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民匆匆赶回唐公府。只见大堂内李渊居中坐在太师椅上,其续弦万夫人坐在身边,两旁分别坐着长兄李建成、姐夫柴绍、四弟李元吉和三个小妹妹,长孙嘉敏身旁站着菁儿。看见李世民走进来,长孙嘉敏急忙站起身来,眼睛里现出喜悦的光芒。李世民用眼神向她打了招呼,步子没停,几步跨到李渊和万夫人面前请安。
李渊原配夫人窦氏已于大业九年在涿郡病逝。两人育有四子一女,长子李建成,次子李世民,三子李玄霸早夭,四子李元吉。李渊续娶万氏,又生有一子三女。
李渊很高兴,说道:“我们全家这次能够全身而聚,大郎和四郎居功至伟。美中不足的是把智云给落下了。大郎,你当初应该多派些人把他找回来才是。唔,还有婉娘、绍儿,婉娘不愿意随你来太原,她到底有什么打算呢?”李智云是万夫人生的儿子,年方十四岁,聪明伶俐,极受李渊的疼爱。李婉娘则是李渊的大女儿,五年前嫁给时任元德太子千牛备身的柴绍为妻。柴绍的家乡在鄂县,距离长安仅有八十里,其家是鄂县的大户,有一处很大的庄园。柴绍的父母已经双亡,家里由李婉娘主持,李婉娘在鄂县家中居住的时候最多。
李建成慌忙伏地,流泪道:“未能找到智云弟,全是儿的不好。当初太原来人传信儿,我感到事情紧迫,就一面打点行装,一面召集家人,其时智云随老师和同学到南山春游去了,实在通知不到。无奈,我只好派一名家人去找他,让他得信后直接奔向太原。总之,是我没有把事情办好。”说完,痛哭出声。李世民听后揣摩,李建成当时肯定慌了手脚,若他当时能够镇静自若,找到智云再走,时间还是充裕的。现在可好,把一个十四岁的小孩儿撇下,李家倾巢而出,地方官员不会没有警觉,智云肯定是凶多吉少。
李渊以手加额道:“大郎,你起来吧,希望智云儿能够遇难呈祥才好。”
柴绍上前拉起李建成,对李渊说道:“岳父大人,婉娘的事情请放心。当初我返鄂县让她一同来太原,婉娘说一起走目标太大,坚持要自己走。婉娘素来刚强,灵敏机智,且武艺出众,我想她自保有余。听她的口气,她还不限于自保呢。”柴绍奔赴太原的路上遇到了李建成带领的家人队伍,他们相遇的当儿,李建成正在犹豫。那些天他惶惶不可终日,总怕被官府逮去,想寻一条小路走,若遇到一处山大王就托庇留身。柴绍听后坚决反对,认为唐公现在尚未起事,所以应从大路走以加快速度。如果投奔山贼,一旦唐公起事,这些鼠目寸光的家伙肯定会把他们送到官府请功邀赏。最后李建成听从了柴绍的意见,加快了行进速度,安然抵达太原。事后,柴绍把这件事情与他丢弃智云的事儿连在一起想,认定李建成当时慌张夺门而出,并没有去找寻智云。但他只是心里想想,没有向别人露出口风。
大家说了一会儿话就散去了,李世民叫来李安等人,依次带领大家进入各自的房间,并帮助他们安顿好行李。
李世民安顿好众人,又陪万夫人说了一会儿话,再到厨房里吩咐安排晚饭,这才抽出身来回到自己的房间。
长孙嘉敏正和菁儿一起收拾携来的包袱,听到脚步声,长孙嘉敏回头看到李世民走进来,一团红晕涌上脸颊。她缓步迎上前来,仰起清澈的双眸,张开那张樱桃般的小嘴呢喃道:“二郎……”李世民张开双臂,将她揽在怀中,一时无语,只默默地感受她那颤抖的身体。菁儿见状,抿嘴一笑,乖觉地蹑手蹑脚走出门外。
好一阵子,长孙嘉敏才抬起脸,说道:“那天你派人给大哥送信儿,我看他慌慌张张的样子,知道有什么大事发生了,我不敢问,又为你提心吊胆。直到今儿见了你,我才放下心来。”
李世民凝视长孙嘉敏那双细眉下深情的眼睛,眼里忽然有些发酸。那一霎时,他突然知道在这个茫茫世界里除了有疼爱自己的父母外,还有一颗细腻的心在时刻关爱着自己,不论离得有多远,哪怕远在天边。他用手捏了一下长孙嘉敏的玲珑秀鼻,说道:“傻妹妹,从我和无忌一起练兵习武开始,你整天都为我担心,那时你怕我被碰着了,现在你的心思更多。让我说,没有必要,我好得很,知道吗?我昨天还带领两万兵马去追击突厥大军呢。”长孙无忌是长孙嘉敏的哥哥,李世民幼时一直和他一起读书、习武。也就是在那个时候,李世民喜欢上了这个天真无邪、知书达理的小姑娘。到李渊给李世民张罗婚事的时候,长孙嘉敏的父亲长孙晟已经亡故,家道也开始逐渐衰落。李渊想另攀一门高亲。李世民知晓后,在李渊和窦夫人的面前长跪不起,请求家人到长孙家提亲,李渊无奈之下只好同意了。长孙嘉敏嫁过来的时候还不到十六岁,李世民满心喜欢,对她呵护有加,两人相敬如宾。
长孙嘉敏挣脱了李世民的怀抱,嗔道:“听菁儿说她被你欺负了,你给我仔细说说,到底是如何欺负她的。”
李世民一笑:“我怎么欺负你,就怎么欺负她了。怎么?想打抱不平啊,来,干脆让我再欺负你一下。”说完,作势要拉她。
长孙嘉敏急忙拦着他:“瞧你,说着说着就想来真的。你去——一家子都等着你给开饭呢。”说着,她的脸又红了起来,用手扯着李世民道,“等到晚上,你再来说这些疯话好不好?二郎,离别了这么长时间,我天天都在想你呢!”
六月初九,艳阳东起,光照三晋。辰时三刻,晋阳宫周围已经用清水洒遍,一身新衣的兵丁肃立在晨光里。晋阳宫的宫牌已被撤下,代之以金光闪闪的“大将军府”四个大字。景阳钟响起,李渊率领众人进入承庆殿内。殿里也是焕然一新,半黄半蓝的彩色黼扆烘托了殿内的肃穆气氛,地砖上又铺上一层茶色蹑席,雕花青铜熏炉冒出袅袅轻烟,楠木香案则平添了一派富贵之气。在礼乐官的指引下,李建成、李世民、李元吉、长孙顺德、刘弘基等武官立在左侧,右边则站着裴寂、刘文静、刘政会、温大雅、柴绍等人。
李渊缓缓登座,目视众人说道:“我请人看过了,今天是良辰吉日。彦弘,你上前来,将檄书读给大家听。”
温大雅听召,急忙拿起檄书读道:文皇传嗣后主,假权杨素,亡国丧家,其来渐矣。民怨神怒,降兹祸乱。致天之罚,理应其宜。世袭唐公,领河东讨捕使、太原留守李渊寝寐不安,欲匡复正义、扶助神器,因兴义兵行勤王故事,废旧帝立新帝。即日起建太原大将军府,置三军,所属郡县悉随襄助。
温大雅读完退下,李渊道:“裴监、肇仁,你们坚决拥立我为大将军,我就勉为其难吧。既然号称大将军,对你们也要封赏一番。彦弘,还是你来给大家读一读。”
这是大将军的第一道命令,任命了众人的官职:李建成为陇西公、左领军大都督,统帅左军;李世民为敦煌公、右领军大都督,统帅右军;李元吉为姑臧公,统帅中军。裴寂为长史,刘文静为司马,唐俭、温大雅为记室,刘政会、崔善为、张道源为户曹,姜暮为司功参军,殷开山为府掾,长孙顺德、刘弘基、阿史那大柰、窦琮、王长谐、姜宝谊为统军,柴绍为右领军府长史,张万岁为右领军府参军。其余文武,随才授任。
众人听罢大喜,一齐拱手向李渊呼道:“谨遵大将军令谕。”
李渊摆手道:“罢了,大家还是随便些吧。现在将军府也建了,官也封了,该说说正经事情了。我想目前有四件大事要办:一是传檄各郡县,要看看他们的反应,由彦弘负责吧;二是北和突厥,肇仁,该是你出使的时候了;三是整肃队伍,择日南征,大郎和二郎牵头吧;最后一件事,今天大将军府成立了,要与民同乐,裴监,立刻开仓放粮,我们要营造气氛,为誓师南征作准备。”
放粮之后,全城一片欢腾。那几天,来领粮食的百姓络绎不绝,裴寂感到难以应付,急忙将各郡的户曹召来,让他们统一将粮食搬回各郡就地放粮,如此才减缓了太原的压力。
刘文静带着李渊的亲笔书信,窦琮、姜宝谊率领三百兵士护送车仗出使突厥。车仗内装有马蹄金五千两、潞绸三千匹、上等茶一千斤、玲珑白玉带六围、夜明珠六十颗。队伍出太原向东北方向潜行,意欲绕过刘武周的地盘。那边,张万岁带领人马到河西郡扎营,大将军府决定在那里建立自己的养马基地。李渊命令张万岁,不管想什么办法都要保证前线用马,张万岁拍着胸脯信誓旦旦。
转眼间就到了七月,南方已是赤暑炎热,而太原依旧凉风习习,到了晚间还要盖着被子入睡。李渊已经作好出兵的准备,他令李元吉为太原郡守,留守大将军府负责所有文武大事的处理,所有家眷都被安排在晋阳宫内。七月初八,这天西风猎猎,彤云密布,李渊集合三万八千兵马于武德南军门,右边,新募来的四万人也整齐地排列着,为出征将士送行。李渊站在台上,左边,是随他出征的一应将领、文官,李建成居前;右边,是留守太原人员,李元吉居前。
李渊手持白旗,与台下身着白色战袍的将士汇成一体。李渊清了清嗓子,用他那素来洪亮的大嗓门朗读出征檄文:夫天地定位,否秦迭其盛衰。日月著明,亏昃贬其贞满。唯神莫测,尚乃盈虚,矧兹王道,能无悔吝。……于是我高祖文皇帝,以后父之尊,周亲入相。豹变陕左,龙飞汉东,诛尉迟于韩魏,则神钲遏响。剿王谦于巴蜀,则灵山斯镂。四罪咸服,……散牛马于山林,铸剑戟为农器。求瘼恤隐,讼息刑清。轻徭薄赋,家给人足。仓库流衍于里闾,职贡委输于帑藏。……然圣人千虑,失于知子。异哉今上行己也,独智自贤,安忍忌刻。拓狂悖为混沌,苟鸩毒为恣睢。饰非好佞,拒谏信谗。敌怨诚良,仇雠骨肉。巡幸无度,穷兵极武。喜怒不恒,亲离众叛。……明明皇祖,贻厥无人。赫赫宗隋,灭为亡国。某以庸愚,谬蒙嘉惠。承七叶之余庆,资五世之克昌。遂得地臣戚里,家称公室。典骁卫之禁兵,守封唐之大宇。义无坐视,缀旒之绝,不举勤王之师。苟利社稷,专之可也。废昏立明,敢尊故实。今便兴甲晋阳,奉尊代邸。扫定咸洛,集宁郡县。放后主于江都,复先帝之鸿绩。固配天于园寝,存司牧于苍生。岂谓一朝,言及于此。事不获己,追增感欷。凡厥士民,义旅豪杰。敏究时难,晓达权谋。家怨国耻,雪乎今日。从我同盟,无为贰志。有渝此盟,神其殛之。
这篇妙文出自温大雅之手,文中赞誉隋文帝的功德,但他“失于知子”,隋炀帝继位后将其大好江山弄得一塌糊涂。所以李渊以天下为己任,举勤王之师,欲“复先帝之鸿绩”。李渊誓罢,几位早已经安排好的晋阳老耄捧起汾水老酒为李渊等人送行,祝他早日克复关中。李渊将一碗酒一饮而尽,挥鞭指向南方。于是,三军拔营而起,大军旌旗蔽天,迤逦南行,直奔关中而去。
李婉娘送走柴绍之后,悄悄寻人低价将家中细软兑换成白银。到了晚上,她将众家丁和丫鬟召集在大厅中,明亮的灯火下,只见条案上堆满了一封封白银。李婉娘一身戎装打扮,腰上挂着那柄众人熟悉的越女剑。她指着那堆银子说道:“现在朝廷无道,义兵群起,家翁唐公近日也将在太原起兵。本娘子心意已决,就地起兵响应家翁。目前,我已经联系好二百名乡勇随我起事,今天特与大家作别。大家知道我干脆利落的脾气,银子都放在这里,愿意回家的,请拿了银子就走;愿意跟着我干的,也拿一封银子连夜回家安置,明晨前返回。现在,由你们自己决定。”
家丁和丫鬟们都知道,目前乱世纷纭,即使回家也难有安稳立锥之地。一些心思深沉的人甚至想到主母娘子素来刚强果敢,又有唐公大军背景,若跟随主母行事,也许一刀一枪就能博个出身呢。李婉娘讲完片刻,一大半人愿意留下。婉娘身边的几个贴身丫鬟最为坚定,在她们的影响下,留下人中女人反而占了一半。
李婉娘动作奇快,到了第二天上午,竟然拉起了一支近三百人的队伍。队伍集合起来,李婉娘率领他们向西急行五十里,薄暮时分,来到一个名叫黄石寨的山下。
黄石寨远近闻名,山上悬崖峭壁,犬牙交错,只有一条小路和山下相通,端的是“一人当关,万夫难开”,由于易守难攻,遂成盗贼渊薮。现在盘踞在山上的头目名叫马三宝,拥兵五百余人。李婉娘排阵山下,让关上小校通报马三宝,就说鄂县李婉娘来访。说起来,李婉娘与马三宝还是有过交道的。当初马三宝刚刚出道,不知高低,带领几十人来到李婉娘庄前劫掠,哪知道遭到了迎头痛击,落了个一败涂地,他本人也被擒拿至李婉娘面前。李婉娘细细审问,得知马三宝曾是乡里生员,因逃避兵役铤而走险,落草为寇并被奉为首领。李婉娘不由得感叹他的际遇,不送官府,反而悄悄送他银两,让他设法到黄石寨安身,静观其变。马三宝招集旧部,来到黄石寨很是火拼了几场,最终成了山寨的主人,队伍也渐渐发展到五百余人。
马三宝听说李婉娘来到山下,急令大开山门,带领众喽啰徒步下山迎接。到了山下,只见李婉娘仍旧立马阵前,一脸冰霜说道:“马三宝,我今天不是来访故人,而是来占山头的。我当日曾向你说过,占山为寇并非长法,当有鸿鹄大志。现在家翁唐公已经在太原起事,不日就可攻克长安。你也读过书,应该明白其中的道理。我准备以此山为根本,逐渐形成气候以响应家翁。我希望你成为我的麾下,今后也许能够博取功名,建功立业。你若不同意,我们两个先大战三百回合,谁取胜谁就是这里的主人!”
马三宝伏地道:“恩人在上,三宝明白大义所在,响应唐公也是我梦寐以求的。您放心,从今天起,山寨上自我而下都效忠恩人,唯恩人的马首是瞻。山门已开,就请恩人率众上山。”
李婉娘不用一兵一卒在黄石寨安下了营寨。她和马三宝商量,近期一边募兵,一边招抚周围几股小山贼,待队伍壮大之后,再将拥兵两千余人的何潘仁拿下。
李渊堂弟李神通听说李渊在太原起兵的消息,一边躲避长安捕快的缉拿,一面联络号称京城大侠的史万宝等人,潜入鄂县南山。李神通很是埋怨李渊事先不给个消息,致使自己很被动,虽然这样,他还是忙不迭地招兵买马,招抚山贼以响应李渊。队伍很快发展到一万余人,他的动作反而比李婉娘还要迅猛。
本月,隋鹰扬府司马李轨起兵于陇右武威,号称大凉王;后梁后裔萧铣在岳阳杀吏自立,号为梁王;李密攻破回洛仓尝到了甜头,又派徐世率军打下黎阳仓,他大肆开仓放粮,邀买民心,从军者甚众,对外号称五十万。这当儿,李密早已按捺不住,他杀掉翟让自称魏王,整顿兵马欲西征东都洛阳。
李婉娘在黄石寨安顿下来之后,选派一名伶俐的家丁潜往太原报讯。这名家丁行在路上,听行人传说李渊已经兵发太原,屯兵于灵石县贾胡堡,便急忙折头奔向贾胡堡,找到了柴绍,将李婉娘的书信交给他。其时隋炀帝命令武牙郎将宋老生屯兵霍邑,从正面阻挡李渊南下,又令骁卫大将军屈突通率重兵镇守河东郡,与宋老生形成犄角之势,两军遥相呼应钳制李渊大军。
贾胡堡距离霍邑仅三十里,两处相隔一座陌山。李渊率众离开太原的时候,天似乎就没有晴朗过,阴雨绵绵。扎营贾胡堡之后,那雨下得更紧了,密雨像扯不断的雨帘似的,没有一点停止的意思。山水也涨了起来,洪水裹挟着泥浆奔腾而下,泻满了低洼地。道路泥泞,太原接续的粮草久久不至。兵营里,兵士们身着潮湿的被服,已经大面积发生了褥疮。李渊得知这些坏消息,已经下令在此扎营五天了。
三军中,李世民带领右军居前,李渊领中军居后,稍左前方是李建成率领的左军。这天黄昏,长孙顺德因为驻军不前憋不住满腔的无名火,特别向李建成告假来到李世民的营帐里,意欲倾诉一番。其时李世民、柴绍、刘弘基、阿史那大柰、殷开山等人正坐在营帐里讨论进兵之事,李世民坐在最里边,他一边翻看《孙子兵法》,—边和他们搭话。长孙顺德一进帐门,就大着喉咙一迭声骂起鬼天气来。大家都是同样的心情,看到长孙顺德骂得登峰造极,刘弘基上前逗趣道:“长孙统军,为将之道,须泰山崩于前而不皱眉,这么一点小雨,你这位将军就把它当成天大的事情了?”
长孙顺德瞪起眼睛,喝道:“噢,你觉得眼前这雨是小事?还撇着嘴给我掉酸水?知道吗?昨天大将军召大郎过去,说两天内雨仍旧不停的话,就要引军北还了!”
众人听说,一齐把眼光射向李世民,但他埋头兵书,未作理会。
柴绍道:“现在刘文静与突厥始毕可汗谈判未果,听说刘武周正在蠢蠢欲动,若造成腹背受敌的局面,挺被动的,大将军不可能不担心啊。”
李世民缓缓抬起头来,说道:“欲行大事,须在错乱形势下准确判断大势,从而把握战机。孙子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我们出师太原,已经准确衡量了敌我态势,现在箭已出弦,岂有再回头的道理?目前西边,有神通叔和家姐在鄂县起兵,关中民心倾向我们,宋老生和屈突通不能阻挡大军的脚步,这些小雨又算什么?至于北方之事,我有十成的把握,刘令肯定能够谈判成功,刘武周乃癣疥之疾不足为患。告诉你们,昨天大将军也征求了我的意见,我和大哥的意见很一致,就是继续向南,裴监等人的想法有些多虑了。总之,大家耐心等待战机吧。没准儿,明天太阳就出来了。”众人听罢,不由得轻笑起来。
刘弘基点点头,叫道:“二郎,”顿觉语失,轻拍了一下自己的嘴,“该死,总是改不了口。大都督,我赞成你的说法,现在大军已发,最忌左右摇摆。”
李世民道:“罢了,你们以后还是继续叫我二郎吧,我听习惯了,若你们猛一改口,我还不知道你们叫的是哪个呢。弘基兄,同为武将,你还是善于谋断的。这就对了,今后我们跨马夺天下,一任武力是不行的。昨天我向大将军请求,在敦煌公府设立一个文学馆。今后在进军过程中要广罗一些文学才俊、饱学名儒,大将军已经答应我了。届时,希望你们帮我留留心。我们整日里掂枪舞刀,嗣昌兄,你整天和我们这帮武人扎堆儿,也要沾一些剽悍勇猛之气,争取将来能够带兵为帅,成为一名儒将。”嗣昌是柴绍的表字,李世民素常这样称呼他。
这时,快马奔来一名左军别将,他到了帐篷前滚鞍下马,入帐后伏地向长孙顺德禀道:“长孙统军,奉左领军大都督陇西公命令,请您速回,两个时辰里整顿所部兵马,连夜拔营回师太原。”
众人大惊,想不到李渊又发出回师的命令,他们都无言地看着李世民,李世民惊愕得张大了嘴巴。
目送长孙顺德离去,李世民也穿衣整装,欲找李渊问个究竟。这时,从中军帐传来号令:全线退军,左军连夜拔营,中军明晨出发,右军殿后。李世民将号令交给刘弘基,让他先依令安排,自己则走出帐篷。
李世民策马冲进雨幕,向中军帐奔去,经过左军营帐的时候,只见在火把照耀下,兵士们依次拔营离开。一溜儿火把沿着山道蜿蜒蛇行,在夜幕中影影绰绰很是壮观。一会儿,李世民就跑到了李渊帐前,只见帐内漆黑一团,四名哨卫身着蓑衣在四周站岗,想是父亲已经就寝。李世民让哨卫通报,哨卫说大将军有交代,不许任何人打扰他。
李世民扯掉蓑衣,一任大雨浇湿全身。他仰望黑沉沉的天空,想到创业大计也许就此葬送,不禁悲上心来,仰天长啸:“老天啊,你为什么不睁开眼,难道想断送我们李家的基业吗?”啸声透过雨帘散了开去,显得空旷而沉闷。李世民啸完伏地大哭,其声戚戚,听者无不动容。几名哨卫上前来拉李世民,被他一抡胳膊给甩了个趔趄。
李渊已入梦乡,几天来他的精神高度紧张,一直陷入欲攻不能、欲罢不舍的矛盾境地之中。下午,裴寂急匆匆来告诉他,说太原来人报告,刘武周近日有异动,不断向边界屯兵。李渊听后大吃一惊,他始终担心,若让李元吉率领那批新募兵勇去抵挡刘武周,太勉强了。这促使他当即下了决心:撤兵!他签发了命令让裴寂出外布置,看到裴寂的身影在门外消失,他忽然感到轻松极了。由于没有了负担,困意一下子袭来,李渊决心睡一个痛痛快快的囫囵觉。
李渊被李世民的哭声惊醒,他凝神辨别,方听出是二郎的声音,急忙披衣下床打开帐门,只见在闪电中,二郎像一坨泥堆儿伏在水中。李渊吼道:“二郎,你在这里嚎什么丧,我又没死。你们,把他给我拉进来。”
李世民自己走进来,伏地叩头道:“父亲息怒,二郎在此痛哭,是悲我们就此退兵,李家的基业恐将成为泡影。”
李渊勃然大怒:“胡说八道,太原才是我们李家的根本,现在我们驻兵不前,若被刘武周袭了太原,使我们首尾不顾,还谈什么基业?”
李世民再顿首道:“父亲,裴寂等人的话纯粹是危言耸听。现在刘文静正在和始毕谈判,我有十成把握,谈判定能成功。现在国内大乱,始毕可汗也怕引火烧身,不会妄动。若谈判成功,始毕可汗支持我们,则刘武周不敢进犯太原。刘武周虽号称拥兵十万,但据确切情报,他的人马不足两万。现在元吉领兵四万,更兼太原城池坚固,粮秣充足,又有各郡县随时响应支援,短时间内太原将保无虞,刘武周动摇不了我们的根本。”
李渊颜色稍和,说道:“二郎,你站起来吧,坐下慢慢说。”
李世民听后站起身来,抹了一把眼泪:“父亲,我们来到贾胡堡已经五天了,宋老生在那里按兵不动,就是想以逸待劳与我们耗时间,现在退兵正中他的下怀。实际上,我们遭遇苦雨,他宋老生带领两万兵马挤在一座小城里,同样面临粮秣不继、兵困马乏的难题。我已经侦察好了一条小道,只要您下令,我亲提精兵沿小道到霍邑城下悄悄埋伏,待大军掩杀过来时,我率领奇兵打开缺口,可将宋老生一举擒获。”
李世民继续说道:“现在全国义兵群起,他们或因距离远,或因没有觉出占领长安的重要性,短期内长安不为人图。我们当趁此机会快速进军,若占领长安,就无疑多得了数十万雄兵!目前对我们最有威胁的就是李密,他已经看准了一点,就是利用隋朝大粮仓来邀买民心,使其兵力大增。他肯定会进攻东都洛阳,若能顺利拿下,下一步棋必然是西京长安。兵贵神速,战机瞬息即逝,我们若不赶在他的前头拿下长安,将后悔莫及。”
李渊沉吟道:“你说得有道理,今儿李密派人送来一封信,邀我与他一起合围长安。如此说,他已经有了这份心思。二郎,我们如何处理与李密的关系呢?”
“修书与他,称之盟主,以慢其心。我们这边加快步伐,赶在他的前头。”
说到这里,李世民眼圈又红了起来,抽泣道:“父亲,有件事情我一直瞒着您,怕伤了您的心。两天前,宋老生在霍邑将智云弟斩首了,并派人送来智云弟的首级。”
李渊听后,顿时泪流满面,哽咽道:“苦命的智云儿啊,都是为父害了你。这个该死的宋老生,不将你挫骨扬灰,难解我心头恨。二郎,你带我的将令,马上去召回大郎,明天就按你的计策,兵发霍邑。”
第二天,李世民命刘弘基、阿史那大柰任左右统军,率领五千精兵,沿小路潜行至霍邑近旁,悄悄埋伏在宋老生的鼻子底下。李世民观察到,霍邑城门守备不严,可能宋老生军觉得大雨滂沱,可以高枕无忧。李世民安排一批兵士穿上老百姓的服装,装作是上山砍柴的城中居民混入城内,约定他们听到三声炮响后开始动手,争取打开城门接应大军攻入城内。
李渊让温大雅给李密修书一封,措辞谦卑尊李密为义军首领,示弱于他,以慢其心。同时,他紧锣密鼓组大军向霍邑杀来。恰在此时,刘文静率领太原粮秣队伍进入营中,他向李渊奉上始毕可汗的书信,信中始毕可汗对李渊向之称臣大加勉励,表示全力支持。并赠送战马两千匹,派五百突厥兵前来助战。信中还说,将约束刘武周的行动,保证不再骚扰太原边境。李渊阅后喜上眉梢,夸赞刘文静不辱使命。
到了中午,急雨突然停下,天上露出了白云,全军一片欢腾。李渊令三军结束停当,轻装疾行,黄昏时分兵临霍邑城前。在地动山摇的喊杀声中,只听三声炮响,城门大开,李世民率领伏兵一跃而起,命令刘弘基、阿史那大柰将伏兵分为两路杀向城门。只见一将头戴一顶乌金盔,身穿一副连环锁子甲,手持一把铁方槊,槊到人到神勇无比,率先杀上城楼。李世民看到不禁大喜,急忙问左右这是何人,旁边的殷开山告诉他,那是军头段志玄,李世民记在心里。随后,大军箭如飞蝗射向城墙,压住守军的抵抗,然后如潮水般拥入城内。
仅用了两个时辰,霍邑就被拿下了。灰头土脸的宋老生被五花大绑押往街心,李渊为报杀子之仇,不让他活到明天。刘弘基威风凛凛手持大刀,只见一道寒光落下,宋老生身首异处,一命呜呼。
李渊攻下霍邑后,又率得胜之师连续拿下临汾郡和绛郡,关中大震,冯翊郡望风而降。李渊率众驻扎长春宫,打开永丰仓放粮。前来投军者日众,旬日间就增兵三万。许多士绅都来投效,那些天,李渊口授笔批,见人就封官,最多的一天竟然封官一千余人,最后连他本人也闹不清到底封了多少官,成了一笔糊涂账。李世民在旁眼疾手快,看到一些合适的人就说动李渊派至自己麾下。
霍邑不保,隋炀帝构筑的防线就此洞开了一个大口子。李渊面临两个选择:是全力攻打据守河东郡虎视眈眈的屈突通,还是置屈突通于不顾,通过潼关杀向长安?军中为此形成了截然相反的两派意见。裴寂认为应该先把河东郡的屈突通拿下,这样攻打长安就可不战而胜。如果置屈突通于不顾而直接奔袭长安,若一时攻打不下,就形成腹背受敌的局面。他的观点也得到李建成等人的支持。
但李世民与刘文静坚决反对,中军帐里,李世民慷慨陈词:“兵贵神速,我军挟累胜之威,率浩浩荡荡归附之众,一气呵成,长安势必举城震骇,望风而降。如果现在与屈突通在坚城之下相持,只能是耗费时日,反而给了长安足够的时间让他们从容准备。现在关中义兵群起,更兼东有李密,西有薛举、李轨在那里虎视眈眈,若让他们得到长安,那我们这些天的努力都白费了。屈突通已经是困守的俘虏,我们先不要管他,放手去进攻长安才是。”
两派的意见针锋相对,李渊不得不仔细思量,最后他综合了两派的意见,作出了自己的决定:由李世民任渭北道行军元帅,率领右军西略渭北和李神通、李婉娘会合,从西面包抄长安;由李建成、刘文静带领左军沿河水而下,占领潼关抵御屈突通;李渊率中军居中策应,采取步步为营、稳扎稳打的策略,逐步将营盘向长安方向移动,最终对之形成包围。
李世民的右军已经增加到三万余人,元帅帐内集合有柴绍、殷开山、段志玄、阿史那大柰等人,段志玄升为统军。霍邑战后李世民欣赏段志玄的骁勇,说通李渊简拔而上。其时,长孙顺德和刘弘基已经拨到李建成营中,提拔了段志玄,李世民有了一个合适的先锋人选。他们抓紧备战,做好向渭北出击的准备。这天,李世民的元帅帐里一连来了三个人,使李世民喜出望外。
第一个来的人是李世民的妻兄长孙无忌,见到这位昔日好友进帐,李世民上前一把将他拥抱起来。得知李渊授予他渭北道行军典签,今后两人又可朝夕相处,李世民重重向长孙无忌的胸脯上擂了一拳,以示庆祝。
另外两人都是有名的文人,一个是曾任冠氏县令的于志宁,他学识渊博,尤善律令。李渊先是授给他银青光大夫的虚衔,同时又让他做了渭北道行军记室,让他参赞军谋。另一个叫颜师古,其祖父颜之推写了一部《颜氏家训》的书,是士子们争相传抄的治家范本。不过颜师古有名并非是沾了爷爷的光,而是在于他恪守家训,秉承家族学风,善写文章,尤精训诂之学,一手漂亮的草隶书让人叹为观止。李渊也封了他一个朝散大夫的虚衔,又给了他一个敦煌公府文学的实职。
李世民喜动颜色,晚间就在元帅帐里开了酒筵。李世民推于志宁和颜师古坐了上席,席间觥筹交错、酒令连连,一桶波斯葡萄酒很快就见了底。李世民知道两位先生有饮酒赋诗的习惯,就投其所好。果然,两人醺醺然之时皆赋诗一首。
于志宁诗曰:
陋巷朱轩拥,衡门缇骑来。
俱裁七布咏,同倾三雅杯。
色动迎春柳,花发犯寒梅。
宾筵未半醉,骊歌不用催。
颜师古诗曰:
金兰笃惠好,尊酒畅生平。
既欣投辖赏,暂缓望乡情。
爱景含箱晦,落照带风轻。
于兹欢宴洽,宠辱不相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