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如晦那日回府养病,不料从此一病不起,日日伏在榻上,身子一天天沉重起来。
房玄龄奉李世民之命前去探病,这日进宫向李世民细说究竟:“如晦身子越来越瘦,每日仅能进些稀粥。其腹下日渐疼痛,太医说其疼痛位置正在肝部。”
“肝部?他得了这样的症候,最是劳累不得。他这一段时间夜以继日忙碌前方战事,想是更加重了。”
“不错,如晦以往就有失眠的毛病,这一段时间,又穷其心力,则劳累交攻,竟致一病不起。”
李世民的眼圈红了起来,叹道:“如晦今年刚刚四十六岁,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他为国劳累竟至染病,怪朕关心不够。玄龄,你去告诉太医署,让他们广求天下良医,遍索奇珍药材,一定要把如晦的病治好。否则,朕要重治其罪。”
房玄龄走后,李世民又令人去唤太子李承乾。须臾,李承乾入宫觐见,身后跟随着太子左庶子于志宁,右庶子李百药。是时,李承乾年仅十二岁,于志宁和李百药要对其行教授之职。
李承乾近来见了李世民已失童稚之趣,战战兢兢不敢多言,低着头唯听候吩咐。他又患足疾,行动之时不免难看,李世民瞧着他那畏畏缩缩的样子,心中有些不高兴。李世民今日叫他过来,是让他代替自己前往杜如晦宅中探询,并想借此机会说说杜如晦的功劳,让李承乾自小就心存爱惜大臣之意。他因心伤杜如晦,这会儿又不愿意多说,遂对于志宁、李百药说道:“如晦随我多年,不料身染重病。你们今日带太子前去慰问,也有朕亲临之意。”
于志宁明白李世民的心意,答道:“太子仁孝,臣等定将皇上这片心意剖说明白。陈君臣父子之道,问寝视膳之方,臣等会让太子从点点滴滴做起。”
李世民点点头,目视李承乾道:“承乾,你身为太子,待会儿见到如晦,要把这番话说明白。你们去吧。”
李靖和李世在白道合兵一处,将颉利逐向北窜,两人一面令大军在白道就地驻扎下来,一面收拢被俘的突厥人,将他们送往定襄城安顿。
北风一阵阵越过阴山刮过来,使众人愈加体会到塞外的寒冷。经历了这一番厮杀,兵士们身上所带粮草已经不多,衣装多有破损。数日间,李靖检点军中,发现有许多人被冻伤。他让张公谨、李大亮负责,将冻伤兵士造册登记,然后让人护送他们回马邑养伤。李靖又修书两封,派人分头送给柴绍和薛万彻,让他们抓紧转运粮草和衣装,再补充一万兵员上来。
柴绍和薛万彻恪尽职守,李靖的书信刚刚送出,两路转运队伍已经抵达白道。柴绍用心最细,知道李靖、李世此次出奇兵进击,随带辎重定然不多,他转运来的东西除了粮草以外,还有大量的棉衣和帐篷。张公谨和李大亮见了大喜,李大亮赞道:“柴驸马此举,真是雪中送炭啊。”
李靖和李世趁着大军在此休整的时机,连连派出斥候,分头去打探颉利的行动。三日后,斥候纷纷回归,言说颉利率人到了碛口即停顿下来。
李靖翻开山川图,指点道:“李尚书,你看。这碛口的北面为薛延陀、回纥的地盘,东北是契丹的地盘,我们率领大军再向前挤压,颉利将逃往何方呢?”
李世对着山川图观察半天,然后抬头说道:“我军若继续进击,颉利有两条路可逃:一条是向西逃窜,以求得西突厥的庇护,只是东西突厥这些年来结怨甚深,颉利到了那里,只有仰人鼻息的份儿,以颉利的性格,若非走投无路,他不会行此途。还有一条,就是颉利从回纥及契丹的接合处北窜,想法到达极北之处再徐图发展。”
李靖摇头道:“如今天寒地冻,颉利经此战损折不少,若想逃逸至极北之地,那里气候更冷,若无随带粮秣,万难生存,所以现在非其北逃时机。由此来看,颉利若被逼急,唯有向西逃窜一途。可是,颉利现在到碛口停顿下来,他这会儿在想些什么呢?”其时,颉利已派执失思力入长安向李世民乞和,惜当时通讯不便,李靖他们无从得知。
李世忧心道:“颉利现在停驻在碛口,定是想观察下步动静。为今之计,最好南北合围,将之围歼最好。我军愈向北,离后方愈远,最好与薛延陀、回纥等部落联络,使其出兵为援,方能一举克之。可是,那夷男、菩萨愿意听我们号令吗?”
“北境部落之人,性格反复。他们以前与颉利有怨,若见我军前来,心中不知要盘算什么,与其联络没有必要。为今之计,唯靠己力。李总管,我现在最犯难的是,若颉利闻听我军袭向碛口,其手下兵士定然四散逃窜,我军难以取得完胜。”
李世似是自言自语:“我们若在碛口西面,再有一支人马就好了。”
碛口的西面,到了冬天就成了一派茫茫荒漠,那里杳无人迹,队伍难以长期驻扎。
李靖默然片刻,心中寻思派一支兵马沿阴山西去,以切断颉利的逃路。但那里的地势险恶,难以接应,若兵马深入其中容易陷入绝境,此为险棋。李靖想到这里,心中有了计策,说道:“李总管,我们后日要度过阴山。你领东路军就地驻扎,我领西路军沿阴山脚潜往西去。我们先不惊动颉利,让他定下心神不思移动。我们届时再选定时机,以奇兵突袭,目标为生擒颉利。”
李世思来想去,觉得目前也无好计可施。这样将营盘北移,与颉利保持若即若离的状态,也许能捕捉到更好的机会。
两日后,大军拆掉帐篷,列队通过白道山谷,然后一左一右,分头驻扎。兵士们到了这里,更加体会到北国的寒冷。所幸唐军衣装甚厚,倒无受寒之虞。
唐俭和执失思力那日离开长安,快马加鞭奔向碛口。执失思力对阴山一带地理非常熟悉,他引着唐俭在阴山中左拐右折,道路虽难行,然不用转大弯,径直向碛口奔去。这样,他们就没有与李靖等人碰面的机会。
颉利在碛口帐中日日盼望唐使到来,好几日梦中,他见到了李世民那张严峻的脸庞,只听李世民言词犀利,历数自己之罪,断然拒绝自己的请和。梦醒之后,全身冷汗津津,想起这些年自己数侵唐境,又贪婪索取大量的金帛,李世民这样对待自己,并不过分。
颉利的脑海中有时也晃过这样的念头:自己与李世民年龄相若,缘何两人照面之后,李世民不久即取得皇位,将大唐国整治得蒸蒸日上,而自己从那时就似乎走了下坡路,国境日益狭小,手下众叛亲离?这种对比实在明显,莫非是天佑大唐吗?这样的念头仅在颉利脑海中一晃而过。
颉利此时的想法也很简单,就是先缓退唐军的进逼,然后与李世民磨过这个冬天,到天暖的时候逃入极北之地,在那里设法增殖人口,养育骏马,待成规模之时,再带领族人如旋风般向南杀来,什么夷男、菩萨之流,包括李世民,届时面临锋利的刀刃,不怕他们不就范。
颉利就这样独自在帐中胡思乱想,脾气越来越暴虐,族人轻易不敢到其身边,连义成公主也数日不与他照面。
这日日落之时,地上的潮气与日光的温暖相接触生成了弥漫的大雾,暮色愈重,雾气愈浓,渐渐伸手难见五指。唐俭和执失思力冲破重雾,来到颉利帐前下马。
颉利闻听唐使来到帐前,心想李世民定然准了自己求和,顿时大喜,慌不迭地迎出帐外。看到是唐俭亲至,心里又是一阵狂喜,李世民既然派鸿胪卿为使,显然对此事是认真的。他百般殷勤,满面笑容将唐俭迎入帐内。在入帐的当儿,他扭头用突厥语对执失思力说道:“你很好,没有辜负了我的期望。”
唐俭入帐后躬身向颉利施礼,说道:“吾皇心怀仁慈,不愿意再相开战屠杀生灵,恩准了大汗入京。”
颉利喜出望外,一迭声喊道:“快摆宴,快摆宴,先为唐使洗尘。唐大使,现在天色已晚,正经话儿明日再说。我这里还藏有中土之烧酒,你先喝上几盏暖暖身子。”
执失思力看着颉利那殷勤的样儿,心想族人好长时间仅能看到他那暴怒的脸庞,如此有笑容的时候太少见了,心里顿时感到很不自然。
是夜帐中牛油烛劲燃,颉利端盏向唐俭劝酒。那颉利平日的酒量甚大,量小的唐俭如何是对手?几盏酒入肚,唐俭就败下阵来。那边,颉利早让人寻来几名貌美的突厥少女候在帐外,颉利一拍手,这几名少女鱼贯进入帐来,轻拽软抗,将唐俭送入别帐休息不提。
唐俭第二日醒来,见几名少女玉体横陈卧在自己身侧,不禁羞色上脸,喝令她们赶快穿衣离去。他昨夜饮酒太多,直到现在头脑依旧沉重,但明白自己此行的使命,遂起身来到颉利帐前,要求面见颉利。守门之人连连摇手,说大汗一觉要睡到午后方起,不许任何人入帐,若有人擅入其内,定然斩杀,唐俭只好慢慢踱回。一直到了日暮时分,颉利方派人来请唐俭。
唐俭步入帐内,就见居中的地毡上摆有烤全羊和大块牛肉,旁边还放着酒壶和酒盏。颉利伸手请唐俭坐在正席,唐俭见又要饮酒,连连摇手道:“我不胜酒力,昨日已经饮多了,请大汗自用。”
颉利哈哈大笑:“唐大使,你身为鸿胪卿,若不善饮酒,如何招待四方来使?哈哈,我但凡有客,须与客人一起饮得畅快,再谈正事。你若不饮酒,我们下一步如何谈呢?”
唐俭感到颉利的话语中有无赖的成分,遂微笑道:“若大军兵临城下,大汗还能这样神色自若地饮酒吗?”
颉利心里一沉,听出了唐俭话中的嘲讽之意。他默不作声,端起酒盏仰头喝了下去,试图压下心里涌出的怒火。以往若有人这样讥刺自己,他早就当场暴怒起来。
唐俭不理会颉利情绪上的波动,继续说道:“皇上派我为使来见大汗,主要有两层意思:一者,皇上准了大汗求和之意,可以即时两相罢兵,大汗举国归附;二者,大汗主动要求身入长安,我皇想塞外苦寒,让我来迎大汗动身。皇上在长安日日盼望大汗早日入京,请大汗体察我皇这般心情,早早成行才是。”
颉利不置可否,又慢慢饮了一盏酒,说道:“唐大使,你不想饮酒,这些牛羊肉可以吃上一些。我入京心意已决,这点不用多说。只是族人遭唐军打散,他们知道我在这里,会慢慢前来聚拢。我若现在离开,这里群龙无首,不定又要出什么乱子。我想呀,唐大使若有耐心,就先在这里候着,待我将这件事儿办妥,我们再成行。若唐大使京中事务很多,也可先行回京,不出三个月,我定然到京面见皇上。”
“三个月?时间太长了。大汗,你能否一月之内即成行?”
颉利摇头:“不行,一个月时间太短。族人们聚拢过来,我还要将他们妥善安置好。唐大使,还有一件事儿你要帮忙。我们目前缺衣少粮,难以挨过这个冬天。我们既为大唐属国,就请你向皇上禀报,要想法周济一些衣粮最好。”
唐俭心里暗自冷笑,心想外人评说颉利暴虐简单,其实仅为其性格的一面,其还有狡诈的一面。唐俭不想当场否定,遂答应道:“周济一些衣粮,其实应该。我明日即修书一封送往长安,请皇上下旨安排。属国有难,大唐岂能坐视不管?大汗,我想与你一起同往京城最好,你当下果然抽身不开,我可以先等一些时日。”
过了两日,唐俭见颉利整日呆在帐中,在那里吃肉喝酒,并不关心族人的死活,顿时明白颉利不愿去京城的理由仅是托辞。有心想去当面质问颉利,又想时日太促,就决定再观察一段时间再说。
李靖得知李世民准许颉利请和,并派唐俭为使前往碛口抚慰,心中大喜,立刻派人去召李世、李大亮前来议事。东、西路军此时营帐仅相距四十里,很快,李世和李大亮带领数骑来到李靖的帐中。
“我们等待的机会终于来了。”李靖用深沉的目光扫着李世、李大亮、张公谨三人,一字一顿说道。
三人并不言语,静听李靖下文。
“颉利虽连败两阵,然其众犹盛,若令其逃逸,终为后患。如今皇上派唐俭为使,前往抚慰,颉利在惶惶然之际,见我军不再进攻,其心必宽。我意选精骑一万,由我率领,潜行突袭,你们带领大军随其后,设法从东、西面包围,则此一战即可彻底袭破东突厥。”
李世和李大亮觉得这是一条好计,大军苦苦在这里等待多日,就是想等待这个机会。座中以张公谨的心思较慢,他不解地问道:“李尚书,皇上派唐俭为使去见颉利,自是同意两国罢战为和。我们若以兵袭之,是否违了皇上的旨意。”
李大亮哈哈笑道:“张都督,你有些迂腐了。我们领了皇上的旨意来讨颉利,皇上至今未让我们停止进攻,更未让我们罢战班师。李尚书这样做,正是禀承了皇上的旨意。”
“然则唐俭正在颉利营中,我们大军一动,岂非坏了唐俭的性命?”
李靖肃然道:“毙敌一万,自伤八千。若以唐俭区区一命,换来我军完胜,这笔账还是很划算的。何况,唐俭多次出使,颇知机变,能筹划自保之道。且我军兵锋直指,攻其不备,颉利自保尚且无暇,他哪儿有时间再想害唐俭性命之事?”
李世点头赞许,说道:“张都督,岂不闻‘兵者,诡道也’这句话?昔韩信所以大破齐国,正是用了这样的手段。”他转向李靖道,“李尚书,此战固然能胜,然亦为险着。大漠之中环境、气候恶劣,大军行进中人员最易掉队,且远离后方,粮草转运就成了难事儿。”
“李总管所忧极是。我想好了,可让每人带足二十日的粮草,只要一战能胜,后续粮草应该能够接应上。其实大漠中汲水最是艰难,只是现在天降大雪,积雪甚厚,届时让兵士们就地煮雪化水即可。”
李靖决定当日晚间即带领一万精骑出发,另让李世、李大亮率领东路军,让张公谨率领西路军,于明日辰时出发接应。李靖此次进击碛口的法子,与上次袭破定襄城的战例极为相似。他看准颉利不加防备的特点,从而以奇兵迅猛一击,使敌方自乱,再进一步扩大战果。
是夜,一万人马结束停当,整装待发。李靖全身披挂,骑马来到队列前,喝道:“苏定方。”
“属下在。”苏定方飞快地跑到李靖面前。
“你为此次战事的前锋,可挑选一千人随你,即刻出发。”
“李尚书,属下不想要这么多人,二百人足矣。”
“你知道肩负的责任吗?”
“知道。既为前锋,应先犯敌阵,又不能与后军失去联络。”
火光下,就见李靖微微点头,并示意苏定方带人出发。
马蹄的杂沓声顿时响起,一万人马很快奔入大漠,渐无声息。
唐俭百无聊赖等候颉利,这日实在忍不住,径往颉利大帐要求见面。
这些日子每至晚间,碛口方圆百里以内皆大雾弥漫。突厥人眼见唐使来此,知道大唐天子准许罢战求和,原来紧绷的神经渐渐松弛下来,又见大雾数日不散,更加增添了安全感,乐得在帐内寻欢作乐,过上了久违的安谧时光。颉利也同样放松心情,心想混一天是一天,早些将冬天熬过去,渐渐把唐俭候在这里要带他入京的事儿抛在了脑后。
唐俭在帐外求见,颉利才想起这档子事儿,虽然无奈,也只好答应其入帐。唐俭入帐后劈面问道:“大汗,我听说你的属下归来的也差不多了,我们似乎可以动身入京了,不能让皇上等候太久。”
颉利支支吾吾,脸色很尴尬,说道:“唐大使刚来数日,难道就等不及了?要知收拢族人,非数日能毕,你还要耐心再等些日子。或者,你若等不及,先行回京亦可。”
唐俭明白他在敷衍自己,忽然想起临行时,李世民执手说的那句话,果然大有深意。唐俭跟随李世民多年,深谙李世民凡事不拖泥带水的性格。像此次同意颉利的乞和,与其往日的作为相悖,因为颉利已经日薄西山,他不应该再给颉利喘息的机会。唐俭脑中忽然灵光一现,想起临行之前并未听说让李靖罢兵的片言只语。皇上让自己为使前来抚慰,焉知不是一条缓兵之计呢?
看颉利的光景,若不到山穷水尽的地步,定然不会轻易身入长安。自己若在这里苦苦哀求,很难达到目的,且隐藏有无数的凶险。唐俭想到这里,决计要离开此地,遂换颜道:“大汗若真的脱不开身,缓些日子入京亦可。只是我不能在这里长期呆下去,要知皇上此时在京中,正焦急地等我回京复命,我明日即回。”
颉利见唐俭表示要走,心想李世民只要承诺唐军不再开战,则万事大吉,他留在这里,反让自己生厌,遂答道:“好哇,你早些回京,也可让皇上早日心安。你明日就走,是不是太仓促一些?这里虽比不上长安繁华,然保唐大使一人享受诸般欢乐,还是有条件的。”
唐俭暗暗骂颉利无耻。
颉利见天色已暗,唤人在帐中摆设酒宴,对唐俭说:“唐大使坚意要走,我无法拦阻,只好备此酒宴为你送行。望你入京见了皇上,好好将这里的情况剖说明白。”
颉利为博唐俭心欢,传令舞者入帐,以助酒兴,只见入场年轻男子身穿桐油布轻衫,头戴珠帽,披葡萄纹长带;青年女子头戴绣花卷边虚帽,身缀薄透紫罗衫,脚穿锦靴。他们踩着鼓声的节奏,婉转绰约,轻盈飘逸,金铃丁丁,锦靴沙沙。间隔处,男子饮马酪取醉,女子就地踏步,然后歌呼相对。
唐俭想不到颉利遭此大乱之后,还能保存下如此完整的舞队。观其舞姿,与京中之舞大相迥异,显示了大漠部落中人们所具有的粗犷神韵。唐俭渐渐专注起来,沉浸在乐舞的气氛之中,不觉时辰已交子时。
这时,一人急匆匆来到颉利身边,伏身向颉利说了几句话。颉利闻言大惊,挥手让停乐,并让舞者退出帐外,然后直视唐俭道:“唐大使,你知道吗?那李靖之军离此不过十里了!”
唐俭一惊,心道李靖果然来了,但脸上却显出迷茫之色,说道:“大雾之中,如何能判断是唐军袭来?皇上已准罢战相和,哪儿有再派兵进击的道理?”
“对呀,皇上既然许我归附,又复出兵到此袭击,难道也这般无信吗?”
唐俭脸上现出恍然大悟的神色,一拍大腿,大声道:“若真是李靖来此,则此事不妨。大汗,我与执失思力径直从长安来此,未曾与李靖等人照过面。想是讯息不便,李靖不知皇上罢战的旨意,因此来攻。大汗,此事你可向执失思力求证。”
颉利向执失思力投去探问的眼光,执失思力点头答应:“唐大使之言果然不错,我们当时急着面见大汗,竟然没有与李靖照面的机会。”
唐俭起身拱手道:“大汗,此事确切无疑。想是李靖不明皇上旨意,因率兵来此。此事不妨,我身上带有皇上的金箭,待我迎上前去,持此箭晓以明白,定可令他回军。愿大汗勿急。”说完,他从怀中取出一把亮灿灿的金箭。
颉利此时方寸大乱,看见此金箭,就像一名落水之人见到一根救命的稻草,迭声说道:“好,好,此事就有劳唐大使了。执失思力,你保护唐大使迎上前去,让他们早早退军。”他此时对唐俭倍加相信,没有想起扣留唐俭为质。
唐俭和执失思力率先抢出帐外,然后翻身上马,急匆匆向外驰去。就见营内突厥人已经乱作一团,他们大呼小叫,人员、马匹乱奔。唐俭见状,停马对执失思力说道:“你的心意,皇上曾经对我说过。李靖此来定是有备而战,汗国覆亡就在今夜。乱军之中,保护自己及家人最为要紧。你不用跟我前去,速去保护你的家人。这根金箭由你收执,万一有唐兵来逼,你取出此物,他们自然恭敬万分。”
执失思力闻言接过金箭,拱手道:“如此,我就离去了。唐大使,乱军之中,你也要注意自身安全。”
唐俭向南驰出五里,就见大雾中杀来一彪人马。唐俭手持火把,停马不动,大声呼道:“来者是李尚书吗?我是唐俭。”
为首之人正是唐将苏定方,他带领二百骑为大军先锋,已逼近碛口。他见一人在那里大呼小叫,遂来到唐俭面前细辨其貌,识得是鸿胪卿唐俭,大喜道:“原来唐大人已经自行脱险,李尚书谆谆告诫我们,让设法找到唐大人,这下子好了。唐大人,李尚书一会儿就到,恕末将不奉陪了。”说完,他狠抽几鞭,马儿凌空一跃,顿时隐入大雾之中。
李靖带领的一万人马片刻即至,他们如旋风般杀向碛口,让突厥人无招架之力,纷纷四散逃命。那颉利倚着帐门,满心盼望唐俭说退唐军,未做任何防备。他骑上千里马出城遥望,就见前去打探消息之人络绎驰至,有说唐军只相距七里,有说唐军只相距五里,颉利心里并不慌张,在那里眼巴巴等待唐军自退。这样过了片刻,忽然听见前方大雾之中马蹄声震响,就见唐军浩浩荡荡,疾驰而来,颉利顿时傻了眼。到了这个时刻,颉利方悟唐军来攻是真,自己刚才当了一次傻瓜,让唐俭脱身离去。他自知来不及整兵抵挡,此战定然一败涂地,觉得还是逃命要紧,遂拨转马头,带领身边数十名亲随向西逃去。
唐军杀入突厥大营,如入无人之境,突厥人四散逃窜。唐俭此时已与李靖会面,他见此形势忧心地说道:“李尚书,凭我们这一万人,难以杀尽突厥人,若任他们逃窜,数日后他们又聚成一堆,不是又成后患吗?”
火光中,见李靖紧闭嘴唇,默然片刻后说道:“不妨。我们这一拨人马今夜的任务就是搅乱其阵,将他们搅得越散越好。突厥人逃散之后,不敢向北向南逃窜,只好向东向西逃去。现在,张公谨已带领西路军,李世与李大亮带领东路军在那里张网以待。我们今晚以后,可以静静候在这里,准备接收清点俘虏即可。”
唐俭拱手贺道:“李尚书算无遗策,人不能及,唐俭衷心佩服。经此一役,天下再也没有了东突厥的名号,为我国去掉一大祸害。”
李靖微笑道:“说我算无遗策,其实难啊。我这些日子总怕你被颉利扣为人质,乃至丢了性命,不想你机智如此,全身而退。你的这份经历,我实在难以算出。”
唐俭想起今晚惊心动魄的经历,到了此时方有一些后怕。
天渐渐放亮,大雾依旧笼罩。碛口营中现在渐渐安静下来,就见营中狼藉一片,唐军开始打扫战场,他们将未及奔逃的番男番女,用绳索捆缚,一串一串地扯牵到营中的空阔之处。那执失思力手擎金箭,后面跟随黑压压一片人众。想是他除了保护自己家人以外,还连带把自己的相近之人也一同网罗其中。
唐兵惊喜地发现,营中散失有大量的金珠宝贝,眼疾手快者将之揣入怀中,更有一些人开始哄抢。李靖见状,令苏定方带人前去弹压,渐渐平息了骚动。苏定方将大宗财宝收罗到一起,派人严加看管,又来到李靖面前请示道:“李尚书,尚有大量财宝散入个人之手,属下想带人逐个收缴。”
李靖舒了一口气,想起大家这些日子艰苦卓绝的历程,心中不忍,说道:“眼下加强警戒为第一要务,若逐个收缴,又起骚动,此事缓些日子再说。”
苏定方又道:“刚才抓到一名盛装妇人及一名少年男子,属下见其特别,就寻人查清了他们的底细。原来那名妇人是颉利的可贺敦,即为隋朝的义成公主,那名少年男子却是颉利与义成公主所生儿子叠罗支。”
李靖显然最关心颉利的下落,问道:“营中未见颉利的踪影吗?”
“听目击者言,我军入城之后,颉利已身带数十人向西逃去。”
李靖自言自语:“嗯,颉利最好能被公谨俘虏,他若逃走,则此战并不完满。至于义成公主,此女四次嫁人,数与我国为敌,无耻太过,可将其就地斩首。叠罗支嘛,可将其囚入槛车,解送京师。”李靖这样处理义成公主,是听说此女颜色美艳,当今皇上李世民又有兼收的毛病,若将她解送京师,不定又会发生什么故事。
两日后,东、西路军雄赳赳气昂昂会集碛口。此役,李靖及西路军共斩首万余突厥人,俘虏人口二十万,另获各种牲口数十万;李世与李大亮的东路军也有收获,俘虏突厥人十万余口,自阴山北至大漠皆为唐境。
李靖大军碛口大捷的消息传入京城,李世民闻讯喜动颜色,对众大臣说道:“颉利势衰被灭,那是迟早的事儿。李药师此战,仅用一万骑直捣巢穴,可谓以少胜多,足见其军机功夫。国内各地正忙于农事,若倾国力与敌打仗,将使我们君臣的数年努力毁于一旦。李药师深谙此理,未损国力而获完胜,为将为帅者能有这份胸怀,委实不容易。”此后,李世民下诏因克定东突厥之事,大赦天下,举国为之欢庆,自不必说。
消息传入大安宫,那李渊日常在宫中百无聊赖,闻此捷报不禁雀跃。宫人见他年已老迈,却显童稚之趣,不免诧异万分。李渊遥望北方,张开双臂舒展身体,赞扬李世民道:“昔汉高祖困于白登,终身不能报仇。我受辱多年,屈身东突厥之下为臣,二郎今日将其灭之。二郎是我托付的人,有子如此,复何忧哉。”言讫,他令人入太极宫,让李世民在凌烟阁置酒,召来十余名老臣共同宴饮庆贺。
李世民依令照办,让人按李渊提出的名单去通知他们按时到场,其中有萧瑀、陈叔达、于志宁、颜师古、苏世长、温大雅、刘政会等人。
凌烟阁始建于北周,其建筑初衷为喜庆节日之时,皇帝召大臣宴饮之地。因该阁并未建于皇城之内,皇帝及百官来此宴饮,推窗即见街景,有“与民同乐”之意。
今晚的阁内香烟缭绕,明烛劲烧,一帮乐工隐于帷后,奏起了轻快的音乐。按照礼仪规制,萧瑀等人最先来到,迎接李世民入阁,过了片刻,李渊乘坐一抬暖舆,入了阁门方才下地,李世民带领众人向他行礼。
今日的李渊看来确实高兴,他兴冲冲在主席上坐下,然后挥手道:“二郎,众爱卿,可入座。孤今日高兴,不要有那么多的虚礼,大家坐下后马上开席。对了,今晚不要饮葡萄酒,要饮军中爱喝的‘土窖春’,大家可以开怀畅饮,尽欢达旦。”
李世民道:“父皇已上春秋,须饮酒有度,不能坏了身子。”
李渊笑道:“二郎,你不要扫我的兴。孔子言‘朝闻道,夕死可矣’,你灭了东突厥,搬掉为父心中多年的一块石头,多饮些酒又算什么?来,上酒,上酒。”
萧瑀凑趣道:“陛下,难得太上皇如此高兴,臣等愿随太上皇孟浪一回。”
李世民微笑点头,说道:“父皇,将作监近日呈来一件妙物,很是别致,今日就依此行令饮酒如何?”
“什么妙物?赶快拿上来让大家开开眼。”
一名宫女用托盘送上来一物,众人定睛一看,原来是一件酒令用具。该物底座为一鎏金龟,上负一银筹筒,筒上写有“论语玉烛”。李世民伸手打开银筹筒,从中取出数枚酒令银筹,说道:“此物今日第一次使用,其座为鎏金龟,其意祝太上皇万岁长寿之意。这些酒筹很有意思,筒上有名为‘论语玉烛’,筒内共有筹五十枚,每枚筹正面上刻有字,上为《论语》中的辞句,下为饮酒之例。”
李渊大喜,伸手取过酒令旗,将此放在自己面前,说道:“如此,孤先当令主,马上开令了。”说完,他从筒内取出一枚银筹,身后的宫女将此筹接过来,然后轻启玉唇念道:“死生有命,富贵在天。自饮十分。”原来唐人行酒方式有饮、劝、处、放四种,“饮”为自斟,“劝”为敬酒,“处”为罚酒,“放”为重新下筹。李渊抽得此筹,要将面前之满盏酒饮尽。
苏世长在一旁赞道:“太上皇取得此筹,果然大有深意。颉利为非作歹多年,今日被灭,终是老天有眼。”
李渊端盏一饮而尽,说道:“非也。要想成一事,非唯天时,亦须人谋。颉利被灭,终究是二郎及群臣的功劳。嗯,闲话少说,孤要行令了。”
此筹名为:“与尔邻里乡党乎。上下各七分。”李渊的左手为李世民,右手为萧瑀,两人依言端盏饮至七分。
此后酒令花样百出,“四海之内,皆为兄弟。任劝十分。”“乘肥马,衣轻裘。衣服鲜好处七分。”“择不处人,焉得智。上下各五分。”“恶居下流而讪上者。末座两人十分。”酒令层出不穷被抽出来,饮酒方式虽文雅,然酒却入肚不少。
众人渐渐都饮得醺醺然起来,李渊这时面赤耳热,大声说道:“今日仅仅依令行酒,场面终久太闷。众爱卿,且让孤与二郎为你们助兴一回。”他目视李世民道:“二郎,为父这些日子将琵琶练得纯熟,我轻抚一曲,你仗剑为舞如何?”
李世民已喝了不少酒,渐渐被热闹的场面给感染起来,慨然道:“父皇有令,儿子定当遵从。取琵琶和剑来。”
李渊老来学艺,让乐工教其演奏琵琶技艺,今日也是第一次当众显露新学来的本事。在座众人闻听太上皇要亲自操琵琶,皇上仗剑起舞,这是多么新鲜的事儿,各自虽酒醉八分,兀自张大着嘴巴发呆,也不敢张狂乱讲。
李渊起身离座,伸手接过琵琶,到前方空阔处的一张椅子上坐定,只见他五指轻捻,一曲《剑器》从其手中发出。该曲刚健雄强,节奏明快,似回雪飘摇,如箭射长空,动如雷霆,静如凝光。众人一品,觉得李渊的演奏技艺有相当火候,不由得齐喝了一声彩。
那边的李世民持剑下场,其依琵琶乐声节奏起舞。只见那柄利剑似龙游翔,时而划剑成圆,时而剑势如虹。他在场中左右游走,左旋右抽,忽然掷剑向上,那剑到达阁顶后向下垂落,如电光下射,李世民执剑鞘承之,利剑毫厘不爽直入鞘中。众人叹为观止,掌声雷动。
是夜众人尽欢而罢,到了第二日,李渊弹琵琶、李世民舞剑的消息传了出去,人们惊叹之余又有一丝儿艳羡,觉得未亲眼目睹如此场面,为极大的憾事。
李世民因平定东突厥,心中欢喜数日难抑。然天公与人欢喜,往往极短,转眼间就会乐极生悲。房玄龄这日匆匆求见李世民,奏道:“陛下,臣看如晦的光景越来越差,其最后的日子也许就在这两日。”
李世民大惊,问道:“这群该死的太医,竟然如此不中用,那么多人,连一个如晦都医不好?”
李世民让太医署倾尽全力医治杜如晦,太医署不敢怠慢,太医令、太医丞带人一拨一拨入杜如晦宅中问诊,又召各地的名医入京,调八方奇珍药材。那些日子,往杜如晦宅中去的医者相望于道,源源不断。
房玄龄道:“太医署此次对如晦的病可谓尽心尽力,然无可奈何,也是没有法子的事儿,请陛下勿责。”
李世民见房玄龄一脸悲凄之容,知道他和杜如晦心意互通,如同一人,起身道:“玄龄,你同我一起去看看如晦。”说完让太监立刻备马。
李世民到了杜如晦的宅中,见躺在榻上的杜如晦形容枯槁,仅剩下个皮包骨头,与未休病之前宛如两人。杜如晦的神志很清醒,眼光很明亮,见到李世民作势要起,被李世民伸手止住。
杜如晦的眼中滚出两行清泪,许是他太瘦弱,只觉他那泪珠儿也似乎瘦了一圈。他微欠了一下身,气喘吁吁说道:“陛下,臣一病不起,不能再为皇上办事。唉,这身子真是不争气。”
李世民顿时哽咽道:“如晦,你为我尽力如此,有病了就该好好养着,不要再起别的念头。”
杜如晦伸出枯瘦的手,将眼上的泪珠揩净。他忽然绽颜一笑,说道:“臣这些日子躺在病榻之上,每日的疼痛将臣折磨得难以入睡。这样整日整夜瞪着房顶苦思冥想,终于想明白了一件事儿。”
李世民看到他露出了笑容,心里多少有些好受。以前杜如晦每次定计之后,方露出一笑,现在的笑容中依稀有原来的影子,让他感觉很熟悉。
杜如晦接着说道:“臣自从跟随皇上,蒙陛下不弃,视臣以亲近,才有了这样一番轰轰烈烈的经历。人生来到世上,多少人都是庸庸碌碌一生,又有谁有臣与玄龄这样的际遇?有了这样的经历,别说已经跟随陛下十余年时间,就是仅有一年,此生亦已足矣。当然,人的欲望无穷无尽,臣自知将死,犹奢望继续为陛下办事,不免为臣的憾事。”
房玄龄在一旁也流下了眼泪,他不忍让杜如晦看到,遂转头轻轻抹去。
李世民见杜如晦说话之时,其神色很是轻松,知道他已经看破了生死,虽对生有着无尽的留恋,然对死并不畏惧。想起杜如晦将不久于人世,又让他忆起以往的岁月。每临大事乃至危急关头,是眼前的这两人与自己一起倾力排解。杜如晦若撒手西归,无疑失去一臂,李世民心中实在无法接受。他伸手去握杜如晦那双消瘦的手掌,触手处只觉其皮肤已失去弹性,骨节尽显,流泪道:“如晦怎能说这般话?眼下天下刚刚有一些起色,李靖又新将东突厥灭掉,正是你和玄龄一起大展宏图的时候,你难道真想舍我而去吗?”
“陛下不用安慰,臣心明如镜,知道去日不远,这是没法子的事儿。陛下手下能臣云集,就是离了如晦,也一样能取得天下大治。臣今后在九泉之下,也日日盼望这个日子。”
李世民心头更悲,扭头唤道:“玄龄,你看如晦心硬如铁,真要舍我而去啊。”
房玄龄见李世民发乎真情,眼泪不绝地涌出,打湿了胸前衣襟,竟然有些神志不清,上前轻轻移开李世民之手,将他扶了起来,说道:“陛下,如晦现在休养要紧,我们似可离去了。吉人自有天相,如晦也许静养数日,身子会慢慢好起来,亦未可知。”
李世民最终在房玄龄的劝说之下返回宫中。到了第二日午时,杜如晦油尽灯枯,阖目长逝。
噩耗传入宫中,李世民闻讯大哭,对房玄龄说道:“你与如晦随我多年,立下了多少功劳,然你们并不言功。这几年,朝中的台阁规模,典章文物,皆是你们所定,可谓重权在握。然你们能从善如流,不见权威痕迹。魏征、王珪善谏诤,而你们能让其贤,李靖、李世善将兵,你们能发挥其所长。今如晦逝去,我失一臂矣。”
李世民因为杜如晦逝去,决定废朝五日。赠杜如晦为开府仪同三司,加封为司空,谥曰成。他又召虞世南前来,令其挥毫撰文,言君臣痛悼之意,然后刻成石碑立于杜如晦墓前。
杜如晦归葬之日,李世民率领百官前去送行。起灵的时候,李世民忽然痛哭失声,司仪署一名主事匆匆走到李世民身侧,轻声谏道:“陛下,《阴阳书》中有规制,发殡之日不宜哭泣。”李世民抬手抹了一把眼泪,大声说道:“君臣之义,同于父子,情发于衷,安能因避忌而不哭泣?”按当时的风俗,发殡之日若从人哭泣,则为不吉。李世民此语一出,算是从此打破了此项陋规。
是夜,李世民恍恍惚惚睡去。就见杜如晦如往日面貌,身披素衣,飘飘而来。他到了李世民十步开外的地方站定,然后敛衣下拜,说道:“陛下不可为臣太过悲痛,若陛下不能自已,臣去实在难以心安。”
李世民大喜,起身欲到杜如晦身边,说道:“如晦,我知道你不会舍我而去。”
杜如晦连连后退,躲闪道:“陛下身上阳气太重,臣为阴间之人不敢太近。陛下,臣魂归地府,阎君说陛下思虑太重,怕因此伤神,特遣臣来与陛下再见一面。”
李世民停下脚步,将信将疑,问道:“如晦,你颜色如故,怎么成了阴间之人呢?如晦,你不可骗我。”
杜如晦又是躬身一拜,说道:“陛下,臣的确已为阴间之人,臣此次来是想告诉陛下,臣今生追随皇上,快乐之时为多,身病难治,陛下尽心尽力,又给予臣许多身后哀荣。如晦如今再无任何遗憾,心中十分快乐,唯望陛下恢复平常心情。”
李世民此时隐隐约约觉得杜如晦果然逝去,就立在那里发呆。
杜如晦又说道:“臣有一事忘记奏明皇上,如今东突厥已灭,其徒四窜,则颉利、突利原辖之地已成空虚。历代以来,长城以外往往是异族盘踞的地方,他们稍成气候,即向南侵。请陛下抓住这个机会,将此地盘为我所用,以永绝边患。”
李世民听罢此言,猛然醒悟此次战后,如何妥善安置突厥之众为当务之急,遂张口欲问究竟。忽见杜如晦又是伏地叩首,然后身子无声后退,隐入殿外的白雾中再也不见。
李世民大急,紧跨几步追赶过去,唯见白雾一片。他大声喊道:“如晦,如晦,你在哪里?你在哪里……”他这一阵大急,将自己从睡梦中惊醒过来。他瞪眼看着上方的黑暗,心中回味着刚才的梦中之事。只觉其间过程十分清晰,犹如与杜如晦生前面对面说话一样。
宫女们见李世民惊醒,急忙掌灯。李世民扭头问道:“什么时辰了?”
“已交五更。”
李世民脑子十分清醒,再也不能入睡,索性披衣起来,在殿中慢慢踱步。他忽然唤来一名太监,说道:“你去,传房玄龄即刻见朕。”
房玄龄入殿的时候,天光已有些蒙蒙亮。李世民让他坐下,说道:“玄龄,我刚才见到了如晦。常言道人鬼殊途,再难相见,看来也不当真。”
他接着将刚才所梦说了一遍。
房玄龄大为感动,颤声道:“陛下,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想是陛下思虑如晦太多,因成其梦。”
“你说得不对。像如晦所说的安顿突厥之事,我尚未想过,如何能入梦中?”
房玄龄也不好解释,抽泣道:“皇上这些日子因伤如晦离去,悲痛太过,切莫因此伤了身子。如晦这辈子跟随皇上,让皇上视若至亲。臣与如晦心意互通,知道他就是魂归地府,心亦十分满足。”
李世民的眼圈忽然红了起来,说道:“我心伤如晦,不为他办事练达,不为他对我忠心,实因我从此与他再难相见。”
“臣知道。”
“你和如晦在我身边多年,日常之中并无感觉。我知道,人难免一死,可是他这一离去呀,让我撕心裂肺,实在不忍。我昔日有事可以直呼你和如晦前来,从今之后,仅有你一人形单影只,更会令我触景伤情。”
房玄龄不忍继续这个话题,说道:“如晦所言安置突厥人之事,委实迫在眉睫。陛下,臣想下去后思量一番,也请皇上将此意晓谕百官,力求集思广益,以策万全。”
“嗯,我会让他们去办。”李世民的语锋一转,又继续刚才的话题,“我今失如晦,万万不能再失去你。玄龄,打从今日开始,你仅对朝中大事上心,对一应庶务万万不可接手。平日里,你还要加强锻炼身体。眼前天下初创,还不能离开我们君臣两人。”
“臣遵旨。也请陛下以天下为重,保重龙体为要。”
李世民扭头唤太监取来两条黄金带,说道:“这两条黄金带,是高昌国进贡之物。我今日将此条赐予你,可悬于宅中正堂之上,使你日日能见到此带,不忘记今日之景。至于这一条……”他说到这里,又哽咽起来,“这一条,你可代我将它送入如晦宅中,再带去一些御馔,到如晦灵前再祭一回。世传鬼神畏惧黄金,若如晦在阴间拥有此物,不至于受到欺负。”
房玄龄接过黄金带,躬身谢赏。心想,李世民对待臣下如此有恩,也不枉大家追随一场。至于其赐黄金带给地下的杜如晦,此做法虽匪夷所思,然其发乎真情,房玄龄禁不住又热泪盈眶。
此后很长一段时间,李世民对杜如晦的追忆难以泯灭。每每瞧见与杜如晦有关的物事,不免睹物思人,唏嘘一番。
李世民对杜如晦的后代也大加照顾。擢其长子杜构为尚舍奉御,次子杜荷为尚乘奉御,皆为其身边之人。未几,他又招杜荷为城阳公主的驸马,封爵为襄阳郡公,朝野之人,皆知当今皇上待杜家恩遇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