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以来,恶魔都是如此行事,当野心无止境膨胀时,战争便不可避免。而战火一起,受苦受难的还不是老百姓。岳飞将军有“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的豪情,但亦有“兵安在?膏锋锷。民安在?填沟壑。叹江山如故,千村寥落”的感慨。
我来吊古,上危楼,赢得闲愁千斛。虎踞龙蟠何处是?只有兴亡满目。柳外斜阳,水边归鸟,陇上吹乔木。片帆西去,一声谁喷霜竹?
却忆安石风流,东山岁晚,泪落哀筝曲。儿辈功名都付与,长日惟消棋局。宝镜难寻,碧云将暮,谁劝杯中绿?江头风怒,朝来波浪翻屋。
——南宋 辛弃疾·《念奴娇》
宋慈和岳珂赶来丰乐楼时,正好在三桥遇到余月月。余月月道:“哎呀,你们两个去了哪里,我到处找你们。”宋慈忙问道:“是文兴出了事么?”余月月道:“文兴昨日已经放出来了。我本来准备了晚饭,说一家人好好团聚一下,可到处找不到你。壮飞哥哥又跟文兴争了几句,文兴便赌气走了,怎么留都留不住。不过我找你们不是为了这事,你们猜昨晚我见到谁了,你们想也想不到,独孤策!”
原来昨晚家宴不欢而散后,余月月心情极不好,可偏偏又寻不到宋慈倾诉,便去找家住得不远的宋易安聊天。宋易安心情似也不大好,称似乎有贼人闯进了她家中,但仔细查寻下,又没有发现丢失财物。二女互相安慰勉励一番,余月月晚上干脆留宿在她家里。
正当二人预备歇下时,门外忽有男子唱歌道:“朝出耕田暮饭牛,林泉风月共悠悠。九重虽窃阿衡贵,争得功名到白头。”
当日独孤策与宋易安隔楼对歌,余月月虽不在场,后来亦听过此事,听到歌声,不由一愣,问道:“这是昨日与宋姊姊对歌的渔夫的声音么?”宋易安道:“谁知道呢?别理他。”
外面男子听见屋内无人回应,便又唱道:“重扶残醉西湖上,不见春风见画船。头白故人无在者,断堤杨柳舞青烟。”
宋易安霍然从床上坐起,怒道:“这人好生无礼,居然偷看我的诗稿。他一定就是那个贼人。”眼见如不出去打发了那男子,对方必然一直唱下去,非得惊动左邻右舍不可,只得出去开了门,问道:“你是谁?想做什么?”
那男子道:“在下复姓独孤,单名一个策字。昨日与娘子对《白头歌》的,正是区区在下。”
宋易安道:“我昨日因被迫要为不喜欢的客人上菜,心中烦闷,顺口接唱了你的歌。对此,我很是抱歉。还请你不要再来烦我。”顿了顿,又道:“还有翻墙入室、窥人诗稿那一套,阁下最好不要再做了。”
独孤策忙道:“我寻来这里并无恶意,只是从歌声中仰慕娘子,想一睹真容……”
余月月早跟了出来,忍不住上前斥道:“好你个独孤策,你莫名其妙在湖上唱歌,害得宋姊姊受了怀疑。又莫名其妙地出现在丰豫门,害得岳珂差点倒了大霉。”
独孤策道:“你又是谁?莫名其妙地跑出来教训人。”余月月便报了姓名,道:“眼下全城禁军都在搜捕你,你还是快些去官府投案自首,免得岳珂继续因你受累。”
独孤策摇头道:“我完全不明白月娘的话。不过我跟岳珂是好朋友,明日我自会去寻他,当面问个清楚明白。”又朝宋易安道:“初次见面,实在有些冒昧,改日再来拜访娘子。”拱手去了。
宋慈听了经过,沉吟道:“听起来,独孤策前晚只是偶然出现在丰豫门,跟秦大一伙并无干系。”
岳珂道:“独孤策虽为人古怪,任侠好气,但却是个言而有信的人,他既说了要来找我,就一定会做到。我们就安心等他自己出现吧。”
余月月道:“那好吧。你们去忙吧。”
宋慈见她有些郁郁寡欢,忙道:“月月姊放心,我一定设法寻到文兴,今晚带他回来王家饮子吃饭。”
余月月登时笑逐颜开,道:“一言为定。我这就回去准备。”又问道:“你想不起今日是什么日子吗?”宋慈道:“啊,是月月姊生日,我倒是忘了。抱歉。”
余月月道:“我知道你忙,只是今晚别忘了回家吃饭。”宋慈道:“是。”
等余月月走远,岳珂才笑问道:“你们打算什么时候成亲?”宋慈道:“我才刚入太学,总得学业略有所成,才好向家里提起。”
岳珂道:“嗯,倒也是。反正你年纪还小,现在是太学外舍生,等你考上上舍生的时候,就是官户的身份,还可以朝见天颜,差不多算是学业有成,到时再正式成亲不迟。”
来到丰乐楼时,酒楼尚未正常营业,但门口竖了一个木牌,特别写明“内部整修,三日后开业”。
宋慈特意在大门前驻足,四下打量,却未见到那对卖唱的金氏父女。
岳珂很是奇怪,问道:“你找他们做什么?”宋慈道:“嗯,你还记得金满子唱过俞国宝俞师兄的《风入松》吗?”岳珂道:“记得,你说原句是‘明日重携残酒,来寻陌上花钿’,但金满子唱的是‘明日重扶残醉’。”
宋慈道:“昨日独孤策在宋易安门外,唱的新歌第一句便是‘重扶残醉西湖上’。正是听了这首歌,宋易安才蓦然发怒,去开了门,还称独孤策是偷入其家窥其诗稿的贼人。”岳珂道:“你的意思是,‘重扶残醉’一句是宋易安改的?而金满子唱的《风入松》,也是跟宋易安学的?”
宋易安的名字“易安”取自著名女词人李清照之号。她虽为厨娘,然喜爱读书,着意文学,能将太学生俞国宝的《风入松》改得更好,也不是不可能之事。但问题就在于宋慈第一次听到金氏父女弹唱《风入松》时,特意问歌词是从哪里学来的,金满子称是过往的客人教的。他父女虽然眼盲,然每日在丰乐楼门前卖唱,不可能听不出大名鼎鼎的宋嫂宋易安的声音,更不会不记得是她教的《风入松》歌词。金满子拿过往客人做托词,明显是在为宋易安隐瞒。这倒不是她有意撒谎,而应该是受过宋易安的嘱咐,让她不要告知旁人。只是自古女子有才者,无一不希望知晓的人越多越好,宋易安以厨艺知名,文章诗词亦有相当造诣,却不显山露水,刻意遮掩,倒也是另类了。
岳珂、宋慈二人议论一番,不免对这位名动京华的宋嫂越发好奇。
进来丰乐楼时,正好遇到代楼长韩器之。宋慈称想到湖上转转,看看有没有新的线索。正好酒保任昌经过,韩器之便命他划船,带着宋慈、岳珂下湖。
宋慈先命任昌将船划到丰乐楼西面楼下。任昌道:“这里不是已经请弄潮儿顿员外看过了么?难道还有什么别的机关不成?”
宋慈道:“我们只是随意看看。”又命任昌朝西撑船,大约到距楼十丈处停下,仰头上望,果然正好能望见南、北两面最西首的座位。
岳珂道:“看来任会说的是真的了。”宋慈点点头,道:“前晚前半夜的时候,天幕无光,任会人在暗处,楼上灯火通明,他当时看到的情形应该比我们此刻看到的更为清楚。”
岳珂道:“看来是艳歌行误会史弥远了,他当时转过头向西,很可能是因为听到水里有动静。”
宋慈想了想,又命任昌将船往北划了一段,抬头凝视片刻,便命任昌将船划回南岸码头,在后院中寻了一根竹竿,与岳珂上来二楼。寻到东北方向往西第二间阁子,推门进去,又重新掩上门。
岳珂不明所以,问道:“你这是要做什么?”宋慈推开窗户,道:“岳兄一望便知。”
岳珂忙走近北窗,却见窗外树梢上挂着一方手帕,这才会意过来,忙从旁协助宋慈,用竹竿将那手帕挑了进来。二人一见手帕,便异口同声地道:“小环,原来是她。”
任会自杀身亡前,一再声明三楼并没有人向他发信号。宋慈本相信了他的话,但其人却又声称行刺是受韩侂胄之命,真正目标人物是荣王,便不得不令人起疑了——
荣王年纪虽小,又是宁宗皇帝的养子,却是目下唯一的皇子,身份非同小可。即使真是韩侂胄因与其嗣母贵妃杨桂枝争权,有心除掉他,派出任会来执行,任会此人有勇有谋,思虑周全,布置严密,然而他既是韩侂胄亲信,接近荣王身边的机会极多,又怎么会选用竹竿机关的手段?这一计划虽然能令行刺者全身而退,置身事外,毕竟实施起来难度太大,不可预见的因素太多。
另外一层,任会称人在水中,看不到三楼宴会厅具体情形,他误以为荣王坐了上首,所以才在众人起身祝酒时发动了机关。就算他事先知道荣王当晚会出宫参加寿宴,以他自认的韩侂胄心腹的身份,如何会想不到韩氏为人骄横自大,荣王未必敢与其争锋,坐在首席的很可能还是韩侂胄?
这些疑点,宋慈当时便已想到,但见任会临死前声称韩侂胄知道他的真实姓名和身份,而罗日愿惊惶异常,似也表明任会供述中有真实之处,料想事情也许不是那么简单,甚至真的有可能是任会供述的那样,所以并未当场说出矛盾之处。
等到罗日愿召集人手、带着任会尸首赶去南园的工夫,宋慈便和岳珂赶来丰乐楼验证任会的供述。虽然现场情形与任会所言一致,埋伏在水中的人的确只需从西南或西北角宾客举止便可以轻易判断出宴会已经开场,但宋慈因为一开始就有疑虑,总怀疑任会是在刻意掩饰什么,所以又让酒保往北划了一段,由此注意到庭院东面的一个大树树梢上有一片衣襟似的东西。他和岳珂赶来二楼阁子,设法捞过来一看,立时便认出了这是京师名妓艳歌行女使小环的手帕。她前日与宋慈等人争夺位置最好的二一三号阁子时,手中挥舞的就是这块粉色丝帕。
宋慈道:“案发时,艳歌行站在东首韩太师身后,小环是女使,要随时服侍,应该站得离艳歌行不远。东南面是楼梯,酒保要随时上菜,所以她只能站在东北面。如果她从三楼宴会厅靠近东首的北窗丢下这方手帕,落下来正好是这间阁子的位子。”
岳珂道:“我早知小环这名女子不简单。但问题是,就算她丢下帕子,任会所在的位置也是看不到的。这一点,你我刚才亲身试过了。”探身往外望了一眼,蓦然想到了什么,“啊”了一声,道:“我知道了!”
今早赵师槚来找岳珂,告知任会的机关如此精准,一定事先经过反复测试,如此,就需要有近似西湖水深的池子,有近似丰乐楼高度的建筑或是临时搭起的木架,而测试机关必须隐蔽地进行,由此可以推断,这个地方一定是处私人园林。当晚,司农寺丞张镃不正是在二楼二二五号阁子么?那间阁子位于西北角,西面、北面都有窗户,既能看到三楼飘下的手帕,又能向湖中的任会发出信号。而张镃家中有南湖园,号称“赛西湖”,规模之大,犹在韩侂胄的南园之上。虽然张镃参与其中令人觉得匪夷所思,但所有现场情形都能对上,他是截至目前最大的嫌犯。
岳珂虽推断出真相——真正向湖中任会发出信号的人不在三楼,而是在二楼,心头却是一阵茫然。这一系列事件都是精心策划过的,多少人参与其中无法推断,而任会伏罪自杀,亦是为了保护这些人。仅就张镃而言,他是名家子弟,家境富裕,又对权势没有兴趣,成日只以交友为乐。他曾向陆游学习作诗,名义是陆游的弟子,跟杨万里、辛弃疾、姜夔等名士均有交游。因为他本人出身显贵,又无名利之心,与太师韩侂胄的交情亦相当不错,常常不是他到南园饮酒,就是韩侂胄应邀到他的南湖园宴游。这般贵公子似的人物,怎么会卷入行刺一案呢?
沉默良久,岳珂才问道:“你相信任会真是为韩太师而行刺荣王么?”
宋慈道:“当然不信,从任会说出他的目标是荣王开始,我就再不能相信他的话。他若真是韩太师的心腹,受命行刺荣王,且不说韩太师对此计划一无所知不合情理,后来败露,他又何必留在断肠宅等死?任会有意那么说,甚至不惜自杀而死,无非是要独力承担后果,不想再牵连出旁人。”顿了顿,又道:“这个人,当真是个敢作敢为的真汉子。”
岳珂道:“可任会临死前留下的那句话,分明是说他跟韩太师确实有非同一般的关系。”宋慈道:“或许韩太师真的认识任会,或许他以前真的是韩太师的心腹。”
如此,就愈发显得这一行刺计划的严密性——直接参与案子的任会与韩侂胄有牵连,间接涉案的张镃则是韩侂胄的好友。一旦事情不成或是败露,任会主动出面顶罪,抛出准备好的一套说辞,将根源引到韩侂胄身上。世人均知道韩侂胄与杨贵妃不和,他设法铲除其嗣子也不奇怪。韩侂胄明明是被刺目标,却因为跟刺客任会有干系,有苦说不出,畏惧背负刺杀荣王的黑锅,绝不敢再继续追查此案,一场本有可能牵连极众的惊天大案由此而止。
岳珂道:“那我们现在要怎么办?”宋慈道:“如果任会真的跟韩太师有关联,韩太师应该很快就会下令,不准你我再追查这件案子,由此不了了之,倒也不失为一个不坏的结局。不如你我就当今日没来过丰乐楼,什么都没看见,岳兄以为如何?”
宋慈所言正是岳珂心中所想,但他身为朝廷命官,却不敢公然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忙点头道:“甚好,就依宋兄所言。”长长地吁出一口气,那些沉重的包袱终于全融化了,消失殆尽。
下楼时,正好在散席大厅遇到代楼长韩器之。宋慈便问道:“今日丰乐楼的人员可到齐了?”韩器之道:“官人是想问前日在丰乐楼当过职的人到齐了没有么?除了宋嫂等厨子在家歇息外,余下有五人请了病假,只有一人没到,也没有请假。”
宋慈道:“这人是谁?”韩器之道:“刘大,是宋嫂的专用杂役,专门负责配料的。”
宋慈与岳珂交换一下眼色,忙问道:“刘大可是住在朝天门一带?”韩器之道:“对对,他租住朝天门西面的棚屋。宋官人如何会知道?”宋慈道:“我看过丰乐楼的名册,有印象。”
韩器之道:“哎呀,昨夜朝天门一带失火,火光映红了半边天,小的还担心刘大会不会有事呢。要不小的这就派人去看看?”
宋慈道:“那边的路被禁军封锁了,等火灭了再去吧。如果刘大来了丰乐楼,请韩采办派人知会我一声。”韩器之道:“是。”又问道:“是刘大犯了事吗?”
宋慈道:“丰乐楼刚刚出过大事,对于事后不能按时到班的人都要重点排查,这是查案的惯例。”韩器之道:“小的明白了。”
离开丰乐楼,宋慈和岳珂先赶来中瓦子丽春院寻找小环。虽然二人一致同意不再将丰乐楼行刺一案查下去,先等着看韩侂胄的反应,但宋慈还是觉得小环眉眼颇为熟悉,似是在什么地方见过,她也自称听过宋慈的名字,他想将手帕还给她,提醒她不要再做如此危险的事。
刚拐进巷子,便见一名灰衣男子站在西楼后门前,正扯着小环衣袖在说着什么。小环大力挣扎,但那男子高大魁梧,抓住她就跟老鹰抓小鸡一般,无论她如何使劲,总是挣不脱对方掌握。
岳珂喝道:“做什么?”几步抢过去,扯开那男子,待看到对方面孔,却立时惊住,那灰衣男子正是独孤策。
岳珂奇道:“独孤兄,怎么是你?你在这里做什么?”独孤策道:“我来找小环。”
岳珂道:“那你为何在大门前就动上了手?”独孤策道:“啊,不是你们想的那样。我早就认识小环,她是我一位故人的小妹,我是专门来劝她离开丽春院的。”
小环冷冷道:“你们是要在大门口说话,好让路人都听见么?”引着三人进来向玉书居住的小屋,道:“向玉书陪艳娘去了清波门,今日是不会回来了。有什么话,就赶紧在这里说吧。”
岳珂道:“独孤兄,你前日为何打扮成渔夫的样子,在丰乐楼外出现?”
独孤策哈哈一笑,道:“我就是听说当日陈宰相要在丰乐楼办寿宴,特意赶去捣乱的。我见到有人朝我打手语,当时不知道是你,昨夜才听一名名叫余月月的女子提起,她是岳兄的朋友吗?”
岳珂道:“月月是宋慈的未婚妻子。”又问了当晚在丰豫门与殿前都指挥使吴曦相遇一事。
独孤策道:“原来岳兄被猜疑是因为这件事。我当晚就在附近饮酒,后来听说丰乐楼出了事,赶过去看热闹,却又被禁军挡住,便在丰豫门一带瞎逛,无意中发现有几名卖果子的摊贩根本不叫卖,还互相打眼色,很是古怪。”
临安商业繁华,竞争亦是相当激烈。商贩们为招揽生意,奇招百出——
有用发声器物吸引人们驻足的,称为“代声”。如货郎走街串巷时,常常通过手摇拨浪鼓来吸引人注意力。又如临安有店肆卖梅花酒,边吹奏《梅花引》的曲子,边用银盂勺盏子售酒,堪称代声叫卖的韵事。
有通过歌唱叫卖的,称为“卖花声”,起初是指兜售四时簪戴鲜花的卖花者吟唱花名,如大诗人陆游有《临安春雨初雾》云:
世味年来薄似纱,谁令骑马客京华。
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
矮纸斜行闲作草,晴窗细乳戏分茶。
素衣莫起风尘叹,犹及清明可到家。
诗中形象生动地描绘了一大清早时临安街巷中传来了阵阵清脆的卖花声,引人神往。后“卖花声”成为歌声叫卖的代名词。临安中瓦子前有一个叫洪进的卖糖果的商贩,擅用小曲唱出他家糖果的优点好处,歌声低发缓引,清奇可听,吸引了不少主顾。
亦有吆喝叫卖的,称为“喝故衣”,本意是吆喝卖旧衣服。“喝故衣”最有名的当属北宋末年的卖馓子客。当时开封卖熟食的小贩都要在吆喝上下功夫,“必为诡异标表语言”,这样才能引人注意,生意才能兴隆。唯独有个卖馓子的汉子,每天都到瑶华宫前,放下担子,既不吆喝他卖什么,也不说馓子好吃,只是长叹一声:“亏便亏我也。”意思是,吃亏就让我吃亏吧。宋哲宗皇后孟氏无故被废后,正好居住在瑶华宫,卖馓人这话在别的地方说都没事,在瑶华宫门口“太息大言”,便让人感觉是明目张胆地在为孟皇后被废叫屈。开封府听说后,派人抓捕卖馓人,打了他一百大棍,警告他不准再那样吆喝。于是,卖馓人改吆喝为:“待我放下歇则个。”他竟然就此成了名人,生意兴隆无比。临安孝仁坊口有家小酒肆专卖水晶红白烧酒,其味香软,入口便化,起初不为人知,全靠店主雇请了一群大汉在门前大声吆喝,方才打出招牌。
还有设计古怪标识旗帜的。总之,是越热闹越好,越吸人眼球越好。而独孤策在丰豫门看到那几名果子摊贩根本不招徕主顾,有人询价也是冷冷淡淡,一时好奇,就等在一旁,想看个究竟。
岳珂道:“这么说,独孤兄是早就留意到秦大几人了?”
独孤策点点头,道:“忽然这个时候吴曦就出来了。我早年与他相识,算是合得来的朋友,但近年来他变得太多,早已沦为抗尘走俗之徒,我们绝交已久。我见他明明看到了我,却是一副审视怀疑的眼神,遂转身离去。哪知道这件事竟给岳兄带来了麻烦,实在抱歉。一会儿我就去找吴曦,当面向他解释。”
岳珂道:“多亏宋慈解围,韩太师已不再怀疑我。独孤兄也不必再去找吴曦,你看到卖果子的摊贩是刺客,他正怀疑你跟刺客是一伙呢。”
独孤策道:“也好,我实在懒得再见吴曦这张脸。”又劝道:“小环,你明明知道艳歌行是吴曦的女人,他养她,就是要用她去勾引权贵,做对他有利的事。这两个人,都不会有什么好结果。你还是听我劝,跟我离开这里吧。”小环道:“我的事不用你管。”
宋慈便从怀中掏出手帕,问道:“小环,这是你的手帕,对不对?”
小环立即生出警惕之色,问道:“什么手帕?”接过手帕,装出惊讶的样子,道:“哎呀,好像真是我的手帕,我都不知道什么时候弄丢了。”
宋慈道:“说实话,如果不是任会有意替你遮掩,我们还真发现不了这块手帕。”
小环脸色大变,问道:“你们把任大哥怎样了?”岳珂道:“我们没有把他怎样,是他自己写信约我们前去断肠宅相会,然后自杀了。”
小环颓然跌坐在椅子上,眼泪怔怔便流了下来。
岳珂道:“你早该知道这件事是何等凶险了,你年纪还小,为什么要参与这件事?你留在艳歌行身边,到底有什么目的?”
小环很快镇定下来,举袖抹了眼泪,昂然道:“岳公子想知道究竟么?我告诉你,我本姓华,是华岳的妹妹。宋公子,多谢你曾出力营救我哥哥。岳公子,也要多谢你夫人赵郡主曾冒险收留他。”
她忽然表露出真实身份,宋慈和岳珂骇然而惊,不由得一齐转头去看独孤策。独孤策点了点头,示意小环的话是真的。
宋慈道:“当年出力营救华岳君的是建宁府武士斋的武学生,岳珂内兄赵师槚亦功不可没,我是事后才知道,可没有出什么力。”
岳珂也道:“当时我还不认得内子,她收留华岳,完全是看宋慈的面子。其实我自己还奉命搜捕过华岳君。”
小环道:“不管怎样,你们都是我哥哥的恩人,也就是我小环的恩人。”
岳珂道:“你兄长华岳君可还好?”小环愤然道:“岳公子是明知故问!我哥哥现在还被关在建宁府圜狱中,受尽苦楚,全是拜韩侂胄所赐。但你们若以为我是为私仇才参与行刺,那可就大错特错了。韩侂胄名利熏心,想兴兵北伐巩固其地位,收复中原、还我河山不过是个幌子,罪恶的欲望才是其根源。这位韩太师根本就是个地地道道的恶魔,自古以来,恶魔都是如此行事,当野心无止境膨胀时,战争便不可避免。韩侂胄也跳不出这一套把戏。而战火一起,受苦受难的还不是老百姓?况且中原沦陷近百年,想要一朝收复,不过是白日做梦。杀了韩侂胄,群魔无首,再无人敢提北伐之事,天下从此太平,难道不好么?”
岳珂道:“无论韩太师想出兵北伐出于什么目的,中原自古就是中国的领土,不能任由沦陷在金人之手。”
小环道:“岳公子,我哥哥生平最佩服令祖岳飞将军,不惜改名为‘岳’,除了岳将军英雄盖世之外,更因为他有悲天悯人的胸怀。岳将军有‘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的壮志豪情,但亦有‘兵安在?膏锋锷。民安在?填沟壑。叹江山如故,千村寥落’的沉痛感慨。他身为领兵大将,亲见战争后人间惨状,才会有如此悲凉之语。你难道愿意用民填沟壑换回千村寥落的河山吗?”
小屋中的男子都沉默了。安静了许久,独孤策才叹道:“我堂堂男子,竟不如一名女子有见识。小环,你做你想做的事吧,独孤大哥支持你。”
宋慈和岳珂怏怏离开丽春院,刚出来巷口,便遇到禁军统制罗日愿。
罗日愿道:“韩太师有命,丰乐楼行刺案凶手任会已伏罪自杀,这件案子可以结案了。但两位官人又有新的任务,要设法捉住我来也。当然,既然已经肯定任会跟秦大那伙刺客无干,秦大等人的来历也是要继续调查的。”
宋慈和岳珂交换了一下眼色,一齐躬身道:“领命。”宋慈又道:“不过我来也的案子急不得,我还有太学的学业,请太师多宽限些时日,不要催得太急。”
罗日愿道:“那是当然。”又嘱咐道:“三省六部失了火,南园一带为浓烟覆盖,韩太师临时搬去了玉津园居住。二位官人有事的话,就直接去那里禀报。”这才拱手告辞。
回来王家饮子铺后,岳珂自回后院歇息。宋慈听说余月月去修义坊肉市买菜还没有回来,正要出去寻找接应,岳珂忽冲出来叫道:“宋慈,你得进来看看。”
宋慈见他表情凝重,又直呼自己的名字,知道发生了大事,急忙赶来后院。却见堂中方桌上有白色粉笔写就的三个大字:“我来也。”
宋慈一愣,问道:“岳兄丢了什么?”岳珂苦笑道:“我来也光顾的都是富户,我这里能有什么他看得上眼的?可这的确是我来也的笔迹。”
宋慈道:“这可奇怪了。”蓦然想到一事,失声道:“我知道我来也偷走的是什么了。”
之前他发现了香炉毒局的奥妙时,采集了一些粉色香灰放入食盒,连带那盛过有毒鱼羹的汤钵交给了卫士,请他送来王家饮子铺岳珂房中。伙计应该是将食盒和汤钵直接放在了堂屋的方桌上,昨夜二人没有回来过夜,竟是半夜被我来也窃走了。
岳珂道:“难道香炉毒局跟我来也有关?不然他为何要偷走这关键证物?”
宋慈道:“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我来也应该就是丰乐楼中的某个人。我们得立即去找那专管鱼羹配料的刘大。”
二人遂赶来朝天门。大火已经扑灭,但为了避免混乱,禁军仍然封锁了街道,不准人随意通行。岳珂不及表明身份,已被一名卫士认出,遂顺利得以通过。边打听边寻来刘大住处。这一带早已化成废墟,随处可以见到有人坐在被烧毁的家园前嚎嚎大哭。
岳珂叫住一名汉子,问他可认得刘大。那人道:“刘大么,怎么会不认得?小人与他同住一间棚屋。”
岳珂见他哭丧着脸,心中一紧,问道:“那刘大他……”那人道:“啊,没有没有,刘大人不在里面。他前日一早就离家走了,说是丰乐楼要办宰相寿宴,然后再也没有回来过。小人还奇怪呢。”
岳珂道了谢,因这一带尘埃弥漫,交谈困难,便急忙捂住鼻子,扯着宋慈离开。走出朝天门,空气才稍微好些。
岳珂道:“看来刘大就是那个将彼岸叶子混入配料的人。”
前晚丰乐楼出事后,所有丰乐楼的当班人员本被禁军扣押。但当时尚未发现香炉毒局的玄机,因为考虑西湖水中机关多半与丰乐楼无关,所以宋慈做主将这些人放了。刘大大概心有畏惧,趁机潜逃。也有另外一种可能,刘大不过是个小角色,已被人暗中灭口。
宋慈道:“刘大潜逃也好,被灭口也好,他都不再需要偷走香灰和汤钵等证物。”
岳珂道:“是的。而且刘大的身份是杂役,只能在厨房工作,还需要一个同伙将彼岸花制成的香料投入香炉中。偷走证物的一定就是这个同伙。可我还是想不通,这个人怎么会是我来也呢?”
宋慈心头疑虑亦是极多——他是昨日天亮后才发现香炉毒局,知道他从丰乐楼拿走汤钵的应该只有采办韩器之和禁军卫士。尤其是韩器之,一度还想索回汤钵,宁可换一个新钵给宋慈。如此,他嫌疑最大,可不管怎么看,他都不像是传说中的我来也。而且前晚他为了协助宋慈查案,主动留在丰乐楼照应,到昨日宋慈离开时,他都未曾离开。而前晚又事逢丽春院艳歌行被窃,所以,韩器之无论如何都不会是我来也。
那么,我来也到底是谁呢?他应该前夜不在丰乐楼中,如此才有时间去丽春院盗取财物,但天亮后他又来了丰乐楼,由此看见了宋慈拿走了汤钵。前夜不在丰乐楼的人有一大堆,但天亮后又来这里的则寥寥可数了。
岳珂道:“除了宋易安之外,我再想不到旁人。”宋慈道:“然而我们都知道宋易安不可能跟这个毒局有关。”
岳珂道:“是啊,毒局一旦成功,宋易安和韩太师都是受害者,只不过韩太师是中毒而死,她则是受尽酷刑而死。可除了她之外,真的没有谁符合前晚不在、昨日又来的特征了。”
宋慈道:“这就是矛盾之处。一定有什么人还在楼中,只不过我们没有想到。”
二人边走边聊,已到中瓦子一带。岳珂无意中看到路边有一家乐器铺,蓦然得到提示,道:“我知道我来也是谁了!是一直在丰乐楼外卖唱的金氏父女!当然我来也只有一个,金老年纪已大,多半是金满子出手,她就是我来也。”
宋慈却是不能相信,道:“可他们父女患了青盲症,跟瞎子无异啊。”
岳珂道:“你只是听说他们父女患了青盲症,旁人也只是听说,是不是真的眼盲,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你想想看,金氏父女前夜不在,但昨日一早又来丰乐楼,还唱了《风入松》,对吧?你再想想,之前丰乐楼楼匾无声无息地失窃,应该是极熟悉丰乐楼地形的人做的,金氏父女也符合,对吧?至于原因,我猜一定是丰乐楼的楼长蒋进或是其他什么人侮辱了金氏父女,他们想要报复,所以窃走了丰乐楼的金字招牌。”
宋慈仔细寻思一番,也有几分相信起来,道:“确实有道理。前日艳歌行到丰乐楼,见到金氏父女时很是不屑,虽然不知道她说了些什么,但想来不是什么好话。当晚我来也盗走她的全部家当不说,还在她脸上写字画画,显示出极大的憎恶。”
岳珂道:“正是如此。这金氏父女假扮成卖唱的盲人,守候在丰乐楼外,其实是在窥探哪些人有钱。我敢打赌,如果去临安府将我来也的卷宗全部调出来,会发现被窃者无一例外地去过丰乐楼。”
宋慈道:“但金氏父女看起来真的很可怜,或许他们跟小环一样,也有什么一定要杀人的理由。”
岳珂道:“我之前赞成放过丰乐楼行刺案,是因为觉得张镃这样的人如此冒险,一定不是出于私利,大约就跟小环说的一样,只想偃武息兵,天下无事,虽然这只是他们的一厢情愿,但至少出发点是好的。但香炉毒局和秦大行刺案未必如此,有一件事,我一直还没有机会对你说。”
当即说了山东人霍仪转送来的机密情报——金人在临安有一个潜伏了许多年的组织,新近正由首领主持,在策划一件图谋颠覆南宋的大事。
宋慈道:“金人困顿于国内和北方局势,不愿意与南边开战,派人行刺韩太师也是极有可能之事。”
岳珂道:“那彼岸奇花何等难得,常人更是闻所未闻,但如果有金国在背后支持,情况就全然不同了。西域诸国,自来依附西夏,西夏又向金国俯首称臣,金人由此得到彼岸奇花也非难事。”顿了顿,又道:“但调查奸细这件事,还是暗中调查,有了真凭实据后再说。不然一旦有官府介入,又是鸡飞狗跳,不知道多少人要无辜遭殃了。”
宋慈道:“还是岳兄考虑得周全。我们这就先去找金氏父女吧。”
二人也不知道金氏父女的住处,只得又重新回来丰乐楼向韩器之打探,韩器之却是为重新开张出门采办物品去了。
一名酒保答道:“官人是找楼前那对卖唱的父女么?听说他们是外地来的,居无定所,晚上都是歇息在一艘小船上,具体在什么位置,小的也不清楚。”
宋慈还想去码头找弄潮儿顿筑帮忙打听金氏父女住处。岳珂见天色不早,劝道:“案子的事情也不急在今日。今日是月月生辰,你不是答应了她,今晚要带她弟弟回家吃饭么?你这就先去买件礼物,然后回家去吧。余文兴应该在辛公那里,我跑一趟都亭驿,帮你寻他回来。”
宋慈尚在沉吟。岳珂道:“你看不出来么?月月很是寂寞,你平日在太学,表兄王壮飞又忙着张罗饮子店的生意,她远离家乡,人生地不熟,连个可以倾诉的人都没有。”
宋慈这才有些恍然明白过来——难怪月月能跟宋易安走得那么近,宋易安也是个孤身女子,大龄未嫁,两个人应该有很多共同的话题。他默然片刻,点了点头,道:“好,我这就赶回王家饮子店帮月月。”
宋慈与岳珂在三桥分手,到附近铺子选了一把梳子,出来走出没几步,便见到同学连世荣迎面奔来,隔得老远便挥手叫道:“宋慈!宋慈!”宋慈道:“小连,你怎么跑得满头大汗?”
连世荣道:“还不是因为到处找你!宋慈,你忘了今日是月考的日子了?”
南宋太学采用三舍五年制,初入学为外舍,一年后升为内舍,二年后升为上舍,上舍再读二年毕业。上舍毕业成绩上等者,按科举状元待遇,称为“释褐状元”,由皇帝召见,亲自任命官职;成绩中等者,免去科举进士考试而出仕;成绩下等者,免去科举乡试,直接参加进士考试。
虽然名义上是五年制,但事实上学生不一定能如期升级。外舍生每月有月考,月考合格者经过公试即学年考试合格后,才可以升入内舍,再经内舍公试合格,方能升上舍。曾有人在太学学习十五年而升不上上舍,极其困滞。
连世荣一语提醒,宋慈这才想起来,暗叫“糟糕”,不参加月考等于弃试,成绩为零,一年之内都不能参加公试,还会影响日后的考评。
连世荣道:“不过你放心,我特意将你的情况禀报给了太学真教授,他同意多给你一次机会,让我寻到你后,就立即带你回去太学补考。”
宋慈一愣,问道:“现在就去么?”连世荣道:“当然是现在。真教授还在学堂等你,这次你可不能再错失良机了。快走快走。”
宋慈便说了今日是未婚妻余月月生日,已经答应了她要回家去吃晚饭。
连世荣道:“你们很快就是正式的夫妻,生生世世都在一起,吃个饭庆祝生日还没机会么?但补考可就只有这一次机会,我可是向真教授恳求了半天呢。你实在不放心,你自己赶去太学,我去替你向月月请假。你现在赶去太学,快的话,一个时辰就能完事,还能赶得上晚饭。”
宋慈一想有理,忙道:“那好,你代我向月月致歉,就说我考完试后会尽快赶回来。”
二人就此分手。连世荣也去买了一件礼物,才赶来大瓦子王家饮子铺。却见暮色朦胧中,余月月正站在巷口的桂花树下抹眼泪,连世荣不由得大吃了一惊,忙上前问道:“是谁欺负我们月娘了?”
他冷不防地出现,余月月倒吓了一跳,慌忙往脸上胡乱抹了两下,道:“没有的事。”
连世荣道:“是不是有些想家了?前几日我收到小妹的家信,说了一些闽地的风物,我读着读着眼泪就掉下来了。”
余月月破涕为笑道:“你以为谁都像你?”连世荣道:“那是那是。不过月月你听了别难过,宋慈刚赶去太学补考了,可能得晚些才回来。”
余月月道:“我就知道会是这样,他总是有重要的事要忙。”忍不住眼泪又掉了下来。
连世荣道:“好了好了,回头你再好好教训宋慈。你不是说今晚有家宴吗?走,我来帮你,你就把我当宋慈使唤好了。”
余月月道:“昨日大火,修义坊市集上的物品早被抢购一空,买不到合适的料。我到三元楼订了菜式,一会儿就能送到。”连世荣道:“呀,三元楼的菜式,月月这次可是狠下血本了,得亏我今晚蹭上了。”
余月月笑道:“你平日蹭饭还少么?”又问道:“宋慈去了太学,那文兴人呢?”连世荣道:“月月放心,我们的岳珂岳驸马亲自出马去寻令弟了。”
临安商业繁茂,尤以饮食业最为发达,形成了许多独具风格的特色风味。饮子是人们每日必不可少的饮品,全城的饮子店及挑着担子走街串巷的零售商贩不计其数。而临安人的消费习惯,通常会选择有名的店铺或商号。譬如一家名叫“东京脏三”的饭店专卖猪胰胡饼,有人模仿做起了猪胰胡饼,口味也不差,可人们就是不肯买,宁愿到“东京脏三”排大队等待。类似的还有后市街“卖酥贺家”的酪面、街市王宣家的旋饼、望仙桥的糕糜等。王壮飞开这家饮子店时,首先打出了祖父王且光的招牌,声称王家饮子有独特配方,不但味道醇正,还有滋补功效,竟由此一炮而红,很快就在偌大的临安城占据了一席之地。
生意红火了,王壮飞也雇请了一些人手,终日忙忙碌碌。余月月为了离未婚夫宋慈近些,来到京师,称是来帮表兄的忙,但王壮飞却心疼表妹,从不让她沾店里的事情。
余月月和连世荣进店时,铺子刚刚掌灯打烊,外住的伙计正陆续离去。
王壮飞见表妹终于回来,忙迎上来道:“你去买菜怎么去了大半天?买的菜呢?”
余月月道:“市集上乱得很,到处买不到菜,我只好去三元楼订了菜式。不过店家听说是送来王家饮子店,便不肯收钱,但要用二十桶饮子抵账。壮飞哥哥,我没同你商量,就直接答应他了。”
王壮飞不满地道:“我们自家铺子都不够卖的,哪里有多的二十桶饮子?”但表妹既答应了人家,也无可奈何,只得取出账簿记上。
连世荣不由得直咋舌,道:“你们王家饮子这么厉害,连三元楼这样的名酒楼都不放在眼里?”余月月道:“饮子说起来容易,配料却是麻烦之极,而且一次只能做那么多桶,再多就变味了。”又道:“反正宋慈一时半会儿不会回来,我是不是该请宋姊姊过来?人多热闹些。”
王壮飞吓了一跳,忙道:“说好是家宴,可别再请一些不相干的人。小连,你不算不相干的人,你是我们闽地老乡。”
王壮飞尚未娶亲,宋易安尚未嫁人,余月月曾有意撮合他二人。虽则宋易安比王壮飞大了几岁,然而彼时擅长醯醢菹鲊的厨娘被视为大好女子,是人们征婚时争相聘娶的对象。曾有人家介绍自家的女儿道:“我家女子不善裁袍补袄,若修治水蛇黄鳝,一条胜似一条。”足见庖厨刀俎之技是择偶的重要标准。余月月既与宋易安交好,便想亲上加亲,欲将她说给表兄,不料王壮飞却似乎没有多大兴趣。此刻见他反对请宋易安来,还称对方是“不相干的人”,料想即使请来宋氏,场面也是极为尴尬,便干脆算了,自己进屋换了一身衣裳出来。
过了一刻,三元楼的伙计用食盒送来菜肴。三元楼位于中瓦子东面莅临御街处,距离大瓦子虽然不远,可也不近,有两三个坊区,那食盒也不知道是什么材料做的,保温效果绝佳,菜端出来还是热气腾腾。
又等了小半个时辰,终于等到了岳珂,却只有他一个人。余月月问道:“文兴人呢?”岳珂歉然道:“不好意思,文兴今日一早就离开临安了。”
余月月大为吃惊,问道:“他是回建阳了么?”岳珂支吾道:“应该是吧。”
余月月道:“怎么不招呼一声就走了?”王壮飞道:“要我说,人家可没把你当余家人……”见表妹脸色大变,只得讪讪住了口,道:“我先到后面收拾一下,宋慈回来了再叫我。”
岳珂和连世荣忙取出生日礼物奉上,岳珂送的是一只玉镯,连世荣选的是一支玉簪。余月月道了谢。几人便望着满桌菜肴苦等,然而到近亥时,宋慈还没有回来。
王壮飞实在忍不住,道:“月月,实在抱歉,哥哥明日还要起早做饮子,这饭我也不吃了,你自己慢慢等。”
余月月恼怒道:“谁说一定要等他了?我们自己先吃。”拿起筷子,为每个人碗里夹了一块肉。
众人见她发了怒,便各自拿起筷子,就着冷菜冷饭吃了起来。余月月吃了几口,又拿过一只大碗,将所有菜式各夹了一些,拿到一旁。众人见她表面气恼,心中却还是挂念未婚夫,无不暗笑。
闷闷吃完饭,宋慈还是没有回来,余月月自收拾了碗筷,众人便各自去睡了。连世荣平日来王家,都是跟宋慈一起,挤住在岳珂住处,便也跟了过来。
岳珂道:“按理,宋慈这会儿也该考完了。会不会出了什么事?”
连世荣道:“真教授平日对宋慈就格外严厉,许是另外多加了几道题目也说不准。”嘴上这样说,心里还是放不下,便与岳珂一道出来,预备往太学去寻宋慈。
刚出院门,便见到余月月提着食盒,闪身出来,往北面去了。
连世荣笑道:“宋夫人亲自出马,不劳你我再去点灯了。”遂与岳珂一道回来睡下。
他白日参加完月考,又四处奔寻宋慈,岳珂跑的地方也不少,二人都是疲累之极,往床上一倒,便是鼾声大起。
忽有大力拍门声,随即有人冲进房来,叫道:“喂,喂,醒醒!”
岳珂勉强睁开眼睛,却是余月月站在床前,遂坐起身问道:“出了什么事?”又闻见一股强烈的酒气,问道:“月娘喝了很多酒么?”余月月只道:“是宋慈出了事。”
连世荣尚在懵懂当中,顺口道:“宋慈昨晚不是跟你在一起么?”余月月道:“哪有的事!宋慈到现在还没有回来呢!”
连世荣道:“那你昨晚去了哪里?”余月月这才知道昨晚出门时被对方看见了,道:“哎呀,我去了宋姊姊家,一晚上都在她那里,今早才回来。快,宋慈一定出事了。小连,你去太学。岳大哥,你去临安府报案。我去宋慈常去的睦亲坊陈氏书籍铺看看。”
岳珂忙拉住她,道:“哪有人一大早就去书铺的?你先别着急,等我们一起去太学问过后再做打算。”
余月月六神无主,只得应了一声。却又在房中转来转去,即使是瞎子,也能感到她此刻的心情就像一只热锅上的蚂蚁。
连世荣叫道:“月月!”余月月道:“嗯?什么事?”
连世荣有些不好意思地道:“你先出去一下,让我和岳珂兄穿好衣服。”
余月月这才会意过来,“啊”了一声,道:“我在前面店铺等你们,你们快点出来。”急急出去了。
岳珂一边穿衣服,一边问道:“你看宋慈会去了哪里?”连世荣道:“应该是真教授留下他谈什么事吧。宋慈跟真教授从前是旧识,真教授对他格外严厉,他的文章诗词,都是要逐句点评的。”
岳珂道:“我也觉得是月娘多心了,她看起来有些古古怪怪。”连世荣道:“昨日我还看见她偷偷掉眼泪了,但一看见我,就装作没事人一样。哎,她表面好强,其实心底里有好多苦。”
二人穿好衣服,又打水洗完脸,却因昨晚吃得太饱,肚子里积食太多,各自有反应,不得不先去茅厕解决问题。
刚整理好出来,便见到宋慈慢悠悠地进来,样子极是疲惫。
连世荣大叫一声,道:“哈哈,我就知道你不会有事。你看见月月了么?”宋慈点了点头,道:“我们刚刚在前院碰到了。”
连世荣道:“她担心死了,生怕你出了意外。”又问道:“你昨夜去了哪里?”宋慈道:“昨晚完成太学补试后,被同学临时拉去谈点事情,今早才谈完。”
连世荣道:“幸好你及时回来,不然月月还要逼着岳兄去临安府报案呢。”见宋慈很累的样子,便道:“你一夜未睡,先好好休息,有话回头再说。我先回太学了。”
宋慈道:“好。昨晚有劳你们久候,回头我做东请客,好好补偿各位。”
连世荣笑道:“要补偿三元楼的菜式哟。”岳珂道:“小连惦记上三元楼了。快走吧,让他好好睡觉。”
连世荣刚走,岳珂便道:“你瞒得过小连,可瞒不过我。”抓起他手腕,道:“这是绳索捆绑留下的瘀青。昨晚到底出了什么事?”
宋慈叹道:“我本来也没打算瞒岳兄,不过饮子铺人来人往,隔墙有耳,我们到里面说话。”来到房中,掩好门窗,道:“我昨晚接连遇到两桩怪事。”
原来昨晚宋慈早早完成补试后,便离开太学学堂,想赶来王氏饮子铺为余月月庆祝生辰。穿过小巷时,忽听到背后有人追来叫道:“喂,前面那位公子,你落东西了。”
他一摸身上,为余月月准备的礼物还在,便回应道:“应该不是我的,多谢……”一语未毕,后脑勺便挨了一记重击,当即晕了过去。
再醒来时,他已被反缚住双手、悬空吊了起来,全身重量都落在手腕和胸腹间皮肉上,被绳索勒得生生作疼。后脑伤处更是疼痛如裂,他甚至能感到头发被血液黏成了一缕一缕。略一挣扎,才发现双脚也被并排捆在一起,完全动弹不得。脑袋上套着一个麻布口袋,只能透过缕丝的缝隙看到面前的桌子上点有油灯,油灯边有三个朦朦胧胧的影子,一人坐着,另有两名侍从模样的人站在他身后。
宋慈问道:“你……你们是什么人?为什么要绑我?”
那坐着的首领人物冷冷道:“你现下是阶下囚,没有发问的资格。如果你还想活着看到明天的日头,就老老实实回答我的问题。”
宋慈道:“我只是一名普通的太学外舍生,不知道什么朝廷机密大事。”首领道:“若是想问朝廷机密大事,自然无须来问你。但你却恰恰知道我想知道的事情。”
宋慈道:“你想知道什么?”首领问道:“关于丰乐楼的案子,你知道多少?”宋慈道:“丰乐楼的案子是任会所为,他已经服罪自杀,这案子已经结了。”
首领道:“就这么多?”宋慈道:“就这么多。韩太师亲自下了结案的命令,你不信的话,可以去临安府打听。”
首领道:“我听说你精明过人,今日又到过丰乐楼,可有什么发现?”宋慈道:“没有。如果有的话,我早就禀报给韩太师了。”
一名侍从道:“这小子不肯说实话。要不要属下带他到僻静无人处,动用严刑逼问?他不过是个娇贵的世家公子,没吃过苦,一旦刑罚加身,就什么都招了。”首领道:“不必了,他也许根本就不知道。”
那首领人物说完这句便起身出去了。宋慈心中一紧,他知道自己很可能不能活着看到明天的太阳了,但心中仍然有许多疑问——
这些人绑架了他,听起来似乎是担心他知道丰乐楼行刺一案的真相。但他已将丰乐楼寻到的手帕还给了小环,小环及另一参与人物张镃都应该已经知道他并无恶意,也没有要揭发深究参与者的意思。那么眼前这些人又是什么人呢?他们也应该牵涉进了丰乐楼的案子,但却没有及时从张镃那方得知讯息。又或者已经知道他在丰乐楼发现了手帕,以及小环和张镃均牵扯其中,却惧怕他发现更多的线索,引出比张镃更有背景的人,所以要问个清楚明白。再或者这些人跟行刺一案毫无关系,只是觉得丰乐楼发生了如此重大的事件,韩侂胄匆匆结案不同寻常,所以捉了他来,想套问出真相。但他们想利用真相对付的到底是被刺的韩侂胄,还是行刺方张镃一伙儿呢?
岳珂听到这里,沉吟道:“鉴于刺客任会本人身份神秘,与韩太师关系非同一般,所以很难判断那些绑架者到底是哪一方的。但有一点很奇怪,如果那些人一直在暗中关注案情,你我同进同出,你知道的事我也知道,为什么他们单单只绑架你呢?”
宋慈苦笑道:“你是朝廷命官,又是岳飞将军后人,若是出了意外,必是另一场轩然大波,只怕会震动天下。那些人不会不明白这一点。”
岳珂道:“可是你如果遭了不测,我一样会穷追不舍,追查到底。那些人为了自保,最终还是要对我下毒手。”
宋慈闻言很是感动,叹道:“你我虽非兄弟,却是情逾兄弟,但那些人未必知道这一点。”
岳珂道:“那些人表明要杀你灭口,你后来又是如何脱险的呢?”宋慈道:“我是被人救了。世事无常,这个救我的人当真是想也想不到他是谁。”
正当宋慈身处险境、盘算着要如何问对方到底是什么人时,最初审问他的首领人物重新进来,道:“宋公子,有人说你太聪明,必须得除掉你。但是恭喜你,你还能多活一个时辰。”
也不待宋慈回答,将麻布口袋揭起来一些,拿出早准备好的破布塞入他口中,防他绝望之下呼喊求救。又重新系好口袋,对侍从命道:“再过一个时辰,等夜深人静的时候,用老法子解决他。记得这次埋得深点,别再让野猪什么的给拱出尸首来。”
侍从应了,那首领便先行离去。
时间,对于等死的人格外难熬。宋慈生平还从未遭遇过如此困境,他曾几次被人举刀挟持,最终逢凶化吉,但是这一次,他心中很清楚,没有人知道他在这里,没有人会赶来救他,他必死无疑。他也试图挣扎,“呜呜”地叫喊,但一切只是徒劳。他甚至能听到有丧歌丧乐传来,一时之间,竟不知目下的困境是幻是真,多么希望这只是一个噩梦。
然而眼前的现实冷酷而无情,留下看守的侍从取来一柄重斧,往宋慈颈中摩擦比划了几下,问同伴道:“你说这次要用几下才能砍下他的头?”另一侍从答道:“瞧他这斤两,我说两下就足够。”同伴道:“他究竟是男子,骨头要硬些,我说至少得三下。你输了,可要请酒喝。”
两人打完赌,过去坐下,笑嘻嘻地在一旁望着阶下囚无奈地扭动身子,就像打量刀俎上的鱼肉一样。
宋慈彻底绝望了!今晚是他未婚妻子余月月的生辰,也将是他的死期。他没有如约回家,已经令她深深失望。而他的失踪,还将带给她旷日持久的悲恸。她会明白他不会无缘无故地失踪,除非他已经死去。可是她绝不会就此放弃寻找他的希望,期待他还活在人间。然而当终有一天她发现他早已死去的时候,那种山崩地裂的打击会带走她人生的全部希望么?抑或他被凶手深埋地底,永远没有人发现真相,她会苦苦追寻他一辈子,直至死去么?他心中感到从所未有的苦涩和悲伤,甚至不敢去回想未婚妻的哀戚模样。直至今晚,他才发现,原来月月是他心目中最重要的女人。而在以前,他暗中所迷恋的空谷幽兰其实只是一个幻象。
正当宋慈心事如潮时,忽听得一名侍从问同伴道:“你有没有觉得不对劲儿?”另一侍从笑着答道:“有什么不对劲儿,这小子不是好好吊在那里吗?他跑不了的。你若是实在不放心,干脆现在就一刀杀了他,再砍下他的头,丢进西湖喂鱼去。”一边说着,一边站了起来。刚一起身,便重新软倒在椅子上,失声叫道:“真的不对劲儿。”还想伸手往腰间拔刀,却是手臂酸软,使不出半分力气,随即头一歪,就此晕了过去。同伴也早已伏在桌子上,不省人事。
有人悄无声息地进来,割断吊索,将宋慈背负在身上,转身出去。宋慈也如同那两名侍从一般吸入了迷烟,但他脑袋上罩了麻布口袋,吸入的分量不及侍从多,因而虽然晕晕沉沉,但并未完全失去神志。他只觉得那及时救下他的人身手甚是敏捷,背负着一个成年男子,还能照常行走。
眼前一会儿明,一会儿暗,也不知道走了多远,也不知道到了哪里,只觉得四周静得很、黑得很。那人终于将他放下来,掏出他口中破布,却不解开他手脚的绑缚及面上麻袋,问道:“喂,你还活着么?就算吸了我的迷烟,现下也该清醒了。”
宋慈道:“嗯,我还活着。承蒙恩人仗义相救,宋慈感激涕零。敢问恩人高姓大名?也好叫宋慈记在心间。”那人道:“虽则贱名不足挂齿,但说出来也无妨,我就是我来也。”
宋慈“啊”了一声。之前他跟岳珂由各种线索推测我来也就是卖唱女子金满子,哪知道此刻忽然冒出个人救了他性命,而且自称是我来也。但若对方不是真的我来也,如何能有迅疾将人放倒的迷烟?又如何能有这样一身黑夜中疾行如飞的本领?对方明明是个男子,这样看来,金满子无论如何不会是我来也了。
我来也道:“怎么,宋公子不相信我的话么?”宋慈忙道:“不是。久闻足下大名,今晚实在是幸会。却不知我兄如何会救我?”他听对方声音年纪不大,便用了一个“兄”字。
我来也道:“我救宋公子不过是凑巧赶上。但既然救了你,你是不是也该有所回报?”宋慈道:“救命之恩,没齿难忘。我兄想要什么,但请示下,我一定尽力去筹办。”
我来也道:“我不要什么,我只是有件事要找宋公子帮忙,但是这件事……哎呀……”听起来十分为难。
宋慈道:“我兄有一身飞檐走壁的本领,出入富户之家如履平地,还有什么事能需要我帮忙?我兄认得我么?”我来也道:“不认得,但我听说你机智聪明。对了,昨晚我到你家,偷了食盒和汤钵,这件事,实在是不好意思。”
宋慈忙道:“我兄也是受人所托,这件事就不必再提了。”
我来也奇道:“咦,你怎么知道我是受人所托?”宋慈道:“那两样东西是关键证物,我原想既是我兄窃走,我兄一定就是涉案者,生怕我发现真相,才出手盗走了证物。但今晚我兄又主动救了我,应该跟案子无关。我兄又自认盗走证物,那么就一定是受人所托了。”
我来也笑道:“宋公子果然聪明伶俐,看来我没有找错人。”宋慈道:“原来我兄今晚是特意来找我的。”
他已然明白过来,我来也及时出现救他,并不是凑巧赶上,而是其人遇到了困难,想找他帮忙解决,所以一路跟随身后,大概也想用武力绑架,威逼于他,却想不到有人抢了先。便又干脆出手救人示好,由此索要回报。
我来也爽快地承认道:“反正我的心思也瞒不过宋公子。不错,我是一直尾随在你身后,亲眼看到那伙人绑架了你。但他们人多,我不是对手,后来等到屋里只剩下两个人的时候,才用迷烟放倒他们,救了你出来。但你不能问我他们将你带到了什么地方,那些人不是普通人,我已经为救你惹下了麻烦,是不会再惹事的。”
宋慈道:“无论怎样,我兄是我的救命恩人,你有什么难题,尽管说出来。”
我来也道:“嗯,我知道宋公子是个好人,所以才敢来找你。只是这件事……”宋慈道:“我兄为难,无非是担心你向我求助的这件事可能泄露你的真实姓名和身份。请放心,即便我因此而猜到,也绝不会向任何人透露,除了岳珂之外。他跟我一起查案,势必要问起今晚的事,我不可能瞒过他。”
我来也道:“岳公子是岳将军的孙子,我自然信得过。”他见宋慈瞬间便能猜中自己心思,愈发觉得自己选对了人,便老老实实地道:“是这样,我昨晚到你家行窃,不是受人所托,而是受人所逼。我爱的女子被人挟持,对方要我用你手中的食盒和汤钵去换她的性命。虽然我不知道那两样东西有什么贵重之处,但为了救我爱的人,我还是被迫答应了他。”
宋慈道:“那么我兄来找我,是因为对方还没有释放你爱的女子,想找我帮忙吗?”我来也道:“那倒不是。对方虽是恶人,倒是言而有信,及时放回了她。我自认做事干脆,从不留痕迹,连官府也查不到我半分,因而百思不得其解,不明白那恶人如何会知道我的真实身份。我生平遇到过许多危险之事,都能举手化解,但唯独这件事……”
宋慈道:“你一是奇怪那恶人不知如何知道了你就是我来也,二是奇怪他为何轻易放了你爱的人,还肯替你保守秘密,对吧?”
我来也道:“正是这个意思。我原先已做好要被恶人杀人灭口的准备,预备在他动手时就引爆毒烟,与他同归于尽,不想他极是守信,还表示从此与我两不相欠,互为陌路。他越是这样,反倒越让我害怕。”
宋慈道:“那恶人,是不是就是丰乐楼代楼长韩器之?”
我来也本坐在宋慈旁边,闻言霍然站起,吃惊地瞪着他,结结巴巴地道:“你……你怎么知道?”
其实从发现香灰和汤钵被窃开始,宋慈和岳珂就都怀疑过韩器之,只是因为当时认为涉案者是我来也,而我来也到丽春院行窃当晚,韩器之人在丰乐楼,不可能分身。然而目下既知我来也并非涉案者,只是被胁迫窃取证据,韩器之便又重新成为头号嫌犯。本来宋慈料想韩器之即使是涉案者,他未必会亲自出面应付我来也,只是试探一问,哪知竟将我来也吓得跳了起来,如此便完全证实了香炉毒局的两名参与者——丰乐楼杂役刘大和采办韩器之。刘大负责将彼岸叶子混入配料,由此进入桂鱼鱼羹中。韩器之则负责将彼岸花香料投入三楼宴会厅香炉中。
然而尚有一点,是韩器之最先发现的死猫。他本可以悄悄将猫的尸首藏起来,或是处理掉,当时香炉香料燃尽,旁人即使吃下桂鱼鱼羹也是无毒,这样宋慈无论如何不会发现香炉毒局的奥妙。然而韩器之却有意叫来宋慈,称桂鱼鱼羹中有毒,明摆着是想就此栽赃厨娘宋易安。如此,愈发证明最初的香炉毒局是一箭双雕之计,既要毒杀韩侂胄,亦要嫁祸给宋易安。但计既不成,又没有人发现,及时处理证物如倒掉香灰等,才是上策,韩器之却有意将宋慈的目光引向死猫,分明是跟宋易安有不解之仇,即使不能毒杀目标人物韩侂胄,也要借死猫指出桂鱼鱼羹有毒,将她置于死地。至于他声称极可能是我来也下毒之类,不过是有意扰乱视线,刻意不表现出对宋易安的敌意,他知道最终怀疑的目光还是会聚集到她身上。不想余月月和宋易安胆大,当场尝了桂鱼鱼羹,虽然彼时香炉毒局奥妙尚未解开,却由此证明鱼羹无毒,他的诡计才未能得逞。
之后韩器之一直刻意留意宋慈举止,待看到宋慈倒掉桂鱼鱼羹、要带走汤钵时,这才想到自以为天衣无缝的毒局计划很可能已经被对方看出破绽。他于是又捉了我来也倾心的女人,威逼我来也去盗取证物,并让我来也继续留下粉字名号。如此,他自己依然能置身事外。
人算总是不如天算——正如之前任会的竹竿机关,以及韩器之的香炉毒局一样,都是巧妙无比的行刺手段,却均未能奏效——我来也困惑于韩器之是如何能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居然异想天开地想找宋慈解答,反而阴差阳错地救了宋慈一命。宋慈知道救他的人是我来也后,便瞬间推断出香炉毒局的策划者是韩器之。
我来也见宋慈不答,又问道:“宋公子到底是怎么知道韩器之就是恶人的?”
宋慈叹道:“这些经过你还是不知道的好。不过韩器之让你盗取证物,还有意让你留下粉笔名号,是典型的不怀好意。如若不是你今晚救了我,我无论如何不会再怀疑他,而他所犯下的罪行就要全部算到你头上了。”
我来也这才恍然大悟,道:“难怪韩器之那么爽快地履行承诺放了人,原来还有后招。我算是弄明白一点了。还有一点,他怎么会知道我就是我来也呢?”
宋慈道:“你在丰乐楼供职,与韩器之抬头不见低头见,他发现你的秘密也不足为奇啊。”
我来也“啊”了一声,颤声问道:“我还什么都没说,你……你是怎么知道我在丰乐楼中供职的?难道你听出了我的声音?”
宋慈道:“之前我和岳珂兄本来怀疑金满子就是我来也,因为她符合许多特征,现在虽然知道之前的推测错了,但某些特征没有错,譬如丰乐楼楼匾的失窃,又譬如艳歌行的被窃,在丰乐楼供职的人才最可能符合这些特征。”顿了顿,道:“亏了你刚才的最后一句,我现下已经知道你是谁了,酒保任昌,对不对?”
我来也待了半天,才重重叹了口气,取下宋慈面上的麻布,又解开他手脚的绳索。微弱的灯光映照着他瘦削英俊的脸,果然就是丰乐楼酒保任昌。
任昌重重叹了口气,道:“我也不想知道宋公子是如何推出我的身份了。我现在就将事情经过原原本本地告诉你,请你帮我想想,为什么韩器之会看穿我就是我来也。”
原来任昌出身贫贱,原是南方一个杂耍班班主的儿子,自小学了一身飞索走绳的轻身绝技。后来杂耍班惹怒当地恶霸,遭了官司,人死的死,走的走,班子就此散了。任昌一个人流落到临安,因长相俊美,进了丰乐楼做酒保。他每日亲眼瞧见达官贵人花天酒地、挥金如土,回想起自己小时候食不果腹的生活,心中常常愤愤不平。但他性格怯懦,气愤归气愤,为了生计,还得对那些有钱人笑脸相迎。
真正令任昌起意劫富济贫的,是丰乐楼前卖唱的盲人父女金老和金满子。他看到金氏父女相依为命,就想到了自己自小丧母、只与父亲相依的日子,因而对这对父女格外同情。为了筹钱给二人治好青盲眼症,便做起了梁上君子的勾当,从此一发不可收拾,专偷那些来过丰乐楼的临安富户。偷来的钱财,都被他暗中散给了穷苦人家。“我来也”声名鹊起后,穷人爱他,富人恨他,他倒是乐在其中,很享受这种双面人的生活——白天是丰乐楼低三下四的酒保,夜晚则化身飞檐走壁的侠盗。这是他生平第一次觉得自己原来也能成为传奇人物,能够帮助到别人,能够有所作为。
任昌偷走丰乐楼的招牌,则是因为前些日子一名酒保搭梯子去擦楼匾时,不慎跌下。那酒保受了重伤不说,还被楼长蒋进痛骂一顿。他一气之下,当晚就偷了楼匾,拿回家劈了当柴火烧了,本意就是要给蒋进一个大大的难看。
宰相陈自强寿宴当日,当红娼妓艳歌行一见到金氏父女便露出极其鄙夷之色,那避之不及的样子,仿若见到瘟疫一般。任昌在一旁亲眼看见,表面若无其事,还连声附和,心中却异常生气。当晚丰乐楼出了事,他和丰乐楼的其他人都被羁留到半夜才释放。回到家后,他立即换上行头,赶往中瓦子丽春院,打算将艳歌行偷得一文不剩。与往常一样,他先往艳歌行闺房中吹进了迷药,再洗劫了她藏在床下的财物。为了羞辱这个卖笑为生的贱女人,他还特意用加了料的墨笔往她脸上写下“我来也”三个字,加画了两只乌龟。
昨日任昌出城来到丰乐楼时,听说金氏父女本已到来,却又离去,心中微觉不妥,因为除非刮风下雨,不然这对父女是一定会卖唱到晚上才回去的。他心中挂怀,便向代楼长韩器之打了声招呼,到附近店铺买了一些吃食和零用之物,赶来清波门宝月寺附近金氏父女栖身的土屋。到门前时,见金氏日常外出使用的背篓、褡裢、小凳还在屋檐下,这才略略放心,扬声问道:“金老和满子在么?”
屋里金满子问道:“是谁在外面?”任昌道:“是我,阿昌,给你们送东西来了。”金满子应道:“阿昌哥哥啊,请进来吧。”声音依旧是那么清脆悦耳,宛如莺啼。
任昌喜滋滋地推门进来,后脚刚跨过门槛,便有一张大网当头兜下,朝前一拉,将他带得往前扑倒在地,手上油纸包的食物摔到堂中地上,登时香气扑鼻。
任昌刚欲用力撑起,却被人往后背一脚踩住,随即有刀刃横在了后颈之上。他心中一沉,知道再无反抗之力,满以为落入了官府之手,孰料转头一看,围捕他的人都是用黑布蒙面,只露出两只眼睛,不由得一愣,问道:“你们是什么人?”
旁人也不理睬他,取出早已准备好的绳索,将他连人带网牢牢捆缚起来,带到了里屋,掼在地上。他挣扎着爬起来,这才看到金氏父女都被反缚了双手,跪在屋子中间,身后各站着一名蒙面人,举刀架在他二人脖子上。
一名蒙面男子抓住任昌的头发,强迫他面朝向金氏父女,道:“你可看清楚了?”任昌道:“看清楚了。你……你是谁?想要做什么?”
那男子便拖了任昌出来,迫他跪在堂中,掩好大门,自己搬了一条长凳,坐到他面前,低声道:“大家伙儿都忙得很,我也就不废话了。我知道你是丰乐楼的酒保任昌,不过你还有另外一个身份,就是搅得京城鸡犬不宁的我来也。”听此人声音已有三四十岁年纪。
任昌忙装出害怕的样子,支吾道:“什么我来也?小的根本不知道官人在说什么。”
那男子道:“你承不承认都无所谓。眼下有两件事,第一,你要交出你从丽春院艳歌行那里偷到的东西,所有的东西,少一件都不行;第二件事,要麻烦你出手,帮我去取件东西。”
任昌道:“小的只是一个酒保,如何能有官人说的这般能耐?”
那蒙面男子便再将他拖进里屋,自己走到金满子背后,道:“我知道你对这瞎眼婆娘很有点意思。听说她不是真的眼盲,只是得了什么病,只要肯花功夫花大价钱寻到高明的大夫,还是有希望治得好的。但如果我将她的眼珠子挖出来,你觉得天下还有能治愈她的大夫吗?”一边说着,一边掏出一柄匕首,往金满子眼睛上来回比划。
金满子恐惧异常,尖叫一声,忍不住“嘤嘤”哭出声来。
任昌忙道:“住手!我答应你,我答应你。”蒙面男子道:“很好。”重新拖了任昌出来堂屋,显然是不想让金氏父女听见对话。
任昌道:“但你得先放了他们父女,我才能答应你。”那男子道:“一件事换一个人,你先交出艳歌行的财物,我就将金老交给你。取回我要的东西,我再将金满子还给你。”
任昌道:“你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强行绑人,应该不是普通人。我如何知道我替你办成事后,你不会杀我们三个灭口?”那男子道:“嗯,这是个问题。”举手取下面上的黑巾,笑道:“阿昌,我们朝夕相对几年,居然互相不知道对方的真实身份。”
任昌看到对方的脸,登时骇异得呆了,那男子正是丰乐楼代楼长韩器之。
任昌颤声道:“韩采办,怎么会是你?”韩器之重新蒙好黑巾,笑道:“今日之前,我也不知道丰乐楼酒保任昌即是大名鼎鼎的我来也。”
任昌道:“你……你是怎么知道的?”韩器之道:“这就不能告诉你了。眼下你和金氏父女的性命都在我掌握之中,你已经没有任何筹码。但若你答应替我办了这两件事,我们就算两清,以后各走各的,你不拆穿我,我也不会拆穿你。”
任昌道:“韩采办有这么多手下,我自然斗不过你。可要我答应替你办事,你得先立个重誓,不然我身在刀剑逼迫之下,如何能相信你?”
韩器之便伸手取了桌上一根竹筷,道:“那好,我以筷代箭,折箭为誓,只要我来也替我办到这两件事,从此两不相欠,各走各路,若违此誓,便有如此箭。”双手握住竹筷,轻轻用力,将竹筷折成两半。
任昌道:“这誓言未免太过简单,你须得用你最爱的人或是家人的性命发誓。”
韩器之登时发怒,喝道:“你认为你有跟我讨价还价的资格么?”伸手扯开衣衫,露出胸口一只巨大的狼头刺青来,道,“折箭为誓是我们契丹人最重的誓言,还需要用别人的性命起誓么?”
宋慈听到这里,大大吃了一惊,这才恍然明白当晚韩器之为何会畏惧那只中毒而死的花猫——契丹风俗,尊狼恶虎。据说是契丹人祖先曾受到老虎攻击,关键时刻,一群野狼出现了。它们将契丹人祖先围在中央,使得老虎不能靠近,直到老虎无奈退走。自此,狼被认为是守护神,成为契丹族的图腾。老虎在契丹人眼中则是不祥之物,猫虎同科,契丹人亦视其为邪物,会带来厄运。难怪韩器之会有古怪的反应。
任昌看出了宋慈的意外,道:“我当时也惊讶极了,‘啊’了一声,想到辽国已灭,国土早被金人占领,契丹族人已是金国子民,便结结巴巴地问他:‘原来你是契丹人。你……你是金人的奸细?’”
宋慈道:“你就这么直接问韩器之的么?他又如何回答?”任昌道:“他满口承认了。”当即详述了经过——
韩器之应声答道:“什么金人奸细,我本来就是金人。只有那些暗中为我大金国做事的宋人,才能叫奸细。少废话,你到底答不答应?”
任昌想了想,道:“第一件事,交出艳歌行的财物,我立即就可以办到。但第二件事,你若要我助纣为虐,我……我可办不到。”
韩器之道:“什么助纣为虐?你们汉人口中的纣王其实都是你们自己人。我潜伏在临安,只是奉命监视南朝动向,又做什么坏事了?对南朝百姓做尽坏事的,都是你们自己的皇帝和大臣。你在丰乐楼做酒保,对这一点再清楚不过。”
任昌一时无语,只得道:“那第二件事是什么?”韩器之道:“很简单,你到大瓦子王家饮子铺宋慈房中盗取一个食盒和汤钵,然后如以往一样,留下你的名号就可以了。”
任昌别无选择,只好点头答应,先交代了艳歌行财物的藏处。韩器之道:“你既有诚意,我就先放了金老,但金满子我要带走,事情办妥,我自会放她回来,你我就此两清。你继续做你的我来也,我继续做我的丰乐楼采办,我们再见面,还是跟从前一样。”将任昌重新拖回里屋,命人解开金老身上的绑绳,自己则带人挟了金满子离去。
金满子不停地哭叫道:“阿昌哥哥,救我……救我……”刚一出门,呼救声戛然而止,大约人已被打晕了过去。
任昌心中大急,勉强站起来,转身欲追,他大半个身子都被渔网缠住,刚迈出一步,便摔倒在地,只好叫道:“金老,快,快些过来帮我解开绳索。”
金老眼睛不能视物,只能摸索着走过来,费了老大工夫,才将任昌手上的绳子解开。他急忙脱下渔网,追出门去,哪里还有金满子的身影?只得回到屋里,安慰金老道:“金老放心,我一定会设法救出满子,然后带你们远走高飞。”
金老哭道:“那些人那么凶,人多势众,你哪里斗得过他们?我只有这么一个女儿,求求你答应他们的条件。他们也说了,只要你做好交代的事,会放满子回来的。”一边哭着,一边跪了下来。
任昌忙扶起他,道:“这些人不是普通人,要挟我做的事虽然简单,但就算我做到了,他们还是会杀了我和你们父女灭口的。”
金老一呆,随即拿头往墙上撞去,道:“反正是个死,也见不到满子了,我还是先死了的好。”任昌急忙挡住他,最终无可奈何地应道:“好,我这就去做他们交代的事。”
金老登时喜出望外,道:“只要这次能渡过危难,满子平安归来,我就将她许配给你,做妻做妾,任你选择。”
任昌登时满脸通红,心中却甚感甜蜜,抚慰了金老几句,将他安顿好,这才进城回去家中。检查之下,果见藏在烟囱口中的艳歌行财物已全被人取走。他亦无可奈何,只得晚上穿上行头出发,到王家饮子铺窃取韩器之要的物品。所幸岳珂和宋慈当晚都不在家,这件事当真办得顺利之极。
等任昌回到家中时,韩器之已独自坐在堂中灯下等他,笑吟吟地道:“我来也果然了得,不愧是名震京师的飞天大盗,一出手便手到擒来。”任昌道:“你要我做的事我都做到了。满子人呢?”韩器之道:“她人就在你房中。”
任昌急忙赶来房中,果见金满子手脚都被绑住,躺在他床上。他忙赶过去,挖出她口中破布,问道:“满子,你还好么?”
金满子道:“是阿昌哥哥么?”任昌道:“是我。”
刚解开金满子手脚上的绳索,她便起身扑入他怀中,道:“阿昌哥哥,我……我好害怕……”任昌道:“别怕,有我在,我不会再让坏人伤害你。”
金满子却还是不肯放手,只将嘴唇在他耳边吻来吻去。任昌又酥又麻,又闻见她身上的少女体香,一时抵挡不住诱惑,就势将她带倒在床上。金满子不但不躲避,反而扯开自己的衣服,主动迎了上来……
天亮后,任昌送金满子回家。金老喜出望外自然感激涕零,当即表示要履行诺言,将金满子许配给任昌。任昌昨晚已与金满子玉成好事,也不推辞,当即拜谢,又道:“而今我们已是一家人,为将来打算,我们要尽快离开京师才好。”
他料想韩器之不惜以真面目对他,必是有恃无恐,怕是事情不会像之前说好的那样就此两清。可金老和金满子都不愿意离去。金老道:“我老了,挪不动窝了。满子虽然还小,可天下最好的大夫都在京师,要为她治好眼睛,非得留在这里不可。”金满子也道:“阿昌哥哥,你是不是怕昨日那伙强人?他们既答应了你不会再找麻烦,应该就不会再来了。”
任昌生怕金老父女担心,也不好将韩器之的真实身份告知,只得道:“那暂时这样吧。”闷闷回来丰乐楼,遇到韩器之时,对方果然像没事人一样,还招手命他去为宋慈、岳珂撑船。
但任昌心中一直有许多疑惑,尤其想知道韩器之是如何知晓他就是我来也。他这几日不断听人夸奖太学生宋慈机智过人,是天下第一聪明人,为韩太师激赏,又曾亲眼见到宋慈主动送钱给金氏父女,觉得对方应该是个可以信赖的好人,遂想向他求助。当然,这求助不能明着进行,只能换一种方式。可宋慈一直跟岳珂在一起,为案情东奔西走,他难有接近的机会,只得一路跟踪,寻找最佳时机。到晚上时,却被他意外撞见了一伙人强力绑架了宋慈,由此才有后来的事。
宋慈听了经过,道:“听起来,韩器之似乎是在昨日才知道你就是我来也。”
任昌点头道:“这就是我最困惑的地方。以往我偷了钱财,都是悄悄在半夜丢进穷苦人家的院子中。这次我偷了艳歌行的家当,还没有来得及处理赃物,都藏在自家烟囱中,全然无迹可寻,却不知韩器之如何查到了我头上。我自问平日小心谨慎,从没有露过半分形迹,全天下应该没有人会知道我就是我来也。”
宋慈道:“我兄是我的救命恩人,你所求助之事,我必当奋力解答。我猜应该不是韩器之本人发现了你的踪迹,因为新近丰乐楼出了大事,他的心思全在那件事上,不可能还有精力来管别的事。一定是有人早从别的途径知道了你的身份,凑巧在这个时候告诉了他。”
任昌听了悚然而惊,道:“居然会有人早知道我就是我来也,却一直没有说出来?”宋慈道:“这看起来是最合理的解释。”又想起余月月外祖父王且光在死后才暴露出金人奸细身份的事,叹道:“人往往会看不清楚自己身边的人。”
任昌道:“宋公子是什么意思?”宋慈道:“噢,我是说,我暂时还不知道这个最早知道你真实身份的人是谁,我会努力去追查。但在我查明这件事前,你要先消失一段时间,先找个地方躲起来,暂时不要出现。”
任昌道:“可我若就此消失,韩器之怕我泄露他真实身份,必会杀了金氏父女。”
宋慈道:“不。整件事中,韩器之针对的只是你一个人,金氏父女只是他用来要挟你的筹码。你在意他们,他们便会对韩器之有利用价值。但你若就此失踪,不再理会金氏父女,就再也不会有人刻意去伤害他们。”
任昌听了半信半疑,道:“当真是这样吗?”宋慈道:“你放心,韩器之不但涉嫌谋杀,还自认是金人间谍。我回去后就会立即设法对付他,但万一他被捕后供出了你就是我来也,官府肯定会赶来追捕你。所以在这之前,你还是失踪比较好。至于金氏父女,你也大可放心,我一定会想办法照顾他们周全。等到这件事解决,你再回来与他们团聚不迟。”
任昌道:“那好,一会儿天亮后,我去清波门跟他们父女道个别,暂时离开临安躲一阵子。”宋慈道:“绝对不行。你如果想知道真相,就不能再见任何人,尤其是金氏父女。”
任昌一呆,问道:“为什么?他们一个是我岳父,一个是我妻子,我怎么能不告而别?”
宋慈厉声道:“就是你老子也不行。你想害死金氏父女么?你也知道韩器之厉害,他敢当面告诉你他的真实身份,足见是有恃无恐。金氏父女是他制约你的筹码,他怎么会不暗中派人监视?”
任昌这才恍然大悟,道:“对呀,还是宋公子考虑周全。”
宋慈道:“这样,一会儿天亮后我们就分手,你立即离开京师,往南方去,去福建建宁府给我的好友孙应龙带个口信,请他来临安相会。等你再回来临安时,事情就应该解决了。”任昌道:“这样也好。我还真有些六神无主了,全靠宋公子指点。”
宋慈又想到昨日在西楼时,艳歌行曾特意恳请要帮忙找回一只金盒,说是祖传之物,忙问道:“你窃取的艳歌行的财物中,有没有一只金盒?”
任昌道:“有。那盒子里面没装什么,但盒子通体是金子制成,值几个钱。不过跟艳歌行其他首饰珠宝比起来,实在不值一提了。眼下艳歌行的家当都落入了韩器之手中,也不知道他为何指名要这批财物,也许是预备还给艳歌行,来讨好这位名妓吧。”
正好外面传来鸡鸣声,宋慈便道:“天快要亮了,我们就此告辞吧。我兄马上动身离开京师,千万不要回头。”
任昌道:“是。请宋公子务必设法保全金老和满子,他们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宋慈微一踌躇,慨然应道:“好,我答应你。”
二人就此分手。任昌先走,宋慈出来时才发现身在吴山城隍庙。往东走出一段,便到了御街朝天门,遇到一队巡逻的卫士,盘问了他几句才放行。他便径直赶回王家饮子铺,本是要找岳珂商议后,再去临安府调派人手,围捕韩器之。
岳珂听了经过,忙道:“原来韩器之就是辛公密探所称的间谍首领。走,我们快去临安府。”
宋慈一把扯住他衣袖,摇了摇头,道:“不能去。”
岳珂跺脚道:“你已经放走可以指正韩器之的证人我来也,不过他救了你性命,我也能理解。可逮捕韩器之事不宜迟,还要等什么?”
宋慈摇了摇头,道:“韩器之手里握有王家的把柄。他昨日找过月月,让她转告我,一旦我轻举妄动,他就会公布对王家不利的证据,不但会令王家身败名裂,牵累月月、壮飞兄,怕是连朱熹朱老夫子身后之名也不能幸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