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轨盘踞凉州武威城,定国号为大凉,自号大凉皇帝。因屡受薛仁杲的侵压,地盘日益缩小。若无祁连山和古长城的屏障,李轨恐早被薛仁杲逐入西北方的大漠里去了。
房玄龄带着李渊的玺书,在两名从骑的护卫下,轻车简从避开薛家骑占据的道路,先向东行,再绕道漉州向北,一直走到贺兰山上的古长城脚下。从这里到武威,还有不足三天的路程。
豳州这边依旧按兵不动,但城里人却没有闲着。李靖带着长孙无忌和史大柰,白天训练新兵、排练阵法,晚上陪着李世民一起阅读各种兵报。侯君集和段志玄亲自到岐州押运粮草,两人一前一后护住车队,百般警惕,不敢掉以轻心。
晚上,元帅府里最为热闹,众将研判军事,互通情况,尽言所长。李世民把李靖的三卷兵书要了过来,白日里自己逐章翻看、细致揣摩,到了晚上,把李靖拉到一旁的耳房里,由他逐一解说。
这日李世民读到第一百五十二条,题目叫“军将骄败”,李世民感叹道:“药师兄,前时飞云谷之败至今历历在目,令人痛心疾首。若早读此书,也不会招致错误了。”
李靖道:“为将为帅者,最难的事当属调整本人固有思想。调整之最有效途径,莫过于亲身历练,积累诸多方能有所顿悟。就我这几卷兵书来说,其中诸条古人皆有涉及。如元帅所提此条,当初吴子问孙武道:‘敌勇不惧,骄而无虑,兵众而强,图之奈何?’孙武回答说:‘诎而待之,以顺其意,无令省觉,以益其懈怠,因敌迁移,潜伏候待,前行不瞻,后往不顾,中而击之,虽众可取。攻骄之道,不可争锋。’孙武已经把军将骄败的原因说得很明白。前隋荥阳郡守张须陀可以说是一名善战之人,他连败翟让、李密数阵,吓得翟让不敢再与他交手,然而李密看到了张须陀的毛病,认为‘须陀骤胜骄很,可一战而擒’,李密鼓励翟让主动进攻,果然,此仗张须陀大败并被斩于阵前。”
李世民道:“依药师兄之言,兵书兵法实为常式,关键要由人来活学活用。”他话锋一转,“据你观察,我们面前的对手——郝瑗的谋略如何?”
李靖回答道:“这郝瑗算是一个有见识之人,当初他辅佐薛举经营陇西,居功至伟。就如眼前——他深知速战速决的重要性,变着法子激将我们。此人主事,我们要有十倍小心。不过为将者,总要有一个好主人才能发挥作用。薛仁杲比起他的老子薛举来,相差甚远。他残忍无谋、简单多疑,现在眼见郝瑗在这里停顿不前,时间一长必定催促,自会酿成主将不和,这就是我们等待的变数。”
李世民接口道:“我们示以怯意,让郝瑗夹在薛仁杲和我们中间不好做人,这就是药师兄折磨郝瑗的手段?”
两人对视一笑,经过这段时间的磨练,两人互相佩服,心思近了许多。
房玄龄终于到了武威,他当庭向李轨宣读李渊的玺书。李轨听见李渊称呼自己为“从弟”,犹续李家族谱一般,不禁大喜。他厚待房玄龄,派其弟李懋为使,携带珍宝礼物,随同房玄龄一起,奔向关中到长安答谢。
房玄龄到达豳州的时候,已经是半月之后了。李世民得知李轨愿意和唐交好,非常高兴,当即令杜如晦选派人手,潜入陇西腹地散布此消息。不到三天,陇西各州县大大小小官员纷纷谈论唐和大凉交好的消息,大家心情不一,有的恐慌,有的反而盼望薛仁杲早点垮台。
郝瑗和宗罗睺每天派出数队马骑到豳州城下示威索战,一心想把唐军激出城决战。无奈豳州守军在李世民的严令下,坚守城池,按兵不动。
北方寒流悄然而至,大风接连肆虐了三天,气温陡降,冬雨也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这天早晨,天色灰暗,乌云密布,冬雨转成了雪粒,一会儿,竟然纷纷扬扬飘下鹅毛大雪。到了午时,积雪已有没脚脖子深。雪仍在不停地下,眼前苍茫一片,视野极窄。
驻守在亭口的三万薛家骑发生了粮草危机。本来薛仁杲转运来的粮草只能维持军士的温饱,这次陡降冬雨和大雪,使道路滑泞难行,粮草难以为继。接连两天,他们都盼望着粮草队伍快快到来。若今天粮草不能及时运到,晚上就有部分军士和马匹要饿肚子。
亭口狭小,三万人马挤在这里无腾挪之地,到了晚上,一大半人没有栖身之处,许多天来,他们都是天作帐篷地当铺。这次寒流骤至,已有数百名军士和缺少草料的马匹冻毙在营地。
郝瑗带着宗罗睺在营中巡视,宗罗睺忧心地说:“该死的唐军躲进豳州硬是不出来,他们在那里暖和,我们在这里受冻,存心要冻死我们。郝帅,我们要想个法子激他们出来才好。”
郝瑗身着一袭白衣,置身在密密的雪花之中显得清雅脱俗。他不发一言,任脚下的积雪在靴子的踩挤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远远地看见几个人围成一圈,走近一看,原来是几个军士在刨一个土坑,准备掩埋昨晚冻毙的一名同伴。看到主将来到身前,他们急忙伏地叩拜。这几天粮草匮乏,天寒地冻,死去的马匹当即被切成块烧烤后被士兵果腹,人的尸体就地掩埋。
郝瑗上前扶起他们,触手处感觉他们的全身都透着冰凉,近观他们的脸上、耳朵都有不同程度的冻痕。郝瑗温言道:“诸位受苦了,本帅心里也很难受。谁能够告诉我,你们这会儿最想得到什么?”
一名年轻的军士抽泣起来,他哽咽道:“元帅,我好想家。”
宗罗睺吼道:“胡说!出征在外不思建功,妄言想家,知道军律吗?”
郝瑗用手止住宗罗睺,上前抹去年轻军士的眼泪,说道:“你说得对,我们是该回家了。告诉你的同伴,我们立刻回家。”说罢,他扭头大步向来路走去,宗罗睺见状,惊愕中疾步赶上,扯住郝瑗的衣襟问道:“郝帅,你不是在说胡话吧?我们就此回兵,难道不怕皇上降罪吗?”
郝瑗止步,死死盯住宗罗睺,一字一顿说道:“宗将军,我们再呆下去,粮草短少与寒冷会要了我们大家的命。唐军深知我军虚实,他们打定主意和我们耗上了,我们耗得起吗?耗的结果会是什么?”
宗罗睺道:“即使撤军,也得等皇上复旨呀。”
郝瑗道:“来不及了,现在上表再等待复旨需要多长时间?每等一天都要倒下多少人!若大雪不止封了退路,再想撤退,一应辎重都要丢掉。我们不能再等了,皇上那里由我去解释。传我的命令,全军即时拔营,连夜通过飞云谷。过谷后,留二千人马镇守高墌,其余人退回泾州。”
薛家骑拔寨西去,亭口顿时变成了一座空城。
雪越下越大,将眼前装点得银装素裹。李靖一早起来步出户外,深深吸了一口气。眼前天寒雪冻,他知道薛家骑这会儿的日子很不好过。昨天,听长孙无忌说道,薛家骑照例前来索战,然仅在城下呆了两个时辰就早早收兵回营了。李靖听后顿起疑心:算起来薛家骑应该抗不过这两天了,莫非准备退兵了?他当即让长孙无忌多派探子,潜往亭口周围观察动静。晚间报来回音,说薛家骑已经拔营西归。李靖其时正和李世民一起议事,李世民面色凝重,令长孙无忌派人再探。探子走后一夜未归,让他们担足了心。
想到这里,李靖翻身上马,向城楼奔去。今天是史大柰当值,远远看到李靖独骑过来,他急忙下阶迎候。这些天他跟随李靖练兵,真正知道了什么叫“深不可测”。以往他倚仗马快人勇,敢于冲锋陷阵,取得了李渊父子的信赖,内心里常自傲不已。但这些天来的经历让他知晓了打仗并非勇敢就成。他替李靖掸落身上的雪花,将他让进城楼内。平日从这里临轩而望,城下方圆数里尽收眼底。现在大雪漫漫,眼前氤氲一片,前方景物模模糊糊。
李靖问道:“史将军,出去的人回来没有?”
史大柰道:“我在这里也是望眼欲穿,想是道路难行耽搁了。”
李靖道:“这郝瑗能退往何处呢?是出飞云谷扎营高墌城,还是西奔泾州?郝瑗还是有眼光的,他赶在雪封之前退兵,既解了自己困顿之厄,又能用大雪阻我们一段时间啊!”
这时,门外一人接口道:“药师兄洞若观火,计将安出呢?”
两人一听声音知道李世民到了,急忙出门迎接。只见李世民头戴羊毛浑脱,身披一件银狐皮细毛大氅,精神抖擞地走了过来。
李靖拱手道:“元帅已成竹在胸,正想在这城楼上乘雪点兵,李靖早在这里恭候多时了。”
李世民哈哈一笑,执起两人手,共入城楼内。李世民眺望远方说道:“药师兄,我到你住室访你不见,只好顺着马蹄印儿跟踪到此。我若有计,还巴巴儿找你呀?说吧,继续你的话题。”
李靖这些天与李世民讨论兵法,谈话中益发感到不可轻觑了面前这位年轻主人。以往他从别人言谈中感觉李世民英武有才,现在才知道他聪明过人,眼界既高又奇,绝非平庸之辈。李靖素来在兵法上傲视天下,然与李世民谈论,觉得他进步神速。隋唐两朝众多谋士武将,没有一人可以和李世民相比。久而久之,李靖收拾起教授之心,多了一份畏惧之感。他告诫自己今后与李世民谈话要把握火候,既能陈述己见,又不能锋棱尽出。
看到李世民诚挚询问,李靖接答道:“如此,我就抛砖引玉了。现在郝瑗退兵有两种选择。一种是屯兵高墌城,威慑飞云谷;另一种是大队人马退回泾州,留部分人镇守高墌。依我估计,后一种的可能性比较大。连日来,薛家骑粮草不继,人马冻毙,亟需休整。高墌挡关飞云谷,更兼连天飞雪,天寒地冻,郝瑗认定我们不会轻出,他很可能会选择此种方式。现在我们就等哨探来报,不管他们扎营何处,我意派兵向前,趁他们立脚未稳和麻痹大意之际,将我们的立脚点挪出飞云谷去。”
李世民边听边沉思,来回在房里踱步,脸上显出与他年龄不相称的冷静。
史大柰一直临窗观察城下,这时轻声说道:“来了。”李世民和李靖急忙过来观看,只见漫天的雪幕下,影影绰绰有三个小黑点在晃动。
三乘马很快到了城门下,一名别将下楼将他们放入并带到楼上。三人见到李世民站在面前,伏地叩道:“禀元帅,我们报信来迟,请恕罪。”
李世民扶起三人,温言道:“都起来吧,瞧你们满头大汗,这一趟差肯定吃了不少苦头。”
三人站起身来,为首一人言道:“元帅、史将军,我们奉令连夜打探敌情,至亭口时,亭口已是一座空城。到了飞云谷,里面冰冻路滑,马匹无法行走,我们只好下马,一人看着马匹,二人徒步向前,夜半时出了飞云谷。到了高墌城下,我们悄悄翻入城墙,仔细观察,见留守高墌之人,在二千至三千之间,其余人马不见踪影,想是向西退去了。”
李靖问道:“你们曾经翻过城墙,这城墙高度如何?还算坚固吗?”
对方答道:“城墙并不算高,皆用土坯垒成,看样子年久失修,有几处地方还留有大豁口。”
李世民听李靖问高墌城墙,心里一动,他明白李靖这会儿在想什么问题。他向三人挥挥手:“好,有劳你们了,下去歇着吧。史将军,他们冻了一夜,你就破破例,赏他们一碗酒喝,让他们暖和暖和身子,好好睡上一觉。”
史大柰将三人带出门外,屋内仅剩下李世民和李靖两人。李世民言道:“药师兄,果然被你言中。下步棋如何走?愿闻其详。”
李靖拱手道:“就请元帅下令,李靖愿为前驱拿下高墌。”
李世民一笑,说道:“如此,就偏劳药师兄,我让史大柰和长孙无忌助你,你们带领一万马军,一鼓作气连夜拿下高墌,如何?”
李靖答道:“李靖谨听帅令,事不宜迟,我们午后就出发。”
李世民道:“好,我再让豳州刺史抓紧赶制一万张白布单,让全军都披上,以混淆高墌守军的视线。待你拿下高墌,我即统军以为后援,届时我多带木板等物,好及时加固高墌城墙,不能让郝瑗从容反攻。”
午时过后,李靖、长孙无忌、史大柰率领一万马军出征。其时大雪并未减小,李世民将他们送出城外,执手相别,目送他们消失在茫茫雪幕中。
刘文静、侯君集、段志玄等人正在城里准备后续兵马,李世民一时不想回城,就带领房玄龄、杜如晦在雪中漫步。雪花飘到脸上化作清水,在冷风中显得冰凉,周围寂静非常,让人引出无数遐想。李世民对房玄龄道:“玄龄,可惜于、颜先生他们不在这里,否则大战在即,雪中漫步,赏雪吟诗,别有一番滋味啊。”
房玄龄道:“元帅暂存此心意,待荡平天下,方圆莫非王土,再领他们饮马西北边陲,赋诗长城塞外,岂不快哉!”
李世民俯身折下一截带雪的枯枝,见上面包裹着一层亮晶晶的冻冰,感叹道:“打仗何尝不是吟诗?两者都要讲究起、承、转、合,现在李药师领兵出谷,可谓我们此次西讨之役的‘转’。对了,玄龄、如晦,你们认为此人到底如何?”
房玄龄道:“朝野之人推崇李靖至极,李靖现在最缺少的就是实际战功。这些天他常与元帅一起切磋兵法,到底如何,想元帅心中已有定论。”
杜如晦缓缓言道:“我观此人兵法谋略、临机善断皆属上乘,其志不小,须有人常制之。放眼天下,唯元帅有这个能力。”
李世民道:“古往今来有成就之人,须有海纳百川的气度。这李靖不失为英雄,你们也是英雄,时势造英雄啊。总之要想光大大唐基业,离开了你们不成,世民言意诚恳,希望不负了皇上圣恩才好。”
两人点点头并不言语。
飞云谷里已经积雪没膝。黄昏时分,李靖带领一万马军到达谷前,命一律下马。放眼谷内,大雪连绵依旧,能见度极差。李靖下令就地埋锅做饭。大家饱餐一顿之后,飞快集合,人人披上白布单子,十人一排,彼此手握住手,并排向谷内行进。
高墌城迎谷而建,城墙连接山势,人马若想向西行走,必须经过那扇阔大的城门进入城内,走出西门即是一望无际的草原。夏秋之际天降连绵阴雨,草地低洼处常常积上一片片的浅水,当地人称这片草地为浅水原。
郝瑗退兵之时,嘱高墌守将不可懈怠,密切注视唐军动静。守将诺诺答应,私下却怪他多虑,心想大雪封道,谷内难以行走,谅唐军也不会插上翅膀飞过来。他算定唐军不会行动,仅安排了值更人员,其他人等都缩入民房内取暖休息。也难怪,他们在亭口挨冻受饥多时,眼瞅着大队人马退回泾州,留下自己孤零零值守,心里总有那么一点怨气和懈怠。
值更人员并不十分上心,前夜还罢了,巡城者还能沿着城墙来回巡查。到了后半夜,周围万籁俱寂,寒冷透骨便自觉减少了巡查次数,更多时间缩在城楼内向火取暖。
午夜过后,唐军身着白布单漫野而至。李靖带着史大柰、长孙无忌伏在雪中向着城楼凝神观察,只见雪光下城墙上杳无一人,城楼内倒是人影幢幢。李靖低声下令:“史将军领五百人沿着城墙向左,无忌也领五百人向右,你们想法攀上城墙,合力打开城门,我在这里带领大队策应。”
事情出奇得顺利,城门在沉闷的“吱呀”声中洞开时,守军还没有任何反应。李靖一挥手,九千唐军鱼贯而入。李靖领军登上城楼,长孙无忌带领一队人马奔袭西门,其余人员按照李靖分派去占领四周城墙。
不到半个时辰,长孙无忌就占领了西门。他令人在西城楼上点起了熊熊大火,李靖见状,也令人在东门点起火来,这是两人约定好的信号。两堆火东西相映,夜空里顿时泛出光芒。火光里,可以看到雪下得依然很紧。很快,周围城墙上的兵士也点燃了手中的火把,整个高墌城被围在一个巨大的火圈之中。
高墌守将在睡梦中被叫醒,他忙不迭地集合队伍奔向东门。只见李靖在火光中仗剑而立,迎面喝道:“来人莫非守将?我是大唐李靖,现率两万兵马将你围得如铁桶一般。望你赶快号令手下放下武器,举手投降,否则待天一放亮,我即下令屠城。”
守将眼观李靖,知道他所言非虚,思索半天,长叹一声将手中的砍刀抛在雪地上。从人见状,也都忙不迭地扔掉手中的武器。
李世民赶到高墌城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下午了。见到李靖,他执手说道:“药师兄,你用兵如神,不费吹灰之力就将高墌纳入囊中。我在豳州,为你担足了心呢。”
李靖爽朗一笑,说道:“李靖不敢贪为己功,一切都在元帅的帷幄之中,我李靖只是一名马前卒罢了。”
身后的房玄龄和杜如晦,看到他们两人在这里互相谦虚,对视一笑。
刘文静、侯君集、段志玄指挥兵士固垒城墙。辎重也源源不断运到高墌。
李世民眼观浅水原,喃喃道:“我们不能不深谋远虑啊,恶仗还在后头。药师兄,你说,薛仁杲若知道我们得了高墌,他会作何感想呢?”
高墌城的薛家骑没有一兵一卒逃出,加上大风大雪又肆虐了三天,道路难行讯息不通,待薛仁杲得知高墌陷落的消息,已经是第四天的午后了。
薛仁杲得知高墌失守,暴跳如雷,大骂郝瑗、宗罗睺:“你们不向朕请旨,就擅自撤兵,谁给了你们权力?现在又把高墌天险丢掉,你们项上有几颗脑袋让朕来砍?姑念你们是先帝老臣,权寄下你们的人头,限十天之内给朕夺回高墌。”
郝瑗道:“皇上,前次退兵的原因,关键在于粮草不继。此次进兵,还望皇上保证后续粮草才好。”
薛仁杲道:“朕这里没有大粮仓,你们又不是不知道陇西粮草需要关中的接济,现在唐军断我粮道,此正是我们迫切进兵的原因。你们要速战速决,以战养战。你们手中的刀枪不是吹火筒,粮草不够,难道不会向周围百姓征用吗?朕现在性子还好,别惹得朕急起来,那时就不需要你们,朕要亲征了,你们以为朕不会打仗吗?”
郝瑗不再说什么,遇到这样一个暴虐小子,没有什么道理可讲。临行,他忍不住说道:“皇上,还望宽限时日。方今道路被大雪覆盖,人马难行,且浅水原一带无险可据,高墌易守难攻,要把唐军引出城外决战才是上策。时间太短,恐难以引敌。”
薛仁杲道:“你们一心想引他们出来,就不会去攻城吗?那李世民又不是三头六臂,他为什么能够拿下高墌?好吧,朕再多给五天时间,十五天,够了吧?”
郝瑗出门后仰天叹道:“天不与大秦好运,奈何?罗睺,我们勉力攻伐,不成就此退回西去!”他内心对薛仁杲极度灰心,但想到随薛举创下的基业,就此拱手让与李渊,心里实在不甘。
大雪连续下了七日方停,陇西的山山水水都被厚雪覆盖。太阳出来,积雪开始融化,然官道被行人及车轮碾压,路面上结成了一层难以融化的黑色坚雪。薛家骑沿着官道在浅水原西侧构筑营盘,派出五千人马通过浅水原抵高墌城下,故伎重演,仍旧辱骂不止想引唐军出城。谁知唐军高踞城墙上冷眼看着他们,仍旧不理不睬。
郝瑗一边让人到城下叫战,一边将大队人马隐藏在浅水原的一隅,盼望唐军出城追击时,突然击之。然而一连十二天过去了,大地上积雪已经融尽,唐军仍稳坐钓鱼台,毫无动静。
转眼十五天的时限已到,郝瑗不敢到泾州面见薛仁杲,具表派人送到泾州乞请薛仁杲宽限时日。不知是受高人指点,还是薛仁杲良心发现,他明白现在最需要倚重的就是郝瑗和宗罗睺两人,接表后并未厉言申斥,而是温言抚慰,同意延期。只是说粮草接济真的很困难,时间越长越不利,唯盼郝、宗二人奋勇杀敌,速战速决。
郝瑗在阵前也上了火,回思与李世民接手数阵,除了飞云谷一仗外,其他方面都落了下风。现在唐军固守高墌按兵不动,任自己百般凌辱也不出城,郝瑗再也无招可使。他也曾想绕道向北,从后面抄袭李世民,然粮草不继,绕道远征也势必疲惫不堪,到时候也许连接战的力气都没有。他真是百般无奈。
又过了五日,高墌城还是没有任何动静。郝瑗按捺不住,带领宗罗睺返回泾州,求见薛仁杲。
薛仁杲虽号称大秦皇帝,然而陇西地蔽,城池简陋,远没有长安繁华物茂。薛仁杲没有条件像李渊那样阔绰,原来的州府权充了他的行宫,也没有严格的上朝制度。他整天出外游猎,晚上回来就搂着掳来的女人寻欢作乐。大臣要见他需要临时奏闻,见与不见全凭他当时的心情。这日郝瑗来见,他正在堂上欣赏龟兹乐舞,他知道郝瑗没有什么要事不会轻易离开前线,遂老大不情愿地挥手让舞者退下。
郝瑗入门奏道:“罪臣郝瑗连日进攻不利,特来领罪。臣另有一计欲奏闻皇上,事关我国存亡,不知当奏不当奏?”
薛仁杲道:“罢了,郝卿,朕知道你的难处。李世民想与我们耗下去,陇西距离长安甚远,时间长了我看他也会失去耐心。你想奏什么?尽管说。”
郝瑗道:“皇上,臣观唐军动作用心险恶,他们深知我军粮草短缺,以逸待劳。臣献上一计:我军主动后撤,一直退到金城,并迁尽附近百姓,将此百里以内变成无人区。现在长安周围北有刘武周,东有王世充、窦建德,南有朱粲、萧铣,都需李渊用兵。我军压力一小,李渊必会抽调李世民回师长安。我们趁此间隙,全力对付李轨,彻底扫平西域,安定陇西。那时再图东进,已无后顾之忧,胜算多矣。”
薛仁杲乜斜着双眼道:“依郝卿之言,我们置李世民于不顾放弃泾州?”
郝瑗道:“对,此为权宜之计,意在长远,待安定陇西之后,再与李唐一争高低。”
薛仁杲大为光火:“郝卿,朕忍无可忍了!你现在连一个小小的高墌都拿不下来,还谈什么安定陇西?薛家骑威震陇西,若大步后退颜面何在?朕还有什么面目号令群臣?你不要再有什么托词了,再给你十天时间,若再拿不下高墌,朕就御驾亲征,你就回来休息吧。”说完,薛仁杲目露凶光。
宗罗睺见状,急忙用脚尖碰了碰郝瑗,制止他再说下去。两人怏怏返回阵前。
还在豳州的时候,李靖就开始思索如何对付薛家骑。若以马队对马队,无论是战阵的默契配合还是骑手的刀法娴熟上唐军都落在下风。李靖朝思暮想,那日突然从步卒对练枪戈缠绕时受到启发。他想在枪尖下面,依戈的形状连体铸成带刃的钩子,再将枪柄加长。这样,步卒手持此种兵器,既可迎刺马上骑手,又可下钩马蹄。李靖令匠人打造数把,自己潜心研究枪、戈的用法,费尽心力创出十式新兵器招数,并挑选十人亲自指导训练。那天,李靖请来李世民等人在校场上观摩,只见那新训十人身披重甲,特制的头盔将整个头部蒙得严严实实,仅露出一双眼睛。他们并排站立,手持这把似枪似戈的兵器目视前方。这时,十匹马在骑手的驾驭下飞驰奔来,随着一声低沉的号令,那十人同时伏低身子,只见枪戈闪处,奔来的马匹扑通倒地,上面的骑手也腾跃跌倒。李靖向大家讲解:“我军步卒强,马军弱,以此种兵器装备步卒,对付薛家骑肯定能够收到奇效。”
李世民大喜,击掌赞赏:“好哇,药师兄,你略加改造,就从这枪戈之中悟出了一件对付马军的厉害兵器。现在对付薛家骑有用,将来战事中还能大展身手呢!这兵器系你所选,你就给它取个名吧!”
李靖道:“元帅,我观此物上有枪尖,下似镰刀,就称之为钩镰枪吧。”
李世民道:“好,就名之为钩镰枪。我马上具表给父皇,请长安多调精铁和匠人来此。对付薛家骑,至少要有万余钩镰兵。药师兄,从现在开始,既要造枪,又要教授兵士枪法,时间确实紧了些,能成吗?”
李靖微笑点头。不数日,豳州城内炉火熊熊,后来高墌城内也遍地支上炉火,锻打声铿锵驳杂,经夜不停。校场上,手持钩镰枪的兵士依口令直刺斜钩,一派热气腾腾的景象。
李世民虽然按兵不动,然探子却如流水般派了出去。这些探子多是世居陇西之人,他们熟谙地理,或近窥薛家骑兵营,或远适泾州查探薛仁杲的动静。李世民虽远在高墌小城,却对敌方情况了如指掌。
接连几天,李世民亲自到西门城楼上察看薛家骑的活动规律。近一个月来,前来索战的薛家骑知道挑逗全无用处,每天只应景般叫骂一阵就返回营盘。以往他们叫骂的时间要持续到午时之后,最近几日明显缩短,每次仅在城下呆上一个多时辰,嗓门也没有以前那样高亢。综合所有情报,李世民和李靖断定薛家骑处于一种进退两难的尴尬境地,这边唐军不与他们接战,那边粮草短少只好减少供应量,人员和马匹每天只能混个半饥半饱,士气明显低落。不数日,薛家骑部将梁胡朗、翟长孙相继带领部分人投降唐军。李世民与他们倾心深谈,详细询问兵力配置和战将情况,更加明白了薛家骑的底细。
武德元年十一月二十七日,李世民召集阵前军机会议,下令全力向薛家骑进攻。
寅时,高墌西门大开,段志玄率领一万新练成的钩镰枪军向西开拔,李世民命令他们在薛家骑前来索战的路上埋伏,一等薛家骑进入伏击圈,就围而歼之。
卯时,段志玄带领的一万人进入指定位置,浅水原大多地势平阔,唯有此处岭多起伏。岭凹处,就是埋伏的理想地点。段志玄将兵士分成了三拨,他带领两千人埋伏在中间低凹处,左边四千尺,右边五千尺分别埋伏四千人。待他分派完毕,已是晨光初露时刻。
高原的早晨,寒气逼人,士兵们刚才行路时并不觉得冷,待他们蹲在地上,不大一会儿就都感到寒冷彻骨。半个时辰不到,许多人的手脚都冻僵了。段志玄遥望东方,只见太阳刚刚露出半拉脸,依薛家骑的活动规律,他们约在辰时经过这里。段志玄心里道,不能让兵士们蹲伏挨冻,否则待薛家骑出现,自己的战斗力就要减弱。想到这里,段志玄派人到高处瞭望,一等薛家骑出现在视线内及时通报。这一段时间里,允许军士就地活动取暖,嚼食干粮。
时间在焦急的等待中一点点逝去,太阳已经升起三丈余高。高原的太阳是强烈的,尽管是冬日,它也很快驱散了凝重的寒冷,散开了笼罩在高原上的那层薄薄的轻雾。浅水原向无人烟,近年这里又征战不已,商旅阻绝,冬天里也没了鸟儿的鸣唱,眼前是死一般的寂静。
马蹄声打破了这片静谧。瞭望者急忙向段志玄禀报,队伍很快做好了战斗准备。众人藏在坡后,用心倾听那由远而近的马蹄声。如一阵风般,薛家骑转眼就到了眼前。段志玄此时在高处观察薛家骑行进的情形,待其首骑即将上坡的时候,他将手一挥,大声喊道:“现身。”身后三人同时点燃了号炮。
两千步卒同时跃上坡顶,他们身披重甲,手执钩镰枪指向来人。薛家骑见状,领头的统军急忙勒马观察,他看到唐军终于出来了,且人数并不很多,不禁大喜,令人将消息速报给郝瑗。从骑中立即升起了一枚特殊的号炮:这枚号炮先是在空中拖着一条浓浓的黑烟尾巴,到了离地五百尺的地方间隔两声爆炸。过了一会儿,五里外一枚同样的号炮升空爆炸。这是郝瑗设计的传讯方法,每隔五里设一站接力传讯。
薛家骑统军看到讯息已经传了出去,眼光狠狠地射向前方的唐军。这两月来一直是他负责带人前来索战,对方不理不睬,早让他憋了一肚子气。眼前的唐军人数不多,约有两千人。自己带领的五千铁骑满可以表演一场猫捉老鼠的游戏,这场战斗必立首功。想到这里,他将马刀一挥,嘴里大声吆喝:“冲啊!”一马当先冲在最前面。对面的持枪者并不迎刺,而是伏低身体,用重甲作掩护拿枪狠命向马蹄一钩,只听“扑通”一声,马失前蹄倒下身去,统军自己也颠到地上。慌乱中眼见那柄奇怪的枪又向自己刺来,统军还算机灵,就地一滚躲开这致命一击。待他滚到坡下,狼狈起身观看阵势,只见自己的第一波攻击已被打得七零八落。
他连滚带爬奔回自己的队伍,惊魂未定地上马观察交战情况,狠狠骂道:“什么玩意儿?左右,传我号令,大家一齐冲锋,他们就这点儿人毛,我们一齐冲上去,看他们如何来得及钩我们的马蹄。”说完,马刀一挥,指挥手下向正面猛攻。唐军果然挡不住潮水般的进攻,很快,阵线被撕开了一个口子。
段志玄见状,命令再放号炮。炮声中,两队伏军一齐在隐藏处现身,从左右杀过来。这位统军见状,大惊失色,急令所有兵马从撕开的口子中通过,到唐军的东面集结,等待援军。算着时间,宗罗睺应该现身了。
众人在杀伐中听不见马蹄声,等宗罗睺带领的三万薛家骑到了近处,只听到马蹄声如一阵风雷滚地而来。宗罗睺眼见索战部队已经退向东面,唐军夹在中间,令从骑散开,呈扇形包抄过去。东面的统军看到援军已经来到,精神大振,也约束余部向西压迫过去。
段志玄眼见众军士皆面露惊惧之色,大声喝道:“大家莫慌,元帅令我等前来引敌,必有妙计收拾薛家骑。各位听令了,就地散开形成三道防御圈,外层用钩镰枪防御,专钩来犯马蹄,中层和内层用弓箭却敌。”各队统军听言,急忙收拢各自队伍,由于平时训练有素,三道防御圈迅速形成。
西来的薛家骑没有领教过钩镰枪的厉害,纵马一窝蜂地冲过来,前排的立刻人仰马翻。宗罗睺立在后面的坡顶上看到如此阵势,一时也闹不清是什么原因。他下令暂停进攻,重新布置了进攻方式,令骑手下马拿出弓箭向唐军防御圈射过去。霎时,箭矢如雨般泼了过去。那边唐军早有准备,他们拿出盾牌竖起来,阵前形成一道盾牌墙,试图将箭雨挡在墙外。然毕竟挡不干净,薛家骑居高临下,箭羽多从高处进入唐军阵中,不时有中箭之人发出哀号声。段志玄一边组织盾牌阻敌,一面令圈内弓箭手射箭,以牙还牙地用箭雨阻挡薛家骑,争取不让他们再靠近。
两军相持了大半个时辰,宗罗睺在那里暗自得意,心想唐军的箭总有用尽的时候,届时再以全军冲击挤压过去,必能将他们一鼓而擒。这时,郝瑗带了数十骑来到战场,郝瑗的身后,三万步卒正在快速赶来。宗罗睺简单向郝瑗报告了眼前战况,郝瑗皱起眉头思索半天,他既像询问宗罗睺又若自言自语道:“他们在这里苦苦撑持,定有所恃。唔,他们显然在等待援军。”
郝瑗的手中一年四季都离不开那柄羽扇,只见他将羽扇一合,右手在空中划了一条弧线,下定了决心:“罗睺,他们在等待援军!让射箭的骑手都退下,统统上马,由一万步卒接替进攻。你带领骑兵和二万步卒绕过去,在他们援军的来路上设伏,打他们个冷不防。”
宗罗睺明白了郝瑗的意思,急忙向前方正在进攻的马队下令退后,很快,秦军后续上来的一万步卒接手了进攻阵地。这些步卒一部分人继续放箭,一部分人手持盾牌向段志玄的防御圈挤压过去。半个时辰不到,秦军的包围圈向内压缩了三百尺。
段志玄带领的队伍有两个作用,其一是作为诱兵之饵,其次用钩镰枪小试牛刀,争取歼灭薛家骑的有生力量,给他们一个下马威,打击对方的士气。现在这两个目的都已经达到,剩下的就是坚持下去等待援兵。没想到郝瑗阵前识破了唐军的计谋。段志玄带来的一万兵士已经损失掉三千人,箭羽也快用光,若被数倍于自己的秦军攻破防御圈贴身肉搏,自己必败无疑。他看到郝瑗换上步卒围困自己,而大队马队则有向东面开进的意图,心内如火焚烧,援军如果还不能赶到,自己这帮人就要变成郝瑗的刀下之鬼了。正当宗罗睺整军欲向东面开进的当儿,忽见东面尘土飞扬,马蹄声与马嘶声混杂在一起,旌旗闪处,依稀可以看到打头的红旗上书有“骠骑将军史”的字样,自是史大柰领兵到了。
史大柰突然出现,事先绝无端倪,想是他们早已潜行至近旁,算准时辰才猛然出击。他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杀将过来,使从东面围攻段志玄的秦军乱了阵脚,秦军无招架之力,只好一哄而散,动作慢些的则被飞驰过来的骑手斩下了首级。
段志玄见状大喜,下令让防御圈缓缓向东移动,试图和史大柰会合。
宗罗睺不容段志玄的图谋得逞,他一声唿哨,一万薛家骑瞬间起动,马刀如林,径直向段志玄和史大柰两军的结合部冲杀过去。转眼间,史大柰的前锋马骑就被冲散,阻断了段志玄和史大柰会合的企图。
那边,郝瑗的羽扇又一次张开,指点五千步卒加入到进攻段志玄的队伍中。郝瑗感到自己的安排还是慢了一步,他只好重新调整部署,企图暂时挡住史大柰的攻势,加快进攻段志玄的速度,以快速聚歼西面的七千唐军步卒。然后再腾出手来,全力对付史大柰。
史大柰带来马队二万,上面还搭载有长孙无忌率领的一万钩镰枪军。这些步卒在抵近战场八百尺处已经下马,他们略作整队后,就排成两个方阵向秦军逼过来。从双方的总兵力看,秦军拥有马军三万五千,步卒三万;唐军有马军二万,钩镰军不足二万。若是硬拼,于唐军显然不利。
两军又相持了一会儿,各自的胜机可以略微看出来。唐军竭力想将东西两部分军马会合在一起,这样力量可以大大增强,若取守势与秦军相持等待援军,不失为稳妥之计。然从双方的对阵形势看,郝瑗的如意算盘正在实现,西边双方的步卒已经开始贴身肉搏,段志玄的兵员在逐步折损,如此发展下去,估计郝瑗的打算会率先实现。
史大柰眼见己方马骑不利,下令用弓箭射住阵脚。他和长孙无忌简单商量了几句,唐军阵势马上发生了变化。马骑为钩镰枪军让出道路,这些钩镰枪军南北散开成一纵队,身披重甲,手执盾牌和钩镰枪向横在他们与段志玄之间的薛家骑压过去。
这批薛家骑约一万人,已经吃过了钩镰枪的苦头,眼见这一长溜儿只露出眼睛的怪物追过来,慌了手脚,阵脚顿时大乱。未等宗罗睺下令,已一窝蜂退却而去,让出了段志玄和史大柰的结合部。
长孙无忌看到薛家骑退开,对史大柰道:“李药师真是神人啊,一杆小小的钩镰枪,就让纵横陇西的薛家骑闻风丧胆。”
史大柰凝眉道:“长孙郎中,恶仗还在后头呢。我看秦兵数量多于我们,我们还是赶快把段将军接应出来,想法构筑阵地与之相持,等待元帅到来吧。”
宗罗睺看到前方马骑退却,不禁大怒,拍马上去挥剑斩了两名跑在最前面的骑手,大喝道:“谁敢再退,格杀勿论。”身后一队头缠红布的彪形大汉拦住后退的马骑,刀光闪处,数名骑手的头颅落地。
如此一阻,薛家骑后退的趋势被遏制住了。这时,一身白衣的郝瑗冲了过来,对宗罗睺道:“罗睺,你让马骑以弓箭射住阵脚。我观察过了,李世民搞的这柄奇形枪不足畏,让我们的步卒对付他们。一俟他们的步卒阵列被撕破,你就带领马骑冲过去杀散他们,然后直取高墌。李世民这次精锐全出,高墌定是空虚得很了。”
宗罗睺大声答应:“知道了,郝帅,交给我吧。”
秦军变换了阵势,三万步卒列成纵队一层层向唐军逼过去,喊杀声、枪戟碰撞声混杂一片。秦军占了人数众多的优势,渐渐地,长孙无忌带领的一万钩镰枪军抵挡不住,又和段志玄的兵圈拉开了距离。宗罗睺见状,马刀一挥,一旁严阵以待的薛家骑放开马蹄冲将过来,他们越过自己的步卒队伍,向已呈败状的钩镰枪军砍杀过去。长孙无忌竭力想把阵势组织起来,无奈队伍已散无法传令。只见薛家骑马刀闪处,哀号阵阵。长孙无忌回首向史大柰喝道:“史将军,混战局面已成,你们赶快冲杀过来啊。”
史大柰在那里紧张地判断大势,段志玄那里一直被秦军围困,长孙无忌的队伍已散,自己就是冲杀过去,面对骁勇的薛家骑,绝无致胜机会。眼前已成混战局面,若让段志玄、长孙无忌在那里苦苦支撑,断不能持久,唯有自己冲杀进去,也许能够延长一些时间。想到这里,他拍马冲上去,身旁的两万马骑也猛然发动。浅水原里,唐、秦两军一派混战。
李世民让刘文静、房玄龄、杜如晦带领一千兵士留守高墌,自己带领所有人马出城,他们先是向北,再向西行军,这会儿已经到达浅水原两军交战处的正北面。侯君集指挥四万步卒,纵向列成方队悄悄向交战处移动。
李世民和李靖两人纵马奔上一处高坡。“玉极骝”和“白蹄乌”一直比槽而食,它们一样神骏,两马的出蹄节奏非常一致,几乎同时到达坡顶。眼望两军交战处,李世民含笑说道:“药师兄,此战我方稳操胜券,薛仁杲指日可擒。”李靖微笑点头。这些天他掌控情报,探子如流水般往来穿梭,可以时刻了解到敌我态势的细微之处。眼前的交战情况他也了如指掌。现在双方的混战局面已成,虽然己方略处下风,但等侯君集现身阵前给秦军雷霆一击,秦军必败无疑。
侯君集的四万人渐渐抵近交战处,他们擂响钲鼓,大张旗帜。正在战斗的秦军抬眼一看,只见北面又攻来黑压压的唐军,其势凶猛。
李世民看到侯君集的队伍已经加入战斗,他仰天长啸一声,对李靖道:“药师兄,你且在这里守着,我先带领这帮马军前去冲杀一阵。”
后面的坡下,整齐立着张万岁带领的三千马军,这三千匹马正是他从河西带过来的,这一段时间他亲自调教,马阵进退自如,骑手刀法炉火纯青。此次出征,李世民嘱咐张万岁领此三千马军紧随自己身后,说要和薛家骑比试一番。上次马军在飞云谷不敌薛家骑,李世民一直耿耿于怀。
李世民将一面红旗交给张万岁,向坡下三千马军大声喝道:“大家听令了,你们到了阵中要紧随这面红旗,旗到何处你们的马蹄就要跟到何处,不管步卒,只砍马军。走,随本帅出发。”他别转马头,手持那把青偃大砍刀向交战处奔去,张万岁手擎红旗紧随身后,三千马军像一阵轻风,瞬息间就飘到了阵前。
战斗从平明开始,直杀到太阳偏西。夕阳残照下,枯草萋萋的浅水原上战斗仍酣,地上躺满了双方战死的将士和马匹。现在,秦军已经被唐军分割成一小块一小块的。李世民催动“白蹄乌”专捡秦军的马队冲杀。红旗到处,三千马军紧密成团,如旋风一般忽东,忽西;马刀闪处,鲜血迸溅如雨。李世民那件白色战袍在阵中格外抢眼,他一把大砍刀使得如泼风一般,胸前和衣襟上溅满了鲜血。
郝瑗远远立在战场的西首,当他看到侯君集的队伍出现时,明白今天败局已定。想要撤兵收拢队伍,然苦于双方混战一起无法传令。宗罗睺在阵中杀得眼都红了,他领着五千薛家骑专往唐军兵马最厚处冲杀,妄想杀开缺口。无奈唐军太多了,刚刚冲开一个口子,后续兵马就像水淹草地一般,一层层地漫过来,很快便弥合了缺口。郝瑗见状长叹一声,吩咐身旁护卫的兵士:“你们设法入阵告诉宗将军,让他不要恋战,设法突围,最好四散逸去,不让唐军发觉我们的意图,大家想法到泾州城内聚齐。”
这些兵士拼死进入阵中,宗罗睺接令后,将身边的薛家骑分成十骑为一小队,让他们到被围困的秦军中传令。
李世民在冲杀过程中眼观六路,看到秦军从各个小圈中冲杀出来,星散逃走,知道现在大局已定。他招呼李靖:“药师兄,天色将黑,急切中难将秦军彻底剿灭。现在他们已经开始逃散,不能让他们再聚合起来,我现在奔袭泾州切断他们的后路。你在这里,帮我掌握战场,待战事一结束,立刻带领大军向泾州压过去。”
李靖道:“好,元帅,一鼓作气,可获大胜。”
同样杀得一身血污的长孙无忌听说李世民要带不足三千骑奔袭泾州,忧心道:“元帅,秦军已败,不如我们明日休整后再攻泾州。你带这么一点儿人马,又是经历恶战人困马乏之师,还要夜行二百里路,能行吗?”
李世民道:“这些败军若退回泾州聚合起来,经郝瑗、宗罗睺的整顿,终是我们的后顾之忧。我一鼓作气切断他们退路,不给他们喘息之机,他们又摸不清我们的虚实,岂不是速战速决的良机?”
李靖道:“元帅,你放心出发吧,我这里争取早点结束。你早一点到达泾州,长孙顺德和刘弘基的安全就多了一分。”
李世民听罢,带领张万岁向西面奔去。二千余骑随红旗腾尘而去。
郝瑗和宗罗睺半夜之后方才收拢六千余骑,战斗了一天,他们水米未进,人困马乏。这一会儿,四周黑漆漆的,气温在夜色的包裹下逐渐下降,他们都渴望能有火取暖和吃上食物。
郝瑗一身白衣污秽不堪,手中的羽扇也没了影儿。宗罗睺六神无主,眼瞅着郝瑗拿主意。郝瑗道:“罗睺,现在四周敌情不明,天一亮,唐军肯定要向泾州进发。我们只有打起精神,速返泾州合兵一处,方能阻挡唐军的攻势。”宗罗睺听后,觉得目前别无良策。两人摸着黑带领残兵,跌跌撞撞向泾州奔去。
李靖眼见秦军基本丧失抵抗力,就令段志玄带领一万人马打扫战场,押解俘虏。其他人就地埋锅做饭,饱餐以后开始整军向泾州进发。李靖和史大柰带领马队在前,步卒在后。长孙无忌想到李世民深入敌后,心里实在焦急,就让侯君集带领步卒在后行走,自己骑马随马队行进。
李世民和张万岁率领二千余骑,一夜急速行军,平明时分赶到了泾州城下。他令二千骑在各个城门处集队把守,自己领着五百骑来到东门下,令守城者传话给薛仁杲,让他出来答话。
薛仁杲昨晚大醉一场,这会儿还在梦中。泾州守城都尉感到事态紧急,不顾宫人阻挡闯宫报告。薛仁杲一听秦王李世民已经兵临城下,大惊失色,一迭声地问道:“胡说,怎么可能?别是你们看花了眼,是郝卿他们吧?好,朕到城楼上看看,要是你们弄错了,朕砍你们的头!”说罢,他衣衫不整,匆匆跑往城头,定睛一看,城下站立的果然是唐军兵马。
李世民眼见一堆人登上城头向下张望,一人衣衫不整站在罗盖之下,知道薛仁杲到了。他仰头问道:“来者莫非薛仁杲吗?我是秦王李世民。”
薛仁杲语无伦次:“李世民?朕……你,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想找死吗?”
李世民哈哈大笑:“薛仁杲,现在太阳很大很圆,你还在这里说梦话不成?告诉你,郝瑗已经被我杀败,薛家骑这个名号从此在陇西算是没有了。我的十五万雄兵正源源不断压向泾州城,你现在剩下的仅有开城投降一条路。我给你一天的时间让你考虑,到了傍晚若还执迷不悟,不出半个时辰,泾州就会被夷为平地!”
薛仁杲镇定下来,冷笑道:“哼,李世民,凭你的这点人马,还大言不惭让我投降?做你的白日梦吧!别忘了,你的妻叔和好朋友还在我的手上呢!”
李世民道:“废话少说。我知道你城里兵马不足一万,还都是些老弱病残。你的心思,不过想等郝瑗来救你。那你就慢慢等着吧。我已经在陇西等了两个多月,还在乎这么一天吗?你别想拿人质来要挟我,没有一点用处。我正告你,他们两人若少了一根毫毛,你会死得很惨。投降是你的唯一出路,你若投降,我保证你薛家延续香火。”李世民说完,不待薛仁杲回话,别转马头带领五百马军向来路走去。他与薛仁杲搭过话,还要设法堵绝薛家骑的败兵退路。
郝瑗远远望见泾州城,身后众人觉得马上有吃的东西,顿时雀跃起来,人人精神大振。这时,一彪马军斜刺里冲出来拦住他们的去路,领头一人素袍素甲,手执青偃大砍刀。郝瑗识得他是秦王李世民。郝瑗和宗罗睺做梦都没有想到李世民会在这里出现,眼见他所率的唐军虽也有疲惫之色,然人吃饱饭马进草料,精神旺盛。自己这帮人马已经一天一夜没能进食,都指望进了泾州饱餐一顿,哪儿知道唐军如神兵天降闸断了去路,他们实在没有气力再战。
李世民挥手让从骑原地不动,自己骑着“白蹄乌”缓缓向前靠近,与郝瑗相距仅一百步远。
郝瑗见李世民的从骑仅五百左右,又见李世民如此放心大胆,脸含微笑向自己逼近,料定他有恃无恐。李世民走近问郝瑗道:“我认得你是郝瑗,人说你一年四季羽扇不离手,这会儿你的羽扇怎么不见了?”
郝瑗没想到李世民上来会问这个问题,正想作答,李世民又转问宗罗睺:“宗将军果然带兵有方,一夜之间又收拢来这么多人,动作挺快嘛!”
宗罗睺默然不语,他侧头眼盯着郝瑗听他说话。郝瑗这会儿紧张地思索,他想若只对付眼前的五百骑,是不费吹灰之力的事情,然而这位年轻的秦王还有什么厉害的后招呢?
这当儿,李世民收敛起笑容,厉声道:“你们两人并非蠢笨之人,现在泾州已被我围得如铁桶一般,活捉薛仁杲如探囊取物,你们还想入城与他合兵,那是妄想!我不想再多说什么,你们好好思量吧。若认为我所言非实,我这里只有五百兵马,你们尽可以放马过来将我擒拿。”说完,他一扯缰绳,“白蹄乌”灵巧地转过身去,驮着李世民向回走去。
郝瑗和宗罗睺面面相觑,一时说不出话来,在那里各想各的心事。
忽然,背后马蹄声响,后军疾驶过来一人向宗罗睺报道:“禀将军,后面尘土大起,不知有多少马骑赶来,观其旗帜,依稀是唐军模样。”
两人脸同死灰,郝瑗黯然道:“前有伏兵,后有追军,罗睺,我们没有力量再战,降了吧。唉,皇上和这秦王年龄相仿,为何没有人家这般神威呢?现在大唐气势正旺,今日投降,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呢。”
宗罗睺点点头,两人此时心意相通。他们同时下马,脱冠向西走去。到了李世民马前,两人跪伏马下齐声道:“败军之将特来投降,望秦王恕罪。”李世民见状,急忙滚鞍下马,一边扔掉大砍刀,一边紧行几步一手搀起郝瑗,一手拉起宗罗睺,说道:“两位不必多礼,我们为敌多日互相了解,世民久慕你们的才华,现在来投,是大唐之幸啊!”
东面奔来的果然是李靖、史大柰、长孙无忌所率马军,他们饱食后向西追击,骑手手擎火把照明,速度要比郝瑗他们快得多。
唐军后续部队源源不断而至,将泾州城围得密密匝匝。郝瑗和宗罗睺主动向李世民请战,说这薛仁杲残忍暴虐,内心里其实非常脆弱,经不起太多打击,若两人露面向他喊话,肯定能够收到奇效。李世民点头同意,两人到城下喊话劝薛仁杲投降。他果然承受不了这最后一击,他残存的一丝希望,就是郝瑗和宗罗睺引兵来援,即使丢了泾州,退回金城也可喘息一阵。现在这个希望彻底破灭了。不到傍晚时限,薛仁杲大开城门向李世民投降了。
李世民入城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亲迎长孙顺德和刘弘基。其时两人刚刚从牢狱中放出,他们蓬头垢面、面容消瘦,李世民上前一把抱住两人,流泪道:“让你们久在这里受苦了,前次兵败飞云谷累你们被擒,皆是世民之错,弘基兄、顺德,还望你们原谅我才好。”
刘弘基道:“元帅切莫责己太甚,今天总算西征成功了。”
长孙顺德入狱多日,嗓门依旧洪亮,他大声道:“二郎,我听无忌说了,你为救我们,亲带两千骑孤军来袭,一夜间跑了二百余里。我和弘基即使就此死了,在鬼门关里也感激你呀。”
一旁的李靖、史大柰、段志玄、长孙无忌、侯君集不禁唏嘘动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