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之后,李世民点齐将官,与李元吉一起带领从骑三百人,打马奔赴洛阳。李世民认为对付刘黑闼不需要大动干戈,待到了洛阳拨出三万人马就足够了,因而不需大肆调动其他州府之兵。
此次出征,李世民又换了一匹战马,名为“拳毛”。那匹“什伐赤”被张万岁带回陇西配种去了。“拳毛”还是由代州都督许洛仁在虎牢关时进献的,此马为权于麾国的大良马,周身皆是黄色卷毛,唯嘴头为黑色,性子虽烈,却颇通人意。
一行人到了洛阳,暮色已浓。当初李世民返回长安时,奏请温大雅为河南道安抚大使,张亮为洛阳都督。其时温大雅已奉诏回京。张亮为昔日秦王府车骑将军,闻听主人前来,早早地带领一干洛阳官吏出城门五里外迎候。入城后,张亮已为众人准备了住处。他们吃过洗尘宴就散去,李世民依旧住在洛园,闻听张亮已将出征的三万人马准备好,甚为满意。
经历了两天的旅途劳累,李世民想早早地休息,然而房玄龄和杜如晦突然推门撞入,脸现惊慌之色。
这两人平日里谨慎端正,沉静大度,很少这般,李世民不解地问道:“什么事儿让你们如此慌张?”
杜如晦擦了把头上沁出的细汗,说道:“今日玄龄兄与我到了新安,想顺路看看楚客,于是就下了路。我们见了楚客,见他正紧锁眉头在那里发愁。细问究竟,原来近日新安来了一撮人,他们散在庄园周围暗中窥探,显然要不利于山庄。”
“知道这群人是什么来历吗?”李世民一听也紧张起来。
“楚客发现了这帮人,派庄丁前去打探搭话,对方躲躲闪闪,偶尔露出一句半句话,系京城口音。”
“我和如晦一听,觉得这帮人来者不善,就急忙打马赶来。路上我们议论,这帮人肯定不是寻常盗贼,其后定有背景,他们显然是冲着那批宝货而来。秦王,事不宜迟,要将宝货尽快转移,以防夜长梦多。”房玄龄语声急促,焦急地插话道。
李世民低头陷入了沉思。
那日韦挺和史万宝脱下官服换上常服,又去市上买了两匹马,出长安慢慢向洛阳行去。到了洛阳,他们不去拜见温大雅等人,而是悄悄寻了一处僻静的客舍住下。到了晚间,史万宝换上一袭夜行衣,凭借轻功爬屋上瓦,四处打探消息。
时间不觉匆匆过了两个月,眼见要到年关,两人依然没有得到有价值的消息。韦挺灰心至极,几次嚷嚷着要返回长安,被史万宝劝住。
当晚史万宝又整装出外。这些日,他已将侦察重点锁定在几名昔日郑朝的黄门官身上。自从唐军入了洛阳,这些人就丢了职业。待唐军大队离去,他们仗着有些积蓄,整日里游手好闲,不务正业。史万宝访得他们今晚要在陈宝历家聚会,就攀到其客厅房顶上,揭下一片瓦,凝神听他们说话。
陈宝历原任王世充的黄门侍郎,现在俨然是数人的头领。酒过三巡,座中有人说陈宝历:“现在你也会对付了,这餐中的瑶柱就是陈年的宿货。”陈宝历哂道:“别挑三拣四了,再过几年,恐怕连这也难以吃上。”
座中有人笑道:“你当初为黄门侍郎,最知道宫中宝贝在什么地方。若你能随便拿出一件两件远走高飞,怎会有今日之困呢?”
陈宝历道:“说得轻巧。唐军入城后如狼似虎,有时为争一件宝物打得头破血流,何况宫中重宝呢?唉,眼见那成匣成匣的宝货被唐军搬出,要说不眼红,那是假话。”
席中你一言我一语,边饮边说,闹到半夜。待众人散去,陈宝历醉眼蒙眬转身欲就寝的时候,史万宝从天而降,一把尖刀抵住陈宝历的喉咙,逼问这批宝货的去向。
陈宝历吓得魂飞魄散,酒醒大半,颤声道:“好汉饶命,当时这批宝货被唐军封存,我辈皆被驱出宫外,究竟落在何处,小人真的不知道。”
史万宝冷笑道:“不知道?你在洛阳经营多年,我就不信你一点儿都不知道。好好想想!”
“这……这……让我好好想想。对了,我听说这批货后来被运出洛阳,直奔长安去了。”
“到底运往何处?”“好汉,小人委实不知道。噢,我想起来了,听说为了运送稳妥,唐军让经营油壁车的掌柜陈老倌儿帮忙,你不妨找他问问。”
史万宝问明了陈老倌的地址,尖刀一闪,登时结果了陈宝历的性命。
史万宝寻到陈老倌,威逼利诱,用尽了手段,终于问清那批宝货的去处。原来唐军付下定金,雇用陈老倌所有的油壁车,让他两日之后再到新安城取车。陈老倌也不知实情,迷迷糊糊说了这些,史万宝总算满意,并未杀他。
史万宝与韦挺得到这个线索,顿时欢喜雀跃。两人结束停当欲去新安探个究竟,然而此时李建成捎信来,让两人先返回长安。原来李神通其时在河北忙得不亦乐乎,要求派将增援,朝中改授史万宝为山东道行台郎中,令他速去就任,同去的还有王君廓等人。如此一来,探访宝货的事儿就落在韦挺身上。年关刚过,韦挺在东宫选上二十人,悄悄潜入新安秘密访查。一日韦挺得知避暑山庄里新来一位庄主,算算时间他正是去年七月间才来入住。韦挺疑云重重,一面想法打探此人来历,一面派人在庄园四角暗地里监视。
房玄龄、杜如晦所说的正是韦挺这帮人。
李世民抬头道:“不管他们是何方人士,我们小心为妙。如晦,你去将无忌叫来,事不宜迟,今夜要将这批货转移走。”
杜如晦转身出外,李世民目视房玄龄道:“这批货放在什么地方最为妥当?”
房玄龄默想片刻,断然道:“从何处来,到何处去!当初将此货放在新安,其实百密一疏,那里人少路静,稍有动静就有迹可寻。洛阳城大,人员来往多,我们可将货物运回,让张亮找一安稳地方收藏。”
这时,杜如晦和长孙无忌走入房来。
片刻间,李世民已经想好了对策,对三人道:“你们挑选一些妥当之人,分成两队。一队由玄龄、如晦率领,寻来一批油壁车,将其装满陕州稻米,一路大张火把先奔新安庄园。稍作停留后,连夜再向长安行去,入长安后将米送入宫中,就说是我送给父皇之米。另一队由无忌带领,你们见车出了庄园,从后墙依次将宝货搬出送入涧水船上,然后放舟下行,我再让张亮到渡口接应。”
三人知道这是李世民使出的障眼法儿,急忙躬身出外各自安排。
第二日一大早,李神通满面惶然来见李世民。其时李世民刚刚用过早膳,见叔父前来,心里又好气又好笑。想他毕竟为自己的叔父,嘴里说出的话儿很是得体,将李神通的一颗心熨得甚是妥帖。李神通誓言声声,坚持一同出征,定报一箭之仇。
巳时,北伐之军整顿停当,张亮将兵器、粮草之物也一一备好。李世民一声令下,三万大军沿北邙山奔向回洛城,由这里开始渡河,当日就齐集河阳。
闻听李世民率领大军前来,许多被刘黑闼打散的唐吏前来相聚,其中就有被杀败的王君廓、史万宝等人。数日间,北征大军从出洛阳时的三万人壮大到五万人。这日傍晚,大军进至获嘉县。李世民计划在这里短暂休整后,一鼓作气杀向刘黑闼据守的相州城。
许是李世民的名声太大,刘黑闼听说李世民已经进兵至获嘉,心中大惧。又见相州城小,且自己战线拉得太长,恐难挡李世民之一击。他与众将商量后,拔寨离开相州,直奔洺州据守。这样,李世民不费吹灰之力就得了相州。
程咬金掩饰不住满心的狂喜,大声向众将炫耀:“如今的秦王啊,本身就是一块金字招牌,贼人一听就吓得浑身发抖。像刘黑闼前些日子多么猖狂啊,一听秦王来到,立即溜之大吉。”
众人皆然其言,唯其中的李元吉、王君廓、史万宝听着不是滋味。
次日,李世民整军北上,其时天寒地冻,道路一时难行。李世民下令,兵贵神速,全军顶风冒雪而行,行进甚疾。这日大军行到肥乡,刘黑闼布下的守城之军不堪一击,很快被迫出降。肥乡一失,周围的刘军闻讯大惧,纷纷来降。数日间,豫章守将张善安携虔、吉等五州来降,阳孝成、冯伯让等人也举城来归,这日,刘黑闼的洺水城守将李去惑派人来见李世民,言说欲献洺水城出降。
洺水城位于漳水和洺水的交汇处,距离刘黑闼的都城洺州仅有二十余里。该城地势紧要,是洺州联络山东之地的第一要道,历来和洺州依为唇齿。李世民闻言后大喜,知道若得了洺水城,近可以直接威胁洺州,远可以闸断刘黑闼与东方诸州县的联络。遂重赏来使,并派王君廓带领一千五百骑随来使进入洺水城据守。
李艺得了李渊的旨意,也整顿兵马三万出幽州向南攻击。其时刘黑闼尚在相州,主力大部随其南下,其北方防守甚是空虚。李艺挥师快速夺下定、栾、廉、赵四州,兵锋所指,直逼刘黑闼都城洺州北面的最后一道屏障——邢州。李艺的推进速度甚快,竟然比李世民所领大军的速度还要迅疾。刘黑闼感到了危机,就令范愿带领三万人镇守洺州,自己亲带主力前往邢州,准备先把李艺打败,再转过头来对付李世民。
刘黑闼没有想到尚未与李艺接战,李去惑就早早将洺水城献给了李世民。王君廓入了洺水,入夜派手下将领程名振携带六十具大鼓,趁黑来到洺州城西的二里堤上猛然敲响。鼓声甚急,鼓点声似将洺州城内的土地都敲得震动起来。范愿摸不清头脑,心想定是唐军开始攻城,一面调派人手加强防备,一面派人将此消息告知刘黑闼。刘黑闼一听老巢不稳,留下一万人入邢州抵挡李艺,自带其他人马星夜返回洺州。
及至天亮,刘黑闼才知道受了一场虚惊,恰在此时,有人来报洺水城池已经遍树唐军旗帜,想到如今北有李艺、南有李世民,若洺水城陷入敌手,自己这里只好被唐军包了饺子,刘黑闼顿时惊出了一身冷汗,遂令高雅贤统兵一万人前去攻下洺水城。
高雅贤领兵刚刚过了漳水,忽见从河谷里奔出了数千铁骑,为首之人正是秦叔宝。高雅贤措手不及,当时被杀个大败,败兵复又退过漳水。秦叔宝因为己方人少,不敢深入追击,高雅贤才能从容回到洺州。刘黑闼大怒,集合重兵渡过漳水,将洺水城围得水泄不通。
李世民判断形势,觉得趁刘黑闼围困洺水城的当儿,快速分兵与李艺联手,先拿下邢州,再进逼洺州。这样逐渐合围,只要洺水城不失,像一颗钉子锲在那里,就可一鼓擒拿刘黑闼。
李世民主意一定,遂修书一封,派侯君集前去李艺大营联络。没想到,侯君集此去,惹出一桩事儿。
侯君集为豳州三水人,自幼好玩弓矢,以武勇闻名乡里。他入秦王府后,因骁勇善战,渐得李世民的赏识。还在陇西的时候,李世民让侯君集多随李靖一起学习兵法,对其期望甚高,现为天策府左虞侯。侯君集有一个毛病,就是好矫饰矜夸,如今秦王声望日隆,连带他也日益骄傲起来,常常目空一切。
这日,侯君集兼程到了李艺大营,他入了辕门竟然不肯下马,被李艺门将扯下马来。李艺当初降唐的时候,李渊正处困顿之境,对李艺自然是恩宠有加。李艺被赐李姓,李渊又亲许他的军队许宣不许调。李艺本来性格骄横,他在幽州掌握着生杀大权,认为普天之下也仅有一个李渊可以买买面子。这会儿他闻听侯君集入辕门竟然不肯下马,立即火冒三丈,令人将侯君集打得皮开肉绽。侯君集痛得呼天喊地,想起自己的使命,只好让人撑持着入帐来见李艺。
李艺见侯君集入帐,那副痛苦样儿惹得他更是生厌,沉声道:“你是秦王的来使?想必你不知道老夫的规矩,今日若不看在秦王的面上,早将你就地斩首了。”
侯君集拿出李世民的书信,颤声道:“小人冒犯了燕公虎威,实在该打。这是秦王的书信,请燕公阅览。”
李艺并不接信,神色漠然地问道:“你为来使,当知道书信的内容,说给我听。”
“秦王如何写的,小人未看,不甚明白。大意是秦王如今占了洺水城,想约齐燕公一同攻下邢州、洺州。”
李艺拿起书信,缓缓将之撕成碎片儿,神色依旧冷漠,冷冷说道:“老夫原想你为下人不懂规矩,尚有可恕之道。现在看来都是李世民不懂规矩使然。普天之下,老夫仅奉皇上之诏,李世民作为一名藩王,能来号令老夫吗?你保条小命儿回去告诉李世民,让他今后凡事想明白了再办,不要再像今日这样毛毛糙糙。”说完,李艺手一挥,令人将侯君集赶出帐外。
侯君集一路凄凄惶惶浑身负痛回到肥乡,见了李世民泪流满面,遂添油加醋将李艺的所作所为叙说一遍。李世民听完脸色铁青,怒道:“本王现为东征元帅,总理此战军务,你李艺不过为一燕公,有什么理由拒抗我令,且殴打本王府属?”转身让侯君集退下休息,并嘱随军医生善为诊治。
李神通见李世民愤愤不平,遂劝道:“罢了,二郎,不要再生气。那李艺的脾气我也曾领教过的,当初我致书与他,他亦是不理。说起来,我们当时如果合兵一处不各自为政,刘黑闼怎么能逞凶呢?”
李元吉见侯君集被殴,心中如怒放了一朵鲜花,那一时刻,早将李艺视为知己,心想总算有人敢和二郎硬碰硬了。他心里这样想,脸上却没有任何表示,反而煽风点火,说道:“就是,神通叔所言甚是有理。二哥,那李艺如此跋扈,不若修道表章,奏与父皇知道,好让父皇申斥于他。”
李世民怒气冲冲,说道:“李艺不愿意配合,随他去吧。刘黑闼蕞尔小贼,何足道哉?神通叔,四郎,我们不用李艺,也一样能收拾了刘黑闼!”说罢,当即下令由段志玄、史大柰、张公谨带领一万人马,出肥乡经邯郸北上,直插邢州。临行前,李世民面色凝重对三人说道:“刘黑闼在邢州留有一万余人守城,你们领兵前去,人数上并不占优势,须用巧计巧力,及早拿下邢州。我这里兵马要守洺水,要攻洺州,再也拿不出人马支持你们。”
段志玄道:“请秦王放心,我们三人若拿不下邢州,愿提头来见。”
李世民手一挥,说道:“那就好,你们去吧。”
刘黑闼整军再攻洺水,他先派高雅贤领兵五千去顶住秦叔宝的骚扰,自己亲带重兵将洺水城围得结结实实,不分昼夜,连续攻打。
这洺水城四面环水,刘黑闼见强攻无效,计上心来,令人在城北、城东挖掘地道,试图穿城而入。王君廓见状,惊恐万分,连连派人向李世民求救。李世民领军前来,那刘黑闼早有提防,其军依托有利地势连连放箭,或从高处抛下檑木灰瓶,唐军无法前进救援。
李世民就在阵前召集众人商量此事,他说:“洺水位置极其重要,刘贼势在必得,我们若就此放弃,实在太可惜了。”
李世忧心地说道:“目前城内有王君廓的一千五百人,加上李去惑的守城之军,不足三千人。如今刘黑闼一面派兵拒我,一面挖地道破城,若这样僵持下去,不到十日,洺水城必失。”
史万宝插嘴道:“是啊,若洺水一失,王君廓就要当俘虏了。”
李世民甚为不满:“为将为帅者,须坚刚难夺其志。这王君廓守城,不思破解之法,反而一封信一封信言说退兵。世兄,你说能维持十日,还是太乐观了,我看他王君廓连五日也难以固守下去。”
李世道:“如今情况危急,请秦王及早定夺。”
李世民道:“如今段志玄三人领兵,想已到邢州外围,我意他们若得了手,可以挥师南攻洺州,则刘黑闼必然会回兵救援,我们就可集合洺水之军夹击过去。若我们现在放弃洺水,那就是另外一种打法。”
众将默然点头。
这时,罗士信站立起来说道:“秦王主意堪称绝妙,那刘黑闼拥乌合之众,正应该如此雷霆一击,方能收到奇效。”
李元吉现在对罗士信甚是愤恨。当初在洛阳时,罗士信对李世民不以为然,李元吉心里还将他引为知己,哪儿知道随着时间的推移,李世民不知用什么法儿将罗士信收拾得服服帖帖。这令李元吉大为不解。其实罗士信此人好勇直爽,心里存不下话儿,起初闻言李世民有能,心里有了比比高低的念头。待他亲眼目睹李世民擒拿王世充、窦建德,方知李世民既有勇力,更有谋略,其心思渐渐发生了变化,对李世民满腔佩服,而且死心塌地。
李元吉笑吟吟问道:“罗总管身经百战,如今洺水城危急将陷,你定有法儿渡过难关。”
罗士信虽是武人,也听出了李元吉的弦外之音,然并不理会,拱手向李世民道:“秦王,士信不才,愿接替王君廓入城坚守。”
此言一出,众人大惊。王君廓在洺水城内自认朝不保夕,要求突围。谁会想到,罗士信在这当儿还敢请命入城,这份儿勇气,非常人所有。
李世民大为感动,起身来到罗士信面前,执手说道:“士信兄,你这份胆气昭如日月,我深为叹服。不过行军打仗不可行险,我心已定,让王君廓突围返回,我们给刘黑闼来一个坚壁不出,两月内其定然授首。”
“秦王不可,我军如今挟累胜气势,正当一鼓破之。若现在撤出洺水,无疑是半途而废。士信薄有微名,若入城代王君廓守之,刘贼定有所忌。这样我在城中坚守十日,秦王这边加紧攻击,刘贼定当撤围,则大事成矣。”
李世民目视李世,问道:“世兄,士信坚意如此,你认为怎样?”
李世沉吟道:“如今天寒地冻,气候无常,十日内我军冲阻解围,我也没有十分把握。士信,如此确实有些行险。”
罗士信昂然道:“大丈夫行事,当率性而为之。我此去守城,早将自己的性命置之度外,万一城破,相信我也能杀出一条血路来。秦王,事不宜迟,不可再犹豫,请下令吧。”
李世民见罗士信如此坚决,心中本有些不忍,想起罗士信素来勇猛无敌,万一洺水城不能守,他也能杀出一条血路全身而退,遂从罗士信主意,令人登高处挥动红旗,招呼王君廓从城中撤出。
王君廓见李世民招呼自己突围,喜出望外,就从军中挑选三百名壮健兵士随同身后,然后开了南门,冲围而出。刘黑闼见有人闯营,急忙号令兵士堵截。那王君廓逃命心切,自己身为前锋死战,三百壮士一点点向东挪动。这时,站立高台之上的罗士信见敌阵乱了阵形,回视左右二百骑,大喝一声:“走,随我冲。”他们如旋风般冲下高台,快速向敌阵冲去。刘黑闼一时闹不清唐军的目的,原想他们是弃城出逃,又观对方人数不多似乎不像,就在那里犯了踌躇。瞬间,王君廓在罗士信的接应下冲出重围,罗士信趁着敌人乱势抢入内去。其时刘黑闼把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堵截唐军南逃上,没想到罗士信这二百人却反向里冲,沿途堵截甚少,这样,罗士信很快就入了洺水城。
刘黑闼眼见唐军处在重围之下,竟然敢轻松换将,将自己视若无物,顿时恼怒异常。他令范愿领兵阻击李世民北攻之势,自己亲到洺水城下,指挥兵士一面挖掘地道,一面不分昼夜向城池猛攻。
罗士信入城后的第二天,天又降大雪,雪不停地下,午时过后,近旁的漳水和洺水顿失滔滔。原来这些日子气温极低,河面结了一层冰凌,未下雪时仅有中流窄窄一溜儿还见水流动,及至大雪一起,雪落在流水中的冰块之上,遇拐弯时拥塞不动,竟将流水覆盖其下。洺水城四周的水面也是白白一层,远远望去,感觉是一溜儿平地。如此天气,加重了双方的进攻难度,刘黑闼见道路积滑,城墙无可攀缘处,且风雪强劲,不宜大队出击作战,遂令地面队伍停止攻城,连连催促加快挖掘地道速度。
这边刘黑闼下令停止攻城,那边的秦叔宝、程咬金、长孙无忌等人眼看着天气也无可奈何。道路积滑难行不说,这几日的天气格外地冷,兵士在外出击,所穿衣服似乎不能御寒,风将他们全身吹透,雪将每人装点成一个个的白人,军中多有冻伤之人。
两军在这里僵持了两日,范愿令人多备檑木之物,见唐军前来,将檑木推下,顿时碾得唐军人仰马翻,并不需用其他兵器。秦叔宝等人无计可施,一时间,唐军难以前行半步。
李世民闻听进攻受阻,就在中军帐里来回踱步,心里甚是烦躁。早晨接报,昨晚段志玄他们挥兵破城,总算有了进展,不想邢州守敌甚是顽强,与唐军展开了逐街的巷战。天明时分,段志玄他们仅得全城的一小半,若想肃清残敌,最少还需要一昼夜的时间。这样一来唐军无暇分身冲出邢州逼向洺州,难解洺水城之围。眼前的范愿凭借地势和风雪天气,以逸待劳地轻松挡住唐军的步伐。如此下去,洺水城里罗士信的处境就越来越危险了。想到这里,李世民出帐骑上“拳毛”,带领尉迟敬德等人,顶风冒雪向前线驰去。
秦叔宝、程咬金、长孙无忌见李世民到来,急忙迎了出来。李世民见他们神色疲惫,知道他们数日内也受了不少苦。心想自己经历了多少恶仗,眼前的一个小小范愿竟然将自己阻在这里,心里不由得生出了一阵烦躁。他不入帐门,下马说道:“两位王兄,无忌,这几日累你们受苦了,走,你们领我到前线看看。”
他们舍马徒步前行,来到一个高丘之上瞭望,只见满目暴雪横飞,前方一片模糊,什么也看不清。秦叔宝比画道:“秦王,你知道这里地势,刘贼人马伏在高处以檑木相攻,实在难以前行。”
李世民道:“叔宝兄,我想士信在城中,处境比我们难多了。刘黑闼虽罢攻城之势,但其掏地道的活儿一刻都没停,若如此延迟下去,士信兄危矣。”
众人默然。
李世民眼望左边,那里是依地势流淌的漳水,无奈说道:“两位王兄,无忌,你们还要想一些主意,想法打通道路,你们这里前进一分,士信兄那里就减轻一分压力。我听说那边漳水,此时已被冻,我再让敬德领兵沿漳水向前冲击,你们互通声息,协力作战,看能不能收到效果。”
尉迟敬德回营后集合二千步卒,出肥乡沿漳水向下游走去。不料到了中途,刘黑闼已料到此招,伏兵齐出,将唐军杀得大败,尉迟敬德收拢残兵返回。
李世民闻听此讯,顿时大怒,连连给秦叔宝增兵,令他们不计伤亡加紧攻击,以早日打通道路。
罗士信在城中的日子确实艰难,大雪连绵不止,屈指算来他入城已经六天。眼前的敌军虽停止攻城,然他们挖地道一刻也没停。为了防止对方挖通地道穿城进来,罗士信想了一计,令人找来多口大缸安在四面城墙根上,这样来监听对方的挖进速度。昨晚,敌军一条地道已挖至城墙下,隔着大缸甚至可以听到对方的说话声音。罗士信亲自踏勘方位,令人迎头掘下直井,待敌人刚一露头,大石、灰瓶迎面砸了去,顿时将此地道的去路堵住。
罗士信虽暂时挡住刘黑闼的地道攻势,然此时城中已经断了粮。他心里明白,尽管找到了对付敌方的挖地道法子,可以喘息一时,若己方援军不至,在刘黑闼凶猛的攻击之下,自己断难守到十日以上。那些天,他常常立在城墙之上眼望南方,无数次想象风雪中突然响起喊杀声音,迎面现出两张熟悉的面孔,自是刚猛沉稳的秦叔宝和嬉笑滑稽的程咬金。但雪中寂静无声,那不过是自己美好的幻想。有一点可以肯定,秦叔宝和程咬金在那边定会猛力攻击,想方设法打通道路来救援自己。无奈天不与人便,风雪挡住了他们前进的脚步。
罗士信在城中一直坚持到第八日,外面敌方攻击甚急,只听城墙四周都有他们掏洞的声音。他通夜不睡,来回在城中指挥,两眼熬得通红。到了早晨,只听一声震天价响,紧接着喊杀声群起。罗士信听出是城南动静,急忙驱马前去察看。他驰到近前,见南墙一溜儿倒塌,刘黑闼的人马正如潮水般漫过断墙向城内拥来。
原来刘黑闼见掏地道入城多次无功而返,遂又变计。他令人掏空南墙下之土,待墙下土一空,城墙自会倒塌。一时间,多条地道齐头并进,为设疑阵,他们在四周也挖土。这天南墙终于倒塌,刘黑闼见办法奏效,急令大军破城而入。
城中守军坚守多日,人困马乏,更兼肚里无食,突见城墙轰然倒下,人人都发呆了。罗士信在那里声嘶力竭号令抵御,众人才奋力向前,然怎敌刘黑闼人多,他们很快被逼至城内东墙角。罗士信断后且杀且退,一杆丈八滚云枪使得神出鬼没,到了东门下,罗士信下令开门突围。此时的唐军仅剩下七百余人,他们冲门而出,很快冲过护城河,然后向东驰去。
罗士信身旁所带人马,皆是王君廓携来之人,降将李去惑等人已死于乱军之中。罗士信领着这群人向东疾驰,其中没有一人了解周围地形。却说这洺水城东面,离漳水和洺水交汇处不远,每至夏秋水涨,皆成一片汪洋,到了冬春水势退去,这里成了一片淤泥深深的沼泽。接连数日的大雪,已将这片沼泽覆盖成一片平坦的雪地。罗士信他们不知深浅,狂奔而入,边缘处由于冰层较厚,不易陷进,及到了沼泽的中心,一人一马的重量顿时踏破雪原下面的冰层,数百人相继陷入淤泥中。他们在这里手忙脚乱,后面的追兵已到沼泽边,又见前方人影幢幢,显然也是敌军。罗士信见此阵势,知道不能善罢,仍旧竭力挣扎想逃出泥坑。
刘黑闼此时也来到沼泽边,他将手一挥,手下人皆张弓矢对准唐军。刘黑闼下马款款向前行进了几步,大声喊道:“哎,罗士信,你还活着吗?本王想与你说话。”
罗士信应了一声:“刘贼未死,我怎么能死呢?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刘黑闼哈哈大笑:“人言罗士信勇猛无敌,果然不虚,你虽处如此困境还有如此豪情。本王久闻你之大名,倾慕甚深,我们能够交手也是有缘。如今你已重重被围,插翅难飞。劝你不若降了我吧,本王愿与你结为兄弟,如何?”
罗士信破口大骂:“刘贼,做你的青天大梦!我罗士信是何等样人,岂能与你称兄道弟。不错,你如今围困重重,然你扪心自问,秦王大兵压境,你还能蹦跶几天呢?我罗士信生是大唐之人,死是大唐之鬼,今日之势,唯死而已!你的箭不是准备好了吗?你放箭吧,我若皱一下眉头,就不是好汉。”说完,罗士信遍视周围兵士,说道:“众位儿郎,士信今日决心精忠报国,你们不可随我,现在去向刘黑闼投降,士信并不怪你们。”
周围兵士此时热血沸腾,齐声言道:“愿随罗总管精忠报国。”
罗士信哈哈大笑:“好,我们一同入了阴间,还是好兄弟,还一样整军来杀刘贼。刘贼,你听见了吗?”
刘黑闼脸色铁青,知道难以劝降罗士信,遂退后数步,手向下一斩。顿时,岸上万箭齐发,直直射向泥中的唐军。说也奇怪,岸上接连射了三番箭,泥中唐军默不作声,不闻一丝疼痛呼号声。刘黑闼派人入沼探查,见唐兵全部气绝。刘黑闼长叹一声,说道:“真英雄也。”
又过了两日,史大柰、段志玄、张公谨袭破邢州残敌,拔营向洺州逼去。北边的李艺见李世民对他不理不睬,有心想退回幽州,又恐李渊怪罪,遂令部将薛万彻、薛万均兄弟两人领兵一万,自赵州也向洺州开去。这样,唐军从西面、北面对洺州形成了合围之势。刘黑闼闻讯,急忙引军回洺州救援。此时,天已放晴,秦叔宝、程咬金、长孙无忌、尉迟敬德四将已闻罗士信战死的噩耗,他们满腔悲愤,加力攻打,范愿抵敌不住,只好也随刘黑闼退回洺州。这样,洺水城又入唐军之手。
李世民入了洺水城,不事歇息,带领众人东出城门来到那片沼泽前。此时,长孙无忌正派人将泽中死亡之人一一搬出,只见他们满身泥浆,每人身上都插着几十支箭羽。
罗士信的尸首刚刚被找到,身上箭羽如林,血浆早已凝固布满全身。其脸色安详,犹如生前一般。李世民见到大为悲恸,上前一一替他拔出箭羽,众人也围上前来,纷纷流泪。李世民一边拔箭一面说道:“士信兄,是我害了你呀。不该让你来此犯险,这下子,我怎么向父皇交代?”言罢大哭,声震旷野。
李世劝住李世民,说道:“秦王不可太过悲痛,想我们武人本分,或战死疆场,或凯旋,都是一样的荣耀。人生苦短,罗兄弟不愿苟全性命,至死不愿降贼,这份心情昭如日月,他虽死犹荣。”
身后的史万宝听言一颤,回头看看远处的王君廓。只见他低着头,心里不知在想些什么。
李世民止住悲痛,吩咐道:“无忌,你去找一重棺将士信兄盛殓,然后你亲自扶棺送入长安。我再写一专表奏与父皇,要让我朝发扬光大士信兄这种忠义。还有,这些战死的将士也要一一装入棺材,送给他们的家人,另要给他们的家人以优厚的抚恤。”
长孙无忌专程将罗士信的尸体送入长安,李渊果然下诏,赠罗士信谥号为勇,令百官亲送厚葬之。当初罗士信居洛阳时,裴仁基待之甚礼,及王世充杀了裴仁基,罗士信出家财将之葬于北邙山,并说道:“我死后,当葬其墓侧。”家人从其意,将之尸首运到洛阳北邙山,葬于裴仁基之墓左首。
李世民见刘黑闼缩入洺州,已被唐军合围,又伤罗士信死节之事,不愿强攻。他算计洺州存粮肯定无多,刘黑闼的数万兵马难支一月。遂令众将坚壁不出,设法断其粮道,使其自乱。
刘黑闼在城中忍了数日,终于按捺不住,引兵前来挑战。唐军任他在那里跳脚大骂,擂鼓挑衅,给他个不理不睬。不觉日子就过去十余日,刘黑闼闻报粮草紧张,急忙派人出外调粮。
此时,冀、贝、沧、瀛诸州依旧归刘黑闼节制,见刘黑闼前来调粮,急忙安排车子船儿,水陆俱进,向洺州送粮。哪儿知道,中途唐军已在那里枕戈以待,陆路上,由秦叔宝、程咬金、尉迟敬德分遣队伍截住厮杀,待他们驱散了运粮之人,一把火将粮草点燃;水路上,程名振素习水战,先是以舟阻塞河道,然后派水鬼凿透对方粮船,将粮草沉入河中。
李世民坐镇洺水城,不理睬刘黑闼前来索战,专攻其运粮队。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了。
这天,房玄龄和杜如晦从长安来到阵前,他们已将那批宝货安置妥当,此刻向李世民回复。
李世民问道:“那批车儿送入宫中了吗?”杜如晦答道:“那日我和玄龄护着车儿到了长安,此时天已黑透,我们正要入城,就见一彪人马举着火把拦住去路。”
“什么人?”
“灯火下,我们见为首之人正是东宫府属韦挺。他见了我们,脸色古怪,笑问车里装的是什么。我说是陕州稻米,是秦王贡给皇上的。”
“他信吗?”
“当然不信,他说奉太子之令,专程来接这批车。我和玄龄故作为难,显得十分不愿,没奈何才将车子交给了他,并让他打了一张收条。”杜如晦说完,就和房玄龄轻笑起来。
房玄龄道:“想韦挺小心翼翼将这些车送入东宫,他和太子满心想有什么发现,不料,一车车翻开,除了米,什么也没有。哈哈。”
李世民没有笑,神色凝重:“这么说,在新安窥探之人是韦挺安插的。如晦、玄龄,看样子有人早就打我们的主意了,不可太大意呀。”两人点头称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