谅我也来了,原谅不原谅我都带着诚意扑面而来!
老阎当时就是这么跟老冯“忏悔”的:
大哥如果对小弟我仍不谅解,那我就在大哥面前自裁,以表心迹——你肯定不会让我死在你面前的吧;
我现在就放大哥回去,大哥如果回去以后,还要带兵打我,那我决不还击——你肯定不会带兵来打的吧。
说这些话的时候,是必须搭配生动表情的。这个当然也难不住老阎,从见到老冯那一刻起,他可一直就是眼含热泪的。
对方负荆请罪,老冯就得扮好蔺相如的角色,当即捂住了老阎的嘴,因为按照规矩,如果一方不阻止的话,另一方是一定要不停地把“狠话”说下去的。
老冯表示,从前的事都是一场误会,现在既然误会消除,就应该办好正事,联手倒蒋。
看到老冯能这么深明大义,老阎立刻作出承诺,表示今后在倒蒋的行动中,山西方面不仅会精兵尽出,还将一手包办西北军的后勤供应,而且晋绥军吃什么,西北军就能吃什么,两军享受一样的待遇。
为了让老冯相信他这次不是忽悠,老阎当着面就先给了老冯一笔厚礼:现款20万元(一说为50万元),“花机关”(即手提机关枪,当时属于太原兵工厂的专利产品)200挺,面粉2000袋。
这一出手,两人又是一阵泪花直流,并且决定在以前已经盟过誓的基础上,再盟一把。
为什么过去那么庄重的誓言总是成空?无它,还是客观的宣誓仪式没做好,所以再搞一次绝对是有必要的:先唱“同生死,共患难,反蒋到底”,再割破小手指滴血验证。
这次由于相信老阎再无反悔余地,老冯决心很大,那是发了狠非跟老蒋决一雌雄不可的,意志是少有的坚定,颇有一股撞了南墙也不回头的气势。
两人先是手拉着手从建安村回到太原,然后在太原召开了倒蒋会议。开完会,老冯就动身去陕西发动西北军。临走前,为了让老阎放心,他还一咬牙,把妻儿老小都留在了太原。
民国十九年(1930年)3月8日,冯玉祥由太原秘密回到陕西,2天后到达潼关,从而结束了他在山西的软禁生活。
回去后,老冯马上召集高级将领开会,表示要联阎倒蒋,还郑重其事地宣传了一下这样做的伟大历史意义和深远现实意义。
一番热情洋溢的讲话完了,下面却反响平平。
除了一个师长(还不是老冯最欣赏的)发言拥护外,其他人都做了闷嘴葫芦。任凭老冯怎么点拨,愣是没一个开口响应的。
散会后这些人议论纷纷。
有的说,我家先生(冯玉祥)是不是被阎老西灌了什么迷魂汤,给弄晕了。我们吃了山西佬这么多亏,上了他们这么多当,怎么还能和他们去搞联合。
还有的则大惑不解。不是说好蒋冯韩石联合起来,直取太原的吗,怎么说取消就取消了,这不是折腾人吗。
就连鹿钟麟本人也有点想法。
作为“驱阎取晋”方案的具体执行者,他虽然明知道这其实原本是一个“激将法”,但真正做起来后,却越做越有味道,自己也觉得欲罢不能,开始弄假成真了。
现在眼看方案都已成熟,老冯又要让他一下子扭过来,他感觉很不适应。
当时鹿钟麟的一个幕僚曾对西北军在中原大战中的前景做出过一个相当悲观的评估,那就是胜亦可,败也罢,都毫无出路——
胜,老蒋可退至长江,凭险据守,一旦僵持不下,冯阎的合作就难以稳固,到那时,西北军既要防着老蒋反攻,还要留心晋绥军突然从背后反戈一击,可以说是腹背受敌;
败,那就更惨了,老蒋这次是无论如何不会放过我们了,甚至于西北军要想再退据关中都不可能(后来果然应验了)。
对幕僚的话,鹿钟麟深以为然,可他又不敢当着冯玉祥的面表示反对,只能服从命令跟着干。
老冯在西北军中向来是以家长自居的,当手下这些将领都是他的儿子孙子。一言不合,不管身份官阶,轻则赶到门口去喝西北风,重者就要罚跪。
据说有一次,吉鸿昌不知道做错了一件什么事,他当即打了个电话过来,命令:“你给我跪下!”。
吉鸿昌没有办法,只好拿着电话机跪下。
那时候视频电话还没发明,老冯怕他做弊,竟然追问:“你真的跪下了没有?”
当着一屋子的手下,吉鸿昌赶紧一本正经地向他报告:“总司令,我真的跪下了。”
这才算完。
韩复榘投蒋后为自己辩解,说他并不是贪老蒋那点银子,也不是忘恩负义,是老冯真不把他当人看了,他才跑的。
韩石走了以后,老冯的脾气不消反长。包括鹿钟麟在内,部下在他面前连喘口大气都不敢。至于要指望老长官朝你扔根香烟,跟你套套近乎,拉拉家常什么的,那更是痴人做梦,连想都不用想。
老冯认为,联阎倒蒋是我决定的,你们就得照着做。能跟你们打个招呼,那是给你们面子。怎么着,还想不干,反了不成?
调兵遣将,全给我把队伍拉上来,而且一个也不能少,谁都不要想保存实力。
赢了,就到江南去组织新政府,输了,和老贼同归于尽。
老冯这回是真豁出去了,他把自己前前后后的霉运一股儿都算到了老蒋头上,誓把反蒋斗争进行到底。
同一时间,老阎这边也在积极准备。
所谓准备,其实也就是要花钱了:给自己的部队发钱,让部下去打仗;给别人的部队发钱,请人家帮着打仗。
这时候的老阎,已经被各路反蒋力量内部尊奉为“全国海陆空军总司令”,那是要跟南方的另一个“总司令”老蒋对着干的,麾下可供调配指挥的人马当然是越多越好。
不过能不能达到目的,就得看孔方兄的本事了。
特使出发了,目标还是原西北军的那两个“虎将”:韩复榘、石友三。
阎老西素来以算盘打得精著称,属于那种“鸳鸶腿上割精肉,蚊子腹内刳脂油”的人。不过这回他也知道,此番非比寻常,关系到自己能不能在山西这块地盘上待下去的问题。因此在出发前,口头表示只要能把事情搞定,特使可全权处理,也就是说该花钱时可以花。
这年头办事不容易。有了阎长官这个承诺,特使就放心上路了。
在西北军中,韩复榘向称儒将,还是有点头脑的。年轻时那也是眉清目秀,像个书生,与若干年前的少年张作霖好有一比。
他对形势还是看得比较清楚的。要他驱阎取晋,他干。
无它,有把握啊。你就看前有西北军,后有中央军,联起手来打一个晋绥军,那真是十个指头捏田螺,十拿九稳的事。
但要他联阎倒蒋就是另外一码事了。因为他认为冯阎合起来也成不了什么大事。
老冯倒是打仗还行,但对政治并不是很懂,偏偏又喜欢参与政治,结果往往弄得一地鸡毛。老阎虽然懂点政治权谋,算得上老奸巨滑,却又是一个典型的山西老财主,只会算小帐,不会算大帐,充其量也只能守守山西那一亩三分地,要想争夺天下,那就差得太远了。
再说老蒋待他不薄。早在投蒋前后,蒋介石两口子就曾亲自陪他吃饭,席间不仅敬酒夹菜,更张口闭口恭维他为“常胜将军”。投靠中央后,老蒋私底下还称其为“宝贝”。虽然听上去有些肉麻,但惜才爱才之心仍然溢于言表。
这与他在冯玉祥手下非打即骂的境遇形成了鲜明对比。
古往今来,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儒将韩复榘懂得这个道理,所以他决定死心踏地跟着老蒋干下去。
与韩复榘相比,个人的判断和标准,石友三也有,而且绝对唯一不变。
那就是钱。
阎锡山的特使一说到组织“反蒋联盟”,他就做咬牙皱眉状,一边眼望青天,一边连声叹息:
老贼作恶多端,当天下共讨之,奈何无力回天啊……
特使懂了,这就是要他助一臂之“力”了。
有了出发前阎锡山给的尚方宝剑,特使胆也壮,当即说,如果是军饷,贵军不用担心,我们山西方面自会全力支持。
多少?80万。
石友三高兴了,连声称好,冲着那即将到手的80万,又狠狠地表示了一下决心。大家这就算谈拢了。
西方人看中国的军阀大战,一般有三种角度。
第一种是普通看客。你方唱罢我登场,今天讨伐明天下野,不看不知道,东方真奇妙。
第二种是军火商人。淘汰军火何处去,这是一个问题。有了中国客户,这个问题就全解决了。
第三种是报社记者。打仗靠什么,枪?炮?都不是。
请教中国人,他会告诉你,是袁大头(银元)和烟土(这东西当年比银元还硬通呢)。
在中国采访战争,根本就不用冒上战场的危险,只需定点蹲守那些有名的烟馆和上档次的妓院。然后什么料都有了,战争娱乐,要闻秘闻,内幕黑幕,应有尽有。
今天采访伊拉克、阿富汗的那些记者,你们就眼红吧。
没那个命啊。
事情办妥,特使很兴奋。一回到太原,就把好消息报告给了阎锡山。
原以为领导就是不搞物质奖励,也得口头表扬两句。没想到老阎一听到那个“80万”,脸上立刻阴云密布。
心疼啊。
把人家老冯整成那个样子,一冲动也只不过才掏了20万,事后还被折磨得一整晚都没睡得着觉。你一个特使,眼睛眨都不眨,就许给人家足足四倍的价钱,想败家啊你?
他忘了是自己亲口答应下属可以自作主张的了。
那边石友三却从来没有忘记“80万”。
真是朝也盼来暮也想。多少天过去,竟然一个子儿都没能拿到。
其实事情明摆着,人家不想给这么多钱,那你不干不就得了。
但这位石兄不是凡人,他是靠两片嘴唇生活的人,一个嘴唇顶天,一个嘴唇顶地——基本不要脸了。
你不主动给,我就主动派人来催。
来催钱的人跑到太原,阎锡山躲着不见。他实在舍不得掏银子,一想起来就挖心掏肺地难受。
地主家也没有余粮啊。
作为“债主”的石友三得知真相,大为光火,气得连桌子都差点被他掀了。
人说山西风光好,其实老阎最抠门。你们让我勒着裤带,饿着肚皮去反蒋啊。老子不干,你们自个去死磕吧。
眼看“反蒋联盟”有组不起来的危险,众幕僚和将领们都急了,赶紧劝说老阎,切勿因小失大,再说都答应人家的事,怎么着也得给上一点,不然就会殆笑大方了。
万般无奈之下,阎老西总算松了口,决定为反蒋事业做出伟大牺牲,最终紧紧巴巴地掏出了30万。
石友三这才勉强答应加入“联盟”。
除冯、阎、石外,李宗仁、张发奎那也是当仁不让的反蒋铁杆,思想工作都不用多做,就已经在南方遥相呼应了。
形式看上去非常有利。因为“反蒋联盟”正在以滚雪球般的速度不断扩大。
参加“联盟”的,除了军棍,还有党棍。
在国民党内,两个老牌反蒋社团——西山会议派和改组派本来也是政客相轻,彼此看不起对方的。但由于两派都受到老蒋数年如一日的打压,深感这样下去绝无出路,于是尽弃前嫌,要合力对抗老蒋。
在阎锡山电请之下,各派会聚北平,千年老二汪精卫被奉为领袖。他们弃南京方面不顾,干脆另立了一个政府和中央。
反对力量的风起云涌,军棍党棍的南北携手,让见惯大风大浪的蒋介石也倍感压力,预感到大事不妙了。
一段日子以来,由于太过得意,他差不多已经淡忘了那句老话——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元朝末年,有人曾向起事后风光无限的朱元璋提出了一个很有远见的建议:缓称王,广积粮。
天下第一的交椅岂是那么容易坐的。敢过把瘾,提前称王?说不定,没几天就会被其他人一顿王八拳给揍成烂泥。
历史上此类教训不胜枚举。
只有最能隐忍的人才能凭借积蓄起来的力量笑到最后。
现在你老蒋来个党政军一把抓,又是编遣,又是整人,其他兄弟还要不要过了。要知道,当初大家伙可都是跟着孙文出来闹革命的,打倒一个旧军阀,建成一个新军阀,没有功劳还有苦劳,凭什么好处都让你老蒋一个人占了。不服啊。
于是,大鬼小鬼一齐上,要斗一斗老蒋这个活阎王。
起事之前,照例还是要先打打电报战,骂骂阵的。
军阀战史看多了,你会发现,交战双方使用电报的频率有时跟子弹差不多。上台要发,宣战要发,打赢要发,输了也要发,总之,那会如果你不会发电报,就跟如今不会在论坛发贴子一样,是混不下去的。
作为三巨头的阎、冯、汪各发了一通颇能代表个人特色的贴子。
老阎的贴子转弯抹角,引经据典,从君主专制,到民主政治,又讲到党国政治,到最后就一个意思:枪是我的,我的动也动不得,你老蒋想收走,纯属白日做梦。
老冯就没老阎这么多弯弯肠子了。
国民党元老吴稚晖从南京发了一个电报给他,劝他不要对蒋动武,一下子就把老冯给惹火了。
他亲自写了一封复电,内容堪称惊世骇俗。
特摘抄其中精彩句子如下:
“革命六十年的老少年吴稚晖先生,不言党了,不言革命了,亦不言真理是非了,苍髯老贼,皓首匹夫,变节为一人之走狗,立志不问民众之痛苦,如此行为,死后何面目见先总理于地下乎?”
吴稚晖时年六十五岁,老冯抬举了他一把,称其五岁开始就闹革命了,真乃革命神童。
至于“苍髯老贼,皓首匹夫”,那是有历史典故的。当年诸葛亮骂死老王朗用的就是这一段。
骂人不带脏字,而且能够通过电报这样的文明形式来表达,老冯也算是独一份的了。
说起来,这吴稚晖可是民国一老怪,据说骂起人来也是六亲不认,被他骂成“猪狗”都算最轻的。不过正所谓强中自有强中手,一山更比一山高,遇到老冯,歇菜了。
最具文学性和思想性的当然是汪精卫先生的大作。
一直在政府里面混的老汪,对官场上那些见不得光的大事小事可太熟悉了,一下笔便扬扬洒洒,什么受贿、腐败、独裁、专制,总之是什么脏,就捡什么往老蒋头上套。
电文发完,一个万恶的老蒋便新鲜出炉了。
经过一番发贴、顶贴、刷屏之后,批判的武器眼看用得差不多了,接下来上场的便是武器的批判。
民国十九年(1930年)4月1日,陈兵百万的中原大战全面展开。仅仅两年之前,国民党还刚刚从北洋军人那里夺得了天下,一转眼,国民党内部自己又为可怜的那点家产争到你死我活。
事实证明,只要对外的警报稍一松懈,内斗几乎是一定的,而且往往还是超规模的。
面对这样以寡敌众的大战,“首席军师”杨永泰自然要从中参与筹划。
他这次向老蒋献的计是“两弹一星”。
两弹者,银弹、空弹是也。银弹就不用说了,在前期瓦解西北军时已见奇效,不过在中原大战中却将得到更令人瞠目结舌的发挥和运用。空弹则是老蒋拥有,而反蒋联军缺乏的军种——空军。
一星不是人造地球卫星,而是指张学良的东北军。有他们帮忙,足以改变眼前以一敌二甚至敌三敌四的劣势局面。
在“反蒋联盟”的最初通电中,张学良是同冯玉祥、李宗仁一起被封为“副总司令”的,但他本人并未宣誓就职,而东北军政当局也实际处于中立观望状态。
在某种程度上,此时的张学良更像是蒋桂战争时的冯玉祥:只要他压在秤砣的一头,另一头就得高高地跷起来,值老钱了。
在老蒋的排兵布阵中,力量最强是刘峙领衔的陇海线,因为帐下集结了中央军的精锐,老蒋最能打的部队都在这一路。
最弱的是何成浚主防的平汉线。
老蒋拨给何成浚的部队尽为杂牌军队。既然是杂牌,那战斗力肯定不咋的,其次,也是最吓人的——他们的立场通常摇摆不定,随时可能化友为敌,跑到对方阵营里去。
当时左中右三条战线中,陇海线居于中央,津浦、平汉只是左右两翼。因此陇海线最为重要,得失与否关乎全局。
按照田忌赛马的理论,很多人都意识到,老蒋怕是想放弃平汉,专攻陇海线了。
这也没办法,你手上就那几张牌,要想都打赢,哪有那么好的事。
在前面的种种历史事件中,何成浚其实也出过场,只不过一直是个跑龙套的,而且是个死跑龙套的。
为什么说“死”呢?因为老蒋让他去的都不是什么好地方。
“济南惨案”之后,日军熊本师团在济南一直赖着不走。国内舆论反响很大,老蒋要应付舆论,便派何成浚去济南进行交涉。
何成浚吓了一大跳。日军野蛮众所周知,此前山东的外交人员就被他们不分青红皂白杀了个净光。在毫无部队保护的情况下,自己独闯虎穴,岂不也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尽管内心不愿意,但老板的指令却不得不从,何成浚只好硬着头皮上路了。
到了济南,果不其然,日方根本就不跟他探讨什么外交事宜,二话不说,拿出事先拟好的条约就让他在上面签字。
他一看,脑袋嗡地一下,人都站不住了。只见上面一条条都是不平等条款。这要签了,就是不被日本人打死,回去以后也得给国人骂死。
反正都是死,他一闭眼,选择了前者,以自己并无签字权为由加以拒绝。
日军见状便把他关进大牢,并威胁要处死他。后见他抵死不肯签字,实在榨不出什么油水才予以释放。
之后何成浚还去过东北,劝说张学良接受“改旗易帜”主张。东北的情形那也是一日三变,而老蒋对易帜这档子事又急不可耐,他只好在南京和沈阳两边不停地跑来跑去,累得够呛。
所以,说他是个“死跑龙套”的一点也不过分。
讲到这里,你一定会以为何某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公务员,或小参谋之类的角色。
错!
何成浚的资历,说出来怎一个“老”字了得。
他是老同盟会员,辛亥革命的时候就跟着黄兴闹腾了,并且长期担任湖北省省长,人称“湖北王”。
何成浚还是日本士官学校毕业的正牌军人。但在中原大战前,他其实跟军队这个名词没什么关系,甚至连一场小仗也没单独指挥过。
但是他有一个别人远远无法企及的才能。
为了不屈才,老蒋这次下定决定,不让他再跑龙套了。
“跑龙套”拿掉,只留下了一个“死”字。
带着那帮杂牌去跟西北军打,还不就是一个死字。
几乎所有人都会这么认为,因为直到出发时,何成浚身边仍然没有一兵一卒。
到了平汉前线,他发现局势远比自己原来想像的还要糟糕。
前任河南省主席韩复榘由于担心与西北军接仗后,部下会思想不稳定,再倒戈到老主人那里去,所以等不及与何成浚交接,就急急忙忙带着部队往山东去了,结果导致豫北门户大开。
西北军兵不血刃,就顺利地拿下了郑州、洛阳、开封等多个重镇,接下来随时可以越过许昌城,直捣何成浚的总指挥部。
何成浚手头能用的就是各种各样的杂牌。
这些杂牌都有各自的具体情况,但有一个特点是共同的:那就是他们既非老蒋的嫡系,也不是何成浚曾经的部下。
牌是不少,可是拿着这些牌在手上,谁的心里都没着落。因为保不准——
保不准哪天他们就会跑到对方阵营里去,保不准哪天他们会不听你的指挥和调遣,保不准哪天他们甚至会把你的脑袋也割下来送给敌人……
谁都喜欢嫡系,不喜欢杂牌,不是没道理的。
至少你得晚上睡个安稳觉啊。
最让人尴尬的可能是主将还没来,这帮小子已经跑了,让你变成一个标准的光杆。
然而这一切都没有发生。相反,得知主帅是何成浚,这些杂牌军的头领们个个欢喜雀跃,像过年一样开心兴奋。
不为什么,就为何先生早已名声在外。
何成浚,江湖人称小孟尝。
《水浒传》里面,但凡哪位好汉知道眼前这个黑大汉就是宋江,再牛的牛人都要倒头便拜,呼为哥哥。
宋江的绰号叫做“急时雨”,意思是你有什么急事,只要找到他,准帮你搞定。
出来混,这样的人天生就是当大哥的料。
在花钱方面,蒋介石堪称大手笔。但老蒋这个人受儒家文化毒害太深,最讲究礼数,而且个人性格内向,不爱说话,平时看上去非常严肃,别说杂牌军的这些土匪头子见了怕,就连他嫡系的黄埔学生跟他说话时都得规规矩矩。
可是何成浚不一样,他有黄兴一样的资历,老蒋一样的手笔,宋江一样的热心,却没有这些人的霸气和架子。加之他三教九流什么都交,吃喝玩乐无一不会,使得社会上的朋友特别多。
某种程度上,他有些类似于文化界的胡适。
对于文化人来说,“我的朋友胡适之”是一句非常有面子的话。同样,对杂牌军来说,“我认识何雪公(何成浚字雪竹)”也相当于一块金字招牌。
早在中原大战前,何成浚在跑龙套之余,就牛刀小试,干起了猎头行当,而且只猎一种人才:杂牌部队。
因为那帮小喽罗公开放出话来:只要何雪公说一句话,我们就过来。
甚至有的说:我们只认何雪公。
杂牌归杂牌,可也不是你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朝廷有没有诚心招抚,颁圣旨都没用,人家只看防伪标志,而这个标志就是他何成浚何先生的一张脸,甚至是递过来的一句话。
有位军头都已经过来了,听说老蒋要召见他,感到圣心难测,也不知道此去究竟是福是祸,又不敢不去。
去之前,他提出一个唯一要求:我得先见见何雪公,那样就算出事,我也甘心了。
老蒋是靠枪杆子出来的,对军队最为敏感,你让他辞职下野都没问题,但要跟他抢枪杆子,那他非跟你急眼不可。
然而他从没疑心过何成浚。
因为这个人从未练过兵,也从没有属于自己的部队或地盘,甚至跟老蒋的那些嫡系正规部队交往都不多。
民国时代,像何成浚这样的军人,非常少见。
有点资历的谁不想着去占个山头,拉几杆枪,混个“司令”当当?哪怕是草头的。
实在没本事,投到老蒋门下,凭个老“士官系”的名头,当个黄埔教官准没问题,须知那也是当年比较流行和时髦的一件事。
可何成浚连黄埔的门也没进去过。
一个辛亥年间就出道的老牌军人,除了爱跟杂牌们厮混外,其它一无追求,这是一种什么精神?
彻底的娱乐精神!
集结在平汉一线的这些杂牌部队,本来都满腹怨尤,情绪大得不得了。
作为杂牌,当然享受的都是杂牌待遇。平时没好吃没好喝,装备待遇上远远不及老蒋的嫡系。
这也就罢了。反正当年投你,也就是为了在你老蒋的树荫上避避风雨,乘乘凉,有口饭吃就行了。没指望你能把我们当亲儿子看待。
没想到啊没想到,现在竟然把我们放到最险恶的地方来了,要让我们啃最硬的骨头。
又要马儿好,又要马儿跑,却从来没让马儿吃过一根青草。你以为我们傻的。
大不了散逑。
一些人仗还没打,就先脚踏两头船,一边问老蒋催要军饷,一边背地里给老阎和老冯写信抛媚眼。
这里面就有早些时候从西北军投蒋的杨虎城。
老冯对背后拉人这一套素来不在行,属于只会收钱不会花钱的兄弟,而且他现在也确实没什么钱。自己军饷还得靠老阎接济呢,哪有多余银子孝敬你们。
再者说,老冯虽然自己是个倒戈专家,但不等于他可以认同别人倒戈。事实上,终其一生,他对从西北军中倒戈出去的人都可说是切齿痛恨——一帮背叛师门的不孝子孙,从我门里出去就别想再走着回来。
老阎倒没老冯这么一根筋,对老蒋的这些杂牌们“想过来”的愿望也表示热烈欢迎。但他却有自己的命门。
那就是极其吝啬小气,撒点银子似乎比割他肉还心疼。
对方送信的冒着风险跑过来,他充其量也就肯给人家报销一点公共汽车票,连打的费都舍不得掏。就这,他还记挂着要把那报销的车票钱给赚回来呢。
对信使的要求倒是特高:回去后务必做通你家主公的思想工作,最好是今晚就把部队给我拉过来。
这人气得差点没背过气去,敢情我都是吃你家饭长大的吧。
自然,回去后别说没什么好话了,不骂他老阎的十八代祖宗就算不错了。
杂牌们正在骑虎难下的时候,突然听说“小孟尝”何成浚驾到,那真是有喜从天降的感觉。
拉着双手我泪满眶,亲人啊,你终于来了。
何大人果然也不负重望。他一路北上,既没带枪,也没带炮,连援兵都没带一个。但是他从老蒋那里给大家带来了朝思暮想的东西。
见过各位老兄老弟后,这位三军主帅绝口不提打仗的事,就连眼前严峻的战场形势似乎也跟他横竖不搭界。
他要在西线生产快乐,把银弹战术升华到一个更高境界。
要银子吗?给!
老爷我兜里别的没有,有的是银票。
想升官吗?给!
空白的委任状一大打,想填什么填什么。
至于喝花酒,抽大烟,方城战(打麻将),尝名菜……
那更是没说的,不仅亲自筹备,还亲自参与,坚决把为人民服务的宗旨贯彻到底。
对这些平日里谁也不待见,饱受歧视和冷落的杂牌们来说,何大人简直就是一个从天而降的活菩萨。
不管今后如何起起伏伏,经历怎样的升沉荣辱,这样的幸福生活,他们这一辈子恐怕也难以忘怀。
可不,出来混,拼死拼活,还不就是图的这个吗?
民国的花边新闻编得更离谱。报道说从武汉开往河南整整一列火车,里面装的全是汉口的风尘女,基本上把江城有点模样儿的全给一网打尽了。这才有了“三千佳丽上前线”的说法。
夸张是夸张了点,不过西线主帅何成浚在这件事上确实是比较认真的。
他在前线设立了个俱乐部性质的“军人之家”,凡团级以上军官都可进去“乐呵乐呵”。里面内容也相当精彩,什么名厨大师、云南烟土、青楼名妓,总之好吃的好喝的好玩的,应有尽有,想怎么享受就怎么享受。
按照一般看法,大敌当前,还敢歌舞升平,准保被别人打得个稀里哗啦,满地找牙。
可是出乎绝大多数看客的意料。
不管其它战场如何风声鹤唳,平汉前线就是固若金汤。
在这其中,何成浚本人没花什么大力,更没出什么奇谋,连兵都没怎么带过。说他是军事主帅,不如说是后勤部长兼招待所所长更贴切。
反正就是打仗的事他不管。
他不着急,自然有人替他着急。这就是那些过着幸福生活的杂牌军头们。
原先谁赢谁输,其实都无所谓,无非是名义上换个老大而已。现在不同了,要是让西北军打过来,眼前的种种“幸福”转眼间就会化为乌有。
那样别说对不住人家何大人,首先就对不起自个。
拼了,豁出去也得把幸福保住。
西北军虽然凶猛,但也怕不要命的。杂牌们这么咬牙切齿地一发狠,还真把他们给吓住了。
反正当时的主战场也不在平汉一线,双方就都这么僵在那里。
这件事表明,群众不是没能耐,关键还是他的积极性有没有真正发挥出来。
何成浚何大人性格还很豁达。既然大家都没仗可打。那好,来来来,到我们这边来,只要大小是个官,吃喝嫖赌抽,我这里都管个够。
西北军都穷惯了的,平时连喝口粥都难,哪里吃得消这种糖衣炮弹的腐蚀,再说对方还有言在先:不谈立场,不谈倒戈,更不谈打仗,兄弟们在一起,没别的,就是图一个开心。
开心完了,想回去就回去,什么时候又想来玩了还照来,门票全免。临走时,考虑大家都不容易,还每人发一叠袁大头带走。
这种好事谁不干?谁不干就是脑子被枪打了。
现在不仅杂牌军说何成浚好,连西北军那边提起这个人,也是直翘大拇指。
于是,你好我好大家好。西线无战事,有的只是友谊和欢乐。
陇海线上却已经打得火星直冒了。
在这个双方都很看重的主战场上,中央军开始面对的对手是晋绥军。
本来说好了陇海这方面是冯阎两家一道上的。但老阎以反蒋总司令的身份,让老冯去管西线,陇海线由他晋绥军包打。
算盘拨得那是真精:通过这条线,可以长驱南下,抢先占领南京!
晋绥军有一个特点,叫做善守(傅作义是其中的集大成者)。反过来说,就是不会攻。
说是要打到南京去,晋绥军却把大部分力气都花在了修工事上面。不为别的,就为这个他们在行。
工事修得确实不错,颇有专业水准,中央军愣是攻不过来。但老蒋这个“保定系”与半个“士官系”(未读完)的双料毕业生可不是白给的,见正面攻不进,他就命令部队从右翼圈子绕过去。
这样一来,再好的工事也只能白搭。晋绥军立刻陷入了被动。
关键时刻,阎锡山再也顾不得打自己的那点小九九了,连忙向冯玉祥求援。
不是猛龙不过江。西北军一上阵,攻击力果然了得。陇海战场的局面立刻为之改观。
令人发怵的是,西北军还有一招更绝的,那就是骑兵部队。
骑兵的特点就是速度快。
他们曾经一夜急驰八十里,深入敌后,把中央军的飞机场都给端了。飞机烧了不说,机械师和地勤人员也抓走了不少。
这支骑兵部队唯一疏忽的一点就是,他们没有乘兴去参观一下附近的车站。
因为此时,老蒋就在车站里。
老大都差点被活逮,可想而知情况有多么严重。
被逼急了的老蒋抓耳挠腮,忽然想起了久违了的平汉线。
一了解,平汉那边还很有种。何成浚带着一帮人,竟然把穷凶极恶的西北军都给硬生生地顶住了。
没想到啊。
老蒋大为惊讶。惊讶之余,他忘了那是一群杂牌,昨天还被他弃之如蔽履。
他命令何成浚,立刻率部发动进攻,以缓解陇海战场正面压力。
接到电令,何成浚傻了。
在他看来,平汉战场能维持现在这种样子,已经算超额完成任务了。你中央军主力都打得稀里哗啦,难道还让我杂牌上去帮大家建功立业?
有想法归有想法。意见保留,命令还得执行。
何成浚只好把杂牌军头们都一个个找来商量。反正也没什么领导不领导,大家平时玩都玩在一块,早就不分彼此了。
等何大人把他的苦衷一摊牌,众人都明白了。
那就打吧,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您老在我们身上破费了这么多银两,不拿点成绩出来怎么也说不过去。
何成浚听了很感动。
实践证明,如果你平时一直为大家着想,难的时候,大家也一定会为你着想。
须知,杂牌,那也是有自尊的。
何成浚下达总攻击令。杂牌部队倾巢而出,并且一鸣惊人,把西北军逼到许昌城里,还围困了起来。
由于前线连战连捷,何成浚索性把自己的指挥部前移,从驻马店搬到了漯河。
杨永泰说,要“两弹”一齐上。在银弹发挥功效的同时,配合陆军作战的空军也令毫无防空能力的西北军头疼不已。
西北军从长官到士兵,长期身处老少边穷地区,没几个人真正见识过飞机这种新式玩意,特别害怕它从天上扔炸弹。
据说老冯为了克服大家的恐惧心理,还专门把官兵们叫过去进行教育。他当众打了个比方,说你们平时见到的乌鸦多还是飞机多。
众答:当然是乌鸦多了。
那乌鸦拉的屎是不是掉到过你们头上?
众笑:没有。
那不得了。炸弹投你们头上的概率很低嘛,所以千万不要怕。
这下西北军的官兵还真以为飞机没什么了不得了,看到飞机不避不闪,当它是小孩子放的风筝。
半个月后,西北军平汉线前敌指挥官樊钟秀战死,这兄弟其实就是被飞机扔下的一颗炸弹给炸死的。如果概率真的很低,那樊某就是中了特等大奖。
前线最高长官一死,所部自然惊慌失措,阵脚大乱。
正是西线的不利局面,使陇海线上督阵的冯玉祥再也坐不住了。他当即抽调精兵回援平汉战场,自己也亲自来到许昌进行指挥。
后人在评论中原大战时,大多认为这是冯玉祥当时所犯的一个足以致命的错误。
当时陇海线的中央军主力由于损失巨大,已逐渐失去了攻击能力。如果冯玉祥能抓住这一有利时机,弃平汉线于不顾,与晋绥军合力一击,则中央军主力将被一举击溃。
问题是冯玉祥能舍平汉于不顾吗?
不能。
不仅仅因为平汉一旦有失,西北军将失去西归之路,还因为对面的敌人说穿了就是一些临时组合的杂牌,大家都不想要的部队。
怎么也丢不起这个人啊。
打仗说到底还是要靠点真本事的。老冯一押上老本,杂牌部队就是再卖力也无济于事了。
杂牌军的天才领导何成浚被打回原形,不得不重又退回漯河。
当时是,西北军将领多主张乘胜追击,直取武汉。但老冯不同意。
你打一群杂牌都费这么大劲,尤不放心,还要跟着穷追不舍,那不得让人笑掉大牙。
小儿辈实在不足多虑,要紧的还是陇海主战场。
这大概算是冯玉祥在中原大战中所犯的另一个重大错误。穷寇莫追,那你也得分是谁,什么时候。
后来他连西北老家都没能回得去,倒霉就倒霉在这群他十分看不起的杂牌手上。
冯玉祥移兵平汉,老蒋压力顿减,趁机稳住了阵脚,这为他坚持跟冯阎打持久战赢得了时间。
比之于后援坚强、粮弹充足的中央军,西北军和晋绥军各有自己克服不了的缺陷。
西北军猛则猛矣,但没有一个能保障其军需的后方,部队物质大部分都需要山西方面援助,属于有精神无物质。
晋绥军倒是日子好过的多,但在进攻能力特别是敢拼命这一点上,又差着好大一截,属于有物质无精神。
如果光是短期作战,西北军能把中央军打得只有防守的份。但是时间一长就不行了。
很多部队都是靠一双光脚板,从陕甘宁这些穷得冒泡的地方跑过来的,粮食弹药全靠士兵随身携带,几次消耗就底朝天了。
起初老阎还算够意思,隔三差五就送点粮草弹药过来。但是时间一长,久病无孝子,山西那边送东西的次数越来越少,且缺斤短两。
到后期,由于军费困难,西北军生活极为艰苦,有时甚至连咸菜都吃不上,但晋绥军却后备充足,以致联合作战的西北军士兵常常能捡到前者扔下的空空如也的食品罐头。
如果说这还不影响士气,那就纯粹是骗人了。
晋绥军不能打,西北军撑不住,老蒋就讨便宜了。
首先是在北上的19路军和韩复榘部的联合进攻下,晋绥军抵挡不住,率先丢失济南,撤往黄河以西。
东线完了。
接着,西北军发起的八月攻势受挫,两军在陇海线上会师徐州的计划破产。中线随即面临瘫痪。
现在只剩下了西线。
老蒋抓住机会,将原来布置在津浦线上的精锐部队抽调出来,分别充实到平汉、陇海两线,并且调整了进攻重点——从陇海转移到平汉。
目的很明显,那就是要准备在西线关门了。平汉线一断,西北军连回老家的后路都没了。
西线战场,这个大家都曾经忽略的地方,如今成了左右战局的要害。
打到这时候,攻守双方终于调了个个。
蒋介石变成了攻,冯阎变成了守。
冯玉祥不得不缩短平汉、陇海两路防线,以便集结兵力做最后的抵抗。
但是,一个人的意外出现,终结了老冯的“最后”。
这正是最要命的时候,冯阎都已经精疲力竭,只需要从背后轻轻一推就可能摔倒在地。
何况这个人可不是轻轻一推,他用的是脑后狠狠一板砖。
这个人叫张学良。
在最关键的时候,张学良选择了同自己的盟兄站一边儿。
民国十九年(1930年)9月18日,被蒋介石任命为陆海空军副总司令的张学良发表拥蒋通电,表示将派兵进行武装调停。
听起来好像是劝和,但胳膊肘明着就是向内拐的(“凡我袍泽,均宜静候中央措置”)。
第二天,10万东北军主力入关,并迅速占领天津、北平和河北,使阎冯联军处于腹背受敌的困境,形势立刻急转直下。
9月18日。
这是一个很具讽剌意味的日子。
一年后,同样的“九一八”将使入关的东北军彻底失去自己的家园。
张学良的通电和东北军的入关,对阎冯联军来说不啻一场大地震。首先是阎锡山再也支持不住了,率先做了缩头乌龟,密令陇海线上晋绥军的残余部队全部撤往黄河以北。
接着,石友三宣布反水。
这位一向以金钱多少为转移的仁兄,其实早就对他参加“反蒋联盟”的价码不满了,80万突然变成30万到现在还牢牢记得。
眼看30万就快花光了,是找一个新买家的时候了,于是他也如法炮制,发了个通电,表示拥护张学良,让手下套上东北军的服装,“改衣换帜”,又换了一个新主人。
最无退路的是冯玉祥。出来时他可是把全部家底都掏出来了。眼下也没有别的办法,只能撒开丫子往回跑。
但是西北,回不去了。
截断西归之路的正是西北军的旧将,如今何成浚的当家杂牌——杨虎城。
其实他不截,也没多少人真想回去。到东边来逛了一圈,觉得怎么过都比西边强。尤其西北军的大本营陕西省刚刚闹过旱灾,饿死了很多人。现在灰头土脸地跑回去,难道再等着挨饿受苦不成。
大难临头,银弹战的效果进一步扩大并蔓延,西北军内部开始出现了瓦解的迹象。
大家都知道老冯最恨部下倒戈,所以都预先编了各种各样的理由来骗他。
其中,数吉鸿昌的理由最具创意。
当有传言说“十一口”(吉鸿昌的吉是十一口笔画)可能有变时,老冯还不相信,亲自打电话过来询问。
吉鸿昌吃过这老头子的苦头,害怕他再让自己跪下来接电话,赶紧分辨说传言有误。
据他说,真实情况应该是这样的:我,吉鸿昌,这次打定主意,一定要扮一回三国时的东吴大将黄盖,用苦肉计为掩护(没有说清楚是什么苦肉计),准备跑进曹营(指老蒋那里),反过来赚它一把。
老冯听后,不能说信,也不能说不信,只能说吉鸿昌“脑筋复杂,想入非非”。
未几,吉鸿昌果然向蒋介石接洽投诚。
众叛亲离之下,冯玉祥惨淡经营二十余年的西北军终于宣告关门歇业,清资破产。
西北军残部除被老蒋收编外,另有一部退入山西境内,被已执掌华北大权的张学良改编为第29军,虽然仍称西北军,但已与原来的西北军概念没有多大关系了。
民国十九年(1930年)11月4日,阎、冯联名致电张学良,声明“即日下野,释权归田”。
曾经叱咤风云的冯玉祥从此再未能真正执掌过类似西北军的军事集团。中原大战,所有人中,数老冯输得最惨,可以说把所有能输的一家伙全都输掉了,可谓清洁溜溜,干净彻底。
他的老搭档阎锡山虽然也下野了,但他还有重新登台的机会。这个任何时候都会给自己预留后路的人,在最后时刻没有像冯玉祥那样选择一条道走到黑(冯曾劝他在河南共同作垂死抵抗)。
在宣布下野后,他先是以老爸病重需要回乡“侍疾”为名,跑到西汇,想在那里蒙混过关,没想到这次老蒋不依不饶,根本不愿意再让他留在山西,为此连“归田”的机会也不肯给他,一定要他出国,并且还发出了人身威胁的信号。无奈之下,老阎只好改个名字,扮成某公司经理,在他的老忠臣赵戴文的陪同下,躲到大连去了。
不过由于保留了实力,晋绥军并未遭到伤筋动骨的损失,山西军政各界也仍然布满他的亲信,只要遥控得当,迟早还有再次出山亮相的一天。
没有枪杆子的汪精卫同样只能通电下野,并宣布解散改组派。那个成立三个月还不到的“国民政府”和“国民党中央”自然也寿终正寝了。
最大的胜利者无疑是蒋介石。
得胜还朝时,由于兴奋过度,老蒋一改往日的不苟言笑,居然一个人哼上了小曲,但卡拉OK这东西你平时不练,临时抱佛脚就难免会露出破绽。
老蒋一路上唱歌走调,而且走得快连家都不认识了。这使他的随从参谋们表情非常难做,想笑吧不敢,不笑吧又实在坚持不住。
由于采纳了杨永泰的“削藩策”,老蒋在几乎不可能的情况下,只用3年时间就削平了诸藩,得以俯视关内群雄,“一览众山小”。
杨永泰当年系由熊式辉介绍,进入蒋介石幕府。在这之前,他一直处于凄凄惶惶,满街游走的状态,直到遇上老蒋这个他心目中的“明主”,才有机会使出浑身解数,以助其成事。之后,他还提出了对苏区根据地“三分军事,七分政治”以及经略西南的策略。然而和当年“凤雏”再能计算,也逃不过“落凤坡”一劫一样,他最终亦被人离奇剌死。
此时距中原大战结束,已六年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