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晚间,李世民阅罢几道奏章,不由得心生烦闷。他起身离座,慢慢踱出殿外,抬头望去,就见繁星满天,月牙儿斜斜地挂在天中。李世民心中暗暗骂了一句:“这个鬼老天,明明悬着雨水在天上,为何就是不落下来?”
屈指算来,自年关过后,至今没有一场好雨下来。其间虽有几次乌云翻滚,落下了几滴雨,然而狂风大作,吹散了满天乌云,天空又晴朗如故。各地来的奏章显示,关中、山东、河北、河南等地旱情严重。临近河渠的地方可以引水灌溉,离水稍远一些的地方只能望水兴叹。如今春种已过,苦于无水滋润,种子难以成活。
那日长孙嘉敏率内外命妇到东郊采桑,归来后对李世民说起,竟然在禁苑内发现了蝗虫的踪迹。这消息更使李世民心里沉重,久旱无雨之后,若蝗虫成灾,今年的收成就难保。想到这里,李世民心情郁闷,扭头唤道:“备马,去禁苑。”
太监们面面相觑,皇上夜里骑马入禁苑,那是从来没有的事儿,万一有个什么闪失,自己也逃脱不了天大的责任。他们心里虽暗自嘀咕,然碍于皇上的威严,急忙去准备。李世民唤来一名太监,命他先到玄武门找到常何宣旨:由常何带人随行,主管掌灯及护卫事宜。
到了玄武门,就见常何带领一百名手持火把的甲士正在那里等候。李世民此时已生悔意,自己夜来兴起竟然打火把游禁苑,此事万一传入魏征等人的耳中,定又要对自己劝谏一番。他因斥责常何道:“朕让你带数人随行即可,又不是出去打仗,如此大肆招摇,惊动太大。你留下十人随行,其他人散去。”
常何惊愕地张大着嘴。皇上出行动辄仪卫数千人,自己仅召来一百人,竟然遭到斥责。他的脑子反应挺快,急忙喝道:“留下十人为前导,其余人立即熄灭火把,返回营地。”
这帮人毕竟训练有素,闻言后立刻齐刷刷地下马,将火把插入随带的木质套子里,火把由于没有空气接触顿时熄灭,然后他们就地索马低头恭送李世民。到了这个时候,李世民方才露出了一点笑意,赞道:“嗯,常何,兵带得不错。兵士上阵后能否管用,关键要看平日的训练如何。朕的眼力是比较准的,只要看了他们的一招一式,就知道他们平日训练的程度。好了,走吧。”
玄武门向北不远,即是禁苑。这里是皇家的园林,寻常人从来没有进入的机会。进入禁苑南门,先是一片阔大的池沼,池边修有长廊、凉亭,周边植满了奇花异草,水边柳树成行,由于柳树生得茂盛,许多柳枝斜斜地垂入水中。
李世民骑在马上,令前导减慢速度。只见在火把的照耀下,周围被绿色和夜色掩映,只有近旁可以看到被夜露润湿的花叶。镶满鹅卵石的花径在月光下如同一条白带,隐隐地延伸到远方。一阵晚风吹来,花气袭人,禁苑内到处暗香浮动。想是因为环境使然,到了这一刻,李世民的心境方慢慢轻松起来。他扭头对常何道:“想不到月夜之时来游园,别有一番滋味呢。”
常何文墨不深,且多年来一直都在军中历练,心中没有一点儿诗意浪漫。他正瞪大着双眼留神左右的动静,时刻想着侍卫之职,乍听李世民说话,一时不知道如何回答,只好一迭声地答道:“是,是,陛下所言极是。”
这时,他们不觉已过了两园,再往前,因尚未开垦,野草淹没了路径。常何见状,急忙禀道:“陛下,前面野草丛生,怕有虫兽出没,似可返回了。”
李世民点点头,却不返身,唤道:“常何,你派两人到草丛中扑打,看禁苑里有无蝗虫。”
两名甲士依令下马,到草丛中挥动马鞭扑打,另有四名持火把甲士在其周围照明。很快,只听一名甲士叫了起来:“常将军,这里真有蝗虫啊。”
李世民厉声叫道:“呈上来。”
那两名甲士丢掉马鞭,然后一手抓着两只蝗虫走了过来。他们到李世民面前,双腿跪下来,将双手举起来。常何骂了一声:“蠢东西,你们跪得如此低,让皇上如何接到?”他急忙下马,走过去接过蝗虫将之呈给李世民。
李世民接过蝗虫,就见其身体呈绿色,一双大大的复眼为黑色,一双后腿弹劲有力,正竭力挣扎想逃出人手。弄不好,其尖利的后腿会在手上划出一道血痕。李世民对蝗虫并不陌生,儿时的他到田野中玩,专逮身体壮硕的蝗虫,然后撮火将之烧烤,那滋味焦香无比。然而他现在为国君,正为兴农之事操劳,这小小的玩意儿让他皱紧了眉头。它们若聚敛成堆,往往铺天盖地,落到地面上会将庄稼啃食殆尽。
火光中,李世民默然良久,两眼忽然流下清泪来。他举起蝗虫,祝之曰:“民以谷为命,而汝食之。自今以后,请汝勿食谷苗,可食我肺肠。”说罢,他作势要将两只蝗虫塞入嘴中。
常何大惊,“扑通”一声跪在李世民马前,流泪道:“陛下千万不可,蝗虫系恶物,若食之恐生疾病。若陛下坚意如此,就由臣代陛下食之。”
李世民叹道:“朕为一国之君,当为民受灾,岂能别人代之?老天,望你体会朕之心意,朕身有疾不算什么,切不可让蝗虫成灾伤民啊。”说完,他将两只蝗虫一把填入嘴中,咽入腹内。
随行太监及甲士随着常何跪倒,泣不成声。常何道:“皇上……皇上怎可如此?臣……臣不知如何是好。”
李世民颜色不改,唤道:“都上马吧,随朕还宫。常何,朕向来认为,凡事须靠人力。天下之大,以朕一人之力是感化不来的。要想战胜灾异,老天一点不帮忙那也没办法,若有转圜的余地,就要看各地刺史的本领了。起来吧,我们走。”
陈君宾那日离开京城后,出潼关,经函谷关直奔陕州,其家眷一直候在这里。一家人不作停留,沿官道斜向东南行走,不日就到了邓州境内。
邓州处于南阳盆地的中南部,秦汉时即置南阳郡,如今改为邓州。境内以平地为主,一条白河自西北斜向东南流去,最后归于汉水。这里是荆襄诸州的交通要道,自古以来商贾就很发达。
陈君宾一路行走,密切注视官道两旁的景物,只见村落凋敝,人员稀少,大片田园荒芜。他的眉头渐渐皱了起来,临行之前有人提起,南阳盆地经过朱粲的残忍盘剥,生机尚未恢复,看来其言非虚。
一家人风尘仆仆赶到州衙时,已过午时,邓州别驾、长史等人迎出门来。别驾说道:“早就听说陈刺史要来上任,我已令人腾出房舍,以为居住。走吧,请全家人先入住宅歇一歇,晚上再赴宴洗尘。”
陈君宾摆摆手,逐个问了大家的姓名,然后说道:“陈别驾,洗尘就不必了。你可派人将我的家眷引到住宅。至于我们,马上升堂议事。我刚从京师出来,皇上为了天下之事已罢休息之日,想你们也应该听说了。我们作为臣子,更应该勤勉才是。”
陈君宾连脸也未洗一把,就直接入衙升堂。
他先说道:“我此次在京城蒙皇上召见,皇上谆谆告诫诸州刺史,要以兴农为第一要务,即民为邦本。本官一路行来,沿途田亩荒芜甚多。陈别驾,你熟悉本州事务,可将此事详细对我叙说一遍。至于讼刑一节,可由诸官分曹执掌,我不想多问。”
陈别驾事先未做准备,然他毕竟宦途多年,并非蠢材,稍为沉思后言道:“刺史大人申明皇上兴农之意,我们实在振奋。本州战乱之后,百姓流离,至今未有恢复,是该兴农的时候了。”
陈君宾问道:“本州的人口如何?”
“前隋最盛时计户六万八千余,计口二十五万六千余人。然现在不足其三分之一,户不足二万,人口为七万五千二百五十七。”
陈君宾点点头。这名别驾能随口报出准确的人口数字,可见其平日比较留心。他接着问道:“依你看,本州要在短时间内恢复农桑生机,能行吗?”
“陈大人,依下官看难度不小。一者,人口太少,难以大量垦荒;二者,这些年百姓积蓄不多,口粮不足。现在春耕之时,有些人竟然无种可下;三者,本州一些人向来重商贾,他们不愿意在家乡种地,而愿意出外走动贩运。”
陈君宾目光转向其他人:“陈别驾这样说,你们以为呢?”
众人纷纷点头,皆赞同陈别驾的话。
陈君宾目光炯炯对众人说道:“陈别驾说的这三点,我也赞同。只不过他还漏了最重要的一条,就是吏治败坏。这一点,不是我妄自评议,而是吏部考功侍郎亲口对我说的。原刺史为何致仕,盖缘于此也。”
众人面露惶恐之色。若说吏治败坏,原刺史应居“首功”的话,那么,堂内的众位也人人有份。他们没有想到,新任刺史下车伊始,就先来了个下马威。
陈君宾接着道:“皇上谆谆告诫我们,要以前隋之吏治败坏为殷鉴,藉以革新我朝吏治,以取得民心。诸位,本官今日到任,不是来追究大家的。只要大家今后记住皇上的话,勤勉理政,一心向农,则小过失可以既往不咎。当然,对于那些贪墨成风,民愤极大者也不能轻易放过。望大家好自为之。文学功曹,你可替本官拟一道文书。”众人洗耳恭听,心想新任刺史上任后的第一道文书是革新吏治的内容。
孰料陈君宾口授道:“可着各县令明日巳时来这里见我。”
文学功曹不由得面露难色,这样将文书送出,各县令得讯后再赶来,时间太紧了。
陈君宾明白文学功曹的心事,说道:“你是觉得时间太紧了?不妨,又不是让他们坐轿子来,他们就不会骑马吗?对了,你再加上一句:本人为官一任,当以清廉律己。若有敢进献者,当即免官,让他们不要把心思用在这上面。”
文学功曹依令当场拟出文书,送给陈君宾过目。陈君宾略改了几字,嘱人分头誊清,并派快马送出。
各县令接到文书后,虽埋怨时间太急了一些,然也不敢怠慢,立刻跨马上路,皆在陈君宾规定的时间内赶到了邓州府衙。
陈君宾自卯时二刻即升堂,与州吏们商议兴农之事。陈别驾昨晚上想了一夜,今晨首先向陈君宾献了一件大礼物:“刺史大人,本州近日得了一宗大宝物。想是刺史大人驾到,以显祥瑞呢。”
“什么大宝物?”
“南阳县令前日禀道,几名猎人在其县西境之山中,偶然发现了一处粮仓。周围百姓闻言后前去哄抢,该县令听说后及时带人前去制止,保住了大部分的谷物。他们细细一查,竟有五窖之多呢。因是国家之物,他们不敢妄动,特请州衙示知如何处理。”
陈君宾闻言大喜:“这里竟然有这么大的粮仓?嗯,大约是前朝留下的。算来至少有十年了,那些谷物没有霉烂吗?”
“没有。这些粮仓依山而建,仓内温湿适宜,又与外界隔绝,因而保存良好。下官这里有呈来的样品,请陈大人一观。”说完,他将一只小布袋递给了陈君宾。
陈君宾解开袋口,将里面的谷物慢慢摊在案面上,然后拈起数粒投入口中,闭起眼慢慢咀嚼,细细体会其中滋味。很快,他睁开眼睛说道:“不错,虽是陈粮,依旧能食。好哇,陈别驾,这是一件好礼物。”他略作思索,接着道:“按道理,发现了这个谷仓需呈报朝廷知道。不过,这些谷物毕竟是前朝留下的,我们只要将之用在本州百姓身上,报与不报也没什么要紧。我的意思,这个谷仓就不要呈报朝廷了,待我们将来有了收获,多向朝廷贡献一些就成了。你们以为如何?”
将这些谷物留在本州毕竟是一件好事情,众人纷纷同意。
陈君宾眉头顿展,高兴地说道:“好哇,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有了这些谷物,算是替本官解了大急。今后如何振兴本州,就看我们的本事了。”
六县令陆陆续续到齐,陈君宾上前一一与他们认识,然后退回升座。他满意地说道:“本官到任的第一件事儿,就是召见你们。时间虽匆促了一些,然大家都能按时来到,很好,令行禁止,为吏治之基本要素。望大家今后能仿此例,并要求下属也同样做到。”
陈君宾眼光一转,面向南阳县令刘铁立道:“刘县令,你很好呀。本官刚刚上任,你就送来一件大礼物。我今天听说之后,高兴劲儿还没有下去呢。”
其他五名县令面面相觑,以为刘铁立捷足先登抢先送了礼物。陈君宾接着道:“刘县令的这件礼物,实在是造福本州六县百姓。你们不要在那里胡猜疑了,这件礼物其实是前隋留下的一个粮仓。刘县令,说起南阳,除了光武皇帝及其手下二十八宿以外,本官又想起其他三人:诸葛武侯、张仲景、张衡。诸葛武侯结草庐于卧龙岗,后佐刘备治理蜀国,为一代名相,其功劳伟业就不用说了;张仲景号称‘药王’,善治伤寒;而张衡造地动仪、浑天仪。由这些人看来,可以说南阳是人杰地灵啊。刘县令,这些人的遗迹尚在吗?”
陈君宾不入正题,反似一个饱学的儒士在这里引经据典,弄得大家一头雾水。刘铁立答道:“禀大人,张仲景、张衡其墓尚在,武德年间又重立了墓碑。至于诸葛武侯,前隋时已在卧龙岗修建了武侯祠,下官任上又加以修缮。由于百姓信其灵验,香火一直很旺。”
陈君宾点点头:“诸葛武侯在卧龙岗结庐而居,那是他瞧中了这里的山水秀美。诸位,我提起这些前代有名人物,并不是考究学问的,而是想说,我们邓州是个好地方。对了,褚县令,你那个地方不是还出了一位范蠡吗?这里山美水美田更美,因有优秀人物辈出。眼下虽田亩荒芜,无非因战乱影响,加上前任刺史未好好治理所致。嗯,只要我辈从今日开始上下努力,相信能够恢复生机的。”褚县令为临湍县令,相传范蠡就出生于临湍。
下面的人脸色未免古怪,新刺史直说原任刺史治理不力,那么属下也应该人人有份。他们哑口无言,如木偶一般静静听陈君宾训话。
“本官已经说过,对于你们以前的过失,只要不是十恶不赦且民愤极大的,本官概不追究,但必须干好今后之事。今天大家来了,回去后要办好这几件事。第一件,抓住春耕的时机,尽力恢复荒芜的田亩并抓紧补种。我听说,一些人家里,因缺少种子无法耕种。这些种子,要由官府出面购来分发到农户手中。”
下面的人听说让官府组织种子,都皱起眉头。刘铁立期期艾艾地说道:“大人,由官府出面买种子,实在是一件天大的难事儿。下官连每月给属下的官俸都不能按时发给,府中实在没有隔夜之钱,又哪儿有钱去购买种子呢?”
陈君宾说道:“我想好了,可由官府作保出外筹措种子。至于所需之钱,一方面让农户节衣缩食挤出一部分来,要对他们反复说明,只有挨过这一段艰难日子,将田地种上,秋收之时方有收获;另一方面,由官府扣下所有官员的部分官俸,要扣下三成,以为种子钱。当然,这部分钱是由农户借的,秋收之时他们可以用谷物折价还上。嗯,还要加上利钱。
“第二件事,就是要招募流亡百姓来本州垦荒种地。刘县令,你发现的粮仓就派上用场了。凡来本州耕种的百姓,可由官府先发给三个月的口粮,并配发种子,当然,这些口粮和种子不是白发的,他们秋后都要计算利钱偿还的。黄长史,这分发口粮的事儿由你主持,可克日到南阳县,让刘县令佐你,造册发放。”
黄长史答应了一声,继而疑惑地问道:“流民居无定所,万一他们领了口粮,又逃出本州,岂不是鸡飞蛋打?”
陈君宾满怀信心:“不妨,他们只要有粮吃,有地种,谅他们不会轻易逃走。俗话说故土难离,他们的故土若真的能够生存,他们能轻易舍弃吗?就是真的有人跑了,毕竟是少数,也无碍大局。不过,一些防范措施也要跟上,比如,他们领了口粮、种子,可依地理以十户为连保,以互相监督,不得擅离。这些其实也是末节,他们现在有饭吃,又眼望着可以收成的庄稼,肯定不会跑的。刘县令,若你流离失所忽然遇到这等好事,你将如何处之?”
刘铁立咧嘴笑道:“这是天上掉下一个大馅饼,欢喜还来不及呢。”
堂上顿时发出了一阵轻笑声音。
陈君宾挥手止住了众人的笑声,正色道:“还有一点,那就是每个官员理政之余,要带领家人垦荒种地。秋收之后,各位的官俸照例计算,但不发到各人手中。各家吃粮食菜,皆自食其力。现在为非常时期,不能依靠官俸坐吃家中,而一味对百姓指手画脚。须人人奉事稼穑,与民同甘共苦。”
众人听了这段话,犹如石破天惊。而陈君宾不依不饶,说道:“本官行事最是认真,既然让各级官吏耕种自足,就不允许有人敷衍了事。我为刺史,每月要查州衙诸官的耕种进度。同样,你们也可来检查我的田亩。州衙这样做,各县衙也要这样做。各位县令,我每月要派一名巡风大使入各县检查,他们或明察,或暗访,既查百姓耕种情况,还查诸位的家田。我若有空闲时候,自会到你们那里走上一遭。我丑话说在前面,若有人督耕不力,嘿嘿,到时候别说我不留情面,我们要老账新账一起算。”
陈君宾语气一转,接着说道:“这次在京城之时,皇上要求各州刺史要懂农桑时令。自我以下,从现在开始都要虚心请教农桑之事。所谓不耻下问,并不辱官家颜面,反而使百姓油然而生尊崇之心。比如本州水利不兴,须就近在便于汲水的地方垦荒,以备天旱之虞。还有,我看本州水肥草旺,可鼓励百姓耕田之余,多养黄牛。牛不与人争食,又是耕作的主要畜力,若牛养多了,再卖与外地,又可多一项收入,这是一举多得的好事嘛。
“总而言之,皇上说‘农为邦本’,‘抚民以静’,是符合民心的旨意。皇上的明诏已抄往各县,请你们回去后再读一读,细加体味。本官现在到任,来年考课诸位,这兴农一节最重要。只要所辖民户农桑兴旺,人们安居乐业,即为大功一件。至于有其他不严谨的地方,本官可以忽略不计。反过来说,若有人在这一年中千般好万般好,唯将农事给弄得一塌糊涂,则不是好官,本官先免其职,再究其失。”
众人瞪大着眼静听陈君宾训话,心想这个其貌不扬的老头儿敢是有种田的瘾。他甫一到任,既让官员们督促百姓大力垦田,又让官员本人身体力行亲自耕种。官民同耕,哪里还有官民之分啊?
陈君宾的措施确实见效,流民听说邓州这里既放粮又发种子,扶老携幼直奔邓州而来。各县在陈君宾的严令下,皆设了接待流民的粥棚。流民到来后先饱餐一回,然后到指定的村落搭棚居住。县衙按人头给他们送来了口粮和种子。他们稍事休息,即开始到划定的田亩里垦荒。那些日子,邓州各地浓烟四起,流民先是一把火点燃了田亩里易燃的枯草,用草木灰施了一遍底肥,然后荷锄下地,将新长出来的青草除去。随后深耕作垄,小心翼翼地撒上种子。
陈君宾一面操劳着州衙之事,一面令家人到湍河边寻来一片荒地进行开垦。陈君宾生有三男二女,大儿子留在邢州为小吏,大女儿也在邢州嫁了人,剩下的两个儿子就成了垦荒的主力。陈君宾用宦中所积购来了两头黄牛,令女儿负责喂养。
湍河水斜向东南流去,水面平阔如镜,水清透澈见底。陈君宾带领夫人和儿子在这边耕种,小女儿蹚着稍有凉意的河水捞蟹摸鱼,有一天竟然摸上来两条半尺长的白条鱼。这让陈君宾大为高兴,随即让夫人生火熬成了一锅浓浓的鱼汤。一家人席地而坐,一面嚼着带来的面饼,一面喝着有点腥味的鱼汤,那场景,宛似真正的农家生活。
小儿子揶揄道:“想不到父亲的官越做越大,我们反而成了百姓人家。”唐将诸州分为上、中、下三等,邢州为中州,而邓州为上州。陈君宾从邢州刺史迁为邓州刺史,品秩从原来的正四品升为从三品,无疑是升了官。
陈君宾喝着鱼汤,满意地说道:“我们为百姓之家,有什么不好?你们大哥经历过战乱的流离,知道日子的甘苦,他现在入了官籍,自会谨慎办事。而你们那时幼小,这些年凭我的官俸,读了书,日子过得挺不错,然不知道一饭一食其实来之不易。眼下皇上励精图治,先求农桑兴旺,国富民安之后,还需大批的年轻才俊为国办事。你们随为父在这里耕田,好好补上这一课,将来再考取功名博得出身。到了做官的那一天,定会感激有这段经历的。”
二儿子点头赞同,小儿子还是不以为然,说道:“我们也就罢了,只是母亲随你这么多年,苦头吃了不少,到头来还是如农妇一般在田里劳作,儿子心里感到实在不安。”
陈君宾夫人也是一名识大体的妇人。她截住小儿子的话头,说道:“你们要理解你们父亲的这番苦心。他为一州刺史,自己若不身体力行,如何说动别人?何况,人生来不是享福的,要靠个人的劳作才能有收获。我这些日子来这里,虽有些累,但不碍事,心里还是很舒服的。”
陈君宾点点头,说道:“就是这样。儿子们,现在虽累一些,然等播种的庄稼露出了头儿,你们再来看,心境定然不错。等秋来收获,会更加欣喜了。”
一家人脸上都是汗水,纷纷绽开了笑容。
李世民眼见天下大旱,蝗灾渐起,心中烦闷。他一面下诏令各地官吏勤于本务,组织抗旱灭蝗事宜,并着手兴修水利;一面令宫中及京城百官节衣缩食,嘱户部访天下灾异,对受灾严重者予以赈济。忙完这些事儿,他对封德彝说道:“朕忧劳天下,至多如此。若使天下灾异渐息,须靠百姓及州县官吏尽力。还有,就是老天感于朕的诚心,早早降下几场好雨来。”
封德彝答道:“孟子曰,‘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智,劳其筋骨,饿其体肤’。陛下登基以来,遭遇旱灾和蝗灾,不足为怪。相信陛下洪福齐天,定能战胜灾异。”
李世民微微一笑,觉得封德彝的话虽有拍马屁之嫌,然听来还是比较舒服的。他忽然想起一事,问道:“朕让各州举荐人才的事儿,现在如何?”
“臣听无忌说过,各州已经向吏部报来了名单。无忌已令各州派人带领他们克日上路,赴京城接受吏部测试。”
李世民点点头道:“好,等他们来了之后,朕要一一见过他们。对了,封公,致安之本,唯在得人。朕早就让你举贤,然时至今日,未见你向朕推荐一人。你也看到了,如今天下事情繁乱,你应该分朕忧劳。你不发一言,让朕如何是好呢?”
封德彝答道:“陛下说过的话,臣岂敢不尽力?只不过臣细心观察,至今未见有奇才异能之人,因无法举荐。”
李世民摇摇头,责怪道:“封公的这句话就不对了。前代明君使人如器,皆取士于当时,不可能借人才于别的朝代。像周文王和齐桓公,难道要他们先找到姜子牙和管仲之后,再行为政吗?姜子牙垂钓渭水,管仲居于颍水之滨,他们皆隐于当世,若不是周文王和齐桓公慧眼识人,他们无异于明珠暗投。还有,诸葛亮隐于南阳草庐之中,刘备三顾茅庐请其出山,佐其成就帝业。由此来看,不管任何朝代皆有能才,只是患于不能知之啊。封公,你知事吏部,至今未向朕举荐一人,说起来,朕应该最先责怪你。”李世民的这番话说得封德彝面红耳赤,只好一迭声地答道:“臣失职,臣失职,臣定遵皇上训导,早访异才。”然后惭赧而退。
封德彝终究没有为李世民举荐一人,两日后,封德彝在尚书省办公时突然倒下。李世民闻讯,亲自来到尚书省探视,只见封德彝嘴歪眼斜,躺在那里说不出话来,显系中风之状。李世民一面令太医为他诊治,一面令尚辇局抬舆过来,送封德彝归入府居。是夜,封德彝再也没有醒过来,享年六十岁。
李世民闻讯,为之滴下了几滴眼泪,叹道:“莫非上天要惩罚朕吗?天降大旱又生蝗灾,又损我股肱之臣。今年先是马三宝暴死,其后杜淹又死于家中,屈突通镇守洛阳也死于任上,今日又加上封德彝,算来已是第四人了。人言封德彝外谨顺而善矫饰,然他与朕共事以来,数进忠策,还算尽力,如今又暴死在任上,可加以褒扬。”当日,诏赠封德彝为司空,谥曰明。
却说诸州举荐的十一人到了京城,长孙无忌将此事奏报给李世民,言说要在吏部面试。李世民欣喜异常,说道:“这十一人经过层层筛选,定非常人。无忌,这样吧,你将他们引入内殿,由朕与他们亲自交谈。”
长孙无忌带领这十一人入了显德殿,他们随长孙无忌向李世民跪拜,三呼万岁,然后战战兢兢起身,其中有人甚至瑟瑟发抖。李世民和颜悦色道:“朕求贤若渴,令诸州举荐良才,你们经层层筛选选拔到此,胸中定有韬略异能。长孙尚书本想在吏部依例测试,朕现在用人之际,就想将这些虚套路免了,若你们其中有人能将政道说出一二,朕可以当即予以授任。怎么样?你们谁先说呀?嗯,你们谈话也不能漫无边际,朕即位之初曾有明诏一道,主旨是‘民为邦本’,‘抚民以静’。无忌,你将那道明诏取来当场宣读,然后让他们谈谈看法。”
长孙无忌事先已得李世民的吩咐,早令人将那份万言明诏抄录了十一份,现在一一将之发到各人手中。这十一人明诏到手,皆低头观看,殿内一时显得很寂静。
李世民立起身来走下御座,背着手慢慢踱到众人面前。就见那十一人手执诏书埋头观看,许多人因心中恐惧,那诏书竟然在手中抖抖索索。李世民嘴角掠过一丝微笑,心想这帮人久处乡间,没有见过世面,猛一下子到了皇帝面前,心中紧张也属正常。
时间慢慢地过去,不觉已过了大半个时辰。李世民退回御座,问道:“大家已经看完了诏书,对其中有何缺失之处,可以尽情指摘,言无不尽,朕不会怪罪你们的。”然那十一人依旧低着头,没有一人先发言。
长孙无忌不耐烦起来,略微大声道:“你们没听到皇上的问话吗?都来了一个时辰了,你们不发一言,莫非都是哑巴不成?”他的话刚一说完,人群中竟然有三人将手中的诏书抖落在地,显是紧张之极。
李世民制止了长孙无忌的训斥,愈发和颜悦色道:“你们不用紧张,到了这里,应该与平日里无异。嗯,你们不敢先发言,朕就点名了。并州举荐来的颜仲良,十一人中以你年龄最长,这里的举荐语说你饱读诗书,有纵横之心机。颜仲良,你先发言如何?”
颜仲良年约五十余岁,身材干瘦,留着一撮山羊胡子。他听李世民点到自己的名字,慌不迭地答道:“陛……陛下,草民读罢这道诏令,只觉……只觉字字珠玑。草民以为,皇上之话,那是……那是一点都不错的。”说完,他脸上的汗涔涔而出,竟然打湿了他的山羊胡子。事实上,颜仲良读诏书的时候,脑海中一片空白,诏书上到底写了些什么,他一点都没看进去。
到了这个时候,李世民微觉失望,又对其他人说:“颜仲良这样说,你们以为呢?”那帮人面面相觑,莫能对语,只在那里相顾失舌。
李世民复对长孙无忌说:“无忌,想他们初入宫阙,未睹皇家盛大气象,心怀惊惧,有碍辞令畅达。这样吧,你将他们移入尚书省内,改为笔试,也许他们能够正常发挥。”
孰料这帮人实在平庸,他们到了尚书省内,面对策题,构思弥日,终不达要旨,理既乖违,词亦庸陋。李世民一一阅毕了他们的答卷,未免大失所望,叹道:“看样子欲速则不达呀。朕心急求才,偏偏事与愿违。”
长孙无忌也很恼火,要求重罚这帮徒有虚名之人。
李世民道:“算了,可将他们放还,不要怪罪他们。追根溯源,还是举荐他们的人办事马虎,不能识人。可加重惩处他们,以举其非人,罪加一等。唉,我前些日子曾经责过逝去的封公,怪他不能识人。看来这识人之道确非易事啊。”
长孙无忌点头赞同。
李世民又道:“这次让各州举人,时间毕竟有些仓促,还是要走科举铨选的路子循序渐进。然现在亟须用人之际,依旧例选人,时间又太久了些。”唐依隋例选人,每年十一月士子集于京城,至春而罢。
长孙无忌道:“是的,依旧例科举铨选,确实存在弊端。对了,前些日子刘林甫建议道,可以四时听选,随阙注拟,这样也许更快捷一些。”刘林甫现任吏部侍郎,是长孙无忌的左膀右臂。
李世民略微思索了一下,大喜道:“这样很好。无忌,可让刘林甫呈来奏折,朕批阅后即可施行。士大夫经历战乱之后,不乐仕进,所以能干的官吏不多。有了这个办法,相信眼前的局面很快就有所改观。”
说到这里,李世民一转话题,又道:“无忌,眼下封德彝逝世,腾出了尚书右仆射这个位置,我想由你来代之。另外,萧公等老臣思想僵化,动辄压制玄龄、如晦等人的言论,我已经隐忍多日了。尚书左仆射的位置由房玄龄担当,尚书省的事务由你和玄龄主之。”
长孙无忌摇头道:“更换宰臣现在很有必要,然这里有两点不妥:一者,臣为外戚,这样日日权重,恐于朝纲不利,最易引起别人的话柄;其二,萧瑀、陈叔达等人皆是忠于陛下的老臣,如此轻易将他们换下,恐会引来诸多说辞。”
“这两点皆不妨。你虽为外戚,然随我征战多日,为朝廷立有大功,我用你非因亲戚,实用你才,所谓‘外举不避仇,内举不避亲’是也。至于萧、陈他们,我知道他们对我忠心耿耿,然其眼光见识才具已影响了理政大局,非更换不可,这是大节。我这样做并不影响我们之间的感情,我还会经常询之以政道,尊之为前辈,你放心,像裴寂以前那样待我,如今尚且有名有封,何况萧公他们呢?”
长孙无忌见李世民说到这个份上,只好点头答应。
长孙无忌离开后,李世民步出殿外。眼见庭院中绿树葱茏,枝叶繁茂,忽然生出到终南山狩猎游春一回的愿望来。想到这里,他竟不能自已,令太监将那只高丽国献来的海鹞取来,意欲玩赏一回。
这只海鹞名为渔阳白,周身羽毛为白色,神俊异常,模样很惹人喜爱。李世民亲自驯它,如今已经能在李世民的口令下或扑击,或收势,可谓善解人意。李世民这会儿接鹞在手,那边的太监提着鸟笼准备放鸟。李世民打了一下手势,太监急忙打开鸟笼,两只黄鸟扑棱棱地飞上蓝天。李世民解开缚在海鹞脚上的细链,挥手向黄鸟一指。只见海鹞一飞冲天,如箭一般扑向那两只已飞得只剩下两个小点的黄鸟。人还没有看到海鹞如何动作,只见那两只黄鸟直线掉到地面上,海鹞一转身飞回到了李世民的臂膀之上。
李世民哈哈大笑,用手轻抚海鹞的羽毛,赞道:“好鸟。”
李世民未尽兴,忽然收敛起笑容,忙不迭地把海鹞塞入衣怀中,然后正色站立。
只见拐角处走过来一人,矮矮胖胖,步履蹒跚,那模样是李世民熟悉之极的。不言而喻,来人正是魏征。
魏征来到李世民面前一揖道:“臣有事要奏,得知陛下在后殿庭院,因径直来了,请恕臣唐突失礼。”
“罢了,朕早就说过,但凡有事要奏,你可以不拣时辰,不拣场合,今日来又有何失礼之处呢?只是这帮该死的太监,都死到哪儿去了。魏大夫来,缘何不早点通报?魏卿,你要奏何事?”
“记得年关之后,陛下说厘改吏治,且令房中书并省官员。然直到今日,臣未见有任何动作,心中实在不解,因来问问陛下。”
李世民叹了一口气,说道:“这件事儿有些复杂了。玄龄当时拿出一个方案,孰料遭到封公的极力反对,萧公和陈公也来附和,以为旧官体非常合理,不用更改,并直斥玄龄不懂吏治之道肆意妄为。朕看他们分歧太大,就把事儿先压了下来,过一段时间再说吧。”
“陛下向来以果断闻名,缘何在这件事儿上优柔寡断?官家冗员太多,亟须并省,这是不争的事实,岂能因为几名老臣的坚持阻碍了大局?且如今封公已逝,陛下说服萧公他们,早日施行并省之法,臣看现在正是时机。”
李世民感到胸前的海鹞在那里蠕动挣扎,遂用手按住海鹞,令它不可妄动,心不在焉道:“是……是……朕想朝中之事儿,还是力求万全最好。”
魏征看到李世民的胸前有物蠕动,脸现诧异,不解地问道:“陛下胸前似乎有物,莫非有什么痛楚吗?”
李世民脸现尴尬之色,搪塞道:“没什么,朕今日感到有些胸闷,因寻些凉物熨抚。嗯,你说得对,这事儿到了定盘的时候了。”
魏征再奏道:“若行并省之法,则知人最为重要。今欲求人,必须审访其行。若知其善,然后用之,设令此人不能济事,只是才力不及,不为大害。若误用恶人,即使其才具出众,然为害极多。”
李世民觉得胸前的海鹞安静了下来,心境也随之平和下来。
他仔细琢磨魏征的话,点头说道:“魏卿所言极是,古人云,王者须为官择人,不可造次即用。朕今行一事,则为天下所观;出一言,则为天下所听。如用人一节,最为重要。朕若用得正人,则天下皆善;误用恶人,不善者竞进。赏当其劳,无功者自退;罚当其罪,为恶者戒惧。朕因知赏罚不可轻行,用人弥须慎择。如此看来,卿所奏须重德行一节,应作为择官的首要。朕即嘱无忌要将之作为考人的第一课。”
李世民的语气一转,说道:“魏卿,你如何评价自己呢?”
魏征不假思索,脱口答道:“臣往日曾对陛下说过,臣定当鞠躬尽瘁,效先朝前贤良臣之英烈,忠心为皇上办事。”
“哈哈,你这话说得滴水不漏,还是不着痕迹嘛。魏卿,朕这是和你开玩笑来着。朕这些天一直在想,若让你在谏议大夫的位置上长期干下去,未免有些屈才了,朕想给你换一个位置。”
李世民说出这样的话,其意思已经很明显,即是要给魏征升官加品。魏征岂有不明白的道理,顿首道:“臣生性禀直,又遇上旷世明君,臣以为继续在谏官的位置做下去最为合适,请陛下不要为臣操心了。”
李世民又哈哈一笑,说道:“魏卿,朕知道你又在动小心眼了。你以为朕不愿意你经常进诤谏之言吗?非也。你即使到了别的位置上,依旧可以保持谏官之本色,朕一点儿都不烦,相反欢喜得紧呢。算了,我们不再说这个话题,你还有什么事儿要奏?”
魏征从袖中取出疏议一道,双手递给李世民,说道:“臣听说有人劝陛下出城狩猎,臣以为目下非常之际,不宜狩猎。因上疏一道,请陛下审示。陛下若以为臣所奏有些道理,可斥那些劝说之人,以理夺之。”
李世民接过疏议,展开一看,只见其中写道:臣闻秋狝冬狩,盖唯恒典,射隼从禽,备乎前诰。伏唯陛下因听览之余辰,顺天道以杀伐,将欲摧班碎掌,亲御皮轩,穷猛兽之窟穴,尽逸材于林薮。夷凶剪暴,以卫黎元,收革擢羽,用充军器,举旗效获,式遵前古。然黄屋之尊,金舆之贵,八方之所仰德,万国之所系心,清道而行,状戒衔橛。斯盖重慎防微,为社稷也。是以马卿直谏于前,张昭变色于后,臣诚细微,敢忘斯义?且天弧星,所殪已多,颁禽赐获,皇恩亦溥。伏愿时息猎车,且韬长戟,不拒刍荛之请,降纳涓浍之流,袒裼徒搏,任之群下,则贻范百王,永光万代。
李世民读完此书,心中暗道:“这个乡巴佬莫非有先见之明?我这里刚刚动了要去终南山狩猎一回的心思,他那边的疏议已经写好了。”遂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前,多亏自己眼疾手快将海鹞藏起,不然让魏征看到,免不了又是一番劝谏。想到这里,李世民正色道:“魏卿思虑良深,朕甚嘉许。朕一会儿令人将你的这道上疏贴于殿内的照壁上,使朕能随时浏览,以为鉴戒。”
魏征见李世民接受了今日的谏议,遂躬身告退。
李世民看着魏征慢慢走远,既而拐入墙角后隐然不见,急忙低头拨开胸前衣襟取出海鹞,却见这只鸟儿已经周身挺直,显是气绝。原来魏征奏事太久,海鹞在李世民怀中呼吸不畅,竟然活活闷死。
第二日的朝会上,萧瑀和陈叔达同奏一事,然各执一端。两人一开始还能据理申辩,到了后来,竟然脸红脖子粗当堂争吵起来。李世民先是呵斥了几句,然压不下去,最后勃然大怒,令人将他们拉回家中,闭门思过。紧接着一道诏令,以他们两人不敬,予以免职。
到了午后,李世民派人将萧瑀、陈叔达召入宫中,竟欲对他们抚慰一回。
陈叔达、萧瑀的气息未平,两人见面后依然忿忿不已,互不理会。他们又见到诏令,知道被免去官职,觉得李世民小题大做,心中更是烦闷。
李世民脸色严肃,说道:“萧公,陈公,你们作为德高望重的名臣,在朝堂之上竟然失仪争吵,朕的话你们也不听。百官众目睽睽之下,让朕的颜面放在何处?朕今日免了你们的官,你们心中存有怨愤吗?”
萧瑀道:“陛下平日里导人诤谏,臣想只要心为国是,虽方式有些激烈,亦不为过,因在堂上与叔达争论。陛下今免臣职,不敢心存怨愤。其实河水后浪推前浪,臣已老朽,该是致仕的时候了。”
李世民听得出来,萧瑀的言语中明显有怨气。他不接话,转向陈叔达道:“陈公,你以为呢?”
陈叔达比萧瑀明白一些事理,低头说道:“臣回家后,觉得今日朝堂之上确实有些过激。臣与萧公皆是老臣,又得陛下倾心信任,理应为百官示范。我们在堂上一吵,百官定会笑陛下放纵臣下,无规无矩。陛下今日免了我们的官,其实也是咎由自取。”
萧瑀哼了一声,说道:“陛下,臣以为若心为朝廷,可以不拘形式。哼,臣长这么大,还不知道见风使舵的滋味,且这一辈子也不想学。”
陈叔达的脸红起来,也忿忿说道:“陛下,天下的事儿抬不过一个‘理’字。明明无理硬要强项说嘴,还以为自己一向正确,臣看也好不到哪里去。”
李世民知道萧瑀是宁折不弯的性格。他侍奉隋炀帝和李渊两朝为臣,其性格一直不改,那是众人皆知的。眼见两人又要在自己的面前吵架,他立起身来走到萧瑀面前,恳切地说道:“萧公,朕知道你的性格和心事。当初朕受隐太子倾轧,你和陈公不随波逐流,与陈公一起在太上皇面前保举我,朕至今难忘。朕现在为君,一心想整顿朝纲,厘改吏治。若任由百官不明规矩,朕有何面目面对天下呢?我中华为泱泱大国,四夷若知道这样,他们又如何来礼我敬我呢?萧公,朕知道你一直心爱于我,那是你知道朕非胡作妄为之人。你说,你如此待我,莫非想舍我而去吗?”李世民提起了过去的事,萧瑀和陈叔达顿时心生柔情。心想那时候不遗余力支持李世民,是瞧中了他的才具和胆略,相信他若为君,定能光大国家。然李世民即位之后,自己在朝堂之上动辄欺凌新臣,坚持己议,若李世民不用自己的意见,则顿时有失落之感。如此看来,自己是有点倚老卖老之嫌呢。想到这里,萧瑀嗫嚅道:“那都是过去的事了。陛下一直不能释怀,是有些太看重老臣了。”
李世民接着道:“朕多次说过,朕不想学汉高祖之举诛杀功臣。今日免了你们的官职,只是做个样子给别人看。过一段时间,朕还会恢复你们的官职的。其实你们赋闲时,朕也不会让你们闲着,这军国大事,朕还要日日向你们咨询的。萧公,你以为如何?”
萧瑀的性子执拗,向来吃软不吃硬,经李世民这一番软语劝说,也就软了下来,因表示道:“陛下,老臣非不明事理之人。陛下既然说到这个份上,老臣定当遵从。我们名为君臣,其实若论辈分,太上皇以前日日称我为萧郎,则陛下为老臣的后辈。话已至此,臣岂敢自恃老脸而执意指斥陛下呢?”萧瑀是李渊母亲独孤氏娘家的女婿,与李渊平辈。李渊在位时不呼其官衔,而是称其为“萧郎”,很是亲近。
眼见一场风波烟消云散,李世民笑容上脸,遂对萧瑀道:“如此,萧公也不可再对陈公疾言厉色了。嗯,我们一同进晚膳吧。你们要当着朕的面对饮几杯,一笑泯恩仇嘛。”
陈叔达笑道:“陛下也太小瞧我们了。想臣与萧公共事多年,岂效小儿女促狭之状?萧公,你说是不是?”
萧瑀以微笑作答。
晚膳之时,李世民心中盘算要马上调整相位。即由房玄龄任尚书左仆射,长孙无忌任尚书右仆射。如今北方无战事,防备东突厥之事由李世、李大亮在那里把守即可,可将李靖抽回来充任中书令一职。
李世民当晚即将房玄龄、高士廉、虞世南、杜如晦和长孙无忌召入宫中,确定了此次授任之事,并让虞世南拟出诏令,规定明日即颁行天下。
眼见一切正按部就班地进行,不想长孙嘉敏半路杀了出来,顿时打乱了李世民的章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