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回 唐皇苦心理家事 秦王悲情感落魄

却说李世民逐走刘黑闼,顺利得了洺州,正整军准备南下进攻徐圆朗的时候,忽然长安接连来了三拨快马,使者传达李渊的圣旨,让李世民速返京城。

李世民接了圣旨非常纳闷,眼下正是一举荡平山东的关键时刻,父皇缘何在此节骨眼上将自己召回?他心中不解,见房玄龄和杜如晦正在身侧,遂将自己的疑问说了出来。

房玄龄和杜如晦也不太明白李渊急召李世民的真正原因,两人对视良久,杜如晦方缓缓言道:“皇上为何急召秦王,属下也一时不太明白。表面看来似是想垂问河北形势,不过这一段时间京城里很是热闹。皇上是不是听了什么言语,也未可知。”

“京城里有什么动静?”

房玄龄道:“如晦得到一些京城里的消息,本想当即报给殿下。又见殿下这些天忙于攻克洺州之事,我们商量,不能让秦王为此分心,就缓了些日子。如晦,现在大事已了,你可以摘要说上一说。”

杜如晦道:“属下先从新安的事儿说起,一日来了一帮人,将庄园内的人悉数押走。”

“啊,什么人干的?楚客现在何处?”

杜如晦听到“楚客”二字,低头不语,眼泪潸潸而下。

房玄龄插话道:“这帮人将楚客带到京城,百般讯问,严刑拷打,楚客被逼不过,终于咬舌自尽。”

李世民大惊,上前拉着杜如晦之手,颤声道:“如晦,这件事儿怪我思虑不周全,当时应将楚客转走为是,没想到一疏忽就连累了楚客。不想楚客竟如此屈死,我,我心痛如割……”话没说完,他的眼泪也流了出来。

杜如晦擦了一把眼泪,说道:“秦王切莫为此伤心。如今楚客已死,徒思无益。不管怎样,楚客没有坏了秦王的事儿。”

李世民叹了一口气,说道:“我心伤楚客,不仅仅因为他舍生取义。如晦,记得在洛阳时我说你有福气,能摊上这样一位好弟弟,难得啊。”

场中气氛顿时沉闷,还是杜如晦最先止住悲痛,转移话题,说道:“秦王,这群人的来历甚是蹊跷,他们拷问庄丁,最后是裴寂拿着伏辩向皇上启奏。其实这帮人的正主儿却是东宫的韦挺,由此看来,东宫和裴寂已经联上手了。”

李世民冷冷一笑,说道:“这有什么奇怪呢?当初诛杀刘文静的时候,他们就很默契。算起来,这至少是他们第二遭联手了。”

“还有,李安来信儿说,万贵妃告诉秦王妃,近时裴寂和尹德妃、张婕妤往来甚密。宫女们私下里说,尹张二人最近得了不少宝贝,明显是裴寂所赠。”

“嗬,还闹到宫里去了。”

“是啊,树欲静而风不止。京城那里不太平,李艺和我们大营里每天送往京城的密奏也不少。若皇上信了其中的什么谗言,那么此次所下旨意就大有深意了。”

房玄龄忧心地说:“许是前一段秦王风光无限,如今又得大捷,一些人心存忌妒而上谗言,让皇上在那里举棋不定。秦王,也许玄龄下此结论太早,不过树大招风,还是要有几分警惕才好。”李世民点头称是,默默沉思。

李渊连下旨意急召李世民回京,果然是在两仪殿东暖阁读了李元吉的奏章,心中一时大怒,下手诏让快马送出。

李渊大怒的时候,只有裴寂一人在他身侧。裴寂见李渊脸上阴晴不定,一时不敢插言,待见他将手诏发出,方缓缓言道:“秦王英武能战,若擅行其事,时间久了恐酿成祸端。”

李渊然其言,说道:“不错,裴监,你所忧甚是有理。这些日子,我一直在想这件事儿。当初我在太原首义,及其后削平天下,二郎还是很有功劳的。为什么到了今年,二郎就有了变化呢?其原因不在自身,关键在于外力。此儿久典兵在外,为读书郎所教,非昔日之二郎也!”

裴寂心里窃喜,添油加醋道:“皇上圣明,其实二郎原来是一个挺好的人儿,只不过他现在变了。其身边的房玄龄、杜如晦、褚亮、薛收等人,原来都很落魄,他们臣事于大唐应该尽心辅佐才是,然心思难测,偏爱在历朝典章中搜寻字眼,以此来游说二郎,妄想有所图谋。说起来,他们皆是山东寒族,历来对关陇贵族看不顺眼儿,也许想借二郎之力翻身呢。”

这是一个敏感话题,李渊如今在朝中所倚,大多是关陇贵族的老班底。他们依靠父祖积荫抱成团儿,不容许另外的势力集团崛起插足。在朝中出则为将,入则为相,已经形成了惯例。李渊听后警惕地问道:“裴监,这些话儿是你自己想出来的吗?”

裴寂笑道:“皇上知道老臣的本事,除了陪皇上喝酒、说话儿,不敢想其他事儿,也实在想不出什么点子。老臣刚才所言,是从朝中听来的。他们说,秦王如今多用东人。”

山东士族以诗书传家治业,历来为宦中主流,只不过北朝之后渐趋式微。关陇贵族起身草莽,以武立国,多年来始终对山东士族保持高度警惕,他们心里形成默契,庙堂高位不容许山东之人居之。李渊听后心里一震,心想二郎多任用东人,可谓大有深意。若山东之人果真借二郎之力入朝参政,弄不好朝中就会大乱。李渊在这一点上秉承了祖上的训诫,即是联络关陇贵族为其强援,形成朝中的政治基础,若谁想动此基石,李渊会不含糊坚决反对。李渊在那里沉默半天,目视裴寂道:“裴监,看来我刚才所发手诏并不为错。二郎久典兵在外,该让他回来歇歇了。如今天下大定,有人作乱也难起大浪,二郎在那里也是大材小用,正好让其他子侄们出外历练历练。”

裴寂不失时机说道:“皇上圣明,其实太子也该出外历练一番才是,他为储君,仅习朝政失于单调。”

李渊点点头,遂唤来颜师古拟旨:封李道玄为淮阳王,任为洺州行军总管;封李瑗为庐江王,为任冀州行军总管。

这两人皆为李渊的族侄,他们与皇子的关系也透着玄机:李道玄长年跟随李世民东征西讨,弓马娴熟,性格刚强,敢于冲锋陷阵,他此时尚在洺州。那李瑗性格温和,与李建成来往甚密。由此看来,李渊在人事任用上力求平衡,可谓煞费苦心。

不数日,李世民带领尉迟敬德数人,轻骑入了长安。他不回天策府直奔宫城,到了宫门前,听说朝会已散,就让通事舍人禀报李渊要求觐见。李渊当时正和几位近臣在东暖阁议事,闻听李世民到了宫门前,就向几位臣子挥挥手道:“走,随朕前去接接二郎。”此后李渊乘腰舆出了东暖阁,几名大臣随其后。

众人到了长乐门,只见李世民已经跪伏在那里,口称万岁,又说道:“儿臣奉旨回京,累父皇大驾来此,儿臣诚惶诚恐。”

李渊伸手拉起他,说道:“我儿平身,这一次你又替为父辛劳。走,先入阁叙话儿。”

他们折头又回到东暖阁,裴寂见李渊如此做派,心里打起了小鼓。心想李渊当了皇帝果真不简单,不管心里如何想,面子上的事儿都做得不显山露水。像面前的这件小事儿,不用到明天,皇帝亲迎皇儿的话儿自然会传出去,外人都会想李世民依旧蒙圣眷宠爱,不会想到别处。

李世民入阁后,详细向李渊陈述了此次攻打刘黑闼的过程,最后说道:“儿臣此次定了河北,又见东边还有徐圆朗、辅公柘为乱,就想乘胜一鼓灭之。当时想赶时间,就一面给父皇上表章请旨,一面准备兵马攻之,请父皇赦儿臣擅专之罪。”

李渊温和地说道:“你替为父分忧,何罪之有?我此次召你回来,实是怕你太累,别因此伤了身体。说起来,这些年你一直在外,弓弦已经拉得太紧。现在那里仅剩下一些小贼,辅公柘处于江淮之间,可让孝恭、李靖他们顺手除去;至于徐圆朗,让四郎去对付他就足够了。你呀,就不要事必躬亲了。”

李世民听后,顿时焦急起来,说道:“父皇,不可小瞧了那帮贼人,所谓星星之火,可以燎原,那刘黑闼就是一个现成的例子。儿臣以为应乘胜剿之,方可一举安定天下。临阵换将为兵家大忌,这群人一直由儿臣统领,若再换帅又要让他们熟悉许多时日,恐会贻误战机。请父皇让儿臣在山东多呆几天,待扫荡贼酋后再行班师。”

几名大臣不明白李渊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眼看李世民大胜,正好一举安定山东,缘何让他中途撤下来?其中只有裴寂心知肚明,然脸上未露出一丝得意的痕迹。

李渊的立场很坚定,慢慢说道:“二郎,你的意思我明白,还是想替我分忧啊!要是别的皇子和皇侄都如你这样,那该多好哇。眼前的事儿,你可以先返回,在那里主持一段时间,过上月余时间,可将那里的事情逐步交给四郎。对了,我刚刚任道玄、瑗儿为行军总管,就让四郎带领他们在那里多历练历练,万一将来有事,你又有几个得力的帮手。”

李世民低头思索了一下,觉得月余时间可以将那边的事情办好,就说道:“儿臣遵旨。”

“你先回去吧,过些日子,你让嘉敏将几个孙儿带入宫内,让我好好瞧瞧。”

李世民点点头,又和其他大臣寒暄了几句,然后准备退出。李渊这时忽然想起一件事儿,叫着他说道:“对了,你回洺州后告诉神通,让他把洛阳那块地交给尹妃家人。”

“儿臣知道这件事儿,神通叔不愿意交地。”

“你找神通好好说说,就说朕已有诏,将这块地赐给尹妃家,让他别再争了。”

李世民为难地说道:“父皇,当初在洛阳时神通叔找儿臣求要这块地,儿臣答应了他。后来尹妃家想要,毕竟在其后嘛。”

李渊的声音没有提高,然口气却严厉起来:“不行,要按朕的诏令办!天下之大,还能有什么人的话大于朕的诏令吗?”

李世民见李渊上火,不敢再争,遂再拜退下。两日后,他带领尉迟敬德等人又返回洺州。李世民听出了李渊的意思,觉得不好再抗,就劝说李神通遵诏退地。李神通老大不愿意,嘴中诟骂尹阿鼠不停,最后无可奈何点头同意。

尹德妃终于胜了这一仗。

李建成那天听了封德彝的言语,顿时大悟。他遍视府内,检点朝中,开始暗中积蓄自己的力量。这日他奏报李渊,要求将裴矩、郑善果任为太子左右庶子,李渊照准。这两人皆是前隋老臣,李建成将他们迎入东宫内,主要想为自己装点门面。其时在东宫内,有太子少保李纲、太子詹事窦轨、太子洗马魏征、太子中允王珪、太子舍人徐师漠、太子率更令欧阳询、直典书坊唐临、太子左卫率韦挺、记室参军事庾抱、长史唐宪。一段时间里,李建成把握时机,分别与他们一一进行了交谈,并以与李世民有关的言语相试探。最后,李建成得出结论:除了韦挺之外,还可以和王珪与魏征推心置腹,商讨相争大计。

魏征自从被窦建德放回长安,即被任为太子洗马。这个差使主要是掌管东宫之文翰图籍,说起来也是一个较清闲的职位。李建成起初并不看重他,魏征就日日在房内整理图籍,等闲难见上李建成一面。

王珪今年四十二岁,其家族也为关陇贵胄。李渊刚刚入长安的时候,王珪正因为获罪躲避在南山中,在那里一呆就是十多年的时间。李纲当时跟随何潘仁占山为王,与王珪来往甚多,知道王珪的本事,因而向李渊举荐。李渊先任王珪为世子府咨议参军,后东宫建,又任为太子中舍人,寻转中允。

李建成一开始将李纲和王珪一样看待,后来逐渐发生了变化。

李纲自幼慷慨有志节,每以忠义相许。其为隋太子洗马时,敢于当庭与隋文帝面争,后来又惹了一些朝中权贵,无法在朝中立足,只好隐居在鄂县,被何潘仁任为长史。及至何潘仁被李婉娘收伏,李渊攻下了长安,李纲随之入了长安。李渊对他甚是礼敬,拜他为礼部尚书,后来又兼太子詹事。李纲虽然经历了许多变故,然性格一点儿都没变,只要见到不平之事,当即出言直抒胸臆。那时李元吉丢了并州逃回长安,李纲与李世民旗帜鲜明站在一起,要求处罚李元吉。李纲又见李建成好饮酒,多猜忌之心,遂上书相劝。李建成不理他的劝告,李纲因此郁郁不得志,向李渊上表要求告老还乡。李渊见表大怒,谩骂道:“你既然能当何潘仁的长史,难道还羞于当朕的尚书吗?”李纲顿首答道:“何潘仁想杀戮之时,每听臣谏,即停手不杀,所以臣为其长史并不为羞。陛下功成业泰,臣以凡劣,安敢久为尚书?且臣事太子,所怀鄙见,复不采纳,既无补益,所以请退。”李渊不是糊涂人,以李纲为隋代名臣且一片忠心,并不加罪,反而待之以优礼,另擢拜其为太子少保。李建成经过此事,心里非常厌恶,其后李纲患有脚疾,来往不便,李建成也乐得不去招惹他,落个耳目清净。李建成又见王珪性格沉静,平素默言少语,不似李纲那样霹雳如火,渐渐就远了李纲而与王珪亲近。

武德五年四月一日,李渊见刘黑闼被平定,正好宫廷果园献来樱桃,遂大摆樱桃宴以示庆祝。宴后,李渊将新熟的樱桃赏赐给近臣,并说东宫人多,要加倍发给。李建成携带樱桃回到东宫,将樱桃分送给诸官。他又移步到弘文殿西的兰台阁,这是他日常喜爱独居的书房,令人召韦挺、王珪、魏征入内共食樱桃。

三人很快依次入阁,韦挺入内见桌上摆着红艳艳的樱桃,赞道:“这樱桃好新鲜,刚才见宫女为众官分发,还想殿下忘了我们呢。”他招呼宫女:“去,取一些糖、酪来,这样食之更佳。”

李建成微微笑道:“人言韦挺最会享受,果如其然。我风闻今年流行以糖、酪拌食樱桃,想是你已经尝过鲜了。”

王珪也微微一笑,并不作声。魏征入阁后已经坐在案前,伸手拈起一枚樱桃放入口中,只觉得满口香甜,开口道:“樱桃为果中珍品,本身已经极甜,又透出馥郁香气,若再以糖、酪拌之,反遮去原味儿。韦兄弟,你不妨品尝对比一下。现在长安人人以流行时尚为美,其实时尚仅是一种时髦,去浮华留质朴,才是至理。”

韦挺平时不甚谦虚,不过很服气魏征,答道:“魏洗马既这样说,那是不会错的,韦挺一向心悦诚服。想魏洗马在酿酒之时,早已经尝遍了天下的果味儿。”魏征年轻时曾经出家为道士,他不炼丹药,专揣摩酿酒,已有很深的酿酒功夫。这些年京师传言,魏征所酿佳酒味道极美,一些大臣纷纷找魏征索酒,惜魏征轻易不示人。见尝不到美酒,部分人退出索酒行列,并言说魏征浪得虚名,酒未必就好。还有部分人深信不疑,艳羡更甚。

李建成招呼三人:“来,大家请吃吧。”

众人拈食樱桃,不大一会儿,一盘红艳艳的樱桃被食尽。

魏征先起身去净了手,问李建成道:“殿下,听说秦王奉诏返京,今日又返回洺州。皇上因何召见他呢?”

李建成道:“我听裴监说,父皇因二郎擅自向徐圆朗用兵,大为震怒,因而将他召回。不过我见父皇这几日待二郎的态度,并不严厉,温和得很呢。这不,又将他打发回前线指挥去了。”

王珪道:“皇上素来宽简仁厚,又待秦王宠爱有加。如今虽将秦王放回,但其心中的震怒看似熄了火,其实并未善罢。说起来,这些年秦王风光无限,无非因皇上喜爱,现在皇上心中有了反复,依臣看大有文章可做。”

“有什么文章呢?”李建成问道。

“臣曾听殿下言道,李艺多来奏章说与秦王不睦。现在殿下与齐王交好,可派人通过齐王与李艺联络。举目天下,外藩中以李艺最强,皇上对他也最为看重。若殿下能与李艺联手,就有了一支强援。秦王打下了洛阳,奏请皇上让温大雅和张亮经营,洛阳形胜之地,已为秦王的后院。这一点,还望殿下三思。”

李建成心里一动,觉得王珪所言与封德彝当初的点拨不谋而合。现在自己着手积累东宫力量,然连结外藩和掌握典兵权收罗武将之举没有一点着落。若真能和李艺联手,这方面就有了突破。

韦挺说道:“王中允此计大妙,殿下,韦挺愿为使去河北。”

李建成思索了半天,摇摇头道:“我从未与李艺谋面,此人究竟怎样,我心里没有一点底儿。王中允说得对,在二郎的事儿上,东宫之人不能露出一点儿的作对痕迹,有什么话还是让别人来说。至于联络李艺,此事为时尚早,不可莽撞行事,等有机会再说吧。魏洗马,你认为如何呢?”

魏征一直在一旁低头不语,听见李建成问询自己,抬头道:“殿下所言甚是稳妥,臣以为这样最好。臣刚才所思是另外一件事儿,将来也许还要为之大费踌躇呢。”

几人的目光一齐射向魏征。

魏征悠悠言道:“臣想,那刘黑闼此次逃往突厥,突厥的颉利可汗不是善罢之人,定会借兵给刘黑闼让他入中土为乱。谅刘黑闼为一匹夫不足为患,可他顺应了河北百姓的民心,这事儿就麻烦了。说起来,秦王此次虽定河北,但仅是暂时剿灭,他忘了还有一个‘抚’字。”

魏征是魏州曲城人,深明河北的地理人情。他洞若观火,明白刘黑闼起乱的原因在于朝廷一味强压,不抚民心所致。这些日子,他密切注视那边的战事,一听刘黑闼逃走,就知道这事儿没完。他接着说道:“想刘黑闼有多大本事,却能在半年之内啸聚徒众,尽复窦建德田地。无非因为朝廷官吏治御甚严,因而激起民变。秦王自恃英武能战,把剿灭刘黑闼看成是一场简单的战事。嘿,这一次秦王可是大大错了。臣一直想不明白,天策府里的那一群谋士为什么不给秦王提个醒儿?想是他们素服秦王之能,奉为神明。殊不知军国之事,靠一人之力毕竟还有缺陷。只要河北之地百姓心不向唐,别说是刘黑闼,就是一个什么张黑闼、李黑闼振臂一呼,那里的形势又会危急。”

三人觉得魏征所说确有道理,然心中并不十分信服。韦挺呵呵笑道:“想不到魏洗马还能未卜先知,可惜李淳风、袁天纲不知云游何处?他们若在长安,那么你们三人当能够形成默契。”

魏征正色道:“事情如何,请拭目以待。殿下,秦王功盖天下,中外归心;殿下但以年长居东宫,无大功以镇服海内。若刘黑闼果真复叛,请殿下抓住这次机会,向皇上请旨,率兵击之以取功名,且可结纳山东豪杰。”

李建成不十分相信刘黑闼还会作乱,觉得魏征将事态说得太严重,遂敷衍道:“好,我相信洗马此言。若果真有机会,我自会向父皇请旨。”

李建成不想与魏征讨论刘黑闼的话题,向韦挺道:“那杨文干宿卫东宫之后,算来已经三个多月了。我细细观察,见他读书之余,常常与卫士练武习马,本领要高出卫士们一大截子。一个人能文会武,着实难得,看来他为一可用之人。韦挺,看来你的眼光不错。”

韦挺听后喜形于色,心想不枉了那次青云楼之遇。杨文干参加关试之后,按例要回家守选,三年后才有资格铨选授任。关试刚刚结束,他果然找到韦挺,韦挺将他引见给李建成。此后,杨文干成为东宫一名卫士,日日宿卫东宫之中。王珪道:“杨文干虽然能文会武,却毕竟为一块未经琢磨的璞玉。要想有大用,仅将他放在宫中充卫士之役,似明珠暗投,还需让他多历练才是。”

李建成然其言,说道:“是啊,若按铨选程序,杨文干需三年之后才能为官。王中允,你说得对,要早些日子将他派出宫去。”

王珪微微一笑道:“这件事情放在太子这里,实在是小事一件。只要太子随便编个理由,把杨文干塞进非时选的名册中,就可将他堂而皇之派为外任了。”

李建成点头道:“好,王中允,这件事情由你来办。你先以我的名义找封德彝谈一谈,赶快把事情办了,最好给他弄个武职。”

李世民指挥兵马向徐圆朗逼去,两军如拉锯般在那里相持月余时间。这个时候,李渊又下诏让李世民返回长安。六月二十三日,李世民将典兵大权交给李元吉,自己身带天策府属向长安奔去。

数日后,李世民一行人入了长安。他先入宫向李渊交旨。此前,在李世民的凌厉攻势下,徐圆朗节节败退,唐军声震淮、泗。坐镇历城的杜伏威、辅公柘闻讯,又见南面的李孝恭、李靖统领的大军向这边压迫过来,心中大惧,遂推举杜伏威入长安向李渊请求投降。李世民入宫的时候,李渊刚刚接受了杜伏威的降表,当即封杜伏威为吴王、拜太子少保;封辅公柘为越王,拜为淮南道行台仆射。李渊见李世民回来,想起这里面也有二郎的功劳,心情又好起来,遂大加勉励,赐班师人员金银、潞绸一批。

李世民入了天策府,长孙嘉敏已经闻讯,带领家人将他迎入府内。李世民与众夫人说了一会儿话,忽然想起儿子们,就叫长孙嘉敏道:“敏妹,把承乾他们叫出来。我在洺州,梦里除了见你们,更想儿子们。”

众人抿嘴一笑,阴梦婕道:“王爷在外征战不回,我们姐儿们曾经说起,许是王爷爱打仗,以家事为轻。”众夫人中,长孙嘉敏居长,她端庄贤淑,与李世民恩爱有加,甚是默契。至于菁儿、杨琼和翠微,平素见了李世民大气都不敢出一声。唯有这个阴梦婕,性格爽朗,口无遮拦,在李世民面前比较随便。长孙嘉敏虽私下里教导她要音容端庄,无奈阴梦婕生就的性儿,刚好了几天又复原状。总算李世民对她甚是宽宥,想是李世民也喜欢她特别的性儿,长孙嘉敏也就随她去了。

李世民道:“胡说,所谓举国、齐家,都是人伦的正理,岂可偏废?”

这时就听一片童音涌入室内,几名儿童被带到李世民面前。其中的老大为承乾,为长孙嘉敏所生,今年六岁,已被李渊封为恒山王;老三为李恪,杨琼所生,今年四岁,被李渊封为蜀王;老四为李泰,长孙嘉敏所生,今年三岁,被李渊封为卫王;老五名为李祐,阴梦婕所生,今年不足两岁,尚未受封。

菁儿看到他们,心里一阵难过,她想起早夭的宽儿,宽儿与承乾同岁,若活到今天,也该如承乾一样入学就读了。她悄悄背转了头,长孙嘉敏见状,知道她此时心里难过,遂轻抚其肩头以示安慰。

承乾领头,口称父王,绕在李世民身侧。李世民将他们拢在怀里,一一查看,并将李祐接过抱在手中,心中一时大乐。他抬头对长孙嘉敏道:“敏妹,这些年我出征在外,戎马倥偬,家里的事儿累你照料。瞧,儿子们个个长得十分精神,我若再出外数年,回来后他们也许不认得我这个为父的了。”

长孙嘉敏微笑道:“二郎,你为他们的父亲,不知是他们哪一辈子修来的福分。我和姐妹们多次说起,要好好教导他们,让他们长大了懂诗书,能上阵,不能堕了你的威风才是。”

李世民挥手将承乾召到身边,问道:“承乾,你现在读什么书?”

李承乾朗声道:“父王,儿现已入小学读经,已读过《论语》,现正在背诵《诗经》。”李渊于武德元年,在秘书外省别立小学,诏皇族子孙及功臣子弟入学就读。

李世民大喜道:“哟,已经学了这么多。承乾,给父王背上一段如何?”

李承乾点点头,张口诵道:

棠棣之华,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死丧之威;兄弟孔怀,原隰裒矣;兄弟求矣,脊令在原;兄弟急难,每有良朋;况也永叹兄弟阋于墙,外御其务;每有良朋,烝也无戎丧乱既平;既安且宁,虽有兄弟,不如友生傧尔笾豆,饮酒之饫。兄弟既具,和乐且孺妻子好合,如鼓琴瑟;兄弟既翕,和乐且湛宜尔室家,乐尔妻帑。是究是图,直其然乎。

李承乾磕磕巴巴背诵这首拗口的诗,李世民先是含着笑意,送去满是鼓励的眼光。听了几句,脸色渐渐变得凝重起来。这首诗赞颂兄弟之间的情义,其中饱蘸真挚的情感。他忽然想起自己与兄弟的微妙关系,不觉心中发冷。

李承乾总算将这首诗背完,李世民兀自陷入沉思之中,室内一时寂静起来,数人向李世民投去诧异的眼光。好一会儿,李世民才从沉思中醒了过来,看见李承乾正眼巴巴看着自己,遂笑道:“好承乾,果然大有长进了,知道这首诗出自何处吗?”

“知道,出自小雅二,前日方才学会的。”

“知道其中说了什么道理吗?”李承乾摇摇头。

李世民用手抚了一下承乾的小脑袋,柔声说道:“父王告诉你,诗中讲了兄弟之间要友好相处,你为他们的大哥,要多让着他们一些。等你大了,就会明白这个道理。好了,父王给你们带回件好玩的东西。李安,你将他们领去观看傀儡戏。”

李世民此次到了相州,见有人在那里玩弄木偶,俗称傀儡戏,觉得很好玩。他让长孙无忌寻来一名玩弄木偶的匠人带回长安,想让孩子们看个新鲜。

一听有好戏看,孩子们顿时雀跃起来。阴梦婕等人也想看个稀罕,便蜂拥而去。长孙嘉敏见李世民还不能从刚才的情绪里走出来,遂转移话题,轻轻说道:“二郎,你现在回来正好。不知道怎么回事,姐姐从今年春上开始染病,越来越重,前天我去看她,竟然开始咯血。她很念着你呢,得空儿赶紧去看看她。”

李世民惊道:“真的这么严重?敏妹,你帮我准备一些礼物,今晚就去看她。”

时光飞逝,转眼到了八月。颉利可汗突然发兵,率十万骑入雁门,准备进攻并州。梁师都领兵五万出朔方,准备攻秦州。李渊闻讯,就在朝上询问群臣是战是和。裴寂答道:“战则怨深,不如和利。”封德彝不同意裴寂的意见,奏道:“突厥恃犬羊之众,有轻中国之意,若不战而和,示之以弱,明年将复来。臣以为不如击之,小胜后再与其和,则恩威兼收矣!”

李渊当初在太原起兵时,主动向突厥纳贡称臣,一直到现在,纳贡不断且年年加码。突厥以为李渊统领土地日益增多,胃口也越来越大,索贡的单子越来越长。李渊稍微不愿意,立即出兵犯边给以颜色。然而突厥忘记了一点,如今大唐国势日益强大,非复弱小时候的毕恭毕敬。封德彝的这番奏论,正反映了唐对突厥不愿翻脸又不想痛快纳贡的矛盾心理。其时李世民出班奏道:“父皇,儿臣以为封令所言有理,儿臣愿领兵出并州,御突厥于国门之外。”

李渊非常赞成封德彝的意见,说道:“不错,我朝不可向突厥示之以弱。这样吧,由太子领兵出幽州道,二郎领兵出秦州道,兵分两路以御之。”

两日后,李建成和李世民各带领八万人出长安去抵御颉利可汗和梁师都。李渊现在已经改变了态度,不再让李世民单兵出击,而是让两名皇子分兵帅之,想以此在他们兄弟之间找回一点平衡。

颉利可汗和老叶护本想让梁师都充当攻唐的急先锋,谁知梁师都非常不争气。他在朔方忙了近一年时间,颉利可汗又给马又给人,然一直难以打开局面,始终偏安一隅,这让颉利可汗和老叶护非常失望。颉利可汗脾气暴躁,近来一见梁师都,心里就没好气,辱骂的言语一串串劈头盖脸撒向他。梁师都灰溜溜如同孙子一般,见了颉利可汗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刘黑闼和范愿带领二百骑来到突厥牙帐,老叶护见之顿时眼睛一亮,急忙将他们引见给颉利可汗。听说刘黑闼半年之内就能尽复窦建德之地,颉利可汗明白刘黑闼有非凡的号召力,可以善加利用。他答应借给刘黑闼兵骑五千,让刘黑闼引兵还击山东。自己领兵十万骑出雁门关直攻并州,又让梁师都发兵五万出朔方,以此来策应支援刘黑闼的行动。颉利可汗和老叶护的如意算盘是:若刘黑闼进入山东,利用他的号召力尽复山东之地,自己又大兵压境逼向并州,肯定会让李渊手脚忙乱。这时再向李渊提出苛刻的条件,不愁李渊不就范。

李世民出了秦州,直向梁师都逼去。梁师都早闻李世民的英名,闻听秦王来到,吓得他不敢再前进,退后三十里倚一石寨固守。李世民见梁师都退回,觉得此行的目的已经达到,遂按兵不动。那边的李建成到了定州,令人在大震关设伏,先吃掉了颉利可汗的三千前锋。颉利可汗大怒,挥兵冲过了大震关,十余万精骑溢满上百里的山谷。李建成一面亲自引兵去堵,一面令交州刺史权土通、弘州总管宇文歆、灵州总管杨师道、定州总管双土洛等引兵合围,在三观山、崇岗镇等地连破突厥兵数阵,大挫了颉利可汗的锐气。这时,远在长安的李渊掌握火候,派出曾经五次入突厥为使的郑元来到阵前。郑元入阵见了颉利可汗,先以言语责备颉利失约,领兵深入内地,使颉利感到理亏,然后和颜悦色道:“唐与突厥,风俗不同,突厥虽得唐地,却不能居。可汗入内沿途,虽掳掠不少,然都入了将官个人腰包,于可汗何干呢?我劝可汗不如退兵,与唐复修和亲,这样可免跋涉之劳,坐收金币,财宝入可汗府库,岂不是美事?”说完,他向颉利可汗奉上准备好的纳贡单子。

颉利见单子上所列贡物甚丰,又见唐兵防备甚严,不能再有大作为,遂转颜一笑,就坡下驴,下令全军回师。他这里一退,西边的梁师都也知趣而返。

九月,李建成和李世民双双班师,李渊的亦战亦和策略收到了效果。

然而刘黑闼在河北却得了手,他先是引突厥兵越过李艺的幽州防区,直奔河北腹地。到了定州,其故将曹湛、董康买等人聚兵应之。旬日之间,其部下之众又有了三万余人。消息传到长安,李渊诏李元吉为领军大将军、并州大总管,让他掉头北上讨伐之。又诏李艺出幽州西下,以形成对刘黑闼的夹击之势。

李元吉漫不经心缓缓北上,他命时任河北道行军总管的李道玄和副将史万宝为先锋,先期迎战刘黑闼。

李道玄今年刚刚十九岁,他已跟随李世民行军打仗二年有余,亲眼目睹了李世民战胜宋金刚、王世充、窦建德、刘黑闼的过程,早将李世民视为自己行事为人的楷模。现在李渊封他为淮阳王,累加重用,他自己想如李世民那样冲锋陷阵,屡建殊功。然而李元吉作为领军元帅,觉得李道玄素来与二哥友善,心中颇不是滋味。现在若助了李道玄成就功名,无疑又为二哥增添了强援,所以他事事掣肘,此次专门派史万宝为李道玄的副将,秘密嘱咐史万宝直接听令于自己。

李道玄和史万宝领兵三万,到了下博与刘黑闼相遇。两军对阵,李道玄对史万宝道:“史将军,我们今天要学习秦王打仗的法儿。我先带领五百骑闯入敌阵,搅动其乱,然后你率领大军开始攻击,这样杀他们个人仰马翻。”史万宝未置可否。

李道玄说完,点出五百骑大呼小叫冲入敌阵。

五百骑瞬间就冲了过去,只听一片刀枪撞击声。刘黑闼见唐兵来者人少,指挥两翼合围上去,很快将李道玄等五百骑没入阵中不见踪影。这边的史万宝拥兵不前,他目无神色无动于衷,还对左右的亲兵说道:“淮阳小儿,只会行事莽撞,让他自己去闯吧。我奉有齐王手敕,此行军事皆委老夫。现在他轻脱妄进,若听他的话一同入阵,必同败没。为今之计,不如以他为饵,他那里一败,刘黑闼必然争进。我这里坚阵待之,必能破敌。”

史万宝在这里打着他的如意算盘,陷入敌阵的五百骑却在那里浴血奋战。敌人一重重围了上来,过了小半个时辰,他们竟全部被杀。李道玄凭着自己武艺高强坚持到最后,无奈寡不敌众,身伤多处,血流如泉,至死仍睁着不解的眼睛。

刘黑闼全数歼灭了这五百唐兵,精神为之一振,令人挑起李道玄的首级,挥手招呼全军攻击。那边的唐兵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主帅死在面前,顿时气馁。两军还未完全接触,唐军已乱了阵脚,一些人开始逃窜。史万宝竭力想止住败势,挥刀砍了两名逃兵的脑壳,然为时已晚。唐军兵无斗志,全线崩溃,刘军乘胜追杀。

李道玄、史万宝此败,引起山东震动,洺州行军总管庐江王李瑗闻讯大惊,当即弃城西走。李元吉此时正行到相州,闻刘黑闼势大,甚是恐惧,驻兵不前。旬日间,相州以北之河北州县悉数叛复于刘黑闼。如此一来,刘黑闼第二次占据窦建德旧地。

李元吉在相州连派快马将这些不好的消息报给李渊。李渊阅报后,心中暗暗恼怒。心想这四郎真是个常败将军,简直是马尾穿豆腐——提不起来。又想李道玄和李瑗相比,一个勇猛就义,一个畏惧丢城,不啻天渊之别。想到这里,他令人将史万宝锁拿京城问罪。

如何安定河北的危急形势?李渊心里不再有什么犹豫。他不再临朝询问群臣意见,就在东暖阁里令颜师古拟出《命太子建成讨刘黑闼诏》。

李建成得了旨意,满心欢喜,当即进宫来谢恩。李渊嘱咐他道:“前次你领兵拒突厥,大获全胜,甚慰我意。此次去讨刘黑闼,我相信你的本事。不过打胜仗不为最终目的,关键要彻底解决那里的问题。不能像韭菜一样,刚割了一茬儿,又冒出新芽儿。这件事儿你要好好琢磨琢磨。”

李建成道:“儿臣谨记圣意,定当妥善为之。父皇,儿臣还有一事相求。想那史万宝虽有败军之罪,念其以往忠勇报国,能否容他这一遭儿,先让他在军中戴罪立功如何?”

李渊点头答应。

李世民很快知道了李渊的旨意。这些日子他已经体察了父皇态度的变化,虽对这个结果早有思想准备,然事儿真正来的时候,心里还是很失落。

李世民得知这个旨意,还是颜师古通过颜相时给他透的信儿,颜相时通报的时候,房玄龄、杜如晦、虞世南、褚亮、薛收数人都在李世民的身侧,他们听言后一齐静静地看着李世民。

李世民失落的心情并未现在脸上,淡淡地说道:“知道了。太子最近一直要求出外将兵,父皇总算遂了他的心意。”

褚亮道:“太子既然出兵也就罢了,为何还要保史万宝?此次兵败及淮阳王身亡,史万宝难辞其咎。”

杜如晦哼了一声,说道:“这不奇怪。我细细盘查楚客之死事件,始作俑者就是史万宝!他带同韦挺自洛阳查到新安,终于引出楚客之事儿。他如此卖力,说明早已成了太子党。”

李世民叹了一声,说道:“听说道玄身亡,我这些日子一直很难受。说起来,还是我害了道玄。他从我身边观征伐之事,见我常常率轻骑深入敌阵,往往收到奇效,因而心慕效之,以致身亡。”说完,泪流不已。

众人见李世民在那里伤感,也陪着唏嘘半天,然后慢慢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