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乌云散尽,一轮明月挂在半空,清亮皎洁。银光洒在湖面,微微漾起,点点波心。忽然楼北有胡琴声悠悠响起,有女子和着音律曼声唱道:“陌上花开蝴蝶飞,江山犹是昔人非。遗民几度垂垂老,游女长歌缓缓归。”
月波疑滴,望玉壶天近,了无尘隔。翠眼圈花,冰丝织练,黄道宝光相直。自怜诗酒瘦,难应接,许多春色。最无赖,是随香趁烛,曾伴狂客。
踪迹,漫记忆,老了杜郎,忍听东风笛。柳院灯疏,梅厅雪在,谁与细倾春碧?旧情拘未定,犹自学,当年游历。怕万一,误玉人夜寒帘隙。
——南宋 史达祖《喜迁莺》
惊变遽起,展露在众人眼前的是一幅血淋淋的画面。荣王赵曮毕竟年幼,位置又离韩侂胄最近,吓得尖叫一声,竟“哇哇”哭了起来。
赵师槚忙举手捂住他的双眼,道:“大王别看。”又叫道:“吴太尉,丰乐楼里有刺客,请你立即调派人手,护送大王回宫。”
荣王赵曮是皇子身份,而且是当今宁宗皇帝唯一的皇子,论实权是一回事,论地位则是另一回事,在场诸人中,以荣王身份最尊,即使是韩侂胄也不能与他比肩,他若是当众出了意外,后果只怕比韩太师遇刺还要严重。到底什么后果,众人想都不敢想。
吴曦忙应道:“是,下官这就亲自带兵护送大王回宫,这边请。”又喝令统制夏震领兵留在现场,保护众人。
吴曦女婿郭亮一时惊疑不定,见岳父要护送荣王离开,忙上前问道:“泰山大人,那我……”
吴曦简短地道:“你先留在这里。”语气颇为冷淡,显是对这女婿不如何关爱。郭亮无奈,只得退到一旁。
赵师槚忙抱起尚在啼哭的赵曮,紧随吴曦下去,正好在楼梯口遇见妹夫岳珂,不及说话,只略点了点头。
高知味这才回过神来,叫道:“荣王殿下,等一等老臣。”匆忙跟着去了。
变故忽起,场中众人都不知道韩侂胄三人是如何中箭受伤,若是有人行刺,刺客是如何出现,而今又去了哪里?一时面面相觑,虽然人人皆想立即离开丰乐楼,却也不敢随意乱动。
陈德武本已跟岳珂一同下楼,到二楼阁子与宋慈等人饮酒,忽听到楼顶巨响,虽不明究竟,料想应该是三楼出了变故,急赶来查看,哪知道第一眼就看到叔叔陈自强躺在血泊之中,忙奔过去扶起他,叫道:“叔叔!叔叔!”
岳珂抢过来一看,见小箭力道极大,直没入体,然三人均没有伤在要害,却是脸色发青,气息微弱,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忙道:“箭上有毒。先别动他们三个,不然毒发更快。”转身下楼,叫了余月月上来救人。
事也凑巧,余月月今日到城外出诊,完事后不及回家,而是直接来了丰乐楼,身上尚带着药箱,箱中装有各种应急药品。她上前一看,道:“毒药涂抹在箭头上,我看不出是什么毒,我的药只能解砒霜一类。”
陈德武恳求道:“事态紧急,请娘子权且一试。”
余月月虽然一点也不喜欢受伤中毒的三个人,然毕竟医者父母心,还是飞快地取出解毒丸,先喂三人各吃了一粒。又道:“目下不明毒药种类,解毒丸只能缓解毒性蔓延。须得立即拔出小箭……”又觉得“拔”字不妥,那小箭劲道强劲,几近穿透,只能看到尾端,还能怎么拔?于是改口道:“先用刀挖出小箭,再将伤者伤口的毒吸出来。”左右一望,黑压压几乎全是男子,女使小环软倒在屏风前,如一摊烂泥一般,爬都爬不起来,只好道:“我来负责艳娘。”
陈德武道:“那我负责我叔叔。”正要上前蹲下,陈自强之子陈跃已然抢过来,道:“武弟,你退下,让我来为家父吸毒。请小娘子告诉我如何做。”
余月月道:“郎君先吃一粒解毒丸,再学着我的样子做。这毒毒性厉害,郎君须得分外小心,不然救人不成,郎君自己也可能丧命。”
旁人听说韩侂胄未伤到要害,本来有数人想抢过去为太师吸毒,忽听到余月月说救人者亦有中毒丧命的危险,不由得各自顿住脚步,略微踌躇之下,又悄悄退了回去。枢密院都承旨苏师旦原为韩侂胄堂吏,有今日之地位,全靠主人提拔,他本冲在最前面,听到余月月的话后,急忙缩脚,差点将旁边的同僚同知枢密院事程松绊倒。
临安知府赵师更是直接奔到楼梯口,大声嚷道:“来人,立即封锁丰乐楼,不准任何人进出。”急忙做出追捕凶手的样子,与禁军统制夏震一道下楼去了。
岳珂本可以为韩侂胄吸毒,但他是现任朝廷命官,虽也受邀参加今日的寿宴,却已事先寻辞推诿,此刻变故忽起,旁人争相退却,他若挺身而出,难免有赶来谄媚上司之嫌。况且之前韩侂胄大搞党禁,迫害朱熹等诸多名儒,失尽士子之心,他如果顶风而上,日后逃不了口诛笔伐的命运,被人议论岳飞后人为韩侂胄吮痈舐痔、厚颜无耻巴结当朝太师之类的话,不仅难听,污了他本人名节,更是会令祖父岳飞蒙羞。身为名将之后,一言一行都要虑及不能辱没先人声名,顾虑终究比寻常人要多许多。
宋慈亦跟在余月月身后,见关键时刻反而无人理睬韩侂胄,便道:“我来吸这一位。”
他不称“韩太师”,只称“这一位”,显然是表示对对方的身份并不如何在意了。
余月月忙递了一粒解毒丸给未婚夫,叮嘱道:“小心些,千万别将毒血吞下。”
宋慈道:“好。你也多小心。”遂吞下解毒丸,便从药箱取了一柄小刀,俯下身来,道:“得罪了。”
韩侂胄虽口不能言,神志尚且清醒,眨了两下眼皮。宋慈举手一划,扯开他伤处衣衫,再用刀挖进伤处。韩侂胄闷哼一声,虽强行忍住没有叫出声来,身子却剧烈地挺了一下,显是痛得厉害。
宋慈忙按住他肩头,道:“太师别慌,知道痛就表示还有知觉,是好事。”将小刀一旋,已将小箭挖了出来,手法极是利落。
反而一旁的陈跃往父亲陈自强肩头挖了好几下都未能弄出小箭,眼见父亲大汗淋漓,疼痛难忍,再也不敢下手。余月月见状,只得亲自代劳,又道:“现在可以吸血拔毒了,郎君千万要小心。”
宋慈挖出小箭后,先丢到一边,再将嘴唇凑到韩侂胄伤口之处。他自小一得空闲,便要去隔壁王氏医铺观摩名医王且光治病救人,医术虽不及未婚妻余月月,可也不算差,治疗外伤尤其有经验,当即一点一点吮舐,将毒血吸出来。吸到十余口时,黑血逐渐转红,忽听得韩侂胄叫道:“啊,好痒。”
既是伤者已能开口说话,毒性便已拔除大半。宋慈又往韩侂胄肩头强吸了两口,这才从药箱取来外伤药,敷好伤口。岳珂一直站在一旁密切关注,忙到桌案上取了一杯酒,递给宋慈漱口。
众人一见韩侂胄脱险,立即争相赶来扶持慰问,一时前拥后挤,竟有人因此被推倒。
韩侂胄大怒道:“滚!你们都给我滚得远远的!”他气力未复,说完这句话,竟然连站都站不起来。还是心腹堂吏史达祖过来扶了他一把,才勉强站直身子,喘了几口粗气,道:“滚,叫他们这些人都滚。”
史达祖忙扭头道:“各位相公,请先行退去……”
扈从韩侂胄来丰乐楼的禁军统制罗日愿已闻声上楼,便下令卫士驱赶众人下楼。
临安知府赵师却抢上前来,大声道:“不,不能走。韩太师未走,我等岂能先行?况且刺客行刺后消失不见,丰乐楼里的人都有重大嫌疑。在未查清楚真相前,没有韩太师的允准,谁也不能走。”这几句话说得斩钉截铁,大义凛然。
韩侂胄怒色稍解,寻思有理,这才点点头,道:“还是赵知府思虑周全,难怪许多人向老夫称赞你能干,一到紧要关头,立即便显露出来了。你是临安知府,丰乐楼是你的地盘,一切就交由你处置。”
赵师道:“领命。”转过身来,大声下令道:“各位,请自去二楼找间阁子休息,没有韩太师的允准,谁也不能离开,不然以同谋罪论处。下官就要搜查全楼、追捕刺客了,有得罪之处,还望包涵。”
众人一时无语,只得默默往楼下走去。不少人在心中暗骂赵师:“这个马屁精,什么搜查全楼、追捕刺客,都是说给韩太师听的。刚才明明他溜得最快,这会儿又威风了起来,还在韩太师面前好好出了一下风头。”虽然嫉恨,倒也有几分佩服他的脑子转得极快,遇事当机立断。
韩侂胄心中恼恨未消,问道:“今日负责丰乐楼警戒的禁军头领是谁?”史达祖道:“回太师话,是殿前司禁军统制夏震。”
韩侂胄道:“立即将夏震逮捕,执送大理寺审讯,以军法处置。罗统制,你立即接管丰乐楼警卫。”罗日愿道:“遵命。”
韩侂胄这才招手叫过宋慈,问道:“年轻人,你叫什么名字?”
宋慈刚用酒漱完口,张了张口,却只发出“啊、啊”声,说不出话来。
韩侂胄惊道:“你怎么了?”岳珂忙道:“回太师话,他叫宋慈,是太学的外舍生。他虽然事先吃了解毒丸才为太师吸毒,但那毒药毒性厉害,他口中麻痹,说不出话来,等上一会儿就好了。”
韩侂胄转过头去,见余月月和陈跃也是如此情形,这才恍然大悟,心中愈发感激,道:“宋公子,你是老夫的救命恩人。此恩此德,老夫必当回报。你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出来。只要你不是要天上的星星月亮,再难办的事,老夫也能替你办到。”
余月月从药箱翻出一束新鲜的草药,自己先拿了一棵放进嘴中嚼了起来,又将剩下的分给宋慈和陈跃。二人便照猫画虎地学她,如兔子般吃草。那草药是余月月出城时顺便在道旁采的,虽然还算鲜嫩,但嚼了一会儿后,便感觉到又苦又涩,到后来简直无法忍受。陈跃忍不住先吐了出来,叫道:“这是什么东西?好苦。”
余月月也吐出草药渣滓,道:“郎君知道苦了,就表明毒性去了。”
韩侂胄呵呵笑道:“小娘子的医术很好啊,你也算是老夫的救命恩人。你叫什么名字?跟谁学的医术?”余月月道:“余月月……”
艳歌行中了三箭,她为其拔毒,吸出毒血最多,依然有些口齿不清。
韩侂胄没有听清,问道:“什么?”岳珂忙介绍道:“这位小娘子是宋慈的未婚妻子,姓余名月月,是福建名医王且光王医师的外孙女。”
韩侂胄道:“天下二王,京先闽光,就是那位跟御医王继先齐名的王且光吗?”余月月点了点头。
韩侂胄道:“好,好,郎才女貌,小娘子跟宋公子堪称绝配。”
余月月道:“太师,你和那两位吃的解毒丸是我花了好大力气才配成的,有几味药十分难得,你可要赔我。”
她倒不是真心想要药钱,而是厌恶韩侂胄和陈自强为人,不愿意将药白花在他们身上。
韩侂胄哪里懂得余月月的心思,还以为她天真无邪,有意恃功撒娇,忙笑道:“放心,老夫一定加倍赔偿。史先生,你回头替老夫办了这事。”史达祖道:“是,下官记下了。”
韩侂胄转头见陈自强受惊不小,瘫坐在椅子上,脸色惨白,大口喘气,忙命道:“陈跃,你先扶恩师回府,好好养伤歇息。抱歉今日刺客搅了恩师寿宴,日后老夫定有补偿。”
陈跃泣道:“哪敢要太师补偿?为了家父这场寿宴,还连累得太师受伤,太师不予降罪,陈家已是感激涕零了。”
韩侂胄又转头叫道:“艳娘,你还不过来谢过救命恩人?”
艳歌行早吓得花容失色,勉强扶了女使小环过来,话也说不出来,只与陈跃一道向余月月拜了一拜,感谢她救命之恩,这才去了。
陈德武本想留下来陪伴宋慈,但心中究竟还是挂念叔叔,便打了声招呼,道了谢,跟在陈跃后面下楼去了。
韩侂胄见再无外人,这才道:“宋慈,老夫看你比岳珂也小不了几岁,他而今是朝廷命官,执掌军器监。你身为男子,也到了该建功立业的时候了。想做什么官?三省六部,或是想外放为地方官,任你选择。”
史达祖也道:“韩太师历来有恩必报。宋公子若是不喜欢做官,有其他要求,也尽管说出来,金银珠宝,宝马豪宅,无一不可。天下韩太师办不到的事,怕是没有几件。”
宋慈目光闪动,凝视着韩侂胄。今日是他第一次见到韩侂胄真人,而在这之前,奸相、权臣等种种贬义之语作为对方的代名词,早已根深蒂固种植于他心中。他是朱熹的徒孙,而当年大兴党禁、迫害理学弟子的元凶,正是眼前这位威严的老者。
其实韩侂胄跟宰相陈自强比起来,还不算太老,才五十岁出头,加上自小出身富贵、过着养尊处优的生活,保养得体,颌下少须,看起来只是中年人模样。然而经过了刚才的劫难后,他的背有些佝偻,不再挺拔,脸上则明显流露出了焦躁不安,眉头深锁,宽额上显露一道一道浅浅的沟壑。虽然这些都增加了他的老态,但却使得他多了几分世俗人情味——原来高高在上、权倾朝野十余年的韩侂胄也有担心畏惧的时候。适才宋慈为他吸毒的时候,他勉强抓住了宋慈的衣襟,即使他不说什么,那份力道也令人感受到了他想活下去的强烈渴望。原来在生死一线之时,人的本能反应都是一样的——那就是要活下去,千方百计地活下去。
韩侂胄见宋慈沉吟不语,以为他害怕,温言道:“老夫素来有恩必报。宋慈,你无须有任何顾虑。有任何要求,但直言无妨。”宋慈道:“那好,学生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适才韩侂胄亲耳听到宋慈说“我来吸这一位”,言语颇为冷淡,仿佛并不如何将他当朝太师的身份放在眼中。自吸毒以来,他亦一直神态坦然,既不惊慌,也不畏惧,仿佛所面对的只是一个普通病者,这与韩侂胄往日见过的人大不相同。原以为他是淡泊名利之人,必然要先推谢一番,哪知道他竟一口答应了,连岳珂、余月月也极是意外。
韩侂胄道:“原来宋公子是个爽快人,老夫喜欢这种性格。你说,你想要什么?”
宋慈道:“学生有两个要求。第一件,学生是朱熹朱夫子的再传弟子,虽然朝廷近来松了党禁,然而朱夫子平生心血依旧被斥作伪学,始终不得正名,朱夫子、赵相公、蔡先生等人死后还背负党籍恶名。每每想来,终是一件憾事。”
韩侂胄道:“老夫明白了,原来你是朱熹的徒孙。”一时沉吟不语。
宋慈言语虽然委婉,但表达的意思却很明白,那就是要让朝廷公开为朱熹和理学正名。这件事并不难办,只是当年驱逐朱熹出朝、定理学为伪学、加害朱熹好友赵汝愚、蔡元定的正是韩侂胄本人,他若重翻旧案,不是等于扇自己耳光吗?旁人只知道他禁止理学,却不知道当年赵汝愚伙同朱熹与他争权时,那可是你死我活的斗争。
朱熹被逐,一是因为宁宗皇帝本就不喜欢他;二来朱熹在皇帝面前不断攻讦韩侂胄,他岂能不反击?三来朱熹本人言行不一,落下了口实。他引诱两名尼姑做妾,时刻带在身边。在长沙时,藏匿朝廷赦书不执行,导致很多原该被赦免的犯人继续服刑。任浙东提刑司提举时,收受各处贿赂,一年就得钱好几万。开门授徒,则专收富家子弟,好多要学费。朱熹自己也曾上表认罪,说是“草茅贱士,章句腐儒,唯知伪学之传,岂适明时之用”,承认了“私敌人之财”“纳其尼女”等罪名。朝廷只将他罢免落职,已是格外开恩了。
至于赵汝愚,则更是愚昧狂妄。其人是宋太宗八世孙,宁宗即位后当上了宰相,他韩侂胄同样有拥立之功,却被排挤在一旁。赵汝愚还公开宣扬“梦孝宗授以汤鼎,背负白龙升天”,分明将不利于宁宗,有窥测皇位之意。若不是他及时透过妻子联络姨母太皇太后吴芍芬,设法请得圣旨,又得到殿前司长官郭杲的支持,罢去了赵汝愚宰相位,现下坐在至尊宝座上的人还不知道是谁呢。
自庆元党禁以来,虽有不少人劝说韩侂胄放松党禁,收取天下士子之心,但从来没有人敢在他面前提起宿敌赵汝愚的名字。这宋慈年纪虽轻,胆子却当真不小,一张口就是要他为朱熹和赵汝愚平反。
往日回忆和各种复杂滋味在韩侂胄心中反复交替徘徊。换作旁人,他早就拍案大怒,偏偏眼前这个少年刚刚救过他性命。他为人虽然骄横,但却是个知恩图报的人,其启蒙老师陈自强由小小县丞急剧升到宰相高位即是明证。
楼下不断有人来回奔跑,夹杂着呵斥声、叫喊声、哭诉声,大约临安知府赵师正调兵遣将,一面搜索丰乐楼一带,一面逮捕拷问可疑人员。忽听得“哗啦”一声,冷不防地吓人一跳,却是西面回廊边上又掉了一块瓦片下来。
韩侂胄又回想起适才惊心动魄的情形,便不再犹豫,道:“好,这第一件老夫答应了。稍后老夫就会下令追复赵、朱二位官职。”
一旁岳珂、余月月均忐忑不安,生怕宋慈就此惹怒这位位极人臣的太师,招来大祸,却不想韩侂胄居然点头同意了,但见他脸上犹有不豫之色,想来答应得勉强,心中仍然不痛快。
韩侂胄又问道:“另外一件事呢?”宋慈道:“本朝太师和宰相今日同时遇刺,此事非同小可。学生斗胆请韩太师暂息雷霆之怒,召回赵知府,请他不要如此大张旗鼓地追查。”
他料想韩侂胄遇刺受伤,若不是余月月凑巧在此,身上又带有药箱,多半此刻已毒发身亡。这位位极人臣的大人物到鬼门关前走了一遭,心中定然恼恨无比,一定会竭尽全力追捕凶手,别说丰乐楼中人人自危,只怕连整个临安城都要翻过来。那临安知府赵师虽以精练著称,却常常罗织民罪,没其家赀,以此来发一笔横财。他若利用丰乐楼行刺一案大做文章,牵连无辜,从中捞取油水,京师不知道又要闹出多少家破人亡的惨剧了。
韩侂胄一时不明白宋慈的意思,问道:“你想要老夫不追究今日这件事?那怎么可能!”宋慈道:“不,不是不追究,而是请太师暗中派人调查。”
韩侂胄道:“哼,刺客明目张胆地到丰乐楼行刺,若非月娘凑巧在此,老夫和陈丞相都几近丧命。刺客如此胆大妄为,就算找遍京城,老夫也要找他出来。”
岳珂道:“太师,可否容下官插一言?”
他是岳飞之孙,韩侂胄正有意北伐,想借岳飞声名鼓舞军心士气,对其颇为客气,道:“岳郡马有话不妨直说。”
岳珂道:“太师不幸受伤,刺客固然可恶之极,理该将他绳之以法,处以极刑都不为过。但太师可有想过,刺客行刺对象真的就是太师吗?”
韩侂胄目光闪烁,不解地问道:“不是老夫,还能是谁?”
岳珂道:“适才宋慈为太师吸毒时,下官已四下勘验过,箭簇从正西面射来,而西面就是西湖,丰乐楼附近湖面又没有船只靠近,因而多半非人力所为。”
韩侂胄道:“这明明是弓弩射出的弩箭,如果不是人力所为,难道还是青蛇妖不成?”
岳珂道:“当然不会是青蛇妖。适才有竹竿撞上丰乐楼,随即便有箭簇发出。据下官推测,机关很可能就装在竹竿上。下官仔细查看过,虽然看不大清楚,但那竹竿上绑着一团黑乎乎的东西,应该是具弓弩。刺客事先做了精心安排,利用竹竿弹上时的一撞之力,牵发了弓弩扳机,弓弩瞄准的,就是坐在上首的人。”
韩侂胄往西面看了一眼,哼了一声,森然道:“原来还有这等机关。老夫不正是坐在上首吗?这刺客费尽心机,就是要置老夫于死地,老夫无论如何都不能放过他。”
岳珂微微迟疑,不便明言。倒是那堂吏史达祖转念间明白了过来,忙低声提醒道:“太师,今日荣王到场,若非他自己竭力谦让,本该是殿下坐在上首的。”
韩侂胄一经提醒,“啊”了一声,这才回过神来,问道:“岳郡马认为刺客行刺的对象其实是荣王吗?”
岳珂道:“这个……下官不能肯定。只是现场物证表明刺客要杀的只是坐在上首的人,但情势千变万化,大约刺客也料不到最终坐在上首的是谁。”
韩侂胄听了,一时踌躇不语。
今日虽是为宰相陈自强举办的寿宴,但韩侂胄是理所当然的核心人物,自当坐在上桌首席,这是全天下人都知道的事实。然而陈自强是他小时候的启蒙老师,他不愿意当众失礼,所以才力邀恩师与自己并排同坐。换句话说,按照常理,坐在上首应该只有他一人,陈自强坐上来是个意外,这应该就是岳珂所称的情势千变万化,出乎凶手意料之外的地方。也就是说,陈自强不会是刺客行刺的对象。至于上厅行首艳歌行被射中,只是因为她凑巧站在上首为韩、陈两人侑酒,连带中箭受伤了。
再说荣王一层。寿宴之前,陈自强虽然亲自出面邀请了荣王,荣王也当场表示同意,但他年纪太小,还不懂事。他那位嗣母杨桂枝杨贵妃又正与宋宁宗另一宠妃曹美人争当皇后,支持曹美人的正是韩侂胄。杨桂枝因而对韩侂胄多有怨言,未必会同意荣王出宫出席寿宴。荣王最后的到来,其实是有些出乎众人意料的。但不管怎样,荣王曾当面向陈自强许诺要来参加寿宴。他是皇子身份,未来的储君,地位最尊,按照制度,的确应该坐在上首,即便是太师、丞相也不能与其并坐,所以刺客的目标也极有可能是荣王。
岳珂又道:“宋慈适才请求太师召回赵知府,改为派人暗中调查,正是因为刺杀目标不明。如果刺客要杀的真是荣王,那事情就复杂棘手多了,刺客一定不简单。”
他言下之意,无非是暗示韩侂胄本人的仇家比荣王多得多。而荣王只是个小孩子,刚入皇宫没几年,满朝文武都认不全。要杀他的人,一定不是出于私人恩怨,而是涉及皇室内部纷争了。
韩侂胄悚然动容,脸色愈发阴沉起来,但其实内心深处反而松了一口气。被人行刺,肉体的痛楚还在其次,心理上的压力尤其沉重,即使他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师也不能免俗。试想天下有那么一个处心积虑要刺死他的人,如何能让他就此释怀、睡得安稳?但若刺客要杀的真是荣王,不过是误伤了他,他心里就好受多了。就这一层心理来看,他倒隐隐期盼那刺客真的是为荣王赵曮而来,甚至有些懊悔,当时真该让荣王坐到上首。如果荣王死了,就等于剪除了杨贵妃的倚靠,曹美人铁定能当上皇后,看她还有什么本领与他争雄?
韩侂胄其实并不讨厌荣王,最初选中赵曮的是左丞相京镗,京镗正是他的心腹。韩侂胄本人亲自指派京镗去做这件事,无非是要示恩于新皇子,无论谁被选中,最感激的必然是主持挑选的人。京镗最终选中了赵曮,称是天命所归。韩侂胄对天意不天意的并不在乎,只要被选中的皇子容易操控就足够了,因而当他第一次看到畏缩不敢向前的赵曮时,相当满意京镗的眼光和选择。孰想深宫中的宁宗皇帝偏爱杨桂枝,将新收的皇子赵曮指给她作养子,令他的精心谋划化作了流水。若是将来荣王即位,杨贵妃就是皇太后了呀!这妇人机警聪明,野心勃勃,将宁宗皇帝玩弄于股掌之间,无论如何都不能让她掌权。韩侂胄正考虑建议宋宁宗效仿当年宋高宗的做法,再选一名宗室子弟入宫立为皇子,交给曹美人抚育,再在两名皇子之间取贤者立为太子。他早已经物色好了新皇子人选,只等寻到合适的时机和理由。但若是今晚荣王遇刺身亡,他便再无须寻找任何托词,直接便能上奏请求官家再立皇子了。唉,一念之差,一念之差啊!
宋慈虽然聪明机智,却远不及韩侂胄老谋深算。他一心要阻止临安知府赵师接管此案,忙道:“岳兄所言,正是学生之意。若是像赵知府这般兴师动众追捕凶手,说不定正中刺客下怀,正是他希望看到的。他正想借韩太师之手来搅得京师鸡犬不宁,高兴还不及呢。”
韩侂胄道:“那么依宋公子看,要如何处理这件事?”宋慈道:“我方在明,敌方在暗,赵知府不知道真凶是谁,真凶却能打听到赵知府的举措。太师何不就此偃旗息鼓,另行指派心腹,暗中调查?如此,真凶摸不透太师真实心意,说不定会庸人自扰,露出马脚来。”
韩侂胄尚在沉吟,史达祖附耳过去,悄悄说了一番话。韩侂胄便点头道:“好,宋公子,老夫答应你的第二件事。但你也要答应老夫一个条件,老夫指派你来调查这件案子。你直接向老夫报告,无须再经过任何官署。”
宋慈听到对方要指派他来调查丰乐楼行刺一案,大吃一惊,忙推谢道:“承蒙太师看得起。可学生只是个太学生,这件案子干系重大,只怕学生没有这个能力。”
韩侂胄道:“哎,宋公子无须自谦。其实老夫早听辛弃疾辛公提过你的名字,听说你才智过人,全仗你,辛公方才寻到了那笔秦氏宝藏。”
辛弃疾寻找奸相秦桧留下的巨额财富一直极为隐秘,事前、事后均未张扬,又因内中牵涉数起凶杀案,更是极力掩饰真相。宋慈虽然知情,却料不到辛弃疾会将这件事告诉了韩侂胄,讶然道:“太师知道这件事?”
韩侂胄道:“不错,辛公曾将宝藏之事原原本本禀报给了老夫,包括最后宝藏落入了山东杨氏兄妹之手。”
岳珂全然不知道这件事,问道:“太师不怪罪辛公吗?”韩侂胄哈哈笑道:“辛公一心为国筹集军饷,老夫感谢他还来不及,又何罪之有?至于宝藏流失,那是辛公有意让给杨氏兄妹,好让他们在北方招兵买马,牵制金人。岳郡马,你跟随辛公多年,居然不知道他的真正心意?”
岳珂一时无言以对,只得应道:“下官惭愧。”
韩侂胄道:“就这么定了,宋慈,你来负责调查今日的丰乐楼行刺案。岳郡马,你有朝廷官职,负责从旁协助宋公子。这样,他做事方便些。你二人需要用人、用兵、用钱,直接告诉史先生,无所不可。案情有什么结果,立即向老夫禀报。”
宋慈见韩侂胄态度坚决,料想推谢也不会有什么结果,而且由自己来查案,总比临安知府赵师肆意扰动京师百姓要好,只得上前躬身道:“宋慈领命。”
忽听得“啪”的一声,转过头去,却见余月月脸色苍白,身子摇摇欲坠,手中汤勺落了下来。
宋慈大吃一惊,忙过去扶住她,问道:“月月姊,你怎么了?”余月月道:“鱼羹……鱼羹中有毒……”
宋慈大惊失色,忙转身去药箱中取药。
余月月拉住他衣袖,道:“我没事,我没事。我之前吃了解毒丸,只需要立即将鱼羹吐出来。”一时不及取针刺扎穴位,干脆直接伸手入喉催吐,自行掏了几下,将头一歪,“哇”的一声,残羹喷了一地。
宋慈忙去取酒水给余月月漱口,又不知道酒里有没有下毒,一时呆住,伸出手去,却不敢去抓壶柄。
韩侂胄见余月月吃的正是最大的那钵,也正是丰乐楼厨娘宋易安亲手端上来、专门为他准备的桂鱼鱼羹,脸上黑气大盛。
一旁岳珂看见,料想韩侂胄狂怒之下,多半会立即下令逮捕宋易安及其他厨子、杂役等人严刑拷问,这些人大多无辜,一旦落入急于立功的官差之手,不死也要脱几层皮,忙道:“目下丰乐楼危机重重,不宜久留,请太师立即离开,以策万全。这里的一切,就请交由下官和宋慈来处置。”
韩侂胄尚不肯罢休。史达祖忙道:“歹人手段阴险,无所不用其极,太师是金贵之体,还是先离开的好。”
韩侂胄这才重重哼了一声,拂袖下楼去了。
宋慈忙扶了余月月到一旁坐下,道:“现下可好些?”余月月道:“好多了。怪我自己贪吃,实在不该去动那钵鱼羹的。”
岳珂道:“好在有惊无险。不过话说回来,如果不是月娘偷吃这么一下,我们还不知道鱼羹中被人下了毒。”
余月月笑道:“那我不成了舍身试羹了?你们两个还猜刺客要杀的是荣王,依我看,目标就是韩太师。又是毒箭,又是毒羹,这人是跟他有深仇大恨,非要他死不可。”
宋慈道:“毒箭和毒羹,应该不是同一人做的。”
余月月道:“你怎么知道?”宋慈道:“这箭头上的毒,虽然还没有确切检验过,但月月姊的解毒丸如此快奏效,能令垂死的人迅疾恢复,应该是对症下药,箭上的毒药多半就是最常见的砒霜。”
余月月笑道:“这个还用你说吗?我可是正儿八经的医师。”
宋慈道:“但这鱼羹里的毒药,却一定不是砒霜。”
余月月道:“你看不都看,如何能这般肯定?我倒觉得鱼羹中的毒药极有可能就是砒霜,说不定并不是有人下毒,而是适才那机关发箭时,有只毒箭射入了鱼羹中,所以才连带鱼羹有了毒。”
为了验证自己的推测,她果真拿了一双筷子,往汤钵中掏寻,来来回回多次,却没有发现小箭。
岳珂笑道:“月娘别找了。这里面肯定没有毒箭,不然瓷钵最上面的那圈银丝早变黑了。”
官瓷是为皇室生产的专供品,除了美观之外,还有一个重要功能,那就是能够验毒,在釉层较薄的器口烧制有一圈银丝。银遇毒即变黑,若是有人往食物中下毒,一盛入官瓷器皿中,便能立即显现出来。
余月月这才明白过来。又从药箱中取出针包,拈出一根银针,探入鱼羹中,果然没有变色。愈发疑惑不解,道:“可我适才尝过鱼羹后,明明中毒了呀。”
岳珂道:“艳歌行中了三箭,你拔的毒最多,会不会是余毒未清?”
余月月本想说她对鱼羹和箭毒的反应截然不同,肯定是不同种类的毒药,转念想到若是自己坚持说宋嫂鱼羹有毒,那么厨娘宋易安就是头号嫌犯,她是北方逃归的归正人,多半会立即被加上金人奸细、谋害大宋太师、宰相等罪名,下场惨不可言。就算最后能捉住真凶,只怕她也在酷刑之下非死即残。况且岳珂说得对,如果鱼羹有毒,为何银针会不变色呢?思虑过一回,才道:“这也有可能。”
三人正议着,数名便衣卫士急奔上楼,为首的武官躬身道:“下官是殿前司胜捷军统制罗日愿,奉韩太师命令,听候两位官人差遣。官人有何吩咐?”
宋慈问道:“楼下情形如何?”罗日愿道:“赵知府已派人搜完全楼,现将三楼宾客集中在二楼阁子处,原先二楼阁子和一楼大厅的客人尽数集中在大厅,丰乐楼楼长、采办、厨子、杂役等,分别关押在一楼的迎宾大厅和杂物间里,都还没有来得及审问。”
岳珂道:“赵知府人呢?”罗日愿道:“韩太师发了话,让赵知府也以嫌犯的身份到二楼阁子里候命,说是一切得听宋官人和岳郡马示下。”
宋慈道:“你既是负责禁卫,可有留意有可疑人等出入?”罗日愿道:“没有。”顿了顿,又补充道:“虽则陈丞相特意交代不必大张旗鼓,卫士都是身穿便衣,但其实丰乐楼早接到命令,今日不能接客。只是京畿之地,有来历的人大有人在,总有人能设法进来。不过自从韩太师到达,丰乐楼便已封锁,周边也加强了警戒,只准人出,不准人进。只是到事发时,始终没有客人离开。”
岳珂道:“这很正常,客人傍晚还坐在丰乐楼里,就是要等着看西湖的灯火。”又问道:“那么竹竿撞上丰乐楼西面回廊之后呢?”
罗日愿道:“那时候,想要离开的人就多了,大多是一楼散席和二楼阁子的客人,但都被卫士驱逐回大厅,就地看管了起来。再之后,吴太尉带了一队人马,护送荣王和他的侍从离开。但有一件事很奇怪……”
岳珂忙问道:“有什么奇怪的?”罗日愿道:“入内内侍省高都知跟随荣王出门时,除了他自己的侍从外,还带走了大厅的两个客人,一男一女,年纪都不小了。那妇人看起来病得厉害,不断咳嗽。”
岳珂奇道:“难道是姜先生和他的女伴?”罗日愿道:“对,那位老先生是姓姜。他认得高都知,说是身边妇人病得厉害,求恳高都知带他们出去,好让他送妇人去就医。高都知发了话,下官也不好强行阻拦。”
岳珂道:“既是有高都知为姜先生二人作保,你为何又要特别强调这件事奇怪?”
罗日愿道:“奇怪的就是高都知肯出头为姜先生作保。岳官人新入朝不久,还不了解高都知其人,他为人最谨慎不过,多少官员争相巴结他,他既不亲热,也不冷淡,是个典型的不愿意惹事上身的主儿。正因为如此,官家才格外信任他。那姜先生或许有些来头,究竟只是一介平民,今晚丰乐楼闹出了这么大的事,连左丞相、枢密使都还被扣在二楼阁子中,高都知却出面说情,带走了姜先生和他的女伴,这不是很奇怪吗?”
岳珂点点头,道:“将军心思细密,很好。不过那位姜先生也不是普通平民,他是姜夔。”见罗日愿还是一片茫然,便道,“就是那位写了《暗香·疏影》的姜白石。”
罗日愿这才恍然大悟道:“啊,下官听过姜白石的名字。听说他因为诗词写得好,前参政知事范成大范相公还送了一名美女给他。”
岳珂笑道:“正是那位‘小红低唱我吹箫’的姜白石。大凡世人,对文人雅士总是有几分尊敬之情的。高都知肯为姜先生出面,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他本是针对姜夔而言,语及“文人雅士”时,心中蓦然一动——他十岁时,父亲岳霖病卒,临死前曾再三叮嘱他,务必搜集先人岳飞诗词、遗文,修编成书,因而他自小有志于文学,投奔到名士辛弃疾门下。虽然文章有成,却在上一年科举考试中名落孙山,最终受举荐入朝为官,担任军器监少监,负责大宋军器的制作与督造,与文学无半分干系,不是武官,却与武官无异。他当然愿意为国家出力,尽管外面非议当权者提拔他做执掌军器的最高长官,是因为有意兴兵北伐,想要利用他祖父岳父的威名,但他仍然不抗拒这份官职,自然也是想为国家尽一份力。只是自他上任以来,日夜忙于公务,似乎与他著书立学的志向渐行渐远了。且大宋自立国以来,推行“与士大夫治天下”,文治蔚然,科举是国家公器,“士君子不由进士第者,为终身之耻”。他虽然已身居中央官署机构的长官,然毕竟是沾了祖父岳飞声名的光,尚没有考取进士功名,终是一大憾事。
宋慈见岳珂忽地发起呆来,忙接口问道:“后来还有谁离开?”罗日愿道:“随后离开的是陈丞相和家人、侍从等,还有艳娘艳歌行、女使小环和她的车夫。外加上适才离开的韩太师一行。除了这些人之外,再无旁人离开。”
岳珂回过神来,笑道:“将军倒是记得一清二楚。”罗日愿道:“下官负责大门禁卫,理该如此。”又道:“韩太师有令,任何人要离开丰乐楼,须得到两位的允准。请教二位官人,现下要如何办?二楼阁子的那些大官人都吵着要回家呢。”
宋慈便与岳珂低声商议了几句,这才道:“麻烦将军将今日受邀到场的宾客及从人一一登记后,先放他们离去。再将一楼散席和二楼阁子的顾客也一一登记,但人暂且扣押在原处。请他们少安勿躁,等我们按名册排查后,自然会放他们离去。再请派人叫丰乐楼的头领人物上来。”
罗日愿一一记了下来,又留了几名卫士在三楼,方便宋慈召唤分派差使,这才下楼去办事。
宋慈便请卫士到二楼二二四号阁子叫了同学连世荣上来。三楼出了变故后,连世荣本随同宋慈上来,但随后又与众官员一道被赶去了二楼,再次上楼,满桌佳肴未动,却已是人去楼空。
宋慈道:“小连,你的字写得又好又快,麻烦你来帮我记录现场情形。”
连世荣先将岳珂留在阁子间的腰刀递了过来,又问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宋慈道:“我还没有勘验过现场,具体经过,我也不清楚。”
一旁余月月甚是无聊,心中也有话想问宋易安,道:“我想下去找宋姊姊。”
宋慈有心阻拦,但又不便公然令未婚妻难堪,便向岳珂使了个眼色。岳珂会意,忙上前拦阻,道:“月娘最好别去,目下宋易安是重要嫌犯。”
余月月道:“咦,你不是说鱼羹中没有毒吗,为何宋姊姊又成了重要嫌犯?”
岳珂看了一眼卫士,特意将余月月拉到一边,压低声音道:“你来得晚,没有见到宋易安与渔夫对歌的一幕。但你自己也说了,宋易安一向冷傲,她主动跟人对歌,很是古怪。”
余月月道:“是有些古怪。但也许宋姊姊认得渔夫,怕他唱歌惹怒了三楼的权贵,脱不了身。又或者她不认得,只是好心暗示那渔夫快些离开。”
岳珂道:“这倒是有可能。但更大的可能性是,宋易安知道丰乐楼西面的水中装了机关,她怕渔夫靠近后发现端倪,令全盘计划泡汤。所以不得已才出声对唱,实际上是要打发渔夫走。不瞒月娘,我认得那渔夫,他名叫独孤策,常年漫游江湖,与天下名士结交,宋易安认得他的可能性极小。”
宋慈忽叫道:“岳兄!”岳珂道:“什么?”宋慈却欲言又止,道:“没什么。”
岳珂尚不及追问,余月月便开始反驳,道:“我才不相信宋姊姊跟这件事有关。她历尽千辛万苦,才在临安有了立身之地,她为什么要杀本朝太师,或是荣王?你可别跟我说她是什么金人奸细,她的名字叫易安,取的正是易安居士李清照的号。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她全家为金人所杀,恨金人入骨,为什么要做金人的奸细呢?”
她的声音又清又脆,语速极快,质问连珠炮般甩了过来。岳珂一时竟无言以对,这才明白为什么宋慈从来不肯同余月月争论。
连世荣却是个好与人争辩的性子,且李清照虽有才藻名,倜傥有丈夫气,然其晚年改嫁后又告发丈夫,在士林中声名极其不佳,当即笑道:“易安居士有‘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之句,可是亦有‘玉壶颁金’一说呢。”
余月月自小学医,对文史少有涉猎,闻言一愣,问道:“什么玉壶颁金?”
宋慈忙道:“小连扯得远了。岳兄只是针对宋嫂对歌一事,行刺一事未必就跟她有关。月月姊,你若是累了,不妨先回家歇息。”
余月月摇头道:“不,我要留在这里陪你。万一再出个毒箭什么的,我是大夫,还可以派上用场。”说着说着便笑了起来,不再坚持下楼去找宋易安。
宋慈道:“也好。正好月亮出来了,月月姊不妨过来观赏月景。”
余月月闻声走去西面回廊——果见天上乌云散尽,一轮明月挂在半空,高旷幽远,晶莹璀璨。眼前的西子湖像是睡着了一样,任凭月光在它身上游移、流淌。湖面上银光微微漾起,仿若点点波心闪烁。夜色杳渺深邃,一如千年的冷峻;月光清朗明净,一如千年的皎洁。远处画舫游船灯火通明,水声、桨声、人声混杂成一片,热闹非凡。一方静谧,另一方喧闹,形成鲜明的对比。
忽然丰乐楼北亦有胡琴声悠悠响起,有女子和着音律曼声唱道:“陌上花开蝴蝶飞,江山犹是昔人非。遗民几度垂垂老,游女长歌缓缓归。”
这是北宋名臣苏轼的《陌上花》,取“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之意。第一任吴越王钱镠有爱妃戴氏,每年春天都要回娘家省亲。某一年,戴氏回家住得久了,钱镠思念不已,便写了一封信寄给戴氏,其中便有“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一句。平实温馨,情愫尤重,戴氏接信后感动得当场落泪。此事传扬开去,一时成为佳话。尤其“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之句,被时人赞为“艳称千古”。在这月圆的春夜,一曲吴语《陌上花》唱起,可谓含思宛转,闻之凄然。
听那胡琴和女子声音,似乎正是在丰乐楼外卖唱的金氏父女。这对父女倒是耐得住性子,丰乐楼内发生了大事,他们即使目不能视物,听也早该听见了,居然还逗留在楼外卖唱。想来谋生不易,亦是为生活所迫。
江水澄澄江月明,江上何人奏玉筝?隔江和泪听,满江长叹声。
不知怎的,宋慈忽然想起几年前在建阳王家医铺的那个晚上——余月月外祖父王且光新丧,她独力支撑门户,伤心不能自持,取出铜笛,斜靠窗前,一曲笛韵,肝肠寸断。
他转头去看未婚妻子,她正怔怔望着远方的湖面,不知是为月色所迷,还是如他一般,亦回忆起了往事?
忽听得东面丰豫门处传来一阵嘈杂声,似乎不断有人惊呼奔跑,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韩侂胄返城时,命侍从驱赶道旁摊贩所致。
岳珂也皱眉道:“会不会是韩太师恼怒之下,随意拿路边的商贩出气?”
正好卫士带了丰乐楼楼长蒋进和采办韩器之上来,禀报道:“蒋楼长和韩采办到了。”
蒋进双腿不停地哆嗦,怕得厉害。韩器之倒是很镇定,上前行了一礼,道:“见过二位官人。”
宋慈见蒋进嘴唇发白,站都站不直,忙道:“蒋楼长不用害怕,我需要你提供丰乐楼全部供职人员的名单。”蒋进道:“名……名册……”
韩器之连忙从怀中掏出一本册子,道:“名册在这里。从楼长到杂役,丰乐楼一共登记有九十二名供职人员,今日到楼里当值的有八十人,其中大堂酒保五人,二楼阁子酒保十人,三楼酒保二十五人,厨房厨子十二人,杂役二十人,其他八人,包括楼长、账房、管库等。名字前面画了勾的便是今日当值人员。未到职的十二人,有两人是挂名的,有五人是请了假的,另有五人是小的手下,负责采办楼里所需物品,平日都是在外面跑,不在楼里供职。”
他瞬间便将宋慈需要的信息提供了出来,而且更为详细,不由得使人对他刮目相看。
岳珂赞了一声,道:“韩采办好记性。”韩器之道:“不瞒官人,小的做的就是采办的营生,平日经手的物品数目可比这大多了。如果这点儿都点不清楚,那小的早该砸了饭碗了。”
宋慈道:“这么说,今日几乎是全体人员到职了?”
韩器之见蒋进依旧抖簌个不停,只好代答道:“是的。因为知道陈丞相今日要在丰乐楼举办寿宴,半分马虎不得,所以要求各人均要到职,那请假的五人要么是病得起不了床的,要么就是家中有事回了乡下不及赶回的。”
连世荣道:“只听说有人在禁军中挂名,好拿取高薪俸禄,想不到丰乐楼也有人挂名。”
岳珂问道:“那挂名的两人是谁?”韩器之犹豫了下,才答道:“蒋平和苏汉。蒋平是蒋楼长的侄子,苏汉是参知政事何澹何相公的远房亲戚。”连世荣冷笑道:“果然如此。”
韩器之道:“本朝太师和宰相在丰乐楼遇刺,小的一干人等自知罪责难逃。不过箭似乎是从湖面射来,这应该与酒保、杂役、厨子等人无干,可否请官人先放他们离去?”
宋慈对这位遇事冷静、又多方照顾下人的采办印象很好,道:“我们还没有来得及仔细勘验三楼现场,等查验后才能做出决定,抱歉了。”又将他叫到一旁,道:“我有个问题想私下请教韩采办。”
韩器之忙道:“官人有话尽管问,小的知无不言。”
宋慈道:“你可听到不久前的对歌?”韩器之道:“当然听到了。那湖面唱歌的渔夫分明是来捣乱的,但宋嫂居然与他对唱,实是出乎我们大伙儿的意料之外。”
宋慈道:“那么韩采办怎么看这件事?”韩器之道:“小的起初也是奇怪呀,特意赶去厨房问宋嫂。她正忙得团团转,只说她听到歌词有趣,顺口回唱的。”
宋慈道:“宋嫂可是与那渔夫认识?”韩器之道:“认不认识小的倒没问,不过就算认识,估计宋嫂也没空去认。她是丰乐楼头牌厨娘,平日都是忙个不停,今日更是如此,一早上到现在,根本没有一刻歇过。她身前身后围着数名帮手的杂役,哪里有闲暇往窗外看呢?况且厨房在东南角,她顶多只能望见南面的雷峰塔,是根本不可能看到西面湖上的渔夫的。官人若是不信,可以自己下去瞧瞧。”
最后一句话彻底打消了宋慈的疑虑,忙道:“我只是好奇对歌一事,顺口问问,并无怀疑宋嫂之意。韩采办这就请下楼告诉大家,请他们不要惊慌,只要跟丰乐楼没有关联,稍后就会放他们离去。”韩器之道:“是,多谢官人。”
宋慈又招手叫过余月月,低声道:“对歌一事,宋易安已然没有嫌疑了。月月姊适才说鱼羹有毒……”余月月道:“我是真的怀疑鱼羹中有毒,可又不敢张扬,怕牵累无辜。”
宋慈心道:“月月姊说鱼羹中有毒,肯定是有所觉察。但若就此声张,以韩太师的狠手,丰乐楼人人都难逃一死,不如暗中调查,等查明真相再说。”便将自己的心意对未婚妻说了。
余月月道:“这件事交给我来办,你和岳珂先忙毒箭的案子吧。”取了一只小碗,盛了一碗疑似有毒的鱼羹,转身下楼去了。
宋慈这才得闲勘验现场,一边检视,一边喝报道:“共有小箭十二支。其中一支自韩太师左肩取出,一支自陈丞相右肩取出,三支自艳歌行腰腹取出。另有一支钉在韩太师座椅靠左靠背上,两支钉在陈丞相座椅靠右靠背上,还有四支穿透了首席后的梅花纱屏,射入了东面墙板。”
一旁连世荣运笔如风,一边记录,一边叹道:“听小宋这般描述,眼睛再瞎的人也能明白过来,这簇涂了毒的小箭对准的是首席正中啊。”
岳珂道:“不错,这簇箭虽然是自竹竿上借助机关发出,位置和角度却是精心计算过的,箭簇对准的是首席正中人物。然而韩太师力请陈丞相并排同坐,所以侍从将他的座位往北面挪了挪,另搬了一张椅子放在他的左首,两张椅子并在中央,箭簇对准的便是韩太师的左肩和丞相的右肩,由此未能射中要害。加上月月凑巧在此,解毒及时,才挽救了中箭的三人。这大概是行刺之人事先全然未能预料到的。”
宋慈点点头,续道:“箭上涂了毒药,虽还未经确认,根据月月解毒时的情形看来,应该是最普通的砒霜。”用手帕包了一支小箭举起来,想了一想,觉得有些不对头,转头道:“岳兄,你执掌军器监已经有一年多了,称得上是武器方面的行家,你来看这小箭如何?”
岳珂道:“不瞒你说,我自问并非孤陋寡闻之人,却从来没有见过这种形制的箭。”
箭又称矢,最早起源于新石器时代,用弓或弩发射,是历史最悠久的攻击性武器。结构上分为箭镞、箭杆、箭羽三部分。箭镞即箭头,通常由金属制成,又分薄匕式、三棱式、圆锥式、平头式四种。薄匕式类似匕首的锋部,镞中有脊,两侧分叶,外缘带刃,两刃向前聚成锋并向后形成倒刺,中脊向下伸出。三棱式镞呈长条形,有三刃棱,上有尖锋,下出铤。圆锥式镞头短而体轻,上锐下圆,形似圆锥。平头式形如圆柱,镞头平而无锋,仅可撞击不能射杀,是专门用做习射时的“志矢”。经过长期的实战后发现,三棱式镞最实用,镞体坚固,平衡性好,准确度高,镞锋锐利,穿透力强,因而到战国末年时,三棱镞已成为军用箭镞的主要形制。箭杆又称“梃干”,一般用竹或木两种材料制作。箭羽则是鸟的羽毛做成。镞和羽都经缠丝涂漆与箭杆相固定。
箭的射击,不仅与选材有关,箭镞形状、箭杆长度、箭羽多少,以及各部分的尺寸、比例等,都会直接影响到射击质量。一般来说,箭镞愈尖愈锐,杀伤力越强。箭杆越长,箭的飞行越稳定,远距离命中率更高。弩机使用的箭矢箭身远远短于弓箭矢,所以在进行远距离射击和曲射时命中率大大不如弓箭,这也是为什么弩箭虽然可以大批量装备军队、对射手箭术要求不高,却始终未能取代弓箭的原因。箭羽则与箭的飞行速度和准确性关系密切。箭羽太多,会减慢箭的飞行速度,射程缩短;箭羽太少,则飞行时箭身不平衡,影响准确度。通常军事用矢都是带三根尾羽。箭羽以翢翎最好,其次是角鹰羽、鸱枭,最差是雁鹅羽,遇风易斜窜。
弓箭涂毒始于东汉。当时东汉名将耿恭以弱势兵力对抗匈奴骑兵,命士兵事先在箭头上涂上一种药物,然后对匈奴军喊话:“汉军的箭是神箭,中箭者创口会有怪异情况发生。”后来,匈奴兵中箭者伤口果然溃烂,军中大为恐惧,纷纷道:“汉兵是神兵,太可怕了。”匈奴军由此不战自溃。
毒箭的诞生,大大增加了伤者的致残、致死率,从此在对战中被广泛使用。三国时,关羽率军攻打樊城,遭到曹仁带领的五百名弓弩手的乱箭狙击。关羽右臂中一弩箭,伤虽不在致命处,却因箭头上有毒,毒立入骨髓,右臂青肿,不能动弹,遂请神医华佗医治。华佗一检视伤口便道:“此乃弩箭所伤,其中有乌头之药,直透入骨,若不早治,此臂无用矣。”乌头是一种药用植物,学名“附子”,其茎、叶、根均有毒。遂为关羽刮骨疗伤。乌头从此也变成军中标准配置毒药。
宋慈查验小箭,觉得它锻造得极为精致,应该是出自熟悉军事兵器的工匠之手,绝非民间所出,但毒药却是民间拿来药耗子的砒霜,未免有些不匹配,这才转而问岳珂意见。
岳珂又道:“这小箭外观类似军中弩机用的箭矢,但又有两点不同:军中箭矢,箭镞是三棱式,尖锐异常,这支箭却是扁平形双棱状,箭头略宽一些;军中箭矢,箭杆为木质,这支却是通体铁质,而且比常规的要短一寸。这箭应该是专门打造的,工匠也必是个行家,一定极有经验。”
宋慈道:“可有办法从锻造工艺上追踪到制作的工匠?”岳珂道:“明日天亮后,我拿几支箭到官署,派人打听一下。装配这般大小弩箭的弩机只能用于近距离射击,无法及远,生产极少,打听起来应该不难。”
宋慈道:“那好,追踪小箭来历一事,就拜托岳兄了。”又沉吟道:“这十二支箭,正好覆盖首席正中位置,没有一点偏差,非常精准,不会误伤旁人。要做到这一点,事先需要周密计算和反复实验,如果刺客不是丰乐楼的人,他也一定来这里勘察过多次。”
岳珂道:“不错,刺客必定多次来过三楼。但丰乐楼本就是名胜之地,日日夜夜游客如云,哪怕是普通主顾,只要出得起钱,平日也可以登临三楼,一览风光。只从这一点来寻找刺客踪迹,怕是极难。”
宋慈道:“岳兄说得极是。但既是这一带游客如云,人多眼杂,刺客又是如何瞒天过海,将竹竿机关埋在水中的呢?”
岳珂听后,深感这是目前最该着手追查的线索,便与宋慈、连世荣一道赶来楼下查看。
宋慈想起丰乐楼采办韩器之的描述,顺道到厨房看了一眼,出来时,正好在柜台处遇见如厕回来的宋易安。他犹豫了下,还是问道:“我有个问题想请教宋家娘子,傍晚时与湖上渔夫对歌的是娘子吗?”
宋易安大约已经被许多人问过这个问题,爽快地应道:“是。”
宋慈好奇道:“听说娘子个性超脱,面对权贵也是淡然处之,如何会突然与那渔夫对歌呢?”宋易安冷冷道:“这个问题,我没有必要向你们解释,也不会向任何人解释。宋公子,就算你让月月来问我,我的答案也是一样。”
宋慈碰了个软钉子,一时颇为难堪。
岳珂冷不防地问道:“娘子可认得独孤策?”宋易安道:“不认得。三位公子若是没别的事,我先告辞了。”
连世荣道:“你觉得宋易安认识独孤策吗?”岳珂道:“她想都没想便断然否认,应该不认识。回头我看能不能想办法寻到独孤兄,向他确认这件事。不过适才宋易安的态度你们也看到了,我实在不能相信这样一个冷若冰霜的女子,会在大庭广众之下莫名其妙地与陌生男子对歌。”
宋慈道:“虽然奇怪,但她应该跟行刺一事无干。我刚才去看过,厨房在东南角上,东面有窗,南面只有门,就算走到门口,也全然看不见西面湖面的情形。也许,对歌只是宋易安一时兴起,她事后亦觉得尴尬,所以不愿意再提起。”
来到一楼散席大厅,禁军卫士正一一登记宾客姓名。这些宾客能在当今宰相包下丰乐楼三楼当日进来大厅坐下,大多有些来头,三楼出了事,他们根本不明所以,却被强行扣留在这里,一时颇多怨言。又见到楼上陆续有官员下来,在卫士的指引下离去,愈发骚动起来,纷纷向卫士要求放行。
领头卫士没好气地答道:“适才赵知府在这里,要将这里的每个人逮送临安府拷问,你们怎么没一个人敢出声?这会子只是登记一下姓名来历,就这么多废话?你们想尽快回家,我们还想回家呢。”
宋慈三人也不理睬厅中众人,穿过大堂,来到西面回廊。西湖东岸靠近临安城,为预防水患,这一带堤岸都是由巨型条石垒成。丰乐楼临水而建,西面一段回廊实际上建在堤坝之上,一楼回廊外即是湖水。但地基高出水面许多,人无论如何是没有办法够到水面的。
再俯身下望,却见那根大竹子底部位于楼西大约一二丈处,笔挺地深插在水里,顶部还吊着一小截绳索。
宋慈道:“看样子,是有人先将竹子深埋在前面水中,设法固定住,再将竹梢朝西拉得弯下水面,用绳索绑住。等时机到来,便自水中斩断绳索,竹竿弹起,径直撞上丰乐楼屋檐。竹竿受阻后,机关随即打开,发出箭簇,竹竿则自行弹了回去。”
连世荣听了,呆了一呆,才忍不住赞叹道:“这刺客行刺手段当真高明,像荆轲刺秦那种自杀式的贴身肉搏,与他一比,简直是小儿科。”
宋慈道:“各有利弊。这刺客计算精确,事先做了周密安排,却只能射杀坐在首席正中的人。情势一旦有变化,如今晚情形,他的计划便不能奏效。”
连世荣道:“但不管怎样,这利用竹竿弹力行刺的方式巧妙无比,刺客自己还可以脱身,从容置身事外,堪称古往今来第一刺啊。”
岳珂皱眉道:“西湖湖水不浅,果真这样的话,得多长一根的竹子?起码得一二十丈吧。”
宋慈道:“我家乡建阳号称‘林海竹乡’,但我也从来没有见过这么长的竹子。从竹子粗细来看,似乎也不大可能,也许从中间接了一段。”岳珂往上看了看,道:“瞧不出是两根竹子啊。”
连世荣笑道:“接竹子,不一定要用绳子将两根竹子首尾绑在一起。高明的篾匠,只需用竹刀将大竹子自底部掏空几段竹节,做成一个竹筒模样,再将另一根略小一圈的竹子敲入竹筒,就可以将两根竹子天衣无缝地接起来,那比绳索捆绑牢固多了。我们闽地的大竹筏,包括家常用的吹火筒,都是这么做的。”
岳珂再仔细仰望,果然发现二楼屋檐高度的竹身有一段由细变粗,这才恍然大悟,道:“原来竹子也有这么多诀窍,又多学了一招。”连世荣道:“学了一招?难道岳兄还想将这接竹子的方法用在兵器制作中不成?”
岳珂道:“正有此意。”又道,“要将这么长的竹子笔直立在水中,一定埋得相当深了。竹子也许能事先接好,可往水底打桩,水性再好的人,也不可能一时半刻就能完成。他到底是如何避开众人耳目的呢?”百思不得其解。
连世荣道:“也许是趁半夜无人时潜水做的。”
岳珂摇了摇头,道:“这应该不大可能。我来过丰乐楼几次,有一次还是和西子库的官员一起来的,听说丰乐楼虽然也在后半夜打烊,但进货、卸货时间都安排在那个时候,通常忙完就已经天亮了。”转头见宋慈凝视着水面,一言不发,通常是有所发现时他才会露出这副沉思的表情,忙问道:“可是有什么发现?”
宋慈道:“我在想,那竹子,为什么要立在楼西一丈之外?”
岳珂亦是聪明之人,立即想到了疑点,困惑道:“对呀。按照常理,应该将竹子贴着堤岸插入水中,如此,更容易控制位置和方向。”
连世荣道:“岳兄自己不也说过吗,丰乐楼人来人往,刺客要将这么长的竹竿贴着岸边插到西窗外水下,风险太大,隔个一丈远,动静相对就小多了,还有可能避过旁人耳目。”
他随口一语,却是点醒了梦中人,宋慈与岳珂异口同声地道:“游船!”
那竹竿竖立在距离堤岸大概一丈处,一丈凑巧是一艘中等游船的宽度。若是有游船凑巧停在丰乐楼西面,挡住了楼里顾客西眺的视线,就不可能有人看到船西的情形。如果刺客利用游船做掩护,就可以避开众人耳目,处理竹竿埋入水中事宜。进来丰乐楼的游客成千上万,但敢将船停在丰乐楼正西面的游船应该不多。宋慈忙命人叫来采办韩器之,向他询问究竟。
韩器之道:“这个……应该不大可能,丰乐楼正西是绝不允许停船的,因为会阻挡一楼大厅客人的视线,有的大船甚至会挡住二楼阁子的窗户。为了解决停船问题,丰乐楼专门在楼后西南角建了一个码头,游船也好,货船也好,都只能停靠在那里。”
连世荣道:“有没有可能是深更半夜客人离开酒楼后,有人潜到西湖水中,偷偷埋下那根竹子呢?”韩器之道:“这也不大可能,丰乐楼打烊后只是顾客离去,楼里还有一拨人继续忙进货、卸货之事,通常都得到第二天天亮。”果然跟岳珂说的一样。
连世荣道:“既然丰乐楼通宵有人忙碌值守,楼匾为什么还会被我来也窃去?”
韩器之道:“楼匾挂在丰乐楼北门门额上,前面还有迎宾大厅,其实是个死角,不走到中间院落,是看不到楼匾的。酒楼打烊后,都是后勤人员在码头和仓库忙碌,都在南面,谁顾得上北面中院和前院呢?这才被那我来也钻了空子。”
岳珂道:“这么说来,我来也一定熟悉丰乐楼的情形了?”
韩器之点点头,道:“他肯定来踩过点。可惜,丰乐楼每日宾客如云,实在无从查起。”顿了顿,又道,“不过小的有一点不明白,那我来也偷别的富户家的金银珠宝,倒能马上变成现钱,却不知偷丰乐楼楼匾有什么用,虽然也算是名人墨宝,可那么一大块木板,怎么能卖得出去?又有什么人敢买官酒库的楼匾?而且那楼匾块头不小,我来也带着它,不可能再飞檐走壁。据小的推测,他一定是自院落悄悄入西湖,将楼匾浮在水中运走。楼匾已有许多年头,再被水一泡,墨书全泡了汤,还有什么用呢?”
岳珂道:“韩采办分析得有理。临安府查案的人怎么说?”韩器之甚是沮丧,摇了摇头,道:“根本没人听进去小人的话。”
岳珂道:“那么依韩采办看来,我来也为什么要盗窃这块没什么太大用的楼匾?”
韩器之很是意外,道:“岳官人是特意问小人的看法吗?”岳珂道:“是啊,你在丰乐楼工作了许多年,对这里的一草一木都很熟悉,你适才的分析也极有道理,我很想知道你的看法。”
韩器之道:“其实小的早就想过这个问题。楼匾嘛,是当年楼钥楼中舍亲笔所书,也许是有仇家很不喜欢看到楼中舍的字,所以雇请我来也偷走了楼匾。”
楼钥亦是当世名士,曾任起居郎兼中书舍人,一度是天子近臣,后因为名儒朱熹辩护而忤逆了韩侂胄,被罢官为民,已闲居在野多年。
岳珂道:“这楼匾在丰乐楼悬挂了许多年,楼中舍也离开京师多年,仇家为什么要这个时候动手呢?”
韩器之一时愣住,答不上来,半晌才问道:“那么岳官人以为呢?”岳珂道:“依我看,最大的可能,是你们丰乐楼的竞争对手雇了我来也偷走了楼匾。”
临安酒楼,分为官营和私营两类。官营酒楼都归官酒库所有,如南宋点检所辖十三所官营酒库,其中七所设有酒楼,最著名的当属西酒库辖下的太平楼和西子库辖下的丰乐楼。私营酒楼又分为脚店和拍户两类,同是经营酒水食物,不过是高低档之分。私营酒楼也有经营得极有声色的,如三元楼,但地段、规模都无法与官酒楼相比。尤其是太平楼和丰乐楼各自位于西湖边上,沾了风景绝佳的光,是临安最红火的两座酒楼。虽同为官酒楼,却因为对外经营,自负盈亏,不免要暗中互相竞争——丰乐楼花费重金聘得宋易安烹制招牌菜“宋嫂鱼羹”,太平楼立即请到退休御厨制作“御爱玉灌肺”;丰乐楼用一色英俊小生做酒保,太平楼则招年轻漂亮女子做跑堂,学昔日汴京樊楼焌糟的模样,个个绾着高髻,腰系青花手巾。两家你来我往,争斗多年,但由于丰乐楼历史悠久,多有文人雅士诗文吟诵,加上地理位置更佳,太平楼始终落在了下风。
韩器之听岳珂说很可能是竞争对手派我来也偷走了楼匾,不禁吐了吐舌头。他心中第一个念头,当然是想到太平楼了,虽不大相信同为官酒楼的太平楼会与盗贼勾结,但也确实只有这种推测才最合情合理。不过这话他无论如何是不敢说出来的,好在岳珂也并未指名道姓说出酒楼的名字。
宋慈却又想起另外一个疑点,问道:“今日是陈丞相生辰,虽则他早已包下丰乐楼三楼,但并未刻意张扬,外人其实并不知道,外面仍然有不少顾客来光顾丰乐楼。但为什么今日除了那唱歌的渔夫试图靠近外,没有其他游船来到丰乐楼呢?”
连世荣也道:“对啊,这一点很奇怪,丰乐楼湖面附近并没有禁军船只巡逻警戒,为什么一只船都没有看见呢?”
韩器之道:“几位官人有所不知,丰乐楼是官酒库,多有达官贵人聚集于此,普通渔夫根本不敢靠近。而客船使用丰乐楼的码头要单独收取租金,价格不菲,游船画舫之类也不爱来此。只需将船停在丰豫门码头,那里分文不取,到丰乐楼这里也不过是几步路的事。再加上客人乘船游览西湖,都是在钱湖门、清波门、丰豫门、钱塘门、余杭门五大码头登船,半个月前,蒋楼长就已派人在各大码头张贴了告示,称近日丰乐楼要疏通附近湖中淤泥,不能靠近,更不能停船。”
岳珂问道:“这么说起来,近日丰乐楼请过专门疏浚湖水的船工了?”
韩器之有些腼腆起来,向后看了一眼,见无人留意,这才压低声音道:“这其实只是个由头,蒋楼长想就此向顶头上司临安府要点钱。”
宋慈道:“那么丰乐楼到底有没有真正请过船工?”韩器之道:“这件事不归小的管,官人还得问蒋楼长或是账房张瑞才能知道。不过就算是真的有船工来清理附近水域,应该也是在半夜酒楼打烊后。不然那些烂泥臭气熏天,早将客人熏走了。”
宋慈道:“如此,便有劳韩采办去叫蒋楼长过来一趟。”韩器之应道:“遵命。”走出几步,又回转身禀道:“小的突然想起来,其实还真有过一艘停靠楼西的游船。”
宋慈道:“噢,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韩器之道:“每晚都会发生。”
丰乐楼是西子库官营酒楼,每晚酒楼打烊后,西子库都会派来一艘官船,表面看起来是游船,其实是货船,一是往丰乐楼运酒,二是将当日现钱、现银收入尽数收走,这是惯例。而之所以不停在码头,直接靠在西面,是因为丰乐楼每日消耗的酒数量巨大,一坛一坛搬运太过麻烦。丰乐楼专门在一楼大厅东南角回廊处装了一个天秤,类似打水的桔槔,上面是木杠,下面有网子,可以极方便地将楼西船上的酒吊进来,一次数坛,省时又省力。至于往官船中输送现钱,则更加简单,自回廊栏杆空处往船上搭一块木板,将钱装在木箱中,往木板上一推,便自行滑下去了。
宋慈特意去看了一眼天秤,道:“原来如此。这设计当真巧妙无比。”又问道:“丰乐楼由谁负责接应官船?”韩器之道:“管库蔡扬负责接酒,账房张瑞负责交钱,他二人负责官船之事。”
宋慈道:“那好,烦请韩采办将这二位也叫过来。”韩器之应了一声,施礼退下。
正好卫士登记完一楼大厅顾客,拿过来交给宋慈。宋慈过了一遍,一个名字也不认识,更不要说什么发现,便又递给岳珂。
岳珂道:“有没有可能刺客今晚就在丰乐楼中?他精心布置了一切,也许会想着要亲眼看到机关是否奏效。”
宋慈道:“果真如此的话,他一定不会在一楼大厅,也不大可能在二楼阁子中,更不可能是丰乐楼的人,最大的可能,他混在三楼宾客中。”
这是显而易见的事——刺客想看自己布局的结果,这倒是情理之中的事,不足为奇。可事情一旦发生,官方会立即封锁丰乐楼,一楼和二楼的顾客都不在受邀名单中,而是自己想方设法地混进楼来,嫌疑最重。今晚若不是宋慈出面,案子继续由临安知府赵师负责的话,这些人都会被尽数逮捕,捆送临安府讯问,那么真的刺客也就难以脱身了。正如连世荣所言,利用竹竿制成机关行刺,既巧妙又高明,最重要的是,刺客可以从容置身事外,不受牵连,所以才有“古往今来第一刺”一说。由此推测,刺客为人谨慎周密,他以普通宾客身份混进丰乐楼的可能性极小。
岳珂也赞同宋慈的看法,便道:“既然已经记下了姓名、住址,不如先放他们离开。”宋慈道:“好。”交代了卫士几句。
卫士躬身领命,转身告知被扣押的客人道:“好了,你们暂时可以离开了。不过近期内不得离开京师,有事自会有人来传唤你们。”
那些人嘟嘟囔囔,不情愿地答应了,忙不迭地起身离去。不少人离开时好奇地打量宋慈几人,心中大约在猜测他们是何方神圣,如何能向禁军下令放人。
忽见余月月欢天喜地地奔了过来,道:“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们,宋姊姊为韩太师准备的那碗鱼羹没毒。正如岳大哥所言,我适才有所反应,应该是因为之前为艳歌行吸毒,口中余毒未清。”
岳珂道:“月娘如何能这般肯定?”余月月道:“我盛了一碗鱼羹拿到外面给野狗吃。它吃了开心得很,还‘汪汪’摇着尾巴朝我要呢。”
宋慈道:“也可能是月月姊太过劳累,毒物才趁虚而入,不如你先回家歇息。我们这里一时半刻完不了事,估计得到明天天亮。”
余月月也确实累了,道:“那好吧。”又问道,“客人们都已经放了,什么时候才能放宋姊姊她们啊?其实这件事摆明跟丰乐楼无关,谁会在自己地盘行刺天下最有权势的大官,那不是比自己往自己头上扣屎盆子还严重吗?”
她说得有趣,岳珂和连世荣都笑了起来。
岳珂道:“月娘说得有理。丰乐楼是官酒库,不比寻常酒楼,就算是酒保、杂役,也须得有人作保才能进来做事,不如只留下首脑人物,先放其他人回家歇息,免得人心惶惶。”
宋慈道:“岳兄既这么说,那就这样办了。”招手叫过一名卫士,命他对照名册放了丰乐楼的人。
余月月登时欢天喜地,道:“正好我可以和宋姊姊一道回城。”又叮嘱宋慈不要太过劳累,说明日一早会去太学为他请假,这才笑着去找宋易安。
禁军统制罗日愿亦拿着一叠名单过来,禀告道:“二楼已经全部登记完了,除了各位官人之外,还有他们各自的侍从、车夫,以及请来侑酒的当红行首,出门时,也一一清点了人数。”又道,“吴太尉调派了更多全副武装的禁军来丰乐楼,需要下官立即派人乘船往湖面搜索吗?”
宋慈道:“暂时不需要。不过请将军设法找两名水性好的人,等天亮时,请他们潜入水下看一下这竹竿是如何立在水中的。”罗日愿道:“遵命。”
岳珂大致一翻名单,看到了司农寺丞张镃的名字,不由得一愣,问道:“张镃张公今日也到场了吗?为何我在三楼没有见到他?”
罗日愿道:“张寺丞吗?他原先在二楼一间阁子中,变故起后,卫士不认得他,将他当作普通客人驱逐到了一楼大厅看管,他自己也未表露身份。但韩太师离开时认出了他,所以叫上他一起走了。”
岳珂道:“张寺丞是一个人吗?”罗日愿道:“有两名侍从,跟他一起走了。”
岳珂道:“我知道了,多谢将军。”罗日愿点点头,抱拳辞去。
连世荣道:“呀,这个张寺丞是不是就是二二五号阁子的老者?我们让出大阁子后,酒保不知道隔壁二二五号阁子有人,带我和宋慈二人进去,那两名侍从急忙上来拦住,样子气急败坏的,好像阁子里有什么见不得光的事,生怕被我们看见。”宋慈道:“嗯,我有印象。”
他不但有印象,而且印象深刻,只因那二二五号阁子里的老者一直站在西窗前,始终没有回过头来,要么是正集中精力思考着什么大事,要么是刻意如此,不愿意外人看到其真实面容。
宋慈还来不及将这处重大疑点说出来,便听见岳珂道:“这可真是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