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湖之美在于它仪态万方、安详静谧,而钱塘江之美则在于它气势磅礴、波澜壮阔。前者的美是静态的,后者的美是动态的,每一块岸石上激起的水花,每一浪滚动向前的波涛,都显示着抖擞的精神,汹涌的气魄。它就像一个执着而多情的女子,勇敢地追寻着她的爱人,义无反顾,永无休止。
更能消、几番风雨,匆匆春又归去。惜春长怕花开早,何况落红无数。春且住。见说道、天涯芳草无归路。怨春不语。算只有殷勤,画檐蛛网,尽日惹飞絮。
长门事,准拟佳期又误。蛾眉曾有人妒。千金纵买相如赋,脉脉此情谁诉?君莫舞,君不见、玉环飞燕皆尘土!闲愁最苦。休去倚危栏,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
——南宋 辛弃疾·《摸鱼儿》
岳珂见宋慈阻止举报韩器之金人间谍的身份,大为诧异,问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什么证据能令王家身败名裂,还会牵累朱熹朱老夫子的清名?”宋慈道:“我不能说,我答应过月月,这件秘密世间只能有我和她二个人知道。”
岳珂大为气恼,道:“那韩器之又是如何知道的?”
宋慈跌坐在椅子中,双手抱头,伏在膝盖上,显是苦闷之极。
岳珂正色道:“宋慈,你我虽情比兄弟,但韩器之是金人间谍,干系重大,你别怪我不讲情面,你今日必须得将事情说清楚。不然的话,我可就要押你去见辛公。”
余月月忽推门进来,道:“岳大哥,你不要再强逼宋慈了,我来告诉你经过。”一时思虑如潮,眼光中亦有泪意。
她外祖父王且光在金国长大,跟随朱熹叔祖朱弁归国时已是金人奸细。由于朱弁回到临安后便迅疾病死,他也跟随朱家辗转离开了京师,等于离开了金人的视线和掌管。但后来金人又设法找到他,要他继续为金国做事,还派人充做医铺弟子,方便从旁监视。这弟子,就是猛哥了。
昨日韩器之派人找到她,称是王且光和猛哥的金方接头人。余月月也是在外祖父死后才从其手札中知道了他的金人奸细身份,后来只将这件事告诉过宋慈,又烧了手札,对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好友孙应龙和成人后归来的表哥王壮飞都没有提过半个字。但金人一方应该还是有知情者,自从她发现外祖父的真实身份以来,最害怕的就是这一天的到来。
韩器之见到余月月后,直截了当地道:“我已将你外祖父的真实身份写成公告,里面还有你曾外祖父曾在黄天荡指点兀术元帅冲出韩世忠大军包围的故事。我这就放你回去,你告诉宋慈,他胆敢动我一下,这些公告就会被张贴在临安的大街小巷。到那个时候,你们王家就成为大宋最有名、最轰动的细作了,月娘觉得如何呢?”
余月月又惊又怕,只得答应下来。她忽然碰到这种事,难免六神无主,哪里还有心思买菜置办晚宴?便直接到三元楼订了菜式,预备晚上将这件事告诉宋慈。哪知道未婚夫一夜未归,她生怕是遭了韩器之毒手,急忙来催岳珂去报案。幸好宋慈这时候又回来了,她这才将韩器之的一番话对未婚夫说了。
宋慈昨夜为我来也所救,早已得知韩器之是金人奸细,听说他昨日公开威胁过余月月,亦不惊奇,只柔声安慰未婚妻子道:“你别担心,一切有我。我会想办法解决这件事。”便径直赶来找岳珂商议,这才有了后来之事。
岳珂听了余月月外公王且光原为金人奸细的经过,大出意外,竟跌坐在椅中,喃喃道:“怎么会是这样?”
宋慈道:“王医师自小在金国,没有选择的自由。但他跟随朱弁朱先生归国后,并没有做什么对不起大宋的事。”
岳珂道:“但王医师父亲指点金兀术军逃出黄天荡是事实,仅这一条,就足够你们这几家人家破人亡,还要为天下人唾骂。”
余月月垂泪泣道:“都是我们王家的错,牵累了大家,现下还要被韩器之挟制。”
岳珂心道:“韩器之敢向我来也表露身份,是因为掌握了其关爱的人的性命,我来也也忌惮自己的身份暴露。然则他敢来找月月挑明,实在太胆大妄为。虽然宋慈已事先从我来也口中知道了他的身份,但那只是偶然事件,韩器之是无论如何想不到我来也会向宋慈坦白。但他找到月月,明言让她转告宋慈,就有些狂妄得不可思议了。他明知道宋慈目下见重于韩太师,难道不怕宋慈将他的身份公开么?他如此有恃无恐,除了有置王家于死地的证据外,是不是还因为有金人使者在此,他即使身份暴露,也可以仗着金国庇护从容而退?毕竟大宋目下还臣服于金国,朝廷不敢明目张胆地露出兴兵企图,金人有所觉察后,每每派人来询问,朝廷都是再三推诿,不肯承认。三年前,朝廷户部尚书赵善义出使金国,祝贺金章宗生日。途中,赵善义因小事与金国送伴使起了争执。赵善义是韩太师心腹,当即狂妄地道:‘尔方为蒙国鞑靼所扰,何暇与我较,莫待要南朝举兵夹攻耶?’等于是公开用发动战争来威胁金人。金国致书朝廷后,朝廷不得已免去赵善义官职,将其送外地编管,并再三向金人道歉。由此可见,韩太师虽有攻金之意,却还是不愿意明目张胆地撕破脸皮。又或者,韩器之正跟金国使者完颜弼策划着什么大计划,一旦这次行动成功,他便功成名就,将返回金国?”
一时只觉得韩器之其人高深莫测,岳珂当即皱眉道:“韩器之是金人潜伏在临安的间谍组织首领,危害太大,无论如何都不能放过。不如这样,我去临安府调派人手围捕韩器之和他的手下,宋慈和月娘赶去玉津园求见韩太师。你们二位都是太师的救命恩人,也许他会网开一面,不再追究前人往事。”
余月月抢先跪到岳珂面前,声泪俱下,道:“岳大哥,我求求你,千万不要这样做。就算韩太师肯不追究往事,韩器之的手下还是会将王家祖先的丑事张贴出来,那时候人人都会知道。我一个小女子的名声倒没有什么,宋慈……宋慈的前程可就全毁了。还有朱熹老夫子,旁人都会知道他叔祖带回来的是个金人奸细,而朱夫子跟这个金人奸细朝夕相处了几十年,他的清名也全毁了。”
岳珂忙道:“你起来,快起来!”余月月道:“不,你若不答应我,我就跪死在你面前。”
宋慈上前扶起未婚妻,叹道:“月月姊不要为难岳兄了。这件事,大抵也只能这样处置了。”余月月哭道:“可是……”
“砰”的一声,连世荣忽然踢门闯了进来,连声嚷道:“好消息,天大的好消息,朝廷张了榜文,追复前宰相赵汝愚赵相公为资政殿学士,追复朱熹朱夫子为焕章阁待制。党籍中人尚还在世的,也都要一一恢复官职。”
早先反对理学最强烈的宰相京镗死后,权臣韩侂胄在名士叶适劝说下,已逐步放宽对理学的禁令,允准理学弟子参加科考并做官。正因为如此,身为理学子弟的宋慈才有了机会来太学就读。但党籍并未取消,目下朝廷公开追复党籍首领人物赵汝愚和朱熹官职,就等于彻底取消党禁了。尤其待制是朱熹入朝担任宁宗皇帝讲读时的官职,是他生平最接近中枢的最高官职,追复此官,实际上是为朱熹正名。
宋慈等人于困顿中忽然听到这个消息,无不愕然。
连世荣又喜滋滋地道:“宋慈,大家说这都是你的功劳,是你向韩太师恳求,才会有这样的结果。”宋慈道:“嗯。”
连世荣道:“好了,我就是赶回来告诉你们这个好消息。我还有事,得先走了。”神秘一笑,便匆匆辞出,竟是丝毫没有留意到堂中的诡异气氛。
岳珂重新将堂门掩好,沉吟道:“这样,月娘暂时先别出门,或是找个地方躲起来,别让韩器之接近你。这样他就无法再要挟你办事。这件事,怕是也瞒不过你表哥。”
宋慈道:“暂时不要惊动壮飞大哥,他为了饮子店成日忙进忙出,累个半死,别再让他为这件事烦心了。”
岳珂道:“然而他是王医师的孙子……”忽想到王壮飞其实是辛弃疾的亲生儿子,沉吟片刻,又改口道:“那好,这件事暂时就这样,我们表面答应韩器之的要求,隐瞒下来。宋慈先留在这里,以防万一韩器之来找你。我赶去找辛公商议,看能不能请他派一队人马将韩器之这伙人悄悄捕获,带到什么地方关起来,审问清楚后再做决断。”
余月月大喜,连声道谢。忽听见门外有伙计叫道:“店铺里有一位禁军统制罗将军来找宋公子和岳郡马。”
宋慈便让余月月先回房,自己和岳珂出来见客。罗日愿一身戎衣,全副武装,身后还跟着两名卫士。
宋慈忙问道:“罗将军有事么?”罗日愿道:“太师命下官来问宋官人,秦大和我来也两件案子查得如何了?”宋慈道:“昨日太学有月考,我回校应试了,一时还没有来得及去查验物证。”
罗日愿道:“我来也搅得京城鸡犬不宁,总有一些被盗的权贵去向太师哭诉,太师见临安府毫无头绪,为了安慰众人,才将案子转交给宋官人负责。不过那终究是旁人的事,也不用太着急,倒是秦大的案子,可得要抓紧了。”宋慈道:“是。”
忽有一名老主顾冲进来买饮子喝,一口气喝下一碗,又叫了一碗,转头看见店里有禁军卫士,愣了一愣,才结结巴巴地道:“杀人了!”
罗日愿皱眉问道:“什么杀人了?”那老主顾道:“小的邻里韩员外被人杀了,就在御街那边。”
宋慈心中一动,问道:“韩员外名字叫什么?”老主顾道:“韩器之,是丰乐楼的采办。”
原来这位老主顾正好跟韩器之是邻里,他早上出来喝饮子时,路过韩家,见院门虚掩,不似平常两门紧闭,叫了一声,听见没有人应,便预备将门代为扣好。忽从门缝中看见韩器之摊着双脚,半坐在台阶上,瞪大眼睛,双手捧着肚子,肚子上则有几个大血窟窿,台阶上满是鲜血。他生平从未见过如此恐怖的一幕,不敢再多看,转身发足便走,一口气奔到王家饮子铺,喝下一碗饮子,这才心神略定,正好看见禁军,便说出了“杀人”的话。
罗日愿道:“啊,韩器之不是丰乐楼的代楼长么?怎么事情又跟丰乐楼有关?”话音未落,便见到宋慈和岳珂已急急奔了出去,微一迟疑,也带着卫士跟了上去。
韩器之住所位于御街荐桥东面的一条巷子里,西面即是一家绸缎铺的仓库,算是闹中取静的宝地。
宋慈等人赶到时,本区警捕适才巡视经过时已发现了尸体,正要赶去临安府报案,转头却看见已有禁军赶到,似是从未见过官府有这么高的效率,不由一愣。
宋慈道:“劳烦罗将军先多候一会儿,等我先进去看过后再说。”
罗日愿这几日跟在宋慈身边,亲眼见他思维缜密,心细如发,往往能从蛛丝马迹中找到线索,已深服其能,点头道:“下官全听宋官人的。”命众人都退到院门外,只放宋慈和岳珂进去。
一进来便觉得这处住所有些怪异,房子小,院子却相当大,而且里面光秃秃的,既无花草树木,也无草垛、柴垛之类,跟寻常人家大不一样。但这倒也更符合韩器之的身份,如此便极难有外人藏身在门外或窗外偷听。
宋慈忧惧韩器之提及的公告一事,四下搜寻了一番。韩器之家中物品甚少,房内虽有桌案纸笔,却不见什么书信、书籍之类,更没有什么张扬王家几代人为金国奸细的公告。他受我来也启发,连火灶都细细掏过,却没有任何发现。
岳珂道:“如果我是韩器之,一定不会将公告藏在自己家中,这可是要挟你就范的法宝。你先别慌,韩器之死得突然,他手下人群龙无首,大概也不知道下面该怎么做。我们设法查到他们的联络点,应该就可以找到公告。”
宋慈这才略略心安,又怕院外的罗日愿起疑,便出来查勘凶案现场。
韩器之半坐在台阶上,头微微垂下,目光仍然对着院门。院子和屋里均没有任何挣扎、打斗的痕迹。堂屋方桌上有一把短刀,一盏古铜油灯。灯盏灯芯已尽,灯油亦见了底,显是燃了整整一夜。
看现场情形,应该是韩器之听到有人进来院子,赶了出来,却冷不防被来人一刀刺中下腹,完全丧失了反抗能力。凶手紧接着又连捅了两刀,这才将他放在台阶上坐好,往他衣衫上擦了血迹,从容离去,连屋子都未进去半步。
岳珂道:“堂屋的桌上就放着一把短刀,韩器之出来却没有带上,来人应该是他相熟的人。”
宋慈往墙角转了一遍,也道:“没有发现人为翻越的痕迹。很可能正如岳兄所言,是熟人杀了韩器之,院门既然没关,应该是他正在等待的人。”
他二人相视一眼,心中均是一般的想法——人命关天,杀人案非比寻常,凶手通常要有强烈的杀人欲望和动机,才能下得了狠手。韩器之固然是个危险人物,但其金人间谍身份尚未公开暴露。以目下情况来说,余月月和宋慈是知情者,他对这对未婚夫妻威胁最大,最有杀人动机的就是他们两个。如果论嫌疑犯,他二人要排在首位。
但宋慈昨夜自有一番奇遇,先是被人绑架,差点命赴黄泉,又被我来也离奇救下,天亮时才分手,径直回来了王家饮子铺。那么,余月月就是首要嫌犯了。
岳珂将宋慈拉到一旁,低声说了昨晚曾见过余月月提着酒菜出去之事。
宋慈道:“大约月月见我久久不归,心中烦闷无法排解,所以出去散心。她既提了食盒,一定是去找宋易安了。可是她……”
岳珂忙道:“我不是怀疑月月杀人。若是她杀了韩器之,刚才就不会苦苦哀求我不要张扬了。况且你看韩器之的死状,分明是在没有任何防备下被凶手杀死。如果是月月或是你本人来找他,他会如此轻松地赶出来迎接你们么?”
宋慈道:“我来也知道韩器之的真实身份,倒是也有杀人的动机。可他昨晚一直跟我在一起,直到天亮我们才分手。而韩器之身子已然僵硬,至少死了两个时辰以上了。”
岳珂道:“我在想,也许韩器之不是因为他的金人间谍身份被杀。”
宋慈道:“那还能是为什么?”岳珂道:“月月跟宋易安一向走得很近,若是宋易安从她口中知道香炉毒局的事,知道韩器之栽赃嫁祸的险恶用心,说不定会赶来杀了他。”
宋慈摇头道:“之前我特别叮嘱过月月,千万不能对旁人提起香炉毒局,尤其是对宋易安。月月虽然有些孩子气,却是个识大体的女子,知道轻重。而且韩器之想用栽赃来害死宋易安,多半是因为宋易安发现了他的什么秘密,他对她充满警觉之心,又怎么会任凭她走到面前,一刀刺中自己呢?”
但宋慈也承认这是条必须追寻的重大线索,因为从韩器之的身材和中刀部位偏下来看,凶手个子不算太高,恰好符合宋易安的身高。遂叮嘱罗日愿派人仔细搜查韩器之住处,自己则与岳珂赶回王家饮子铺,到余月月房中,询问她可有对宋易安说过香炉毒局的事。
余月月尚不明白究竟,道:“你特意交代过我,不能对任何人提起,我怎么会冒冒失失地告诉宋姊姊呢?”
岳珂道:“但月娘是个心中藏不住事的人,你常和宋易安在一起,会不会是你无意中提过香炉毒局?”
余月月道:“我又不知道下毒的人是谁,提它做什么?不是让宋姊姊白白担心么?等你们查出真相,我才有可能忍不住告诉她。”
宋慈和岳珂这才想到余月月尚不知道韩器之就是香炉毒局的策划者,她只以为宋慈发现了对方的金人间谍身份。
岳珂迟疑道:“我昨晚碰巧见到月娘出了门,你是去找宋易安了吧?”余月月点头道:“是,我昨晚睡在她那里,今早才回来。”一边说着,一边颇为幽怨地看了宋慈一眼。
岳珂小心翼翼地试探问道:“那么月娘昨晚可有向宋易安提过韩器之?”
余月月闻言很是气愤,道:“岳大哥是想问我有没有将韩器之的真实身份告诉宋姊姊么?我虽是个蠢笨的女子,但烦闷归烦闷,韩器之的真实身份干系如此重大,还牵扯着我外公、先人,我怎么可能将这种事对旁人说?我恨不得所有知道这件事的人都死了才好。”
她越说越怒,就像忽然爆发的火山,涨红了脸,愤然道:“你以为我对你们那些所谓的大事有兴趣么?我和宋姊姊在一起,谈的大多是古往今来的苦命女子。”说着说着,眼泪便怔怔落了下来。
宋慈忙道:“月月姊,岳兄不过随口问一句,并没有其他意思,你为什么突然发这么大脾气?”余月月道:“我哪有发脾气。我只是想说,我对你们的大事没有丝毫兴趣,也绝没有露出半句口风,我和宋姊姊谈的都是我们自己的私事。”
岳珂极是尴尬,道:“是我言重了,抱歉。”便朝宋慈点点头,先退了出去。
宋慈上前扶住她肩头,柔声道:“好了,不要哭了。韩器之已经死了,他昨晚被人杀了。”
余月月瞪大眼睛,吃惊极了,愣了半晌,才问道:“韩器之死了?”宋慈叹道:“死得透透的,被人往肚腹上刺了三刀,所以你明白岳兄刚才为什么要问你那些话了吧。”
余月月“啊”了一声,脸色登时变得煞白,急忙转身,往刚换下来的满是酒气的衣服中翻找。
宋慈问道:“你找什么?”
余月月不答,又往衣柜中去找,来回翻了几遍,却始终没有找到想寻的东西,颓然坐到床沿上,泪水“哗”地就流了下来。
宋慈蓦然醒悟过来,道:“月月姊在找我送给你的那柄大理短刀,你昨晚带着它去了宋易安家里,现在不见了,对不对?岳兄没有冤枉你,你到底对宋易安说过什么?”
余月月已强行忍耐了许久,见未婚夫从所未有的一脸严肃,还带着一副质问的语气,再也忍不住,“哇”地一声哭了出来,道:“你怎么这么聪明,怎么什么都能猜到,却猜不到自己的未婚妻子经历了什么?”
原来她昨日经历了女人一生中最可怕的噩梦——被人轮奸,而事情全因她外公王且光的徒弟猛哥而起。
猛哥本名韩重之,正是丰乐楼采办韩器之的兄长。兄弟二人都是契丹人,辽国为金人攻灭后,大多数契丹国民归降了金国。韩器之曾祖父原先在辽国为官,亦投奔新主,做了金国的猛安谋克。祖父韩常因精于骑射,任千户,屡屡作为先锋跟随金兀术攻打南宋,因功封万户都统。当年仙人关之战,金兀术为宋将吴玠军所困,生死一线之时,全赖韩常挺身相救。韩常也在此战中失去了一只眼睛,但却愈发得到金兀术信任。
然而韩家的富贵荣华并未长久,金国自熙宗即位以来,内讧严重,金兀术死后,韩常因卷入金人内部权力争夺,急剧失势。到韩器之这辈时,他与兄长韩重之因汉文说得流利,一同被金人选为派往大宋的间谍。韩重之被派到福建建阳监视另一名金人奸细王且光,韩器之则在南宋京师临安主持间谍工作,专门收集南宋朝廷的重要情报。在某些投降派大臣的协助下,韩器之顺利进了丰乐楼,混得如鱼得水,先是做个经办,后因精细能干升做了采办,俨然成为丰乐楼的骨干人物。
再说韩重之,即建阳名医王且光的徒弟猛哥,他就没有弟弟韩器之那么一帆风顺了,跟在王且光身边二十年,欲寻找传说中的秦氏宝藏,却始终一无所获,这当然与王且光已厌恶奸细身份、一点也不上心有关。
几年前,韩器之假意到建阳求医,实际上是去与兄长韩重之联络。而韩重之被杀前,亦曾写过一封信给韩器之,告知王且光早无为金人效力之意,寻宝一事已毫无希望。韩器之向上头汇报后,打算亲自到建阳处理这件事,如果王且光还不顺从,就要将其除掉,以绝后患。但他还不及动身,便传来韩重之即猛哥的死讯。他派人多方打探之下,得知猛哥是被师傅王且光所杀,因其在朱熹死后偷了财物。王且光自己也在刺死猛哥后服毒自杀。当晚朱熹、王且光、猛哥死在了同一房间,一个病死,一个中毒而死,一个中刀而死,建阳县署私下称这件案子为“一室三命”。
对于这种半官方的解释,韩器之并不相信,他宁可相信是王且光为保住家人性命,抢先下手杀了韩重之,而对于他杀兄仇人的孙子王壮飞、外孙女余月月,从他们踏上临安的那一刻开始,他就没有打算放过他们,一直在暗中关注他们。王壮飞还好说,他自小遭遇奇特,为人掳走,并不在建阳长大。可余月月是王且光最爱的外孙女,这杀兄之仇,当然要着落在她身上。
这韩器之也当真能忍,当日在丰乐楼遇到余月月,当面未表现出半分敌意,反而以曾到建阳王家医铺就医为名与她套近乎。然而后来丰乐楼发生惊变,余月月的未婚夫宋慈竟被太师韩侂胄指名负责调查行刺案。起初旁人都以为宋慈以太学生身份乍得重用,不过是因为他救了韩太师的命,然而这名貌不惊人的少年只在一夜之间就追查到了行刺的主谋任会,当真令人刮目相看。更不可思议的是,他居然从混乱不堪的三楼宴会厅现场中发现了香炉毒局的奥秘,为人始料不及。
其实这件事最终还是要怪韩器之自己,太想除掉丰乐楼头牌厨娘宋易安。若是他暗中处理掉死猫尸体,不去惊动宋慈,这毒局虽未成功,却也绝不至于败露。他亲眼见到宋慈拿走了汤钵,意识到对方已发现了端倪,开始着起慌来。幸亏宋慈既没有将这件事向韩侂胄禀报,也没有对外张扬,大约他只是起了疑心,却还是想不透彼岸花叶的玄机。然则对韩器之而言,只要有人起了疑心,便是危险之极。
幸好事情突然出现了转机。这时候有人因为旁事找到他,告知他丰乐楼酒保任昌就是飞天大盗我来也,要他利用任昌对金氏父女的情感,取得我来也自丽春院盗得的财物。他便趁机多加了一个条件,要挟我来也从王家饮子铺盗取汤钵等证物。但他亲手砸烂汤钵后,又迅速意识到这也许是一个错误,虽然他由此能将宋慈的怀疑视线引到我来也身上,但我来也本人也具有相当的危险性,他却出于某种原因,暂时不能杀其灭口。如此,他便决意铤而走险,想用死去的王且光的金人奸细身份来要挟宋慈放弃查香炉毒局的案子。
昨日韩器之派人找到余月月,称是她外祖父王且光的接头人,有话要对她说。余月月一时惊慌失措,又没有人可以商议,在对方威胁之下,只得顺从地跟着他到了候潮门城东蟹行附近一处宅子。刚一进门,就被韩器之和手下人制服,绑了起来。
韩器之明目张胆地表明了身份,称与王家有不共戴天之仇,取出兄长韩重之的灵牌摆上,逼迫余月月跪下磕头。余月月性情刚烈,自然不肯就范,只是破口大骂。
韩器之便向手下人下令道:“你们立即赶去大瓦子将她未婚夫宋慈和表兄王壮飞全杀了。”余月月闻言忙道:“等一下。杀你兄长的是我外公,跟宋慈无关,你要报仇,直接冲我来好了。你杀了我吧。”
韩器之狞笑道:“杀了你,哪有那么便宜?我要你痛苦终生,生不如死。”当即上前将她强行按到地上,扯下襦裙和裤子,就地奸污了她。
余月月竭力反抗,然而她双手被绳索牢牢反缚住,除了出声怒骂外,一切挣扎只是徒劳而已。韩器之被骂得火起,狠狠扇了她两个耳光,道:“贱婆娘,老子偏偏就要干了你,看你能叫到天上去。”自己爽过后,又将手下人全部叫进来,笑道:“原来这婆娘还是个处女,刚被我开了苞,大伙儿最近辛苦了,就用她的身子来犒赏大家吧。”
等众人一一染指后,韩器之这才命人解开余月月双手束缚,让她穿好衣服,笑道:“月娘现在已经是我们这么多人的女人了,乖乖听话,不然就杀了你未婚夫宋慈。”又将她拖到韩重之灵牌前跪下,将她的头往地上重重按了三下,这才道:“月娘已经用自己的身子还了债,杀兄之仇,就算揭过了。”又称已将王家通金叛国的种种丑事写成了公告,要挟余月月转告宋慈,不得再追查他的事,否则就将公告贴遍临安。
余月月身心俱遭蹂躏,悲痛欲绝,已生了求死之心,听了后面的话才悚然而惊——如果韩器之真这么做了,王家人固然通通会被处死,且死无葬身之地,她的父家余氏、夫家宋氏亦都将受牵累身败名裂,两大家族上下人等均面临流放充军的命运。她的宋慈,她爱的宋慈,是天下第一聪明人,绝不该是如此命运。
韩器之见余月月止住哭泣,歪坐在地上发呆,知道威胁已然奏效,又喝问道:“你听明白了么?”余月月低声道:“明白了。”
韩器之道:“好,你再对着我阿兄磕三个响头,就此滚吧。”
余月月不敢违抗,只得又屈辱地磕了三个头,这才在韩器之等人的嘲笑声中离开。她跌跌撞撞地出来后,没有直接回大瓦子,而是奔出候潮门,来到钱塘岸边,对着滔滔的江水大哭了一场。
西湖之美在于它仪态万方、安详静谧,而钱塘江之美则在于它气势磅礴、波澜壮阔。前者的美是静态的,后者的美是动态的,每一块岸石上激起的水花,每一浪滚动向前的波涛,都显示着抖擞的精神,汹涌的气魄。它就像一个执着而多情的女子,勇敢地追寻着她的爱人,义无反顾,永无休止。
北宋名臣苏轼有《八声甘州》云:
有情风万里卷潮来,无情送潮归。问钱塘江上,西兴浦口,几度斜晖?不用思量今古,俯仰昔人非。谁似东坡老,白首忘机。
记取西湖西畔,正春山好处,空翠烟霏。算诗人相得,如我与君稀。约它年、东还海道,愿谢公雅志莫相违。西州路,不应回首,为我沾衣。
东坡居士提及钱塘江,用的是“有情风”“万里卷潮”,提及西湖,则是“空翠”“烟霏”,生动地描述出了两者的差异:湖水柔美,意境妙趣,惹人怜惜;而江水澎湃,激荡心魄,则令人豪情横溢,愈发生出感慨来。
余月月也不知道哭了多久,似乎泪水已经哭干,再也流不出来。她愣愣地伫立在岸边,只觉得此时的她已经不再是她自己,而是一团坠入江中的泡沫,和着摇曳的浪花和漩涡,身不由己地上下起伏。
逝水滚滚,渺无尽处,冷漠又无情。远方到底是什么样子呢?会有很美很美的仙山吗?如果她对尘世已没有了任何留恋,如果她即将走到生命的尽头,抑或是才刚刚开始人生的旅程,她真的很想随波逐流而去。她甚至能感到自己的身体在随着波浪的节奏,向前,再向前,滚滚向前。
忽然脚下一空,身子打了个趔趄,不由自主地往前倾去。一旁抢过来一名男子,及时拉住她,将她带离岸边,喝道:“做什么?”
余月月这才惊醒过来,她神志恍惚之下差点自己走着走着掉进了江里。
那男子只是凑巧路过这里,见到一名女子衣衫不整,满腹心事,站在岸边哭泣,似有轻生之意,便赶了过来。他见余月月泪痕满面,便劝道:“小娘子还年轻,有什么想不开的呢?”余月月摇头道:“郎君不会懂的。”
那男子道:“小娘子的心思自然只有小娘子自己能懂。但有一条,人只能活一次,若是就此死了,可就再也活不过来了。你看这钱塘江水,千百年来滔滔不尽,席卷走了多少人的性命。它也不懂,又有谁能懂呢?”
大江东去,奔泻入海,淘尽千古风流人物。乱石崩云,惊涛裂岸,卷涌起千万重白色浪花。
“浙江悠悠海西绿,惊涛日夜两翻覆。钱塘郭里看潮人,直至白头看不足”。这是唐人徐凝留下的诗句,说明观潮者人数众多,对钱塘江的壮丽景色百看不厌。事实上,钱塘江自古以风涛险恶出名,因而又称“罗刹江”。当年秦始皇出游到此地,亦为惊涛骇浪所阻,不得不往西绕行百余里,才得以渡江到会稽祭拜大禹。
这条大江还给周边百姓带来了许多灾难,风浪一旦上岸,洪流遍野,人畜溺亡,茅屋漂如浮舟,堪称人间地狱,惨不忍睹。即使潮水退去,被淹过的土地也将变成咸土,数年之内不能再耕种。千百年来,钱塘江潮卷走成千上万人的性命,有渔民,有船夫,有渡江客,还有观潮者。人之性命在伍子胥之怒面前,便似毫无抵抗力的孩童,它轻轻一伸手,便能将人带进无底的深渊,尸骨无存。为了镇住这股怒潮,历代江堤修造者铸造了专门用于镇潮的铁牛及宝塔,然而,风浪一来,上万斤的铁牛被轻松掀翻,高达数丈的宝塔亦被冲垮。
她的愤怒,比得过排山倒海的钱塘江潮么?她的仇恨,赶得上死不瞑目的伍子胥么?
面对这肆无忌惮、笑傲尘世的钱塘江潮,余月月心头陡然升起一股悲凉的恐惧感来。
回来大瓦子的路上,余月月的心绪已平静了许多。事实已经是这样,无可挽回,而一旦她死了,会给爱她的人、关心她的人带来更大的伤害。她只能就此苟且地活下去,设法除掉韩器之,他不仅是个禽兽,还是悬在王、余、宋三家头顶上的利剑,随时可能落下杀人。
想通之后,余月月勉强振奋精神,赶来三元楼订了菜。出来时,正见到庭院中一名五六岁的小女孩子坐在地上“哇哇”大哭。
酒保道:“这是厨房杂役龙五的女儿,平日常来三元楼后院玩耍,大家伙儿都叫她小龙女。前晚大火,龙大一家人都烧没了,只剩下了小龙女一个人。她没处可去,居然寻来了这里。”又叹息道:“本来好好的一家人,一夜之间就只剩下这么个孤女。听说她家乡远在吴城,也没有别的亲人,还不知道要怎么活呢。可怜!”
余月月心道:“天下不幸之人成千上万,每天都有家庭遭受到无妄之灾。比起小龙女来,我可是幸运了百倍。她小小年纪便是孤苦无依,日后还不知道要面临怎样的命运,而我至少还有宋慈,还有壮飞哥哥。”
她虽然心里宽慰了一些,回来大瓦子时,看见前面王家众人进进出出,还是忍不住躲在树下抹起了眼泪。今日是她的生辰,家还是那个家,她却已经不是那个她了。后来连世荣撞见了她哭泣,她只得强作欢笑,装着如没事儿人一般。
生日晚宴因为宋慈的未归不欢而散,这其实是余月月早已料到的场面。她起初倒没有想到会是宋慈遭了不测,只是未婚夫一向很忙,找他帮忙的人很多,通常要等他忙完一切,才会最后想到她。可今天毕竟是她的生日呀。她心中郁结难解,一时忍不住,便提着饭菜酒肉来找宋易安倾诉。
宋易安住在积善坊西,与王家饮子店只隔两条巷子。两名女子见面后,自饮自话,余月月酒喝得多了,不由自主地就哭了起来,断断续续将被韩器之及其他男人奸污的经过告诉了宋易安。宋易安长叹一声,但也没有什么话可以安慰,只是扶余月月到自己床上歇息。
今日一早,余月月酒醒过来,发现居然躺在宋易安床上,虽则对方是自己好友,然其所述之事背后干系极多人的生死,一时颇为惊悔。偏偏宋易安半句也不提昨晚之事,只是劝道:“月月,人要学会忘记过去。你看宋姊姊我经历了那么多事,不还是走到今天这一步了么?你若成长,事事可成长。你若朝前看,就会有新的希望。”
余月月心情索然,哪里听得进去这些。就此告别,回来王家饮子铺,才知道宋慈昨晚一夜未归。她的第一个想法就是,宋慈已经查到了韩器之身份的秘密,大概被他捉去或是灭口了。于是急忙赶来叫醒岳珂和连世荣,催他们去找人。
孰知她刚回到前院,便遇见了归来的宋慈。宋慈连声道歉,又掏出预先买好的木梳送给她。她忍不住落下泪来,将宋慈带回自己房中,述说了今日之事,只是隐去钱塘江边、在宋易安家中饮醉及被韩器之等人奸污几节。
彼时程朱理学并未发展成为社会思想的主流,时人乐于追求现世享乐,更看重自己的感受,女子贞节观点淡薄。而且闽地长久以来一直独立在中原之外,风俗亦迥异于内地。如福建当地有“洗儿”习俗,完全不同于中原的婴儿满月“洗儿”,而是将新生儿溺入水中杀死,又称为“不举子”。又如闽地妇女言行相对自由,婚前有性行为、改嫁、再嫁等俱是稀松平常之事。然而余月月毕竟是以处子之身被多人强奸,她不但耻于提及,亦有羞于面对未婚夫之心。
余月月昨晚出门去寻宋易安时,特意带上了宋慈赠送的大理短刀防身。她在宋易安家中饮到半醉不醉时,也曾掏出短刀,咬牙切齿地称要去杀了韩器之。然今日早上醒来,穿衣起床时却未见到短刀,还问了一句宋易安。宋易安称没有看见。她宿醉初醒,也记不大清楚昨晚之事,只以为自己糊涂,便没有放在心上。适才宋慈称韩器之昨晚被人杀死,她想到的第一个凶手就是宋易安,念及此,才明白之所以宋氏会说“若朝前看,就会有新的希望”那番话,所以短刀才不见了。
此刻余月月情绪如山崩地裂般爆发,将所有事情和盘托出。宋慈先是诧异,随即紧锁了眉头,站在窗前待了一会儿。
彼时已是暮春,天气洋暖,时人穿着单衣即可。宋慈却感到浑身冰冷,像是严冬时节被一桶冰水当头浇下,令他哆嗦不已。他看到余月月泪如雨下,头一次体会到无能为力的茫然与难过。而这种突如其来的浸染似的悲伤,远远胜过他昨晚生死悬于一线时因无助和恐惧而产生的绝望。他仿若漂泊在钱塘江潮的风口浪尖,狂风巨浪挟裹住了他全身,他想要反抗,却不知道如何抵挡住这骤然而至的惊涛骇浪。无计可施之下,只能走过去搂住未婚妻子,任凭她将满腔的痛苦发泄出来。而他自己心中的忧愤却无处可泄,便如一股旺火在全身上下游走,左突右驰,始终找不到出口。他的身子开始发热,脸涨得通红,渐至发紫,仿若醺醉一般,模样看起来十分骇人。
反倒是余月月在泪眼朦胧中看到宋慈脸色诡秘得可怕,勉强止住哭泣,道:“你不要生气,不要这样子。事情已经这样了,这是我的命,只怪我自己命苦。”
这是她为人的最大优点,总是为人着想,即使她昨日刚遭受过备受蹂躏的非人经历,当此忧患时刻,却还是不忘去抚慰未婚夫。
宋慈搀住未婚妻到床边坐下,柔声道:“是我不好,我是你的未婚夫,应该留在你身边保护你。我答应你,从现在开始,我再也不会多管别人的闲事,月月姊的事就是我的头等大事。”
余月月听了这话,怔了一怔,又再度放声哭了起来,抽抽搭搭地道:“我不要成为你的累赘。宋姊姊说过,一旦女人成为男人情感上的累赘,便会受到嫌弃。你是有为之身,我不要勉强你把心思都放在我这里。”
宋慈忙赔礼道:“是我不好,是我说错了话,还请月月姊念在我们青梅竹马的情分,不要怪我。我们这就成亲,好么?”
余月月哭道:“你这是做什么?是想故意气我么?”宋慈忙道:“当然不是,我只是害怕……害怕……失去你。”
余月月赌气道:“你想娶,我还不想嫁呢。”
她嘴里这样说,心中终究还是觉得温暖,伏在未婚夫肩头抽泣个不停。
宋慈默默抚摸未婚妻的秀发,情绪渐渐平复下来,心中思忖道:“宋易安倒真是个令人刮目相看的女子,冷漠的外表下,有一副刚烈火热的心肠。韩器之是金人间谍,又同他手下人玷污了月月的清白,即使昨晚不死,我也绝不会放过他。但我又能怎样呢?顶多是带着官府的人捉了他,可在审讯时,他还是会泄露出王医师和月月的事,我又不能事先杀他灭口。所以宋易安其实是帮了我和月月一个大忙,是我们宋、王、余三家的救命恩人,我真该感谢她。”
余月月哭声渐止,问道:“昨日太学月考如何?”宋慈道:“还好。”
余月月坐直身子,凝思半晌,才道:“宋慈,你我自小相识,我可有求过你什么?”宋慈道:“从来没有。反倒是王医师和月月姊多次救过我性命,大恩不敢言谢。”
余月月道:“那好,我今日求你一件事,宋姊姊是为了我才这么做的,我求你无论如何要保她周全。”宋慈道:“我答应你,我不会让她有事的。”
余月月道:“那你还不快去办事?”宋慈道:“嗯,我怕我走了,月月姊……”
忽听得岳珂敲门叫道:“宋慈,你出来一下。”
宋慈应了一声,却还是握着余月月的手,既不松手,也不起身,只打量着她,神情很是紧张。
余月月见他憨傻得可爱,不由得破涕为笑,道:“你担心你走了我就会自杀么?放心吧,我还有要紧事去做。况且我也舍不得离开你,就算要死,也得等你死了再说,不然谁来照顾你?瞧你这一身衣服脏的。”她从柜子里取了一套新衣裳,亲手为宋慈换上,这才道:“快去吧。”
宋慈道:“月月姊要去办什么要紧事?不如由我代劳。”
余月月笑道:“放心,我不是去杀人放火。你什么时候变得这般婆婆妈妈?倒像个老妈子。”开了门,将未婚夫强行推了出去。
岳珂正候在门外,问道:“月月还在生我的气么?”宋慈道:“她生气是因为别的事,不是因为岳兄。”
岳珂心中有事,也顾不上多问,忙道:“走,先去我房中,来了一位你想不到的客人。”
回来住处,推门一看,坐在堂中的却是独孤策。
宋慈忙问道:“是小环出事了么?”独孤策道:“不是。小环那么机灵,能有什么事?我来找你们,是昨晚我看到了一件怪事,丰乐楼采办韩器之被人杀了。”
岳珂道:“我和宋慈刚刚才从韩器之家中回来。听独孤兄的口气,你昨晚亲眼见到凶手杀人了?”独孤策道:“没有亲眼见到,可也差不多。”
原来昨晚独孤策去都亭驿拜见辛弃疾,一番畅谈,辞出时已是深夜,凑巧见到有人摸黑从荷园出来。荷园时为金国使者完颜弼一行居住。辛弃疾提过完颜弼这次来南宋必是有所为而来,白日他曾派人跟踪几名金人到中瓦子、大瓦子一带,见到金人在一家名叫“荐桥”的绸缎铺盘桓逗留尤久,怀疑其中有诈。但南宋官方不便公然派人调查金国使臣及手下人行踪,辛弃疾便委托独孤策多加留意。独孤策虽不赞成北伐收复之议,但对铲除金人间谍、奸细之类的事却是义不容辞。他见到有两人兜帽遮面,鬼鬼祟祟,自荷园出来,便留了心,一路跟踪。
临安不似汉唐长安那般实行夜禁,事实上,灯红酒绿、歌舞升平正是南宋京师的特色。加上新近三省六部到朝天门一带发生大火,烧毁数万家,就连宰相陈自强的豪华府邸也未能幸免予难,大街上多有无家可归者露宿。即使是半夜,街道上人也还不少。
那两名金人出来都亭驿后,沿御街一路往北。到朝天门时,有两名市民打扮的人迎了上来,嘀咕几句,四人便一齐继续往北。到中瓦子时,又有一人迎上来。五人一齐往北,到了荐桥附近一家绸缎铺门前时,一人上前敲了三下门,门板迅疾打开,五人闪身进去,门又关上,灯火也相应灭了。
独孤策见这家绸缎铺正是辛弃疾手下人所称的荐桥绸缎铺,料想这里必是金人在临安的联络点,然而凑近门板一看,铺子里面一片漆黑,既无灯火,也无人声。他微一凝思,即想到绸缎铺必有后门,便辗转往东,绕到后巷,果见前面有人打着灯笼引着那两名金人进去一所宅子。宅子中有灯火射出,院门大开。
只是事情忽现蹊跷,那几人一到院子门口就站住了,愣在了那里。其中一名金人还取下了头上兜帽,正是金国使者完颜弼,他就那么瞪大了眼睛,痴痴地望着院子,仿若看见了世间最不可思议的事。
独孤策自边侧跃上墙头,往院中一望,亦觉得诡异异常——却见丰乐楼采办韩器之正捧腹坐在台阶上,宋易安手中握着一柄短刀,站在他身前,正听到人声,转过头来。她大约未曾料到被人当场撞见,亦愣在那里,浑然不知闪避。
独孤策一时不明白宋易安为何深夜至此杀人,但韩器之与金人有勾结是确认无疑的事,生怕她就此遭了这伙金人的毒手,忙重重咳嗽了一声。那几人果然一惊,便灭了灯笼,转身往北巷口去了。他本还想去追完颜弼几人,却见宋易安急急出来,朝自己这边儿赶来,便从墙头跃下来,挡在她面前,问道:“娘子在这里做什么?”
宋易安起初吓了一跳,本能地拔出短刀,见到来人是独孤策,才略略松了一口气,问道:“怎么又是你?你在这里做什么?”独孤策道:“我是追踪金人使者至此,韩器之是金人奸细。不过娘子为何要杀他?”
宋易安道:“你想知道么?好吧,那我就告诉你。”走近独孤策,冷不防挺出短刀,横在他颈中,喝道:“你小子成天神出鬼没,到底是什么人?”
独孤策道:“在下早已向娘子介绍过自己,就是一名普普通通的山野小民。但我爱慕娘子的心意,却是真真切切的。”宋易安斥道:“油腔滑调!”
独孤策道:“那么娘子是要杀了我,挖我的心出来看看么?”宋易安道:“你既然跟岳珂是朋友,今日就看在岳公子分上放过你,以后再纠缠不休,休怪我不客气。”收了短刀,迅疾去了。
独孤策一时追赶不及,便进去韩家院子,见韩器之人已死,便连夜赶来都亭驿,将事情经过告诉了辛弃疾。此刻天就快要亮了,辛弃疾正准备要入宫陛见,一时顾不上,便让独孤策来找岳珂和宋慈商议,让二人设法调查这件案子。
宋慈听了经过,忙问道:“宋易安用来制住独孤兄的短刀,是不是比寻常匕首长些宽些,刀刃是铁青色,刀鞘是皮质,刀柄缠了皮藤?”
独孤策道:“当时黑漆漆一片,只有韩器之院子中映出一点灯光,我没太看清楚。不过的确有须条之类的东西触碰到我的脖子,应该是刀柄上的皮藤。”
岳珂道:“看来还真是宋易安杀了韩器之。”
独孤策更加惊异,道:“我是昨晚凑巧撞上,你们又是怎么知道是宋易安杀人的?”岳珂道:“因为之前韩器之设下毒局……”
宋慈摇头道:“不是因为那件事。”他虽不愿意提及未婚妻所遇不幸之事,但若不说出真相,不足以证明余月月和宋易安之人品,便道:“是因为韩器之昨日威胁月月时,还欺负了她。凑巧我昨晚未归,月月心中愁苦,去了宋易安家中,酒醉后说了被韩器之侮辱的事。”
岳珂和独孤策闻言均感讶然。宋慈道:“我已经答应了月月,无论如何要保宋易安周全,所以……”
独孤策道:“哎呀,你肯放过她,官府肯放过她?那金人使者完颜弼亲眼看见她杀死韩器之,只怕不会那么轻易放过她。都怪我,昨晚着急赶去向辛公禀报,竟没有想到这一点。”
岳珂道:“独孤兄别急,这里是大宋,又不是金国。金方死了间谍首领,也不知道事情究竟,他们目下最急于做的是将其他人及关键证据转移。”
宋慈道:“说得极是。独孤兄,你去通知宋易安,请转达我的感激,请她暂时先躲上一躲,日后我会当面向她致谢。”
三人遂分头行事,独孤策赶去宋易安家中,岳珂和宋慈则赶来荐桥绸缎铺。这里既是金人联络点,那么韩器之用来要挟宋慈的公告很可能就藏在这里。
果见绸缎铺并没有开业,正有一名伙计模样的人从里面出来,往门板上贴了“暂时歇业”的条子。
宋慈叫道:“喂,这位小哥……”
孰料那人一见他,转身就跑。岳珂本想去追,却又不放心宋慈一人进店搜查,道:“算了,反正看见他的面目了,回头张榜通缉他便是。”
二人进来绸缎铺,堂中空无一人。又往后院去看,亦是如此。大约店铺上下尽知此联络处已经暴露,人已跑得精光了。
宋慈先四下扫了一遍,凝思片刻,便往铺面柜台而来。他先将架上的绸缎卷翻了一遍,一一摸过,最终在最底层货架最不起眼的两卷帛布中各发现了数份公告,当即长舒一口气,道:“这都是手抄卷,不是刻印版,幸好。”
岳珂二话不说,便将公告拿到后院中烧了。
宋慈心中重负却并未就此减轻,心道:“亏得宋易安仗义出手,危机暂时解决,可这一切都是偶然。王医师父子两代助纣为虐、为金人奸细之事毕竟是事实,一味遮瞒,瞒得了一时,能瞒得了一世么?岳兄帮我,可谓冒了很大风险,日后事情一旦败露,他势必也要受牵连。这件事,到底要怎样解决才好呢?”
他正郁郁满怀之时,忽有大队禁军卫士冲了进来,不由分说将他扭住,押到一旁。岳珂亦被从后院中带了出来。幸好殿前都指挥使吴曦及时进来,忙命卫士放开二人,问道:“二位如何会在这里?”
岳珂道:“昨晚丰乐楼采办韩器之被杀,我们一路追踪线索,来到这里。”吴曦闻言一愣,道:“韩器之昨晚被杀了?丰乐楼可真是多事之地。”
岳珂问道:“吴太尉又怎么会来这里?”吴曦道:“听说昨日金使随从进来这里后,一个时辰后才出去。我料想这家绸缎铺必有什么蹊跷,但朝廷不便出面,正好最近刚烧了大火,所以就以禁军搜查易燃、易爆物品为名,要对御街沿街的店铺一一进行搜查。”
岳珂心道:“看来暗中监视金使的人不只辛公一个。韩太师一心寻找战争借口,多半派了吴曦来寻找对金人不利的证据。但看吴曦的样子,即使不知道韩器之被杀一事,想来也不知道金国使者完颜弼昨晚到过这里。”
有卫士过来禀报道:“除了现场抓到这两个人,店中再也没有其他人。不过后院中有火烧过的痕迹,小的刚进去时,岳少监正在点火烧毁什么书信。”
吴曦闻言,微微挑起了眉毛,转过头来,凝视着岳珂,目光极为意味深长。
宋慈知道吴曦已起了疑心,岳珂本就因向独孤策打手语受到怀疑,这件事若是再不解释清楚,他很可能会被冠上通敌叛国的罪名,忙道:“这不关岳珂的事。事情是因我而起。”
当即说了韩器之设下香炉毒局被自己觉察,韩器之为了掩盖真相,拿余月月要挟自己,自己来绸缎铺,是为了找到对余月月不利的证据烧毁。
吴曦越听脸色越是难看,厉声斥道:“宋公子,你受韩太师之命主持调查丰乐楼一案,韩太师对你何其信任,你早发现了香炉毒局,却不及时上报,是何居心用意?原来你早知道韩器之身份不简单,却不及时通知官府抓捕,是不是你未婚妻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握在他手中?还有,昨晚韩器之被杀,是不是你下的手?”
岳珂忙道:“吴太尉,请听下官慢慢解释。我们是很早就发现了香炉毒局,但却不知道凶手到底是谁。当时之所以没有上报,是不想牵涉无辜,原是想将事情调查清楚后再禀报韩太师。太尉可知道香炉毒局的奥妙在于杀人于无形之间,只有当晚吃下桂鱼鱼羹的人才会中毒,而根据当时现场的情形来看,嫌疑最大的是临安第一名妓艳歌行。直到后来丰乐楼杂役刘大失踪、韩器之派人盗走证物,我们才怀疑到他身上,但这也就是昨晚之事。还来不及找到韩器之验证,他便已经被人杀了。”
吴曦这才脸色稍缓,问道:“那么岳郡马适才烧毁的是什么?”岳珂道:“与案子无关,完全是个人私事。”他也料到不说实话实在难以取信于对方,只得道:“是关于宋慈妻子余月月名节的几张纸片。”
吴曦“噢”了一声,似有些觉悟。
岳珂道:“吴太尉也知道余月月是韩太师的救命恩人,她一个小女子,没有别的期待,只希望这件事就此平静过去。”
吴曦道:“那是当然。”想了想,又问道:“想来二位已经仔细搜过这间绸缎铺了,可有别的发现?”宋慈道:“只有……”
岳珂道:“太尉放心,我们找到的所有纸片一类的东西,都已经尽数烧毁。”
这句话回答得很是奇怪,尤其是“太尉放心”四个字,本是跟吴曦风马牛不相及之事,为何又叫他放心呢?
吴曦露出古怪之极的表情,眯着眼睛打量了一眼岳珂,随即哈哈一笑,道:“甚好。岳郡马,我交了你这个朋友。今日我就当从没在这里遇见过二位,不会向任何人提起。不过我尚有公务在身,就不远送了。来人,送岳郡马和宋公子出去。”
离开荐桥绸缎铺,宋慈亦对岳珂最后一句话极感困惑,问道:“岳兄特别加重‘太尉放心’四个字,可是意有所指?”岳珂道:“我只是大胆一猜,但看起来猜对了。”
他见吴曦莫名出现,猜想必有缘由。堂堂禁军最高长官,居然亲自带兵来搜查一家绸缎铺,即使是他知道这家绸缎铺是金人间谍在临安的联络点,也有些小题大做了。况且追捕间谍一类的事,从来就不是禁军的职责范围。所谓无利不起早,尤其是对吴曦这样的人,他亲自至此,很可能为私心而来。
联想到之前韩器之曾利用卖唱的金氏父女抓住了我来也,从他手上强行索走了他所盗取的艳歌行的全部财物。韩器之既是金人间谍首领,当然不会在意这批财宝的本身价值,除非里面是有他特别感兴趣的东西,才不惜自暴身份逼迫我来也就范。之前艳歌行曾特别托付过宋慈,请务必寻回一只金盒。那金盒多半不是祖传之物那么简单,很可能是内壁中空,藏有机密,这也是韩器之真正兴趣之所在。
而进一步说,艳歌行正是吴曦的人,说不定是那金盒中藏有什么事关吴曦的秘密。吴曦不知道从什么地方知道金盒落入了韩器之之手,立即假公济私,赶来搜查。
当然,吴曦来这家荐桥绸缎铺,也许真的是为公事,也许有别的缘由。但岳珂将前后线索串联起来,所能想到的最有可能的原因就是这个。尤其当吴曦不放心地多问了一句“可有别的发现”,他愈发能肯定吴曦来这里是别有企图,遂干脆回答了一句“太尉放心”,暗示无论找到了什么,有关无关吴曦的,都已经被烧毁。想不到吴曦居然会意,答以“甚好”两个字。以他这种反应和回答,便反过来验证了岳珂的推测完全无误。
宋慈道:“之前贾涉称有对吴曦不利的证据,虽是谎话,却差点惹来杀身大祸。由此可见吴曦确实有见不得光的事,那藏在金盒里面的物事,会不会就是吴曦的死穴?”
岳珂道:“如果吴曦仅仅是交结朝中权贵,图谋回去四川做他的第三代吴家军首领,那倒也罢了。可现下事情牵扯到金人,连金人对金盒都如此有兴趣,内中一定藏有重大机密。”
宋慈道:“今早到了韩器之家中后,因为担心公告的事,我仔细搜过,并没有发现金盒,也没有发现什么值钱的珠宝。也许韩器之将这些东西放在了绸缎铺中。适才我一心想找到公告,只考虑了铺子中最有可能藏下纸片的地方,未作他想。如果金盒还在那里,现下可就落回吴曦手中了。”
岳珂道:“未必是这样。如果金盒确有机密,前晚便已落入韩器之手中,他应该早将其中的物事取出来了。既然那足以威胁吴曦,应该不是小事,最大的可能是他将其交给了金国使者完颜弼,而完颜弼也派人暗示过吴曦,吴曦恐惧之下,才派人监视完颜弼一行动向,想夺回物事。不管怎样,吴曦比我们更想找到金盒。他可以调动全城禁军,有他在,我们无论如何也占不了先机。”
宋慈道:“岳兄说得极是。而今任会行刺和香炉毒局案均已尘埃落定,正好我们也该查查秦大那件案子了。”
二人计议一番,遂决定赶去丽春院找贾涉。宋慈犹自不放心余月月,要先回王家饮子铺一趟。
岳珂道:“你不能放心月月,我也不能放心你,万一昨晚绑架你的那伙人再找上你呢?”
宋慈道:“那伙人绑架我,是想了解我在任会行刺案上还发现了什么线索,如果他们跟张镃、小环本是一伙,现下应该已经知道我并无恶意。如果不是一伙,可就有些麻烦,因为我对他们的身份一无所知,不清楚他们是想知道真相,还是想利用真相来对付谁。又或者还真有什么线索,是我没有发现的。但无论怎样,他们已经知道我所知有限,应该不会再找上我了。”
岳珂道:“不管怎样,我们还是同进同出为好。等秦大的案子了了,再来好好查找这伙人的身份。”
赶回王家饮子铺,伙计称余月月刚出门回来。宋慈便进来后院,却见余月月正站在井边打水为一个脏兮兮的小女孩洗手,不由一愣,问道:“这是谁?”
余月月道:“她叫小龙女。她家人都在大火中烧死了,就剩了她一个人,孤苦无依。我想收养她,正想着要和你商量这件事。”
宋慈见余月月有此心思,当然不会再想着自杀了,很是高兴,忙道:“这件事月月姊自己做主便是。”蹲下来问道,“你的大名叫什么?”小龙女道:“小龙女。”
余月月忙道:“她阿爹姓龙,大家都叫她小龙女,也没个正式的名字。你给她取一个吧。”
宋慈故作正经地道:“名字是人生大事,可不能随便取。这件事,回头要叫上小连、岳兄几个,好好商议一通,才能定下来。”
余月月“扑哧”笑出声来,道:“取个名字,用得着集会么?”宋慈道:“当然了。”
余月月道:“宋姊姊那边怎么样了?”宋慈道:“我还没有见过她的人。不好的消息是,昨晚她在韩器之家中杀人时,有好几个人都见到了。好消息是,目击者中,除了独孤策外,其余都是金人,他们不敢出来指证她。你放心,宋易安那边我已经安排好了,但月月姊最近最好不要再去找她,以免被金人盯上。”
余月月这才略略放心,道:“那你去忙吧,岳大哥不还在那里等你么?我也要去为小龙女置办一些行头。”
宋慈出来对岳珂说了余月月收养了一名火后遗孤之事。
岳珂道:“这是好事。”又叹道:“月月真是一个坚强的女子,这样的事发生在别人身上,早不知道怎样了。她却还能主动去帮助别人,这样心地善良的好女子,世上大概没有几个。还有那宋易安,当真也是个奇女子。难怪她们两个能成为好朋友。”
宋慈道:“嗯,等秦大的案子了结后,我要好好补偿月月和宋易安。”
二人先雇了一辆大车,这才赶来丽春院。艳歌行主仆仍在清波门姜夔宅中,小环亦出门去办事,西楼中只有贾涉一人。
贾涉正百无聊赖,忽见岳珂、宋慈来约,说要一起去殿前司右军军营验尸,大喜道:“太好了。要不是我身上有伤,行走不便,早就主动去寻二位了。”
遂乘车赶来骆驼岭北面的殿前司右军军营。到辕门前时,正遇到殿前司统制夏震低着头出来。他之前因丰乐楼行刺一案被判失职,连夜被押到大理寺,关入大狱。宋慈调查清楚案件后,认为水中机关早在寿宴之前便已安装完毕,夏震只是当日负责丰乐楼禁卫,并无过失。但韩侂胄因夏震是军人,不肯原谅,处以杖脊加黥面。大宋低级军士都要黥面,一是标识,二来逃亡时便于追捕,因而时人都以当兵为耻。夏震本是武官,无须黥面,却因丰乐楼任会一案牵累,受了杖刑不说,额头也被黥上了字。杖脊仅仅是肉体上的痛苦,黥刑则完全是精神上的羞辱。
宋慈几人让到一旁,见他面本不欲招呼,以免对方难堪。夏震却转头看到,主动过来道:“听说是宋公子向韩太师求情,才免去下官流配之罪,多谢。下官新受了刑,身上有伤,不便行礼,下次再向宋公子拜谢。”
宋慈忙道:“夏将军本无过错,我不过是实话实说,谈不上说情。”
夏震道:“无论如何,宋公子恩情,下官定会铭记于心。”欠了欠身,一瘸一拐地走了。
宋慈便过去向门前卫士打听秦大尸首停放之处。卫士道:“是那些刺客的尸首么?早就抬到刑部去了。”
宋慈吃了一惊,问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卫士道:“大概是前天吧。”
岳珂道:“那么是在三省六部失火之前了?”卫士道:“对,是在失火之前。”
宋慈道:“为什么要将尸首抬去刑部?”卫士道:“听说是刑部派了人来接手案子。正好吴太尉人不在营中,对方又有公文,当值的武官就让他们把尸首给抬走了,结果还闹了一场小小的乱子。”
当日刑部有差役手持公文来到殿前司军营,称奉刑部侍郎史弥远之命,要将刺客尸首全部抬去刑部。死人也不是什么抢手货,当值武官验过公文无误,就挥手放行。正好同知枢密院事程松来殿前司找吴曦议事,无意中看到了那自杀而死的秦大的尸首,登时脸色大变,忙上前拦住刑部差役,问是怎么回事。刑部差役解释过后,程松却不准对方抬走尸首,说要等吴曦回来处置。有差役冷冷道:“这案子现在不归吴太尉管,而是由宋慈宋官人处置,这是韩太师的命令。怎么,程相公连韩太师也不放在眼里么?”他抬出了韩太师的名号,程松才不得已放行。
岳珂道:“这位就是宋慈。他又没有下令,为什么刑部要将尸首抬走呢?”卫士道:“这小的可就不知道了。几位官人不妨到刑部问问去。”
几人忙赶来官厅街,却见三省六部官署尽在大火中化作了废墟,不要说去寻几具尸首,就连办公的大堂都没有了,更不用说文书、卷宗之类了。
岳珂找到一名差役,询问尸首之事。那差役道:“是从殿前司抬回来的五具尸首么?有这回事,小的亲眼见到被抬进了停尸房。但现下,官人也看到了,什么都没了。”
岳珂问道:“可知道大火是从哪里烧起来的?”差役道:“这个暂时还不清楚。不过既是三省六部烧得最厉害,应该就是从官厅街的某间官署燃起来的。”
宋慈几人见再无线索可寻,只得又乘车离开。
宋慈道:“前日离开南园时,吴曦特意来问过我,要如何处置秦大等人的尸首,我说先留在军营,等我重新勘验过再说,结果当日尸首就被送去了刑部。”
岳珂道:“而当晚三省六部就失了火,一切化作灰烬,所有的物证也随之消失了。”
贾涉道:“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一定是吴曦有意先派人将尸首送去刑部,再放一把火毁尸灭迹。”岳珂道:“吴曦嫌疑的确很大。根据贾兄的描述,他是认得刺客秦大的,但他自己从来没有提过这一点。”
宋慈道:“非但吴曦认识刺客秦大,同知枢密院事程松程相公应该也是认得的。我倒是想起一件事来,前日在南园,吴曦提及他当年受命出使金国时,副使正是程松。”
岳珂道:“你的意思是,刺客秦大很可能是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