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进入了深冬,一场场飞雪落过,气温骤降,长安城里家家户户燃起了南山木炭取暖。
以往的春节,按惯例百官有三天假期。今年特别,李渊下旨自除夕前三日开始,至正月初三皆放假,共有七日。春节期间,人们阖家团聚,设家宴庆祝。
元日晓漏之前,朝中举行早朝大典,以庆贺新年。李渊头戴通天冠,身穿大裘冕服,面南而坐,接受群臣朝贺。例由皇太子献寿,其次李世民、裴寂、封德彝、萧瑀、李元吉、陈叔达等人依次献寿。
其后,中书令封德彝奏诸州进表,黄门侍郎奏新年祥瑞,户部尚书奏诸州贡献,礼部尚书奏诸番贡献,最后,封德彝又带领众供奉官献寿。
太极殿内的左右两角,乐工在那里演奏宫廷雅乐,群臣祝词连连。李渊脸露笑意,他的眼光漫向群臣,思绪飞出殿外:多么好的时辰,大唐在过去的几年里一直忙于翦除诸侯,现在终于可以松口气了。想到这里,他的眼光又盯向前排的李世民,只见他头戴进德冠,身穿团领窄袖襕袍,腰佩鱼袋,足蹬乌皮履,日常的英气内敛,增加了儒雅之气,心里又是一喜。
这时,群臣齐刷刷跪地,殿内响彻一片“万岁”之声。李渊从座中站起,挥手道:“爱卿们平身。元日气象,朕觉甚旺,望爱卿们亲之珍之。朝事已毕,大家散去吧,各自归家好好与家眷共度佳日。”
群臣依次退出殿外,李建成看到兵部尚书屈突通一脸忧色,虽处喜庆之境也难掩其容。心里一动,走过去悄悄说道:“屈公,且缓数日,这件事儿若今日奏报皇上,恐怕冲散了今日喜庆。还按我们前日所言办事,待下次早朝之时再奏报皇上吧。”
屈突通心里着急,看今天的情况也确实无法可想,点点头道:“太子所言极是,老臣明白,这几日臣再密切观察那边动静,有新的情况就及时报知太子。”
李世民快步离开太极殿,眼睛余光中看见李建成和屈突通在那里说话,知道他们所谈的内容。多年的行伍生涯使他极度重视各地情报,每日,各地的动静源源不断被报到天策府内,统一汇集到杜如晦的手上,再摘要报与李世民。早些时李世民就知道,河北之地已经出了大乱子。
当初李渊杀窦建德,实在犯了一个极大的错误。盖李渊家系关陇贵族,骨子里对起身于草莽的首领相当蔑视,认为杀就杀了,不值得惋惜。相反对于曾为隋朝官吏的王世充相当宽仁,仅惩之于流放。其实初为农夫的窦建德发迹之后,待手下宽仁平和,对领地里的百姓不事搜刮,自己和妻子曹氏不衣绫罗,依旧咽粗粝之食,他的好名声在山东、河北等地如雷贯耳,百姓和其臣下甚是景仰。隋末大乱,能遇到这样一位体察民情的好主人,确实相当难得。其在长安被戮的消息传到河北,许多人非常伤心甚至流下眼泪。
李神通此时作为山东安抚大使来到辖地,这是李渊的第二个失策。李神通好勇简单,又自恃皇族,眼界甚高,不听人劝。其东出洛阳之后,沿途经相州、洺州、贝州,最后到了冀州,一路上相当忙乎,忙于向各地调派官吏。这些官吏中的一些人听说窦建德的部将和旧吏回归乡下之时,随身携带了相当多的金珠宝贝,顿时眼红。他们让人指引,专索这些人带入官衙,以法绳之,痛加捶挞,勒逼宝物。一时间,这些消息传遍了山东之地,那些窦建德的故将旧吏皆惊惧不安,乱得如热锅上的蚂蚁。这时,李神通又广发布告,言说奉李渊旨意,征窦建德故将范愿、董康买、曹湛、高雅贤等人赴长安,欲为他们加授官职。
这几个人闻讯,不约而同聚在一起商议。这一段时间,他们都领教了唐吏的厉害,对李神通的这份布告甚是怀疑。范愿道:“当初王世充举洛阳投降,其手下骁将单雄信、段达等人皆被夷灭,我们若到长安,必无保全之理。且夏王往日擒获李神通,全其性命,遣送还之。李渊俘了夏王,当即杀害,让我辈心寒。既然都是个死,我们不如反了吧,起兵为夏王报仇。”
范愿此语,说到众人的心坎上,大家齐声道:“就是这话,反了吧。”他们就地撮土为香,盟为兄弟。当即卜了一卦,显示为须有刘姓者为主方吉。众人一想,不约而同想起了刘黑闼。范愿道:“汉东公刘黑闼果敢多奇略,宽仁容众,恩结于士卒。今举大事,若想收夏王故旧,若非此人难有号召力。”其他人当即赞成。听说刘黑闼此时隐于漳南县,他们遂起身找寻。
刘黑闼为贝州漳南人,少时为无赖,嗜酒好博弈,长大后不治产业,父兄见他时连连摇头,无可奈何。天下大乱,给了他一个机会,他先是跟随郝孝德当了占山为王的喽啰,打仗时泼皮玩命,又多狡计,渐渐就有了一些名气。此后又先后入李密的瓦岗军和王世充军中效力,闻听窦建德起兵势大,两人幼时即是好友,就脱身来到窦建德的营中。窦建德当即封他为汉东郡公,专管斥候军。刘黑闼率领斥候间入敌阵中探视虚实,他不仅仅侦察敌情,有时出其不意变侦察为乘机突击,起到了奇兵的效果,往往大胜,军中传他为骁勇之将。窦建德被俘,他落荒逃回漳南,闭门不出躲避搜索。
这日他正在园中锄菜,范愿等人拥入,向他说明来意。刘黑闼听后大喜,扔掉锄头,哈哈笑道:“我正有此意。”牵来一头牛杀掉烹之,众人一边喝酒吃肉,一边议论大事。后数日,他们举兵得百余人,袭破漳南县城。同时派人到长安盗来窦建德的尸体,将之厚葬于漳水边,然后打起为窦建德报仇的旗帜,大肆招兵买马。周围百姓多不满唐吏的行为,纷纷起身响应,旬日间,刘黑闼就拉起了一支三千人的队伍。此后他自号为大将军,挥师向南进发,很轻松就将鄃县攻陷。窦建德的故将闻讯,皆带领人马向这里集中,归属刘黑闼指挥,人数像滚雪球般越滚越大。不久,兖、郓、陈、杞、伊、铭、曹、戴等八州或刺史自叛,或有人杀唐吏以据之,先后起兵响应刘黑闼。
消息传到长安,时间已入冬月,李渊并不认为事态严重,觉得稍加剿抚即可安定。遂诏在洺州置山东道行台,令李神通为行台右仆射领兵拒之;又诏幽州总管李艺领兵南下,让他们合兵共击刘黑闼。
李神通一开始满不在乎,数次引兵与刘黑闼战,皆遭败绩。这时他才觉得刘黑闼不好对付,一边退回冀州等待李艺,一边发书调邢、洺、相、魏、恒、赵等州兵计五万余人到冀州集合,准备与李艺合兵后将刘黑闼一举扑灭。
腊月二十三,两军相遇于饶阳城南,李神通自带五万人马在前布阵,队伍南北连绵十余里,李艺居后接应。刘黑闼所带人马仅有三万人,在数量上处于劣势。刘黑闼见对方人多,心想若像李神通那样排阵对圆,自己就会被各个击破,讨不到任何好处。因令队伍排成长队,沿着漳河堤攻击前进。
李神通见刘黑闼采取如此阵势,自恃人多,命令变阵沿堤向东压过去。这天从一大早就开始落雪,到了这个时辰,忽然刮起了强劲的西风,风裹挟着雪花向刘黑闼的队伍迎面吹过去,人难以站稳,雪花打在脸上,隐隐生痛。李神通见状大喜,叫道:“天佑我也!”催促部下加紧向前攻击。风助人势,唐军急速插入敌阵中,枪挑刀劈,一时间,刘黑闼的军队显得慌乱。
眼见刘黑闼就要大败,风忽然转了向,瞬间逆转成了强劲的东风,把迎面的唐军吹得东倒西歪。本来陷入绝境的刘黑闼跳下马来,手挥砍刀徒步到了最前列,他一路呼喊:“为夏王报仇,随我冲呀。”范愿等人也纷纷下马跟随,众人见主将如此英勇无畏,都来了精神,借助风势奋勇向前。远远看去,漳河堤上的刘军像一条翻滚的乌龙,很快闯入敌阵将唐军冲得七零八落。
后面的李艺见前方势头不好,急忙引军来援。这时,从东北方杀来一彪人马拦住去路,原来是高雅贤带领的后续叛军来到。他们就地开始厮杀,李艺一时无法前去增援李神通。
这样一耽搁,李神通阵脚已乱,他虽在阵中竭力弹压指挥,但已无大用。所谓兵败如山倒,刘黑闼虽然人少,然冲杀势头不减,以一当十,如旋风般在阵中砍杀唐军。唐军四散逃走,被杀者和在泥水中溺死者不计其数。李神通无奈,匹马向贝州逃去,待他收拢残军,所带人马仅剩下一万余人。
刘黑闼杀败李神通之后,又挥兵与高雅贤合兵一处,共同向李艺冲去。李艺见独木难支,无心恋战,就边战边退,一直退到藁城方才安稳。
刘黑闼并不停顿,带领兵马不事休息又攻向贝州。李神通闻讯,早已成惊弓之鸟,遂弃城向南逃跑。后面的刘黑闼衣不卸甲,紧追不放。李神通刚入了洺州,刘黑闼后脚已到,他只好又奔向相州,孰料刘黑闼的脚步更快,他连入城的机会都没有,只好撒开蹄子向河水边狂奔。所幸刘黑闼得了相州已经满足,不再追击,李神通方能从容渡河赶到洛阳。
刘黑闼此次完胜,名声更是大振,原窦建德所辖之地纷纷举旗响应,窦建德故将卒争杀唐官吏。刘黑闼自起兵开始,仅半年之间,尽复窦建德旧境。
屈突通得知李神通大败的消息,时间已是年关,尚未及奏报李渊。他也不知道长安这里举行元日早朝大典的时候,刘黑闼正在忙他的登基大典。刘黑闼定都洺州,自称汉东王,改元天造,封范愿为左仆射,董康买为兵部尚书,高雅贤为右领军,至于窦建德时的文武官员,悉复本位。这个消息若传到长安,即使快马来报,也要数日时间。
正月初三,天策府大管家李安早早醒来,径自入府开始忙乎今日聚宴之事。李安本来一直跟着李渊,李渊当了皇帝后,李世民觉得李安还算妥当,年近四十甚是稳重,就向李渊要来当了自己的大管家。
李安指挥小厮在仁文厅里设了六张大台子,又在四角升起十数笼红彤彤的炭火,室内顿时温暖如春。秦汉以来,大户人家宴饮之时多采用分食制,南北朝之后,随着高脚椅子的出现,为了增强宴饮气氛,又兴起了众人围台而饮的方式。李世民准备今日请十八学士和天策府属聚饮,李安请示李世民采用何种方式,李世民答道:“佳节之际最好热闹一些,且这些人随我征战日久,其中虽有文士,却已不习惯文绉绉的分食方式。李安,就去弄些大台子摆在大厅里,不用屏风相隔,这样最好。”
巳时三刻开始,天策府属和十八学士络绎不绝入府而来。看见众人已经到齐,李世民端起茶盏,满脸含笑说道:“诸位,今日是七天假的最后一天,想大家这些天日日酒宴,多食油膻之物,该有一物清淡除之。此次彦弘先生从洛阳离职,给大家带来一个好东西。来,请大家先饮一口。”说完,他率先举盏饮下。众人依言端起盏饮下,只觉一股清香沁入心脾。
李世民所说的彦弘先生,就是任河南道安抚大使的温大雅,年前被李渊召回。
李世民轻轻舔了一下舌头,感觉余味悠长,依旧微笑道:“据彦弘先生言道,该茶出于陕州之峻极峰,名为‘碧涧’,每年产量甚少。这水就更可贵了,是彦弘先生派人深入桐柏山内,披荆斩棘,从那淮水源头汲来。诸位,日后谁若见了彦弘先生,须当面谢之。”
众人端盏品之,唯其中武将不解此味,程咬金品茶之后,并不觉特别,见众人纷纷落座,遂言道:“秦王,这茶没有什么特别呢。老程素日里食量大,消化也好,没必要用这劳什子解食。待我见了彦弘先生,就说让他下次不要带茶,听说陕州的野猪甚多,让他扛回一只来,请大家品品。”
此言一出,满堂皆笑。李世民不觉莞尔,指点程咬金道:“程王兄,我原想你这些年来与这些先生朝夕相处,不管怎样也能沾上一点书卷气。谁知我还是错了,听你此语,原来你全身上下浑没有一点雅骨。”
苏世长接口道:“怎么没有?那日我见程将军拼命啃一副牛牙,总有一丝半片牙骨落入肚中。”
众人复又大笑,程咬金也咧开了嘴,并不恼怒。
其后,众人依次入席。
宴饮之中其乐融融,文士武将浑然一体,种种妙语连珠、酒令乐趣,这里也不细表。只是到了最后,尉迟敬德已经红了眼睛,大声喝道:“秦王,这半年久处京师锦绣丛中,愁煞我等。听说刘黑闼现在兴兵作乱,不如向皇上请旨前去剿杀,这样才来得爽快。”尉迟敬德来到长安,亲自前往朔州接来双亲和妻儿,其子尉迟宝琳已经长到四岁,生得虎头虎脑,让尉迟敬德爱得不行,一家人总算共聚一起享受天伦之乐。然数月一过,那尉迟敬德生就的武人心性,多日不经厮杀,手心就痒了起来。
尉迟敬德此语一出,举座皆静,大家一同把目光投向李世民。李世民此时酒意也有七八分,只见他霍地立起身来,将手在空中一挥,慨然说道:“刘黑闼纠集一帮乌合之众,不足为患。敬德,你们既然起了出外征战的念头,明儿本王就向父皇禀报,我们就出去走一遭。”
李世民话音一落,在座的武将脸上皆现雀跃之情。坐在一旁的房玄龄默不作声,心想李世民此时盛名正隆,前去剿灭刘黑闼是十拿九稳的事情。若能再添一场胜利,肯定更能博取李渊的欢心,增加其在群臣中的威信,从而促使李渊早日下决心更换太子。
唐依隋制,皇帝每月于朔、望之日在太极殿视朝,其余日常听朝视事的地方则在两仪殿。正月初四,按惯例文官五品以上及武官三品以上者齐集待漏院,他们在这里等待入两仪殿朝见。
其时为五更二点,天色尚黑,这时通事舍人入内,喊声“上朝了”,百官就跟随通事舍人入两仪殿中就位,向李渊行跪拜礼。
李渊的气色显然不错,挥手对群臣道:“罢了,众爱卿平身。有事迅奏。”
李建成回首向班中溜了一眼,见屈突通从群臣中闪出,他执笏奏道:“禀皇上,臣元日前接报,贼首刘黑闼于腊月二十三趁风雪之便,袭破了淮安王和李艺的联军,河北之地悉被所陷。臣奏事延迟,望皇上降罪。”
李渊甚是宽宏,淡淡说道:“屈爱卿,朕知道你的心意,恐怕搅了节日的喜庆,因不来奏。这不怨你,朕不降罪。想那刘贼能成什么气候,谅他也翻不起什么大浪。”
“昨日臣又接报,刘贼定伪都于洺州,自号汉东王。”
“淮安王呢,他现在什么地方?”
“淮安王如今已退到洛阳,李艺也已退回幽州。”
“这个神通呀,怎么如此不济事。二郎刚刚收复了河北,仅仅数月间又让他给丢了。屈爱卿,看来刘贼的祸害不小,兵部有什么想法呢?”
“禀皇上,此事臣已与太子议过,想趁刘贼立足未稳之际,再令李艺统军南下,另派人统洛阳之军渡河前去夹击,争取一举剿灭。”
“就这么办吧,屈爱卿,你看谁去办这趟差事?”
一边的李建成听言急忙跨出几步,与屈突通站立一排,朗声道:“父皇,儿臣愿领兵前去剿灭。”
这时,李世民也疾步出班奏道:“父皇,太子理国劳烦,不易轻出。儿臣前次擒获窦建德已令贼人胆寒,此次能领旨出兵,当能一鼓擒之。”
李渊哈哈一笑,道:“两名皇儿争相为帅,为朕分忧,朕甚欣慰。四郎,你在那边跃跃欲试,也有此念头吗?”
李元吉也出班来到面前,悠悠言道:“儿臣不敢领兵,愿随兄长效力。”
“你愿跟随太子,还是二郎?”
“儿臣愿随太子出兵,二哥前次出征劳累,不宜再动,望父皇恤之。”
御座上的李渊一时无语,下面的群臣听见李元吉言语,都觉奇怪。他们知道李世民和李元吉平素不和,且李元吉为直筒脾气,向来说话不拐弯,怎么今天会破天荒替李世民着想?
李世民再拜道:“儿臣击破洛阳,至今已半年有余,已经歇过了劲儿。且儿臣深明山东地理,又有一帮降将可以帮忙,望父皇降旨,准许儿臣领兵即时出征。”
李建成也不甘示弱:“请父皇定夺,儿臣坚意出征。”
群臣听到两兄弟在这儿争夺典兵权,另外一个还在那里明里帮衬,许多人不明其中详细,还觉得这李家兄弟为国操心,可谓后继有人。几名略知内幕的老臣洞若观火,已经闻到了其中的火药味。
此时李渊已有决定,说道:“二郎确实深明地理,又有擒拿窦建德的余威,太子,你不要争了,就让四郎随二郎出征去吧。”
皇帝的话金口玉言,即是铁定的圣旨,李建成本想再争一争,嘴唇动了一动,终于收了心,遂低头道:“臣领旨。”当即退下。
此后又有数人上来奏事,待李渊一一下旨,东方已现白色。李渊打了一个哈欠,说道:“如此,大家都散朝吧。裴监、萧郎、封爱卿、陈爱卿,你们随朕进早膳吧。”
李渊的早膳并不复杂,案前摆有九碟清淡小菜,少有肉食。主食为水晶饭、乳酪饼。水晶饭选用吴兴水晶米,用慢火熬煎成粥,汤汁稠黏,饭粒晶莹。乳酪饼是从胡地传来,其馅系用乳酪膏腴所制,外覆以一层擀面饼,在炉中烧烤而成。几名大臣随李渊入了东房,就见每人案前已经摆好了食物,看样子李渊早有安排。
看到众人坐定,李渊举起筷子说道:“众爱卿,进膳吧。你们在家都为长者,这几日定是忙得很。朕本想召你们来聚一聚,又想如今的皇室规矩太大,哪如小户人家那样来去自由。就想趁着今日早膳的机会,我们几个来叙一叙。”
李渊性格宽简,待人随和,尤其对其老臣,平日里呵责甚少,倍加爱抚。
几人急忙立起拜道:“谢皇上赐膳。”
李渊又一挥手,说道:“罢了,大家不要有太多规矩,坐下吧。”他的眼光看到陈叔达面前的乳酪饼,转身斥责侍立的太监道:“陈爱卿不爱食乳酪,你们难道不知道吗?赶快换过!”
座中之人多居长安,已经习惯食乳酪,唯陈叔达为陈宣帝十六子,自幼生长在南方,对马奶、乳酪之类的东西甚不习惯。
片刻间,太监为陈叔达换了一盘蒸饼。所谓蒸饼,即是今日的馒头。
众人不再多话,看到李渊在那里低头进食,遂小心翼翼,伏案进餐。很快,早膳即罢,自有太监蹑手蹑脚将杯盘撤掉。
李渊进餐后,爱食水果。太监将杯盘撤掉后,就为每人跪献了一碟绿李。这绿李原种出于洛阳嘉庆坊,名为嘉庆李。在泾县那里引种后,个大味甜,成为内廷贡品。
李渊拈起一枚李子咬了一口,笑对裴寂说:“食此李子,又想起昔日在太原时的困顿。裴监,那时候托你之福,让朕食了几枚晋阳宫藏绿李。当时的滋味太好了,这些年再也吃不到那样的好李子。”
裴寂心想,你当初仅吃了数枚,所谓物以稀为贵,那滋味当然令人难忘。如今贵为天子,想吃多少就有多少,当然就没有特别的滋味了。他心里这样想,嘴里不这样说,言道:“皇上那时毕竟只管了一个太原郡,事务不多,有心消闲。如今贵为天子,统管天下,日夜辛劳,所以就食不知味了。”
萧瑀等人见怪不怪,知道裴寂此人除了溜须拍马,再没有别的本事。
李渊一听,说道:“胡说,朕再忙,入口食物的滋味还是要品一品的,你说朕食不甘味,无非想讨朕的欢喜。”
裴寂脸也不红,对之也是一笑。
李渊又话锋一转,说起早朝的事儿:“众爱卿,想起早朝时太子和二郎争相出兵,朕心甚慰。当初嬴政自号始皇,希望秦朝可以二世、三世一直传下去,孰料其一撒手,秦二世胡亥就将他的基业丢了,成为一个短命的王朝。可见成就大事,除顾及自身,还要虑及后代。太子这些年淳厚端庄,处事仁义;二郎英勇善战,从善如流;就是那四郎,自跟随二郎一段时间后,也将以往的性子收敛许多,历练得愈来愈成熟了。现在国家有事,他们作为皇子不惧艰险,竞相出征,确实为我朝之幸呢。”
封德彝接言道:“皇上圣明,这些年太子在朝理政,秦王出征接连大捷,两人一文一武,相得益彰。街谈巷议,皆赞皇上圣裁有方,想是天佑大唐,降生这几个皇子来辅佐皇上。”
封德彝的这番马屁拍得恰是火候,李渊听来很是舒服。其实封德彝心里明镜似的,早就瞧出了太子与秦王之间的争斗。今日早朝上的相争,他当时心里一惊,想起两人之前的矛盾甚是隐秘,明里面上没有任何痕迹,从今以后,两人算是揭开了帷幕,从桌底摆到了桌面上。封德彝曾眼见过隋炀帝巧夺杨勇太子之位的过程,明白朝堂之上,唯此事牵扯面最大也最凶险。他早就打好了主意,在两人争斗没有明朗化的时候,自己置身事外,紧随李渊脚步,不明显倒向任何一方。
那边的裴寂忍耐不住,长叹一声道:“皇上的圣旨已下,老臣不好再说什么。不过太子为储君,除了在朝中理政之外,似也有必要出外典兵历练一番。作为一名储君久不典兵,老臣觉得不甚妥当。”
萧瑀接口道:“老臣以为裴监此语不通。皇上,兴兵为帅主旨要打胜仗,方今靖乱之时,谁也不敢保证每仗必胜,更不能大度说打仗为历练。皇上今朝委派秦王为帅最是圣明。一者秦王能征善战,所战皆捷;二者,秦王深明地理风情;三者,秦王新擒窦建德,广有积威。如今虽说完胜王世充和窦建德,也不可说天下太平,不能掉以轻心。”裴寂以往朝会时奏事往往出丑卖乖,那时有一个刘文静常揭其疮疤,他弄掉了刘文静,没想到又出来了一个萧瑀。裴寂心里恼怒万分,然对萧瑀一点办法都没有,萧瑀现为国戚,李渊甚是亲善,直呼其为“萧郎”。萧瑀又是两朝重臣,识见诤论确是高明,他也无隙可乘。没办法,裴寂每遇萧瑀斥责自己的时候,只好嘿嘿一笑,此后默不作声。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萧瑀见他举手投降,也就收了痛打落水狗的劲头,不再深责。
然而今天裴寂的表现与往日不同,他嘿嘿一笑对萧瑀道:“萧公当然是护住秦王了,想你与秦王一起近一年的时间,这感情就不同一般了。”
萧瑀“呼”的一声站起,直视裴寂道:“这是什么话?且让皇上评评理儿。”
萧瑀身旁的陈叔达悄悄拉了拉他的衣襟,轻声道:“萧公,皇上在前,不可造次。”
李渊见自己心爱的两名老臣当堂顶撞起来,微有怒色。心想都怪自己平素对他们太宽简,弄得没有一点规矩。他哼了一声,见萧瑀已经坐下,因转向裴寂道:“裴监,你身为国家重臣,怎么能说出这般话来?封卿当时也随二郎一起,岂不连他也说进去了?萧郎,人言人愈老性子越慢,你怎么变得愈急起来了?好了,今后在朕面前不得有如此无理行为。”
李渊未置可否,将他们各打五十大板。
此后李渊也无心再谈,起身离去,四人也缓缓退出宫去。
到了晚间,裴寂唤来四人,抬着保暖肩舆,送他入了东宫。
闻听裴寂欲入宫,李建成急令放行,并疾步出了显德殿门,上前迎接。李建成日常也瞧不起裴寂,觉得他不过是父皇跟前的一个弄臣,两人来往甚少。然而到了去年七月之后,两人关系开始变得密切起来。这种密切其实就是一种默契,两人也弄不清到底是什么原因将两人的距离拉近了,现在看来,大概是李世民锋芒毕露让两人心有灵犀。李世民素来讨厌裴寂,尤其是刘文静被杀,更将裴寂痛恨到极点,认为他不学无术,为一弄臣,反坏了国家栋梁。裴寂见李世民名声日隆,又听了些风言风语,心想李世民若势头不减,万一哪天李渊真传了他太子之位,自己断落不了好处,不由得惕然心惊。想起李建成性格平和,待人宽仁,倍感亲切。而李建成遍视朝中老臣,大部分人与李世民交好,除了一个封德彝难明其倾向外,只有一个裴寂与李世民交恶,顿感知音。此后两人相遇时,有事无事就多谈几句,有时李渊赏了裴寂一些罕见的物品,裴寂也会分出部分派人送至东宫。两人心里各明对方心意,只不过没有说透。
俄顷,就见裴寂那蹒跚的身影出现在视野里,李建成迎上前去,执起裴寂右手引向殿内,温言道:“裴监,有事就招呼一声,建成自会到府上相询。现今天寒路滑,何劳轻出呢?”
说话间,他们就入了显德殿。裴寂进去后就觉满殿生香,抽了几下鼻子,说道:“殿下的日子过得挺惬意嘛,方今天寒地冻,香气难以弥散,殿下用什么法儿弄得满室生香?”
李建成微微一笑,说道:“今日点起了几支年前交趾贡来的香烛,火只一燃,香气就扑鼻而出,甚是奇妙。等会儿裴监回去时,不妨带走几支试试。”
“老臣知道此物,炀帝时宫中也有此贡物。不过数量甚少,听说都让萧皇后收了去,老臣但闻其名未见其物。”
两人在那里东拉西扯,都不切入正题。最后还是裴寂忍不住,慢慢引入话题,他看着李建成的面庞道:“想起殿下当初从河东奔往太原的时候,何等英俊,至今也就是短短五六年的时间,这些年殿下日夜操劳国事,额头上已见沧桑了。”
“裴监言重了,建成今年年龄不足三十,精力旺盛,何至就有沧桑感了呢?”
“大约是殿下久处京城,操劳国事思虑太多的缘故。想殿下当初统领左军,出太原后一路杀向潼关,其时跨马驰骋,何等英雄潇洒。自从殿下当了太子,等闲难再出长安一步。”
李建成一听笑了:“裴监此语确为高论,依你所言,这当太子为一苦差使。哈哈,你且将此言渲染开去,只怕没有人愿意来做太子了。”
“殿下之言差矣,太子之位尊崇无比,此风放出,人人来抢,那还不打破了头。不过今日早朝之上,老臣见殿下出征意愿殷切,是不是想脱身出去清闲数日呢?”
“极是、极是,知我者,裴监也。”李建成见裴寂出言试探,也就玩笑般回复过去。
裴寂嘿嘿一笑,道:“恐怕殿下不是想去躲清闲,是看秦王这些年出征连捷,耐不住寂寞。老臣说得对吗?”
李建成一愣,没想到裴寂单刀直入。
裴寂接着道:“请殿下莫怪,恕老臣直言,如今朝廷内外皆颂秦王之能,不提太子之名。长此以往,国将不国,没有了规矩。这些风言风语,想必也入了殿下之耳,你难道就无动于衷?老臣我却有点看不过眼。今日早朝之后,皇上赐膳,为此事我在皇上面前为你争了几句,还挨了萧瑀的一番抢白。老臣越想越不是味儿,今夜来宫,只想给殿下提个醒儿。”
李建成心里大为感动,心想李世民招摇才能,毕竟有人看出了他的门道。像眼前的这个庸臣,竟然为自己打抱不平,可见自己这些日子来的不安,并非无端敏感,当是李世民有意挑衅使之。看到裴寂如此坦诚,李建成也不想再掩饰下去,长叹一声道:“还是裴监知我呀。实不相瞒,二郎自从洛阳返回长安,似乎变了一个人。往常我们相处还算融洽,心思也差不多,遇到什么事儿,他有时还来我这里讨个主意。这一次回来,从不登东宫之门,见了我仅是淡淡地打一个招呼。他日日在天策府里搞什么十八学士,一群武将也簇拥其身侧,天策府似乎成了一个兵部,天下的消息他反而比我知道得还快。有人对我说二郎如今趾高气扬,似乎大唐天下拜其所赐,其实他在前方打仗,我们在京城里为他调派人马,增拨钱粮,这胜仗的功劳难道是他一人的吗?他不过为一前方元帅罢了。裴监,说实话,此次我想争夺出征机会,不过是瞧着二郎的样儿不顺眼,打仗的事儿我也曾经历过,有什么难处?”
“对呀,殿下今在朝堂之上应该力争,怎么说了一句话就不再言语了呢?这一点,秦王就比你强,他敢在皇上面前死争,想是殿下过于仁孝了。”
“能否出征,明争未必就能到手。如今父皇的心意我明白,都一股脑儿放在二郎身上,以为每每危急时刻他能定大局,这一点也确是事实。”
裴寂默然,当初李渊派自己为并州总管前去征讨宋金刚,结果自己被打得大败逃回长安。还是李世民领兵渡河,一举打败刘武周、宋金刚,收复并州,解除了李渊的心腹之患。他忽然冷笑一声,说道:“如此说,殿下心里不该难受,应该让秦王专力出征才是。殿下,老臣多观宫廷之事,以你这等仁慈之心,将来会吃大亏的!想那杨勇仁孝为本,平素小心谨慎,结果在杨广的算计下,硬是找出了他的毛病,被废掉太子之位。还请殿下恕老臣直言之罪,你现为太子,满心替秦王说好话,焉知秦王心里到底想些什么?不可不防啊,当然,除非殿下诚心献出太子之位。”
裴寂这番话说得已相当露骨。这老儿没有别的本领,在宫廷中溜须拍马、察言观色的本领炉火纯青,他又多睹宫内阴谋伎俩,现在坦言说出,可谓一针见血。
李建成思索半天,最后下定决心。他知道裴寂没有太多本领,平素人缘又差,然他素得李渊信任,为其第一近臣,若能笼络为己所用,当为一强援。想到这里,李建成起身拜道:“建成幼稚,今后还望裴监多多教我。至于二郎,裴监的心意就是我的想法,还望今后每每关键时刻,能给建成援手。”
裴寂见状,也急忙站起还礼。
李建成紧锁眉头,忧心道:“我也想改变目前的情形,然苦于父皇对二郎信任有加,让我束手无策。裴监若有什么好法子,望能指点一二。”
这句话让裴寂犯了难。他踌躇半天,脑海里终于浮现出了一个人影,顿时灵光一现,展颜道:“殿下问计,你知道老臣的墨水太少,洵是难画。不过让我想起一人,你不妨一试。”
“谁?”
“封德彝,人言他狡诈多变,计谋百出。在这件事情上,我看他并未完全倒向秦王一边,你可以试探他的口气。”
李建成一拍大腿,心想自己怎么忘了这个人,遂赞道:“裴监不必自谦,此计大妙。今日你若不提,我如何想得起来?”
裴寂顿时洋洋得意。
送走了裴寂,李建成独自在殿内想他的心事。心想应该找一个合适的机会,试探一下封德彝的口气。
窗外暗影浮动,一阵北风刮来,将庭院里的树枝吹得“呜呜”作响。天刚刚晴了几天,今日又复阴沉,也许一场大雪就要翩然而至。这又触动了李建成的心事:史万宝和韦挺两人从洛阳访查归来,言说那批珍宝的去处有了线索,这几日韦挺又悄悄去洛阳访查,不知道现在有进展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