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临丰乐楼楼顶,既可俯瞰西湖全貌,又可远眺群山——但见千峰连环,一碧万顷,柳汀花坞,历历栏槛间;而游桡画舫,棹讴堤唱,往往会于楼下,为游览之最。由于景色迷人,官僚、缙绅、士人设同年宴或是举办乡会团拜,多选择此处,天下名士更是以“游必于是,宴必于是”为幸。
东南第一名州,西湖自古多佳丽。临堤台榭,画船楼阁,游人歌吹。十里荷花,三秋桂子,四山晴翠。使百年南渡,一时豪杰,都忘却、平生志。
可惜天旋时异,藉何人、雪当年耻?登临形胜,感伤今古,发挥英气。力士推山,天吴移水,作农桑地。借钱塘潮汐,为君洗尽,岳将军泪!
——南宋 陈德武《水龙吟·西湖怀古》
西湖大略有十里见方。由临安城出嘉会门,往西北数里,便是万松岭。这一带山岭多植巨松,苍翠夹道,阴霭如云,日光穿漏,若碎金屑玉,人行其间,衣袂尽绿。唐代大诗人白居易有诗赞道:“万株松树青山上,十里沙堤明月中。”万松岭即以此而名。
沿步行山道过岭,经长桥,便是西湖东南缘。南面是南屏山,慧日峰下有净慈报恩寺,为吴越王钱俶始建,有天王殿、大雄宝殿、罗汉堂等主体建筑,重檐分翘,斗拱交错,建筑宏丽,与灵隐寺、余杭的径山寺、宁波的天童寺、阿育王寺同列为“禅院五山”。这里香火极旺,寺僧多达数千人,仅寺中伙房用来做饭的大铁锅便重达数千斤,由此可见寺庙僧众之盛。每到傍晚,僧人会准时击响晚钟,此即为杭州十景之一“南屏晚钟”之来历。民众喜爱崇拜的济公和尚即在净慈寺为僧。这位喜欢穿破衣破帽、手持破扇的高僧医术精湛,时常救助百姓,被世人尊称为“活佛”。
净慈寺正北面,便是夕照山雷峰。上建有高塔,名雷峰塔,是吴越王钱俶为庆贺妃子黄氏生子而建,又名黄妃塔,俗称西关砖塔。塔身七级,形制与六和塔相似,金碧翚飞,重檐飞栋,极为壮观。每当夕阳西下之时,宝塔与湖光山色辉映,塔影横空,金碧耀目,如梦似幻,别具风韵。宋人有诗写道:“烟光山色淡溟濛,千尺浮图兀倚空。湖上画船归欲尽,孤峰犹带夕阳红。”“雷峰夕照”之景即由此而来。
过净慈寺西半里许,即到达北宋名士苏东坡所建之长堤,自南向北穿过西湖,直达葛岭,其景名“苏堤春晓”。堤上有桥六座,即俗语所称“西湖景致六条桥”。第五桥桥西有横堤,称小横堤。过玉带桥,则是金沙港,即金沙涧流入西湖处。湖边建有宫廷酒坊曲院,专取金沙港清澈之水酿造官酒。这一带湖面种满荷花,夏日花开时,清风徐来,荷香与酒香四处飘逸,闻者身心俱爽,不饮即醉,亦是西湖十景之一,称为“曲院风荷”。
再往北一二里,即是岳飞坟。之前岳飞遇害于大理寺风波亭后,一名叫隗顺的狱卒冒着生命危险将其遗体运出,偷偷埋葬在钱塘门外的九曲丛祠。孝宗皇帝登基之初,即追复岳飞原官,为岳飞正名,这才“起枯骨于九泉之下”,以一品“孤仪”礼将岳飞遗骸改葬于西湖栖霞岭下。淳熙六年(1179年),宋孝宗又为岳飞加谥号为“武穆”。岳飞虽死,盛名不衰,其坟遂成为西湖一大名胜,时称“武穆坟”,四方赶来吊唁者络绎不绝。
沿湖继续东行,过西泠桥,桥边有苏小小墓。苏小小是南齐著名歌妓,常乘油壁车出行。她本人有诗云:“妾乘油壁车,郎跨青骢马。何处结同心?西陵松柏下。”可谓才貌双全的浪漫多情女子。可惜年仅十九岁就咯血而死,死后葬在西湖,赢得了后世无数文人骚客的凭吊。
古迹尤其是古墓其实并没有多少看头,然而它却提供了一个凭吊历史、展露历史情怀的地方,人们总能在想象的空间里延续着历史的哀音。时有《苏小小歌》云:“桃花流水杳然去,油壁香车不再逢。”上句集自唐代大诗人李白《山中问答》“桃花流水杳然去,别有天地非人间”。下句集自北宋名臣晏殊《寓意》“油壁香车不再逢,峡云无迹任西东”。佳人已逝,芳名犹存,称得上足慰平生。
再沿湖东行,则是六一泉、五柳居、庐舍庵、中冷财神庙、行宫、圣因寺、望湖楼、照胆台、莲池庵、苏公祠等。临湖为“平湖秋月”。“平湖秋月”往北,为孤山放鹤亭。断桥里湖,有闲地庵、葛岭、保叔塔、大佛头、昭庆寺等名胜。再往北,则直通河道,港汊分歧,四通八达。
再往东,则是唐代白居易所筑之白堤,直达钱塘门,堤上为“断桥残雪”一景。
过钱塘门往南,为丰豫门,又名涌金门,传说是西湖中涌现金牛的地方。这里是西湖上的大码头,游船画舫多聚于此。
继续往南,依次有藕香居茶室、听水亭、子路夫人祠、三义阁、白祖坛、钱王祠等名胜。沿途种有大批杨柳,是鸟儿们的乐园,有“柳浪闻莺”一景。再往南,则是清波门,沿湖边可达长桥。湖中有湖心亭,稍南为“三潭印月”一景,潭中有放生池。
此则为西湖景致之大概。湖山之景,四时无穷,虽有画工,莫能摹写。
西湖既是天下胜景,游人如织,东岸亦成为繁华街市——酒店酒楼,彩楼相对,绣旆相招,掩翳天日,且不论风雨寒暑,白日夜晚通宵营业。
观赏西湖风貌的最佳位置,当属丰豫门外的丰乐楼。临安城之西共有四门,出钱湖、清波、钱塘三门,均看不见西湖,唯有丰豫门正与西湖相对,于是建楼掩之,关闭风水。丰乐楼位于西湖东岸边,坐南朝北,西面正跨西湖,对南、北两山之胜,时人称之为“楼外湖山一望中”,位置堪称绝佳。
临安城门分布图(引自梅原郁译注《梦梁录——南宋临安繁昌记》)
丰乐楼前身为建于北宋年间的耸翠楼。宋高宗建都临安后,一度怀念故都汴京的风土人情,遂改耸翠楼为丰乐楼,名字即取自昔日汴京最大之酒楼,后将此楼赐给了名将杨沂中。
这位杨沂中是北宋名将杨业的玄孙,是名副其实的“杨家将”出身,也算是南宋开国后的一员猛将,先任名将张俊军下统制,累立战功,后协助宰相陈康伯指挥对金保卫战。因此战获胜,杨沂中为宋高宗所器重,被赐名杨存中,开始主持南宋军事。宋高宗将位置极佳的丰乐楼赐给杨沂中,足见对他宠爱有加。可叹的是,这常人企之不及的帝王恩宠其实是以名将岳飞的性命为代价换来的。
当年岳飞被解除兵权后,愤然回到庐山,预备在山中终老。但宋高宗和秦桧忌惮岳飞在军中威名太高,一心要置他于死地。秦桧先是收买岳飞部下副都统制王俊,指使他诬告张宪、岳云谋反,说张宪曾经写信给岳飞劝进,先将张宪、岳云逮捕下狱。随即又派与岳飞交好的杨沂中去庐山诱捕岳飞。杨沂中见到岳飞后,称岳云、张宪是因为一件小事被逮捕,需要岳飞亲自到朝廷对质。岳飞一向信任杨沂中,遂不顾部将劝阻,跟随他来到京师。哪知道刚一进城,就被直接带到南宋最高审判机关大理寺。岳飞仍然不能相信已被杨沂中出卖,问道:“我为国家出力半生,今日为何带我到这里来?”当他转头看到岳云、张宪露着头、光着脚、脖子手脚戴着枷锁、浑身上下血迹斑斑时,这才明白过来,长叹道:“我方知已落秦桧奸贼手中,使我为国忠心,一旦都休!”
后来岳飞以谋反罪名被赐死,岳云、张宪于军前被当众斩首,宋高宗钦命的监斩者即是杨沂中。其人有这样一段经历,无论如何都难以引起世人的好感。当时的临安市民无论行路还是乘船,都要远远避开丰乐楼,以表示对杨沂中的厌恶。
丰乐楼的转机,始于临安知府张枃。张枃字定叟,是名臣张浚次子,以父恩步入仕途。他极有做官的天赋,在地方官任上时抑豪强,敛盗贼,吏材敏给,遇事不凝滞,多随宜变通,在任皆以治辨称。遂一路青云直上,做到了临安知府。
张枃上任京师最高长官后,立即着手做了两件惊世骇俗的大事——
第一件大事是将临安按地界分为一片一片的区域,每区设立警捕,专捕盗贼和行为不法者。之前京师号称“奸盗聚慝,浩穰之地”,自从张枃设立警捕制度后,临安治安形势陡然好转,竟然到了“夜户不闭”的地步。张枃由此赢得了朝野间广泛的赞誉,被称为南渡后京尹之首。
第二件大事则跟丰乐楼有关。“醉里乾坤大,壶中日月长”,宋人大多嗜酒,吃酒是时代风尚,相应地,酒楼、酒肆便成了临安最赚钱的行业。甚至连官方的香药局除了经营香药外,还专门做起了为官、私宴会提供醒酒药的营生,副业远比主业要赚钱多。时有俗谚称:“欲得官,杀人放火受招安;欲得富,赶着行在卖酒醋。”京师是全国政治经济中心,酒楼云集,如三元楼、熙春楼、赏心楼、花月楼等均是著名的私营酒楼。酒楼盈利巨大,官府一心想要捞钱,自然不舍得放弃这块肥肉,户部点检所官营酒库亦设有官酒楼,对外经营。官酒楼由于有官方背景,财大气粗,往往比私营酒楼规模更大。丰乐楼据西湖之会,临水而建,有着得天独厚的地理优势。张枃当时还兼领户部酒库事,一眼便看到了丰乐楼巨大的商业价值,便利用权势,强行将此楼收归官有,改作为西子库官营的酒楼。
事实果如张枃所预料的那样,丰乐楼稍一崭露头角,便跃升为京师最红火的酒楼,客流、财源滚滚而来,几乎达到了日进斗金的地步,堪称临安最大的销金窝儿,是天下第一等奢靡之所。民间责备、指斥铺张浪费之人,均称“作丰作乐”,即源自丰乐楼。
改作官酒楼后的丰乐楼以主楼得名,实则为一个独立院落,地基比北面的街道要高,除了西面临水之外,其余三面建有围墙。正门开在北面,东、西两侧各有一棵大柳树。大门入口处也不是寻常的台阶加上高高的门槛,而是拱形石条垒成的半斜面,方便酒客乘坐的车马通过。门前支设有红绿色的杈子,挂着绯绿色的门帘、贴金的红纱桅子灯,到了晚上点亮灯烛,灯火辉煌,五光十色,格外耀目。
进来大门,则是一处院落,花木亭榭,映带参错,气象尤奇。穿过甬道,经过迎宾大厅,便可进入主楼丰乐楼。
丰乐楼楼高三层,歇山屋顶,四角飞翘,高接云霄。登临楼顶,既可俯瞰西湖全貌,又可远眺群山。但见千峰连环,一碧万顷,柳汀花坞,历历栏槛间;而游桡画舫,棹讴堤唱,往往会于楼下,为游览之最。由于景色迷人,官僚、缙绅、士人设同年宴或是举办乡会团拜,多选择此处,天下名士更是以“游必于是,宴必于是”为幸。
宋朝唯一的宗室宰相赵汝愚有《柳梢青》一词专咏丰乐楼:
水月光中,烟霞影里,涌出楼台。空外笙箫,云间笑语,人在蓬莱。
天香暗逐风回,正十里,荷花盛开。买个扁舟,山南游遍,山北归来。
赵汝愚在笔下毫不吝啬地将丰乐楼喻为蓬莱仙山。他既是赵氏宗室身份,又任过宰相等中枢要职,见多识广自不待言,尚有如此惊叹之语,足见丰乐楼楼顶风光满目,好景良辰,堪比仙境。
西湖天下美景,朝昏晴雨,四序总宜。杭人亦无时而不游,而春游特盛。正值阳春三月,物华冉冉,西湖堤岸桃红柳绿,万紫千红,正是一年中最浓艳缤纷的季节。四方游客应时蜂拥而至,或游山,或行乐,比肩接踵,已到了张袂成荫、挥汗如雨的地步。
从上午巳时开始,丰乐楼门前便高悬出“客满”的木牌。阶下则站着两名酒保,都是唇红齿白的俊美少年,却不是主动招徕主顾,而是向欲进丰乐楼的客人解释楼里早就人满为患、不能再接客了。许多人乘兴而来,败兴而归。亦有因此而心怀不满者,然而丰乐楼是官营酒楼,除了发两句牢骚外,也不敢多生事端。犹自有一些不肯就此离开、徘徊在门外等待座位者。
霍仪先是掏了两吊钱塞给坐在墙角边卖唱的盲人父女,随即便站在阶下,瞩目着那块“客满”的木牌——那木牌虽然陈旧,看上去很有些年头,但两个大字却写得龙飞凤舞,笔力苍劲,极见功力,一望便是名家所书。
陪同霍仪的是一名五十来岁的黑袍长者,虎背熊腰,虽年纪已大,又身穿便衣,没有佩带兵刃,却自有一股威严的军人风范。他姓毕名再遇,出身将门,是岳飞部将毕进之子,现在侍卫马军司任职,今日是特意陪同乡来品尝丰乐楼的名吃——宋嫂鱼羹。
毕再遇见霍仪目光灼灼,始终不离木牌,便主动告知,道:“那是名士楼钥所书。”
霍仪大约二十岁出头,一身青衣长衫,似商非商,似士非士。他还是第一次来到临安,不熟悉京师掌故,亦不知道楼钥是谁,只是礼节性地点了点头。
毕再遇叹道:“你可算来得不巧,不然还能看到楼钥为丰乐楼写的金字招牌。那可是三尺见方的大字,比这两个字写得好多了。”
原来那“客满”木牌并不是楼钥为丰乐楼留下的唯一墨宝,他还写过楼匾,但数月前的一个夜晚被人悄无声息地窃走了。最为有趣的是,这位风雅而且手段高明的窃贼不光窃走了丰乐楼的招牌,还戏谑性地用粉笔在原楼匾悬挂处写下了三个大字:“我来也。”于是这位梁上君子相应得了“我来也”的绰号,一夜之间成为京师妇孺皆知的人物。
其后,我来也更是顶风作案,接连盗取临安数家富户,每于人家作窃,必要粉书“我来也”三字,既是夸耀,亦是示威。临安知府赵师震怒拍案,调集大量精干人手,深入临安各厢坊街巷查访缉捕,并为此悬出一百万钱的巨赏,鼓励市民举报线索,却始终没有捉住这位神秘的我来也,甚至从来没有人见过他的真实面目。
新近被盗的是同知枢密院事程松。据传我来也刚好偷走了程松预备送给丞相陈自强的寿礼,价值数百万。程松肉痛得要死,不顾执政大臣的体面,哀号大哭,并亲自到临安府报案。然而知府赵师派人四处搜捕一番,提高赏格到二百万钱,还是没有发现我来也的蛛丝马迹。
京师乃浮华之地,市井坊间最喜谈论是非,一时间,我来也成为风头无二的热门话题,流言纷起——有人说,我来也是一位相貌堂堂、身材魁梧的男子,武艺高强,能扛举千斤大鼎;有人说,我来也是一位貌不惊人、嶙峋瘦削的小个子,能够飞檐走壁,来去自如;还有人议论“我来也”这三个字的真正含义,说他本姓武,名来业,“我来也”不过是他本名的谐音而已。
无论我来也是什么人,在普通人看来,他艺高胆大,专劫富得流油的大户人家,与官府作对,颇有古代游侠风范。在不少贫民百姓心中,甚至暗中盼着我来也偷得越多越好。而京师的富户们则惶惶不安,日夜忧惧,睡不好觉的大有人在。临安人还将俗谚“欲得官,杀人放火受招安;欲得富,赶着行在卖酒醋”改作了“要高官,受招安;欲得富,须胡做”。其中“须胡做”一句,便是特指我来也。
丰乐楼是我来也第一次公然光顾留名的地方,只丢了一块楼匾,虽有些失官家的面子,倒也没有造成实质的损失。这其实得益于丰乐楼官酒库的身份——按照规定,每日酒楼的现钱收入均需在特定时刻运送到西子库中储存,那里有兵士把守,戒备森严,远比闲杂人等尽可以随意出入的丰乐楼安全妥当。因而有流言说,我来也当夜光顾丰乐楼,因未能如愿偷到财物,才恼羞成怒地偷走了招牌,并留下名字耀武扬威,其实是要砸丰乐楼的场子。
而旧楼匾丢失后,丰乐楼也一时未能请到合适的名家再题新楼匾,悬挂楼匾处空空如也,只派人搭了梯子,将“我来也”三个粉笔字抹去了事。
霍仪听了我来也的故事,既新奇又惊讶,感慨道:“那我来也有这样一身本事,实在是个了不得的人物,可惜误入歧途,若是能为大宋朝廷所用……”
他的本意是惋惜我来也一身本领,却荒废于江湖市井之间,自甘堕落为偷鸡摸狗的小贼,蓦然想到同伴毕再遇是名将毕进之子,其本人亦武艺惊绝——挽弓至二石七斗,背挽一石八斗,步射二石,马射一石五斗,一拳能击碎砖石,功夫堪称大宋禁军中的头号人物——然年过五旬,却还只是小小的侍卫马军司武节郎,且是以父荫入仕,可谓英雄无用武之地的典范,便忙住了口。
毕再遇却根本没有留意到霍仪失言的尴尬,只短促地“啊”了一声,便拽着他手臂急忙走开,离了丰乐楼大门好一段距离,这才松手。
霍仪转头望去,正看到两名三四十岁的男子自丰乐楼中出来。当先一人一身白袍,气度潇洒,若不是右脸颊上有一块茶碗大扎眼的红疤,倒也是个俊美如玉的美男子。他手执扇柄,站在阶上左顾右盼,似在等待什么人。后面那男子似是他下属,一身黑色劲衣,腰间挎刀,手扶刀柄,须臾不离。
霍仪料想毕再遇匆忙走开是为了避开那两人,一时好奇,问道:“他们是谁?”毕再遇道:“白衣男子是殿前都指挥使加太尉吴曦。后面的是殿前司统制夏震。”
殿前都指挥使即是殿前司的最高长官,太尉虽是虚衔和加官,却是三公之一,武官的最高等级。那吴曦官职既高,官阶更高,以他的少壮年纪,可谓十分罕见。
霍仪“呀”了一声,道:“他就是吴曦?”意外的似乎不是吴曦如何年纪轻轻即高居显位,而是对方的来历。
毕再遇道:“霍小官也听过吴曦?”霍仪道:“当然,西蜀吴家军第三代首领,谁能不知道呢。不过我实在想象不到堂堂将门虎子会是如此一副翩翩佳公子模样。”
吴曦的祖父名吴璘,与其兄吴玠同为南宋名将,在与金人作战中先后取得了和尚原之战、仙人关之战的胜利。兄弟二人都是由卒伍成长为大将,英勇果敢,忠义刚直,因而在军队中深孚众望,是当时南宋将领中当之无愧的佼佼者。绍兴和议后,吴璘出任利州东西两路安抚使,坐镇兴州,节制西部七州军马。川陕是大西北的边防要塞,一向是南宋的战略要地,虽然宋金处于和平时期,吴璘却始终治军经武如同战时,常备不懈。他守蜀三十余年,在军民中有很高威望。绍兴三十一年(1161年),金国皇帝完颜亮举兵南下,吴璘任四川宣抚使,先后收复陇、洮、兰、原等州,因功加太傅,封新安郡王。病逝于任上后,又被南宋朝廷追封为信王,谥号武顺,生前死后都极尽荣光。
吴璘死后,其第五子吴挺任兴州诸军都统制,兼任利州西路安抚使、知兴州,接替父亲掌握了四川兵权。如此,吴氏自吴玠、吴璘一代起,世职西陲,威行四川,其军号为“吴家军”。
天水一朝以“陈桥兵变”“黄袍加身”开国,江山得来十分容易,没有经过“马上打天下”一关,以致国无良将,所谓的开国名将也大多徒有虚名。而太祖皇帝赵匡胤为了防止唐末藩镇割据、武人作乱再度重现,立国不久即有“杯酒释兵权”之举,大力抑制武将地位,从此武人位轻。
大宋重文轻武,亦是典型的内向型王朝,对外采取守势,一切苟且;对内则千方百计地压制、提防武将。北宋名将狄青品行、武功出众,在对西夏的作战中浴血奋战、屡战屡胜,成为平民百姓和宋军将士心目中的盖世英雄,引发了狂热的崇拜之潮。每当狄青露面时,人群便如同潮水般涌过去,将他围得水泄不通,只求一睹这位传奇人物的风采,以致道路为之堵塞不通。而狄青的种种事迹,也在民间越传越神奇,甚至被赋予了神话般的色彩。朝廷一向忌惮武将功高权重,军民爱戴狄青之举,纯出于自发行为,反而更加重了皇帝和文臣们对他的猜忌。这位曾经驰骋沙场的一代名将,为宋王朝立下汗马功劳,最终却未能在疆场上马革裹尸,而是死在了皇帝和文臣的迫害中,上演了一出“大将未死敌手”的悲剧。
北宋灭亡后,南宋王朝创建于忧患之间。宋高宗赵构即位后很长一段时间内,都被金人追得逃窜流离,无处容身。因战争需要,高宗皇帝不得不一改前策,将兵权尽付大将——也正是靠着张俊、韩世忠、刘光世、岳飞、吴玠五支主力军的奋勇抵抗,局势才渐渐稳定了下来,扭转了南宋初年混乱无序的状态。其中,岳飞、韩世忠、刘光世、张俊被称为“中兴四将”,均为当世名将。尤其是岳飞、韩世忠先后率军击败了金和伪齐的两次南侵,战功赫赫。宰相张浚对二人极为赞赏,多次向宋高宗称赞韩世忠忠勇、岳飞沉鸷,可以倚办大事。
岳飞资历虽不及其他三将,然而他独掌一方兵马,所部号“岳家军”。金军曾哀叹道:“撼山易,撼岳家军难!”足见岳飞一军战斗力极强。他不仅武略超人,在文学上也颇有建树,其文激情磅礴,文辞刚劲;其诗格调高昂,一如其文;其词更是气势磅礴,一阙《满江红》不知令天下多少男儿热血沸腾。得张浚赞语推荐后,岳飞声名鹊起,威望渐有超越其他三将之势,就连皇帝都不得不对他格外侧目。
绍兴七年(1137年)二月,岳飞的武阶官升为最高的太尉,职衔也升为宣抚使。而淮西宣抚使刘光世因在伪齐刘豫南侵时,不守庐州,退保采石,几误大事,被宰相张浚弹劾,说其人沉溺酒色,不重国事,不宜仍握兵柄。于是宋高宗罢免了刘光世的兵权。
本来宋高宗已经诏令将刘光世所部划归岳飞统辖,但新任枢密使秦桧极力反对。宰相张浚当时兼任都督,想将刘光世部收归都督府,便将刘光世部划给都督府参谋军事吕祉节制,并任命相州观察使、行营左护军前军统制王德为都统制,刘光世旧部将郦琼为副都统制。岳飞认为吕祉不熟悉军旅之事,而且王德位轻望微,不足以居郦琼之上。但张浚认为岳飞有私心,不过是因为没有得到刘光世部而怨恨,没有听从。
果然不久后,郦琼与其属下八人把顶头上司王德告到了都督府,都督府判王德有理。郦琼还不服气,又上告到御史台。王德也反过来指责郦琼。宋朝廷为了平息纷争,将王德召往建康,将原归王德统率的部队重新交给吕祉节制。郦琼又向吕祉诉说王德的不是,吕祉不但大力袒护王德,还密奏朝廷,请求罢除郦琼及统制官靳赛的兵权。但负责书写密奏的书吏朱照泄露了奏语,郦琼派人在半途抢劫了密奏,看了内容后,一怒之下杀死吕祉,率四万精兵投奔了金人所立的傀儡政权伪齐刘豫。这就是著名的“淮西之变”。
“淮西之变”是南宋历史上最大的一次兵变事件,主战派首领张浚由此被罢相,从此闲置二十余年,直到宋孝宗赵眘即位后才重新被起用。
不仅如此,这一重大兵变促使宋高宗对武将产生了高度警觉之心,岳飞、韩世忠等人之前用战功赢取的皇帝的信任,在这次淮西兵变后全部转成了猜忌。宋高宗的思想由此产生了根本性的变化,他决意再次拣起老祖宗的“强干弱枝、守内虚外”,奉为国策,由之前的同意北伐迅即转为求和,派往金国求和的使臣络绎不绝,投降派秦桧也接替张浚当上了宰相。在宋高宗看来,国亡的巨痛和家破的深仇都不要紧,最重要的是保住他的皇位,之前宋军浴血奋战取得的战果刚好也为他与金国议和提供了讨价还价的砝码。岳飞后来蒙冤被害,虽然内中原因复杂,却也与他文武双全、名望过高不无干系。
西蜀“吴家军”声名虽不及昔日“岳家军”,然而却一样令朝廷忌惮。大臣留正公然称:“西边三将,唯吴氏世袭兵柄,号为‘吴家军’,不知有朝廷。”赵汝愚亦云:“吴氏世专蜀兵,非国家专利,请及今以渐抑之。”
朝廷担心吴氏权力过大,最终尾大不掉,于是千方百计地予以掣肘。第二代吴家军领军人物吴挺在世时,南宋先后任命名臣留正、赵汝愚、范成大等人出任四川制置使,以抑制吴氏。又将吴挺爱子吴曦另授官职,强行调离四川。
绍熙三年(1192年),吴挺病重,已有濒死之状。时宋光宗在位,得到密报后,急派户部侍郎丘崈出任安抚制置使兼知成都府。丘崈是当时有名的能吏,为人慷慨放言豪迈,曾道:“生无以报国,死愿为猛将以灭敌。”他本人素以吴氏世掌西兵为虑,这次出任四川制置使,自然肩负秘密使命,一到任上,便着手铲除吴挺势力。吴挺本人对朝廷的猜忌亦心知肚明,备受煎熬,最终在临死前上表请求致仕。朝廷喜出望外,顺水推舟,免去其兴州诸军都统制的军职。
不久,吴挺在难以名状的痛苦中死去。其子吴曦时任武功大夫,任和州知州,按理该立即回四川奔父丧,却被朝廷强令起复,不准回川奔丧。
然而兴州都统人选迟迟未定,兴州大军异常不安,军中籍籍,几近生变。吴家军将士强烈要求少主人吴曦回兴州继承父职,丘崈先后派去军中暂代都统制的人全部都莫名其妙地死去,事态极为严重。
当时韩侂胄任知门事,主张朝廷顺应形势,任命吴曦回川承袭兴州诸军都统制一职,以稳定四川军心。宋光宗见四川局势一触即发,也有些沉不住气,急召吴曦赴临安听旨,已有派吴曦回川安定大局之意。
就在吴曦赴临安途中,另一重臣赵汝愚用手段劝说宋光宗改变了主意,任命荆鄂诸军都统制张诏为成州团练使、兴州诸军都统制,以李世广为副都统制。张诏原是名将张俊部下,李世广则是吴挺心腹,在吴家军中有很高威信,加上朝廷接连采取措施削减兴州都统制的权力,四川局面才勉强安定了下来。
吴曦到达临安后,由于朝廷任命张诏的诏书已下,他回川承袭父职的希望完全化为了泡影。而朝廷亦有意不再将他外放为官,而是任命为虚有其名的环卫官,留在京师,其实隐有将他扣作人质、威胁吴家军不得轻举妄动之意。
吴曦外号吴巴子,得名于他右脸颊上的那块红疤。传闻小时候父亲吴挺问他志向,他回答得不合父意,吴挺勃然大怒下,顺手将其投入火炉中。虽经侍从抢救,但他脸上还是留下一块火灼的伤疤。
成人后的吴曦不再有少年时尖锐的锋芒,他长袖善舞,擅长敛财,加上为人豪气大方,挥金如土,交游极为广阔。即便这次未能回四川在父亲灵前尽最后的孝道,他似乎也能体谅朝廷的难处,并未如何放在心上。当然,身为名将后人,心中多少会期待有重掌兵权的机会。
半年过去,南宋局势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光宗皇帝在皇后李凤娘威压之下得了疯病,无力处理朝政,被逼退位为太上皇。宁宗皇帝即位,与吴曦交好的韩侂胄执掌了朝政,他的转机也随之到来,被任命为建康都制统。不久又被调回京师任殿前都指挥使,升任禁军最高统帅,加太尉,深得权臣韩侂胄倚重。
霍仪虽是第一次来临安,对吴曦的经历倒是一清二楚,道:“吴太尉地位虽高,却不真领兵,不过是空有虚职而已。毕公又不是他下属,何须着急避他?”
毕再遇叹道:“若只是吴曦,老夫自然是不需回避的。我们岳家军一系,跟他们吴家军一系一向不大和睦,素无往来。不过这位吴太尉八面玲珑,将朝中权贵都奉承得极好,又刚刚跟我们的马军司郭帅结了儿女亲家。”
郭帅即是侍卫马军司都指挥使郭倪。郭氏亦是武将世家,郭倪祖父郭浩在抗金战场上多有战功,然而因与吴玠结怨,多受压制,未能成为一代名将。到了孝宗时期,郭氏家族才开始崭露头角。由于朝廷一再对吴氏抑制打压,郭氏反而有后来居上之意。郭倪有兄弟三人,都是朝中极有权势的将领,其叔父即是当初以武力支持宁宗皇帝即位的郭杲,张诏病死后,又接替兴州都统一职,目下正统领西蜀军队。
霍仪亦知吴氏与郭氏宿怨极深一事,听说吴曦居然能在吴家势衰之时,将女儿吴祤嫁给了正当红的郭氏中坚郭倪之子郭亮,惊讶之极,叹道:“这位吴太尉,能耐当真不小。”
毕再遇点点头,道:“若是被吴太尉瞧见老夫带你来了丰乐楼,回头他告诉他的亲家,郭帅再问起你来历,老夫又不能谎言欺瞒长官,被他们知道你的真实身份,怕是对你不好。”转头见到吴曦已带着夏震重新进了丰乐楼,想到霍仪来一趟临安十分不易,又道:“不如……”
霍仪忙道:“临安风物众多,这宋嫂鱼羹不吃也罢,咱们不妨再到别处看看。”毕再遇微一迟疑,道:“也好。那边有家太平楼,也是相当不错的。”霍仪道:“全凭毕公做主。”刚一转身,便与一名年轻男子撞了个满怀。
霍仪连忙道歉,那男子却顾不上回应,径直上前执住毕再遇的手,欣喜地问道:“毕叔叔,你何时回了京师?”
那年轻男子正是名将岳飞之孙岳珂,早先为人举荐入朝为官,而今担任军器监少监职务,在目下权臣韩侂胄蠢蠢欲北伐建功的局势下,正是要害机构的要害职务。
毕再遇是岳飞部将毕进之子,素来依礼奉岳飞后人为主,“啊”了一声,忙躬身施礼,道:“小公子,想不到能在这里遇见你。”又有些不好意思地答道:“下官奉命回京公干,正好有些空闲,带这位同乡小友游西湖,刚好路过这里,居然撞见了小公子。”忙为霍仪引见。
霍仪早听闻岳珂大名,忙抱拳道:“久仰,久仰。”
岳珂亦介绍自己的两位同伴给毕、霍认识,道:“宋慈、连世荣二位都是福建人氏,是朱熹老夫子的弟子,亦是我的好友。最近朝廷松了党禁,他二人为地方府学举荐,来了京师太学就读。”
宋慈出自建阳大族宋氏,是大儒朱熹的再传弟子。连氏亦是书香门第,连世荣祖父连康时是宣和六年(1124年)进士,父亲连士登则是绍熙四年(1193年)进士。连世荣祖姑姑嫁给了大儒朱熹的师傅兼岳父刘勉之,论起辈分,连世荣是朱熹子侄辈,比宋慈还高了一辈。
毕再遇道:“原来都是名家子弟,少年俊杰,好,好。”宋慈忙道:“我亦久闻毕公大名,想不到今日有缘得见。”
毕再遇很是惊讶,奇道:“宋公子居然也知道老夫的名字。”宋慈道:“我在家乡有个朋友名叫孙应龙,是建宁府武学的武学生,他一直称毕公武功天下第一,还说要找机会与毕公较量。”
岳珂笑道:“这话我也亲耳听到过。”
众人互相厮见寒暄一番。岳珂问起毕再遇突然回京缘由,毕再遇道:“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据说有金国使者要来临安,下官受命回京候命,以接比箭之差。”
宋、金两国使者互相往来,通常都要到校场上比试射箭。原先只是金人嘲笑大宋重文轻武、国中无人,有意让宋臣出丑之举,后来成为惯例。南宋朝廷亦着意选拔文武双全的官员作为使臣,如名臣虞允文才名既高,箭术亦相当了得,反而令金人对手处在了下风。而金国派往宋朝的使者处境则更加尴尬,南宋往往会从禁军选拔射艺精良的卫士参与较量,金使往往不敌。是以金人曾有规定,使臣若与宋人比试射箭不胜,回国后要重重治罪。到了金世宗一朝,才免去“治罪”一说,改为在选拔赴宋使者时,要提前考校其骑射武艺等,以免与宋人比试箭法时受辱。
毕再遇武艺惊绝,骑射拳法在禁军中均排名第一,已多次参与与金使比试箭术,这次奉召回京,亦是因此类差事。
岳珂听了不免心中嗟叹——金人骑射之术横行天下,是以在短短时间内先后灭掉辽国和北宋,金人以箭术向外国使臣夸耀,算是人之常情。而南宋本是战败之国,向金俯首称臣,却为了争面子,不惜选拔国中射术最高的武士来与金国使臣较量,未免有些小题大做。毕再遇何等人物,却只沦为金宋两国比箭娱乐的玩偶。如果朝廷能将这等争强好胜之心用在治国上,使国富民强,金人箭术再高,又有什么用呢?
毕再遇亦对这类无聊的比试甚感无趣,便绝口不再提及此事,问道:“小公子也是带着朋友来游西湖吗?”岳珂笑道:“西湖早游过了。今日刚好是宋慈、小连入太学满一百日,我们在丰乐楼订了座,要庆贺一下。”
毕再遇讶然道:“我们来这边已经有小半个时辰了,始终挂着‘客满’的招牌。三位公子居然能在丰乐楼预先订座?”岳珂笑道:“这实在是沾了宋慈未婚妻子月娘的光了。”
原来宋慈的未婚妻子余月月亦来了临安。她表兄王壮飞在城里开了一家饮子店,兼卖草药,生意极好。她虽与宋慈订了亲,但毕竟未正式过门,在老家建阳孤零零的一个人难以立足,遂干脆来京师帮衬表兄。她医术颇精,又是女子,名声渐渐传扬开去,便有一些不方便让男大夫看病的女主顾特意找上门来,其中就有丰乐楼名厨宋易安。
酒楼、酒肆虽则卖酒,究竟还是要靠可口菜式来吸引食客,如此,请得一个好厨子就格外重要。凡京师有名的私营酒楼,招牌都直接写上大厨的名字,如南瓦子的熙春楼王厨、新街巷口的花月楼施厨、金波桥的风月楼严厨、灵椒巷口的赏新楼沈厨、下瓦子前的日新楼郑厨等。丰乐楼是官酒库,当然不能叫丰乐楼某厨,但这丝毫不影响宋易安的第一大厨身份。她亦只会做一道菜——宋嫂鱼羹,可就是这一道菜,奠定了宋氏在京师菜肴中至高无上的地位,除了鱼羹本身做得好吃外,还因为它被高宗皇帝亲口赞赏过。
北宋灭亡后,汴京人氏宋五嫂跟随难民一路逃到临安,与小叔一道栖息在西湖边上,以捕鱼为生。有一天,小叔淋雨后患重病卧床不起,宋五嫂在家中为其熬煮鱼汤和鸡蛋补身子,正好官差来抓捕壮丁建造皇宫,要带走小叔。宋五嫂向官差苦苦哀求,慌乱中,不慎打翻了灶上的调味瓶。官差走后,锅中鱼蛋已成羹状。不料小叔食后觉得味道异常鲜美,胃口大开,身体也很快康复。宋五嫂由此得到启发,遂专门制作此鱼羹在西湖边售卖,并称之为“宋嫂鱼羹”。
淳熙六年(1171年),宋高宗赵构登乘龙舟游西湖,命内侍买龟、鱼放生湖中,并宣唤在湖边做买卖的小商贩,各加赐予,表示与民同乐。高宗皇帝无意中听到宋五嫂的汴京口音,感到十分亲切,便命她进献了一碗鱼羹,吃后赞美不已,并念宋五嫂年老,赐予金银绢匹。从此,宋嫂鱼羹声名鹊起,“人所共趋”,富家巨室争相购食,成了驰誉京城的名肴。宋五嫂本人亦成为临安巨富,被奉为脍鱼之“师祖”。
宋嫂鱼羹如此受欢迎,效仿制作者不计其数,但风味始终不及宋嫂鱼羹味道正宗。宋五嫂的丈夫、子女均在靖康之祸中为金人所杀,她便将做法传给侄子周年,周年又传给儿子周双全。事实上,在周年一辈时,周家便已是富翁,周双全本人对经营祖传鱼羹并无多大兴趣,其子女亦是如此。十年前,就在宋嫂鱼羹面临失传的危险时,周氏远亲周易安自北方金人占领区逃归。她生性心高气傲,又正值豆蔻年华,不愿意就此寄人篱下,无以谋生,表示愿意学习鱼羹制法,拜周双全为义父不说,还改姓为宋。周双全见其诚意十足,遂将鱼羹秘方完完整整地传给了义女。
宋易安学会制作宋嫂鱼羹后,又在烹饪方法上进行了改进和提高,配料更为精细讲究,其所制成的成品鱼羹色泽黄亮,鲜嫩滑润,宛若蟹羹,故有“赛蟹羹”之称,一经面市,便被临安食客视为巧夺天工之珍品,一时闻名遐迩,声誉更在当年宋五嫂鱼羹之上。
宋代厨娘是一种专门职业,虽在女伎中最为“下色”,却需要十分精湛的技艺才能胜任。北宋时期,南馔未通行京师,开封城里竟没有能斫脍者,只有大臣梅圣俞家中有一位厨娘会此技艺,故欧阳修等人想吃脍时,便提鱼前往梅家。
南宋年间,有一名喜食美食的官员托人物色一位厨娘。很快,委托人寻到了一位有容艺、晓书算的厨娘。厨娘临到之前,先派一位脚夫送信来,要求用车去接她。官员见书信辞语委婉、字迹端楷,便知此厨娘非庸碌之辈。果然,厨娘到达后,气度不凡,容止俱雅。官员还未品尝她做的菜肴,就已十分高兴。待初试厨娘手艺,只见她掉臂而入,切抹批脔,惯熟条理,真有庄子比喻的运斤成风之势。所做出的食馔,芳香脆美,济楚细腻,难以用语言形容。
在以“享乐为上”的京师,厨娘是热门职业,临安城中以女子命名的名牌食品和食店不在少数。突出者如李婆婆杂菜羹、王小姑酒店、王妈妈家茶肆等,要么厨艺精良,要么经营得法,均是厨娘中之佼佼者。
宋易安学会了制作宋嫂鱼羹这样一门技艺,瞬间成为炙手可热的人物,各大酒楼争相花高价延请,想将她罗致麾下。连众多官酒库也放下架子,加入了竞争的行列。宋易安最终选择了丰乐楼,她本人也由此成为这座天下最大官酒楼的头牌大厨,虽只是个厨娘的身份,却是临安达官贵人争相巴结的对象。这次宋慈三人能够在人潮汹涌的丰乐楼预订到一张桌子,完全是宋易安的面子。
宋慈见毕再遇有流连之意,忙道:“听说这丰乐楼的位子极不好等,相请不如偶遇,毕公和霍君若是不嫌弃,不妨与我等三人一同入楼就座,如何?”
岳珂也道:“是啊,今日凑巧是右丞相陈相公的生辰,听说他包下了丰乐楼三楼整整一层,而今只有一楼散席和二楼阁子可以接客,等到空座可是不大容易。”
毕再遇“噢”了一声,这才明白为什么适才会看到吴曦从丰乐楼出来,料想他是提前到此安排便衣禁军警戒——既是右丞相陈自强要在丰乐楼庆生贺寿,全京城的权贵们今日都会集结在这里了。
岳珂道:“毕叔叔,我许久不见你,正有些军器上的事情要向你请教,不如一同进楼喝上一杯。”毕再遇呵呵笑道:“既是如此,那下官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他话音刚落,霍仪便插口道:“毕公好坏的记性,我们不是还要赶着去见一位朋友吗?”
毕再遇为人耿直,不擅作伪,闻言一愣,问道:“有吗?哪位朋友?”霍仪道:“就是城里的那位朋友。”
毕再遇总算明白过来,他虽然极想与岳珂一聚,但既然客人坚持要走,只能就此作罢,当即拱手辞去。又问道:“小公子,你住在哪里?回头得空我再来寻你。”
岳珂道:“在西面三桥一带。毕叔叔打听三桥巷大瓦子王家饮子便知道了。”毕再遇道:“记下了。”
等毕再遇和霍仪走远,岳珂这才问道:“你可认得那霍仪?”宋慈道:“不认识。”
岳珂道:“奇怪,我看他一直在暗中打量你,而且是那种警觉审视的眼神。”宋慈道:“嗯,我也留意到了。”
连世荣道:“我怎么觉得那霍仪的口音跟辛公有些像啊。”
他口中的辛公,即是指归正人辛弃疾,而今任浙东安抚使兼知绍兴府。
岳珂道:“辛公是济南历城人。毕叔叔适才随口提到了霍仪是他同乡小友,毕叔叔的籍贯是兖州泗水人,那么霍仪也该是山东人了,口音跟辛公相似没什么奇怪的。”
他自己刚说完没什么可奇怪的,转念便醒悟过来——辛弃疾有山东口音,是因为自小出生成长在济南,毕再遇在南宋之地长大,言谈之间便不带任何乡音。那霍仪既是与辛弃疾口音相近,又如此年轻,必是自金人占领区潜逃到大宋的。至于霍仪为何用那种古怪的眼光打量宋慈,可能性有很多种。最大的可能性是,他听过宋慈其人其事。既然毕再遇也是今日才认识宋慈,那么霍仪只能是在北方听说的。宋慈虽在建阳小有名气,然而以中国地大人众而言,实在是微不足道,名不见经传。谈论他的北方人,一定是到过福建建阳,亲眼见识或是听说过他精细缜密、擅长查案,那么很有可能就是杨安国和杨妙真兄妹。
当年杨安国和杨妙真欲起兵反金,有心利用辛弃疾在南、北汉人中的巨大号召力,一路跟随寻访到闽地,力邀他回山东主事。虽为辛弃疾拒绝,兄妹二人却阴差阳错地卷入一系列事件,最终渔翁得利,得到了辛弃疾苦苦寻访多年的秦氏宝藏。杨氏兄妹返回北方后即利用这笔财富招兵买马,聚众起义抗金,因义军将士均身穿红袄为标志,时人称为“红袄军”。
山东响马自古有名,西汉王莽时期有赤眉军,隋末有瓦岗军,唐末有黄巢,北宋末年则有水泊梁山一百零八条好汉起义。红袄军起事后,杀掠官吏,开仓济贫,立即得到广大汉民的响应,支持者甚众,杨氏兄妹一度称雄一方。彼时金人忙于应付北方蒙古人的扰边及境内契丹人的反抗,根本无暇对付红袄军,便采取招安的策略,向杨安国许以高官厚禄。杨安国经过考虑后,接受了金人的官职,而今官任防御使,仍节制原班人马,倒应了宋人的那句俗谚:“欲得官,杀人放火受招安。”
如果霍仪果真是从杨安国和杨妙真口中听说宋慈事迹,那么他一定与这对兄妹熟识,说不定正是其下属,那么他这次来南宋又是为了什么呢?自韩侂胄主政以来,密谋北伐已久,他力排众议,起用争议极大的辛弃疾便是明证。而今南宋更是公然在襄阳造船,增设兵马,战争的硝烟陡然浓厚了起来。金人虽有所觉察,停止了几处与南宋交易的榷场,但因为疲于应付北方的蒙古,无力南顾,又素来轻视宋人软弱,只派使臣警告南宋不要轻举妄动,强调金、宋两国务须恪守宋孝宗年间达成的“隆兴和议”。那么会不会是杨氏兄妹眼见金国国力日衰,亦有心东山再起,所以派霍仪来与南宋朝廷联络?既是如此,霍仪为何不直接向边境接待官员表露身份,而是要通过同乡毕再遇偷偷摸摸地来到临安呢?
岳珂是极聪明机警之人,这些前后关联转念便即想到,料想以宋慈之精细,必然也已猜到霍仪极可能与杨氏兄妹有所牵连。然而他既与毕再遇在一起,料想不至于生出什么枝节来。便笑道:“这件事回头有机会再问毕叔叔吧。我们可是说好今日要大吃一顿的,可别辜负了美味的宋嫂鱼羹。”
连世荣笑道:“总听说宋嫂鱼羹如何如何好吃,耳朵都快要起茧子了。百闻不如一见,我们还在等什么?”
三人遂往丰乐楼而来。刚到大门前,便被一名酒保伸手拦住。那酒保名叫任昌,道:“三位公子,实在抱歉,今日客满,里面一个空位都没有,请改日再来吧。”挤出的笑容极见勉强,语气也颇为不耐烦。忽有一辆厢车驰到门前停下,他转头见到,立即舍了岳珂、宋慈几人,满脸堆笑,迎了上去。
厢车帘子掀开,一股奇特的香气溢出,令人闻之心醉。一名青衣女使先钻了出来,敏捷地跳下车,打起帘子,这才露出正主儿的脸——却是一名绝色女子,红华曼理,海棠标韵。她临出来的一刹那间,一旁盛开的桃花似是都黯然失色了。
那粉衣女子扶着女使的手下了车。酒保任昌已然抢过来奉承,点头哈腰地笑道:“艳娘可算到了。吴太尉已经催问了好几次了。”
那艳娘轻轻“嗯”了一声,便如风娇水媚,声音动听之极。她走出几步,不知如何留意到宋慈等人,转头将三人一一扫视,含情凝睇,撩人心怀。
宋慈为人沉穆,又已与名医王且光外孙女余月月定亲。岳珂已娶信王赵璩之女赵师滢为妻,赵师滢本身就是大美人。二人倒也罢了,只有连世荣尚未婚娶,被那艳娘一望,心驰神荡,几乎不能自持。
艳娘似早已习惯天下男子为其容光倾倒,浅浅一笑,露出两颊笑窝来。又特意多瞩目连世荣了片刻,这才转身。登阶时,看到墙角卖唱的盲人父女,笑容立敛,皱紧了眉头。
那拉胡琴的老者姓金,人称金老。唱歌的年轻女子是他女儿,名叫金满子。父女二人均患有严重的青盲症,只略比盲人强些。二人长期在丰乐楼前卖唱,倒也有些酒客喜欢金满子温柔可人,歌声婉转清亮,特意点她的场,叫她进楼唱歌。因而丰乐楼并不驱逐这对父女,甚至在刮风下雨的时候,还允许他二人到楼里躲避。
艳娘问道:“今日是什么日子,他们父女为何还在这里?”任昌忙道:“陈丞相特别交代过,今日寿宴不得惊动外人,要让丰乐楼看起来跟平日一样。若是驱走了他们父女,那不是跟平日不一样了吗?”又笑道:“娘子不喜欢他们,小的这就去赶他们走。”
艳娘撇了撇嘴,不屑地道:“算了,一对脏东西,理他们作甚。”扶着女使小环的手,一拧纤腰,进门去了。
连世荣一直眼巴巴地望着艳娘,为她的柔情绰态迷恋不已,心道:“昔日李太白有诗云:吴娃与越艳,窈窕夸铅红。呼来上云梯,合笑出帘栊。对客小垂手,罗衣舞春风。这艳娘艳极丽极,窈窕之极,望之如沐春风,我该如何亲近她才好?”当她的背影蓦然消失于视线中时,登感失魂落魄,心中惆怅不已。
岳珂叹了口气,道:“这位小娘子一定就是中瓦子的上厅行首艳歌行。”
临安既是风流繁茂之地,娼妓业也相当发达,如大瓦子、中瓦子、下瓦子等客栈集中之地亦有大量妓馆。
瓦子亦称瓦,有“来时瓦合,去时瓦散”之意。宋高宗时,名将杨沂中因部卒多来自西北,没有家室,遂于城内外大建瓦舍,招妓为冶游之所,即为临安瓦子之来历,瓦子亦成为妓院的别称。
临安城中有五处瓦子,城外则有十九处。大瓦子位于保佑坊之西,地甚繁华。中瓦子则在木瓜弄、上后市街、由义弄至三元坊一带,由于地处御街中心,歌馆平康诸坊均汇集此处,为临安娼妓业的中心地段。下瓦子又名北瓦,位于众安桥至弼教坊、扁担弄一带,以表演为特色,建有十三座勾栏,日夜演出杂剧、说书、杂技、皮影戏、傀儡戏等,游人甚众,极是热闹。自古以来,当权者多选人烟繁茂处作为行刑场所,临安的行刑之地就是众安桥,岳云、张宪及行刺奸相秦桧的义士施全均在此遇难。另外还有南瓦子和东瓦子,又有抱剑营,亦是妓馆青楼云集之地。
每一行都自有这一行的翘楚,诸多妓女中,以抱剑营柳翠和中瓦子艳歌行最为出名,都是色艺双全的绝代佳人,柳翠擅抚琴吹箫,艳歌行则是能歌善舞。只不过她成名已久,今日一见,竟然是一副天真烂漫的少女模样,却不知是她年纪本轻,还是驻颜有术。
酒保任昌送了艳娘进去,出来见宋慈几人还站在一旁,忙赶过来道:“几位公子还要等座吗?小的不妨悄悄告诉几位,今日酒楼有事,怕是等不到了。”
岳珂便报了己方三人名字。任昌慌忙赔笑道:“原来三位就是宋嫂的贵客,小的多有怠慢。宋嫂交代过今日有贵客来,特意为几位留了二楼最好的阁子,快些请进。”点头哈腰,忙不迭地领路先行。
宋慈特意从怀中掏了一小块银子,拿过去塞到那盲女金满子的手中,这才去追岳珂等人。
进来丰乐楼,愈发觉得此楼位置极好——正好建在一块往西伸出的凸地上,西面和南面均临水,西窗可远眺苏公堤,南窗外则能望见夕照山雷峰塔。
庭院中已停有不少车马,还有三三两两蹲在墙角等候主人的车夫和小厮。
进来迎宾大厅时,正好遇见禁军统制夏震。任昌忙解释道:“这三位是宋嫂的贵客,宋嫂为他们留了二楼阁子。”夏震点点头,道:“本官认得岳郡马。”
今日是宰相陈自强生辰,岳珂也接到了帖子。只是他本就对陈自强印象不佳,不愿意借寿宴之机公然拍马屁,况且早已定下今日要与好友宋慈到丰乐楼相聚庆祝,便借有私事推脱。想不到陈自强也将寿宴定在了丰乐楼,此番巧合着实难遇。倘若遇见同僚,不免有些难以自处。好在他为人豁达,只朝夏震点头招呼,也不多言解释,便擦身去了。
一楼散席大厅却并不是想象中的那样,虽然也坐着不少客人,可并没有客满,离传说中人声鼎沸的程度差远了。客人们情态各异,有站在扶廊边欣赏湖景的,有与同伴窃窃私语的,有自斟自饮、哼唱小曲的,但却少有高声喧哗者。
连世荣道:“这不是没有客满吗?为何不让外面的客人进来?”任昌忙低声解释道:“今日有贵客包了三楼,上头来了命令,为安全起见,不准一楼散厅和二楼阁子接客。公子见到的这些人要么是时常来的熟客,要么是有些来头的,不得已才放他们进来。”
宋慈道:“那宋嫂为我们三人安排阁子,是不是也担了风险?如此,实在不好意思。”
连世荣道:“我们可是一个多月前就预订下要来丰乐楼庆祝,当时谁会知道今日凑巧是陈丞相生日呢。”宋慈道:“若是我们事先知道,其实可以改期的。”
任昌笑道:“别说只是陈丞相要在丰乐楼庆生,就是韩太师来了这里,也不能得罪我们宋嫂的贵客。几位公子就放心吧。”
连世荣明知酒楼人多眼杂之地,可心中还是忍不住,愤愤道:“名为庆生,不过是又一个捞钱的门道罢了。”
虽则宰相陈自强向下级官员索要贿赂是众所周知的事,岳珂还是急忙朝连世荣使了个眼色,道:“今日我们只谈鱼羹,不谈时政。”
连世荣道:“唉,哪有谈时政,我不过是随口发句牢骚罢了。”
任昌笑道:“公子放心,这牢骚小的听多了,都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言下之意,无非是暗示他绝不会泄露主顾的谈话了。虽不知真假,但这酒保既势利又机灵,倒也蛮适合酒楼这种地方。
连世荣心中犹惦记适才惊鸿一瞥的艳娘,有意拉了任昌落在后头,向他打听艳娘来历。
任昌笑道:“那位小娘子是中瓦子丽春院的行首艳歌行,公子应该听过她的芳名吧?不过小的好心劝公子现实些,不要轻易去招惹她,想做她入幕之宾的,无一不是当朝权贵。去年有个浪荡子慕名到丽春院拜访,因不得其门而入,便站在院外高声怒骂了几句。结果第二日就被人发现横躺在自家门口,浑身上下都是伤,三个月都下不了床。”连世荣不禁咋舌道:“这么厉害!”
任昌道:“还有赵知府家的三公子,因为与客人争风吃醋,扬言要砸了丽春院,结果走在半道时被人用砖头砸下了马来,虽然伤得不重,受的惊可是不小,从此再也不敢去招惹艳娘。这可是赵三公子,宗室子弟!赵知府都不敢吭一声。公子想想看,那艳娘背后的人有多厉害。”
连世荣听了,自忖没有那个本事能与艳娘一亲芳泽,虽然心有不甘,却也是无可奈何,心头的欲火便慢慢被无望一点一点地浇灭了。
上来二楼,只见楼廊里拥着十余名黑衣挎刀男子,封锁了通往三楼的楼梯口,应该是身着便衣的禁军卫士。卫士一扫几人,便齐刷刷地将眼光汇集到岳珂腰间的长刀上。
那长刀是现任大理国王段智廉之弟段智祥送给辛弃疾的礼物,原是一长一短两把,辛弃疾将长刀给了岳珂,将短刀给了宋慈,宋慈又转送给未婚妻余月月防身。刀鞘是象皮做成,刀柄缠皮藤,外表着实并不起眼,然大理刀为天下名器,有“吹毛透风”之称,即使刀在鞘中,亦有隐隐光华,行家一望便知是一柄好刀。
岳珂早已习惯如此场面,微微一笑。有卫士认出了他,正要抢上来拜见,他忙举手“嘘”了一声。那卫士会意,笑着让到一旁。
正好奉议郎郭亮自三楼下来,一眼望见岳珂,叫道:“岳郡马!”岳珂避之不及,只得上前招呼。
郭亮是侍卫马军司都指挥使郭倪之子,也是殿前司都指挥使吴曦的女婿,新娶了吴曦之女吴祤。他虽出身武将世家,又因父亲敬慕崇拜三国名臣诸葛亮而得名“亮”,却不如父兄那般爱耍刀弄棒,目下因年纪还小,在朝中任奉议郎散官。
郭亮奇道:“岳郡马来了不上楼去,怎么反而朝一边去?”岳珂道:“我陪朋友有点私事,已经向长官告过假了。”
郭亮会意苦笑道:“若不是家父远在建康,非得逼我替他老人家来贺寿,我也要告假。郡马快些去吧,免得再被旁人撞见尴尬。”遂拱手作别。
连世荣道:“郭氏在朝中势力如此庞大,这位郭家少公子倒是没有丝毫骄横跋扈之气,难得。”岳珂笑道:“凡事总有例外,郭亮斯文儒雅,倒不大像出自将门。”
连世荣道:“不过听说郭夫人十分厉害,倒有几分吴家将的做派,可是真事?”
郭亮夫人即殿前司都指挥使吴曦长女吴祤。郭吴二人成亲是典型的政治联姻,夫妻感情不大和睦,常常争吵不休。不过年轻夫妻拌嘴是常见之事,男女双方又各自出身名门,有点小脾气小闹腾也是正常之事。岳珂不愿意在背后议论旁人私事,只一笑置之。
丰乐楼二楼中央是一个四方的大储物间,西子库运来的官酒都是大坛装,酒楼卖酒则以瓶论,将坛酒用酒瓶分装后,就存放在这里,随时取用。储物间四面是一道回字主廊,约有一二十步长,主廊对面则是一顺水的小阁子间,时称阁子,即专为尊贵客人提供的包房。
就位置而论,西面一排阁子正朝西湖长堤,视野最为开阔,是上上之选,价格也最贵。其次是南面阁子,窗外即是雷峰塔及西湖南段,算是上选。再次则是北面阁子,可以远眺西湖北段及孤山,算是中选。最差的则是东面阁子,窗外便是临安城的西城墙,是下选,不过价钱比其他三面阁子便宜得多,几与一楼散席大厅无异,只想找个清静地方谈事的人,大多会选择此处。
酒保任昌引着三人径直来到西南角落的二一三号阁子,笑道:“这是这一层楼最大最好的阁子了,既宽敞又亮堂,窗外即是西湖。”
进来一看,果然如此。这间阁子比普通的小阁子大数倍,因为把角,西、南两面均开有窗户,内中置一张长方形大桌。
任昌道:“几位公子先请稍坐,小的这就去告知宋嫂。只是眼下楼里楼外都在忙陈相公的寿宴,没有足够的人手,宋嫂也不得空,怕是公子们要多等一会儿了。”
岳珂道:“无妨,你自去忙。久闻丰乐楼风光旖旎,美酒佳肴还在其次,我三人正好先一饱眼福。”
任昌讪笑道:“景色虽好,可也不能当饭吃啊。小的这就去为几位公子取些果子点心来。”打起帘子去了。
宋慈三人遂来到窗前,推开窗户,一股清凉水气登时迎面袭来。今日天阴,西湖上略有薄雾笼罩,虽不能远眺,然则烟水朦胧,愈显苍茫浩淼之意。南面的青山及雷峰塔影影绰绰,只能依稀看到大致的轮廓。雾里看花,终隔一层,仿若绝代美女披上了面纱,若即若离,愈发显出几分神秘美感来。
站在窗前,留恋美景,竟不知酒保任昌何时又进了阁子,正将托盘上的餐具、酒瓶、果子、点心一一摆在大桌上。
任昌道:“宋嫂已经知道三位公子,然而厨房事务实在太多,她一时分不出身来。请几位公子先用些点心,稍后宋嫂会亲自来奉酒菜。”宋慈道:“有劳。”
忽有一人掀开帘子进来,却是适才在丰乐楼门前见过的艳歌行的女使小环。她不过十六七岁模样,其主人艳歌行芳菲妩媚,风情万种,她却是气势汹汹,怒目横生,挥着手帕,指点着任昌的鼻子,大声道:“这间阁子是我家小娘子早就预订了,你为何又将它让给旁人?”
任昌吃了一惊,道:“艳娘不是要在三楼陪客吗?如何还要预订二楼的阁子?”小环道:“小娘子是为她的师傅预订的。”
任昌忙道:“原来是这样。那小的这就去为艳娘的师傅另安排一间上好阁子。”小环道:“不行,这间二一三号阁子景致最好,我家小娘子指名要这间。”
宋慈为人随和,不欲生事,便道:“既然如此,我们三个另换一间也无妨。”
任昌连连摆手道:“哎呀,不行,不行的。宋嫂那脾性,被她知道了可不得了。小环娘子,小的实在不知道你家小娘子什么时候预订了这间阁子,可小的知道宋嫂早在一个月前就为这三位公子预订好了。你看要怎么办?不如小环娘子去跟艳娘说一声,求恳她暂且通融一下?”
小环怒道:“小娘子的师傅人就在外面,还怎么通融?听你话里的意思,好像是我们没理了,非要强夺宋嫂预订的阁子。你是要我上去请我家小娘子下来主持公道吗?”
任昌慌忙道:“不是,当然不是。”他既不敢惹艳歌行,可得罪了宋嫂,他也别想再在丰乐楼里做事,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还是岳珂道:“既是艳娘的师傅人已经到了,不妨先请进来一见,然后再决定谁让出阁子,如何?”小环赌气道:“见就见,难道还怕了你了。”打起帘子,扬声叫道:“姜先生,琼娘,请进来吧。”
进来的却是一名灰衣老者,扶着一名四十余岁的妇人。那妇人面色蜡黄,脸颊深深凹陷了下去,看起来病得厉害。
小环道:“这位是姜先生。这位是琼娘,就是教过我家小娘子歌舞的师傅。喂,你们几个报上名来。”
岳珂却一眼认出那灰衣老者正是当今词作名家姜夔,忙上前见礼,道:“姜先生可还记得我?我是岳珂,几年前曾随辛公与陆游陆公相会,在沈园见过先生一次。”
姜夔字尧章,自号白石道人,世称姜白石。他早年孤贫,屡试不第,干脆以布衣身份过着放浪山水的生活,奔走于名公巨卿之门,与范大成、杨万里、辛弃疾等名士多有交往。因其人能制谱度曲,韵味谐婉,跌宕多姿,词作则熔铸工炼,精深华妙,因而音节文采,并冠一时,形成了自己独特的格律词派,即世人所称的婉约派,时称“词莫善于姜夔”。
除了诗词外,姜夔还对散文、书法、音乐无不精善,是继北宋苏轼之后又一难得的艺术全才。范成大称其道:“翰墨人品,皆似晋宋之雅士。”其著名词作《扬州慢》被誉为有“黍离之悲”,词云:
淮左名都,竹西佳处,解鞍少驻初程。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自胡马窥江去后;废池乔木,犹厌言兵。渐黄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
杜郎俊赏,算而今、重到须惊。纵豆蔻词工,青楼梦好,难赋深情。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
姜夔也认出了岳珂,却料不到在此机遇下相会,忙问道:“辛公可还好?”岳珂道:“辛公正在浙东安抚使任上,最近就要来京陛见,听说已动身上路,大约这几日就会到京。到时我做东,再约请先生与辛公一聚。”姜夔道:“好,甚好。”
宋慈见姜夔初遇岳珂时虽略现喜色,然依旧眉头紧锁,也无引见琼娘给众人相识之意,料想他带女伴来此,无非是因为琼娘病重,时日无多,想要一边欣赏美景,一边共度一段安静时光,遂向任昌使了个眼色,先拉着连世荣走了出去。
任昌跟了出来,为难地问道:“宋公子是打算让出二一三号阁子给姜先生吗?那小的要如何向宋嫂交代,她知道了,定然不依不饶。”
宋慈道:“你就跟宋嫂说,换阁子是我的意思,是我嫌这阁子太大,桌子也太大,吃饭喝酒不方便,我想换一间小些的。”
任昌登时转忧为喜,笑道:“宋公子真是好人,好人会有好报的。”又道:“西北角的二二五号阁子也不错,与刚才那间同样大小,唯一不同的就是西面、北面开窗,虽看不到雷峰塔,却可以看见孤山,视线也是极好。”引着宋慈进来二二五号阁子。
推门后,才发现阁子内早已经有人——西窗前站着一名五十岁出头的老者,一旁立着两名侍从模样的中年男子。
侍从见有人闯进来,几步跨过来,挺身拦住,厉声喝道:“你们是什么人?要做什么?”
那老者始终未回过身来,任昌也不知道对方来头,慌忙赔笑道:“小的是丰乐楼酒保,正领客人入座,实不知这间阁子有人,叨扰了。”忙不迭地退了出去,就近引宋慈和连世荣来到二二四号阁子,道:“公子请稍等,小的这就再去置酒。”
等了一会儿,任昌重新取了碗筷、注子、旋子等酒具摆好,端上时新菜蔬果品,亦有肥羊、嫩鸡,酿鹅、精肉等下酒肴馔,一式的朱红盘碟,极是丰盛,令人胃口大开。
刚将酒烫好,岳珂便从二一三号阁子赶了过来,解下腰刀放在桌上,笑道:“姜先生让我谢谢你们,谢谢你们肯主动让出大阁子。”宋慈道:“举手之劳而已,有什么可谢的。”
连世荣道:“不过那小女使着实太凶了,态度真让人吃不消。”
谈话间,外面渐有嘈杂之音,楼廊里不断传来喧哗声、笑语声、招呼声,楼上也开始不断有来来回回走动的脚步声,大约是为宰相陈自强庆生的宾客陆续到达,寿宴就快要开始了。
丰乐楼的酒由官酒库西子库供应,口味清甜,酒劲绵软,不容易醺醉。宋慈几人边聊边饮,刚饮完一注酒,便听见酒保任昌抢先打起帘子,在门前嚷道:“宋嫂鱼羹到!”
却见一名二十来岁的女子用木盘托着一个热气腾腾的大陶盆进来。这女子,就是丰乐楼厨娘宋易安了。她梳着高高的发髻,穿交领短衣,着长裙。袖子高挽,银索攀膊,露出手腕长圈套镯来。虽村妆野服,鼻尖还缀着汗珠,却是姿致天然,别有一番动人之处。
宋慈等人忙起身迎接。宋易安将陶盆小心放置妥当,施了一礼,道:“公子万福。初次见面,不成敬意,这就请趁热品尝小女子亲手制作的鱼羹吧。”
她虽然礼数周全,但神色却有些冷淡,并不因为宋慈是她救命恩人的未婚夫而多装出几分热情。这亦是她一贯的性格,大约与她本人的成长经历有关。她是汉人,与著名女词人李清照同乡,据称其家离赵明诚、李清照夫妇昔日闲居住所甚近,其名字即取自李清照之号。她自小生长在金人占领区,备受歧视,吃了许多苦头,成年后被当地的猛安看上,欲霸占为侍妾。她不甘心沦为金人玩物,在新婚之夜反抗逃走,结果全家被那猛安杀死。她自己历尽艰险,南逃来大宋,到临安投奔亲戚,却一再遭遇周家白眼。好在她有一股子逆境中磨炼出来的韧劲,不但学到了宋嫂鱼羹的制作方法,而且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方有了今日的盛名和地位。
宋慈几人慌忙致谢,宋易安略略点点头,又问道:“月娘没来吗?”宋慈道:“月月出门为人看病去了,晚一些会过来。”
楼长蒋进忽然急奔进来,叫道:“陈丞相到了,指名要宋嫂去看菜式。宋嫂,麻烦你赶快上去看看,这可是怠慢不起的贵客。一会儿韩太师要来,得赶在他老人家到之前将菜式准备妥当。”
宋易安脸上明显露出不快之色,但也并未多说什么,只向宋慈等人点了点头,辞了出去。
连世荣早已等不及了,先取勺子舀了一勺鱼羹,一口吞下。
岳珂道:“味道如何?”连世荣伸出舌头,“嘘嘘”出声,模样甚是滑稽,道:“烫!好烫!”
岳珂笑道:“你慢点吃不行吗?这么一大碗鱼羹,足够数人吃的,又没人跟你抢。”
三人各盛了一碗鱼羹,稍稍放得凉些,再细细品尝,果觉咸中带甜,鲜美异常,滋味无穷。
连世荣连吃了两碗,这才出声赞道:“不错,真不错,名不虚传。这位宋嫂虽然态度差了些,是个冰山美人,做出的鱼羹味道当真不差,难怪能驰名临安。”
岳珂笑道:“你埋怨这位宋嫂对你态度差?你可知道辛公听说宋易安是从北方逃归的同乡后,曾慕名到丰乐楼来,不过不是为吃她的鱼羹,只是想跟她聊聊家乡的风物,却吃了个大大的闭门羹,人家宋嫂连脸都没露半分。”
连世荣道:“呀,原来宋嫂这般冷傲,连辛公都不理睬,看来我们月娘的面子可大了去了。”
宋慈道:“月月跟我提过宋嫂,说她很不容易,而今即使有名动京华的手艺,内心还是有许多外人难以想象的苦。”
岳珂道:“那是肯定了。她全家被害,自己一人逃来南方,人生地不熟,不得不独立谋生,又是女子……”
正议着,忽听见窗外有男子放歌道:“朝出耕田暮饭牛,林泉风月共悠悠。九重虽窃阿衡贵,争得功名到白头。”歌声悠扬洪亮,中气十足,一字一句,清晰入耳。
宋慈和岳珂相视一眼,一齐起身。连世荣只顾吃鱼羹,头也不抬地道:“你们去瞧什么热闹?这唱歌的人是存心去三楼捣乱的,一会儿就会有赤老赶去捉他。”
宋、岳二人忙赶来西窗前——却见几只灰白色的水鸟正飞掠过水面,一名渔夫打扮的男子撑着一叶小舟,划破水面,正自湖心朝丰乐楼驶来。他身材高大,披着的棕色蓑衣只到膝盖之处,头上戴一顶宽大的竹笠,看不清面孔。
西湖有“灵石樵歌”一景,指灵石山灵石坞一带幽静深窈,人迹罕至,唯有樵夫往来其间,山歌一曲,辄与樵斧“叮叮”之声相应答,岩石皆响,号称“山中之清籁”。眼前之湖中渔唱,虽无山水相应,却别有诗般意境——
孤舟蓑笠,背后是若隐若现的长堤画桥,脚下是如影随形的薄雾水汽,空蒙灵秀,仿若一幅绝美的山水图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