刹那间,红霞满天,瞬息万变,灿若云锦。万道霞光在水面上闪闪抖动,红光潋滟,散金碎银,美不胜收。远近山峦相叠于烟芜云树之表,泖河如带东迤,下视平野,襟怀洒然。虽没有泰山日出那般“山耸天止”“一日千里”的万钧气概,却也是烟霞变幻,气象万千,景色奇丽无比。
回首江云泪几双,酒空金盏在他乡。
穷途自合亲情断,幽恨那堪世事忙。
两岸草花秋寂历,一船烟月夜凄凉。
不知身是孤飞鸟,犹误题笺寄孟光。
——王彦泓《江上》
次日一早,柳如是刚刚醒来,便听到外面有惊叹之声。泖江朝暾亦是著名美景,她听到使女荷衣的声音,又见红影映窗,以为太阳已经升起了,急忙披衣出来。却见东方才刚刚露出鱼肚白,所谓红影,只是旁边游船的挂灯。
但确实有令人惊叹的奇景。就在南边不远处,停着一艘硕大无比的游船。张岱和柳如是的私船各自不小,已是游船中之翘楚,那大船却如两者加起来那么大,可谓生平仅见。
柳如是心道:“久闻江南游船以杭州富商汪汝谦的不系园和随喜庵为最。不系园舟名为眉公亲题,取《庄子》‘饱食而遨游,泛若不系之舟’之典,莫非就是这艘大船?只是我昨晚睡得太死,竟不知道这船是什么时候停过来的。”
张岱也匆忙起床,赶了过来,一见到那艘大船,亦是惊叹不止,道:“想不到江南之地,还能见到这么大的海船。”
柳如是道:“这是海船?”登时醒悟了过来,道:“这一定是郑芝虎带来的大船了。”
张岱道:“虽然没有挂上郑氏令旗,不过这等气势,应该是他家的没错。”又笑道:“这家人到底是海盗出身,这样一艘大船开来渡口停靠,我手下人竟是一点都没觉察到。也许是他们半夜偷懒去睡觉了,回头要好好责罚他们。”
柳如是道:“这不能怪他们。岸上有兵卒巡逻呢,何必多耗费人手力气。”
转头望去,果见渡口有数名全副武装的兵卒来回游弋,却是巡检司的兵卒。应该是徐来昨晚离开后,通知了巡检司,又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请巡检调派了人手在青浦渡口一带巡逻。
张岱笑道:“看起来,我们的徐三公子对隐娘可谓十分用心了。”
柳如是一字一句地道:“我离开周府后,曾指天发誓,不再嫁作人妾。”
张岱听了这话,笑容蓦地僵住。柳如是以为他会赞许自己的志向,抑或是劝慰放宽心境,但他却什么也没有说,只转过身去,与她并排立在晨风中,默默凝视着东方。
地平线上已露道道金光,五彩斑斓。一会儿,便有旭日冉冉升起。刹那间,红霞满天,瞬息万变,灿若云锦。万道霞光在水面上闪闪抖动,红光潋滟,散金碎银,美不胜收。远近山峦相叠于烟芜云树之表,泖河如带东迤,下视平野,襟怀洒然。虽没有泰山日出那般“山耸天止”“一日千里”的万钧气概,却也是烟霞变幻,气象万千,景色奇丽无比。
忽听得隔壁大船上有人声道:“这里日出的景致美则美矣,却是小家子气,比海上日出差远了。小时候我大哥曾教我背过一首诗:‘太阳初出光赫赫,千山万山如火发。一轮顷刻上天衢,逐退群星与残月。’大概就是这个模样。”正是郑芝虎的声音。
有女子应道:“这是宋太祖赵匡胤的《咏初日》。”正是江南名妓林雪。
郑芝虎笑道:“不错,正是赵匡胤千里送京娘时题壁之作。”
“千里送京娘”是一桩典故。赵匡胤未发家之时,游走江湖,惩强罚恶。一日,他路过清幽观,意外发现了被囚禁于暗室的赵京娘。赵京娘年方十七,山西永济人氏,随父烧香还愿时遭劫,被强盗带来清幽观,锁于暗室之中,供其夜间淫乐。赵匡胤得知经过,遂拔刀相救,决定千里送赵京娘回家。一路上,赵匡胤对京娘体贴关怀。为同行方便,二人结为兄妹。途经武安门道川,京娘晨起,临渊梳妆,向赵匡胤诉说爱慕之情。是时,一轮朝阳喷薄欲出,赵匡胤踌躇满志,婉言回绝道:“贤妹非是俺胶柱鼓瑟,本为义气千里相送,今若就私情,与那个响马何异?况施恩图报,非君子所为。”遂作《咏初日》诗题于壁。后来京娘与赵匡胤言情的地方,变成一座美丽的湖泊,人们将其称为“京娘湖”。
此番郑芝虎来松江,亦是千里护送林雪,颇有古人仗义风范。唯一不同的是,二人未结为兄妹。
林雪却似未听出弦外之音,只道:“我还是最爱唐诗人张()之《登单于台》,‘白日地中出,黄河天外来’,堪称唐诗壮浑之冠。不过却是塞外之景,与郑公子所见海上日出又大不相同了。”
郑芝虎笑道:“我是个粗人,不像娘子这么博学多识。不过将来有机会,娘子一定要去海上看看。”林雪道:“那是自然。”
林雪原是福建人,但沦落风尘后在杭州扬名,其西湖居处名“听雪轩”,堂匾为当世书画大家董其昌所题。张岱长年寓居杭州,曾在富商汪汝谦的不系园上见过林雪几次,对其美貌风姿颇为倾心,只是听说汪汝谦亦爱她入骨,遂未努力追求。此时见她立于船头,衣带飘飘,天姿灵秀,意气高洁,大有姑射仙子冰雪风韵,不由得怦然心动。不过碍于她正注视日出景致,身边又有郑芝虎这等朝廷红人陪伴,不便招呼。转过头来时,见柳如是正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不由得面色一红,自我解嘲道:“我是个有名的风流公子,隐娘是知道的。”
柳如是道:“嗯,林雪林天素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这等嫦娥仙子一般的女子,任谁也会心动。不过我听说她倾心于富商汪汝谦,可是真事?”
张岱道:“林雪在西湖的住所听雪轩一直由汪汝谦出钱供养,这是真事。汪汝谦对她倾心爱慕,这也是真事。但林雪到底属意于谁,没有人知道。”又叹道:“女人心,海底针啊。”
柳如是道:“林雪应该是心性清高傲气的那种。”
张岱道:“你没见到眼下她正和郑芝虎一起观赏日出吗?据我所知,郑芝龙虽然娶了位日本夫人,郑芝虎可还是未曾娶妻生子呢。论权势,他纵横海上无敌手,从东洋到西洋。财富呢,也不在汪汝谦之下。”
柳如是道:“怎么什么事到了你们男人眼中,就变得那么俗气?你怎么知道林雪是为了谁的钱、谁的势?她不过是想找一个相知相许的知心爱人罢了。”
张岱笑道:“不俗气,她愿意嫁给街边卖字画的商贩吗?知心爱人,你觉得郑芝虎能和她相知相许吗?”
林雪既是美女,亦是才女,工书善画,画笔秀绝,临摹古画能以假乱真。传闻其所仿的董其昌画册,连董其昌本人也不能分辨,足见其绘画功力之深。而郑芝虎虽然成了大明将军,究竟还是海盗出身,除了同是闽人之外,与林雪共通之处极少。确实如张岱所示,这二人,无论如何是不可能成为知音的。
张岱又道:“她也俗,我也俗,人人都俗。你瞧张溥如何了得,真正的人中之杰,还不是为了权势不择手段,不惜与锦衣卫这等臭名昭著的势力结交。人生到世上,就是俗的。眉公称‘白日不落,红尘更深’,其实就是这个道理。”一时说得兴起,又问道:“那么隐娘的心思到底如何呢?现在看起来,李待问、徐来、宋征舆三人都对你有意。不过按照隐娘新定的择偶标准,李待问、徐来均已娶妻,自行出局,便只剩下宋征舆一人了。”
柳如是默然不语。不知怎的,她又回想起前晚与陈子龙一道在清微亭赏月的情景。在经历了那么多可怕骇人的事件后,她于耿耿难寐中遇见了他。那个温文尔雅的男子带给她一种细密厚实的情愫,那是她人生中从未有过的体验。
勇夫忽扶着楼梯上来,叫道:“娘子,怪事。”
柳如是皱眉道:“又出了什么事?”勇夫道:“面叔他们人都还在呢。”
张岱道:“咦?确实是怪事。隐娘应该已经暗示过白面,我们已经发现是他杀了一线绿,他如何没有连夜逃走?”
柳如是起初也觉奇怪,但转念又想道:“白大叔前晚当场阻止了一线绿继续害人,微姊姊就是证人,就算真是他杀了一线绿,他也可以说是为民除害。只要没有指证他收受一线绿贿赂的证据,他应该能免于被官府追究。大概他心中有底,所以决定留下来。”
想到此节,不免心中又有了疑点。一线绿先后杀了陈府仆人和施绍莘,正要对王微下毒手时,为白面所阻止。有了这个前提,就算白面杀了一线绿,他也有正当理由,完全可以当场正大光明地承认,为什么前晚被柳如是、张岱意外撞见时,要矢口否认是他杀了一线绿呢?
张岱道:“对于普通人而言,取人性命并不是件容易的事。这大概也是白面的第一次,他不愿意承认、不愿意面对,也算是人之常情。”又道:“我们简单吃点东西,这就动身出发吧。”
柳如是道:“去哪里?”张岱道:“那卷《金瓶梅》的事不是还没了结吗?该归还给原主人了。”
柳如是道:“我还没来得及告诉张公子,那卷《金瓶梅》被我弄丢了。”
张岱惊道:“丢了?什么时候的事?”柳如是道:“具体什么时候,我也不知道。我是昨晚临睡前脱衣才发现的。”
张岱道:“是你自己不小心弄丢了,还是被人偷了?”柳如是道:“我也不知道。但我觉得被人偷走的可能性似乎不大。张公子该知道的,我大部分时间都跟你在一起,并没有陌生人靠近过我。”
张岱沉吟道:“这就不好办了。”
柳如是道:“但不管怎样,还是要给眉公一个交代,总不能不了了之。”
二人遂吃了些粥菜,往东佘山居而来。正好在山门之处遇到管家管勋。
管勋道:“二位来得正好,我正要派人去寻你们呢。方知府留了话,要劳烦二位去一趟松江府衙,做一下笔录。不过不急,可以午后再去。”
张岱道:“命案的事怎样了?”管勋道:“你们走后,我跟罗吉甫商议了一下,即将东佘山居发生五起命案之事告知了方知府。方知府惊讶极了,但也嘱咐我等不可声张,只暗中派心腹下山调集人手,命差役悄悄封锁了宝颜堂和西佘山居。旁人不知道究竟,以为差役上山只是来保护知府等地方官员。本来我还想请罗兄去寻二位来帮忙,但很快又发生了乞丐闹堂事件。送走宾客后,方知府留了下来,亲自坐镇指挥勘验,仵作负责验尸,书吏负责记录现场情况,一直忙到后半夜,才抬了尸首回府衙去了,应该是天快亮时进城的。”
张岱道:“那闹堂的乞丐呢?”管勋道:“方知府审问后认为他只是书生意气,加上眉公求情,就将他放走了。”
原来佘山大会被一名乞丐搅散后,陈继儒拂袖去了后堂,乞丐则被松江知府方岳贡下令扣住。因不知道乞丐到底是什么来头,方岳贡也不敢太无礼,只好言问他姓名来历。
乞丐倒也坦率,自称姓陈名申,是黄州生员,本是慕名松江人文昌盛,名宦辈出,来此游览向学。然而到本地后,发现云间民风浮华奢靡,国家危机深重,这里却人人奢靡,醉生梦死,只知享乐。而名门公子,不是忙着宴游酬唱,就是声色犬马,不由得大失所望。刚好他住宿的客栈的厨子因烧得一手好菜,被临时请去东佘山居为陈继儒寿筵筹备菜肴,他本就对陈继儒以山人自居、却与权贵交往不满,遂一怒之下装扮成乞丐,上山捣乱。
方岳贡原跟众人想法一样,以为陈申是受某别有用心者指派,有意来佘山胡搅蛮缠的。陈继儒虽然名声巨大,然其与世无争,不会跟人有利益冲突,但其寿筵上名流如云,尤其是东林、复社,更是借寿筵之机在佘山集会。如果陈申是针对他们而来,那么背后指使者多半是当权者。
当方岳贡听说陈申只是一时愤慨而为之时,反而大大松了一口气,正好陈继儒派人来为陈申说情,便已无追究之意。但还是有意问道:“你指责宴会上人多是不关心国家、不关心苍生之辈,你自己还不是只知逞口舌之利,对国家、对百姓,又有什么作为呢?”
陈申慨然道:“学生不仅能以口舌警世,且能以之退敌。”方岳贡微微一笑,遂放他离去。
后陈申果然意图以口才报效朝廷,在实力最强的义军李自成和罗汝才之间游说离间,企图“以口舌令二贼相图,可并灭也”。陈申先去投奔李自成,告知道:“罗汝才必将谋变。”李自成不信。于是陈申又去投奔罗汝才,劝其将军马按照良劣烙印,方便识别调遣。罗汝才同意,任命陈申主办这件事。陈申先挑选了一群马,烙上“左”字,又赶去告诉李自成说:“罗汝才与明将左良玉暗通,马用左字为号。”李自成派人侦察,得知确有马烙“左”字之事,勃然大怒,派军袭杀了罗汝才。这是后话,略过不提。
张岱听了,嗤笑道:“这陈申就是个口舌之徒。指责旁人错处何其容易,真要自己设身处地去做,又何其难也。”
柳如是不见罗吉甫,问道:“罗公子人呢?”管勋道:“他接连忙了两个晚上,好友又被杀,身心俱疲,我安排他在山房歇息。怕是还没起身。二位不妨先坐一坐,我派人去看他醒了没有。”
柳如是忙道:“不必了。其实我们是来找眉公的。”当即说了《金瓶梅》书卷一事。
管勋皱眉道:“这件事,二位得当面问眉公才好。”遂引着二人进来。
陈继儒人在顽仙庐中,虽则江南士林瞩目已久的佘山大会一时风流云散,但似是对这位刚过完七十五岁生辰的老人影响不大。管勋引着张岱、柳如是进来时,他正与老友汪汝谦说话,时闻欢声笑语,足见其人通明豁达。
汪汝谦,字然明,号松溪道人,原是歙县富商,后因慕杭州西湖之美景,遂迁居于此。其人“贾而好儒”,在西湖建造了许多别墅和画舫,以西湖主人自居,与往来西湖之上的众多名流雅士结交,天下名士如钱谦益、陈继儒、董其昌等均与其交游酬唱。他还为一些名媛才姝提供居处,如名妓杨慧林、林雪等,由此得了“黄衫豪客”的雅号。
柳如是久闻汪氏大名,今日却还是第一次见到其本人,虽然年纪已然不轻,却因保养得体,看起来还是中年人模样,风度翩翩,没有商贾者的丝毫俗气。
汪汝谦一见柳如是等人进来,便起身笑道:“张岱小友,你身边的这位佳丽是谁?”
张岱忙为二人引见。汪汝谦道:“啊,原来是隐娘。”
陈继儒道:“汪公可别小看这位隐娘,她的才气,可称绝伦。”汪汝谦道:“隐娘这么小年纪,连眉公都亲口夸赞,了不得,了不得。”
他见管勋神色,料想张、柳二人有事来访,便起身告辞,又殷殷邀请道:“隐娘一定要到杭州来,好让汪某有机会一尽地主之谊。”
柳如是对汪汝谦印象很好,当即点头应允。汪汝谦这才拱手辞了出去。
管勋又命厅中侍奉的仆人退下,自己也跟着退了出去,掩好大门,只留张岱、柳如是在房中。
陈继儒虽然好奇,但还是颇为平静,呵呵笑道:“小管可从来没有这样过,如此阵仗,想来二位要谈的事不简单。”
柳如是便大致说了书卷《金瓶梅》之事,又道:“徐三公子称他府中的原本完好无缺,另一套已毁于大火,却不知道如何多出了这一卷原本来。我既已弄丢了书卷,本不该再来叨扰眉公,但若不能给一个交代,又觉内心有愧。”
陈继儒道:“昨晚管勋已对老夫说了《金瓶梅》之事,我还以为是窃贼盗自徐府。想不到会再起波澜。正如管勋所言,当年的手抄本有两套,一套给了董其昌董兄,一套送给了徐府。别无三套。”
他既然再次间接否认拥有《金瓶梅》原本,以他的人品,足以取信天下人。
柳如是道:“如此,我便明白了。多谢眉公。”
陈继儒叹道:“你们本是老夫的贵客,却在这里遭遇了那么多可怕的事,实在是对不住。古语有云:‘是非不到钓鱼处,荣辱常随骑马人。’但似乎老夫这方钓鱼处也不能置身于是非之外。”
柳如是见对方面露极深的倦色,料想他昨夜未眠,今早又起来会客,略略安慰了几句,便起身告辞。
出来顽仙庐,柳如是道:“这件事越来越奇怪了。”
张岱道:“没什么奇怪的。眉公既然亲口说当年只有两套手抄原本,那么便真的只有两套。徐来家中的那套就不说了,另一套据称是毁在万历末年的民抄董宦事件中。如果那套原本并没有完全毁于大火,而是有几卷被什么人趁乱得到了呢?只有如此,才能解释为什么一线绿身上会掉出一卷原本《金瓶梅》来。”
柳如是道:“这点我也有想过,有可能是董其昌那套原本还有几卷留在世上。但张公子不觉得奇怪吗?一线绿本是受雇去徐府盗书的,未能得手也就罢了,他到宝颜堂行窃时,身上反而掉出一卷《金瓶梅》原本来。”
张岱道:“原来隐娘说的奇怪是指这件事。不错,太奇怪了,完全不合情理。”
柳如是道:“我有个想法。那一线绿原是个江湖卖艺的,应该不识字,对吧?阮大铖雇请他去徐府盗书,就算给他描述了《金瓶梅》的样子,但徐三公子说,水西园中藏的几套书除了刻本之外,还有后来仿抄原本的赝本,一线绿又如何能分出真本和赝品呢?”
张岱道:“隐娘的意思是,有可能是阮大铖给了一线绿一卷《金瓶梅》原本作比照?呀,还真有这个可能。”
柳如是道:“一定是阮大铖不知道从哪里得到了董其昌宅子中流传出来的《金瓶梅》,但残缺不全,所以雇请一线绿去徐府盗取所缺的书卷,还给了他一本原本做比照。”
张岱道:“这么解释,倒是通了。”但还是觉得不妥,又道:“一线绿被隐娘的艄公白面抓住后,并没有从他身上搜出赃物,大约是事先藏在了什么地方。但他逃走后,去西佘山居找阮大铖时,就该将这卷《金瓶梅》归还才对啊。以阮大胡子的为人,怎么可能不当场收回如此珍贵的书卷呢?”
柳如是蓦然得到了提示,道:“不错不错,这是一处重大破绽。如果《金瓶梅》是在一线绿身上,那么他早该在西佘山居时就归还给阮大铖。他是在见过阮大铖之后才来东佘山居,那时候身上应该已经没有了书卷。”
张岱道:“也就是说,书卷不是一线绿身上掉出来的。在我们赶到之前,另外有人到过晚香堂。而这个人跟阮大铖和一线绿都毫无干系。”
柳如是道:“书卷是掉在微姊姊身边,似乎应该是这人在俯身查看她伤势落下的。”
张岱道:“从微娘受伤后晕倒,到我们赶到宝颜堂,中间隔了一段时间。也许是某位溜进宝颜堂观赏碑刻的宾客,他听到动静,进去中院查看,发现死了一人、伤了一人,骇异之下,生怕惹事,所以大致看了一眼就赶快走了。如此,要找到这人可就难了。”
柳如是道:“也许不难。这么珍贵的书卷丢了,这人不急着回来找吗?”张岱道:“啊,还真是。这人一定回来过宝颜堂。”
柳如是道:“但从前晚到寿筵开始,绝大多数人都在晚香堂,进过宝颜堂的人寥寥无几。昨日宝颜堂又被差役当作命案现场封锁,他更是不可能再进去了。难道失落书卷的人就是这寥寥几人中的一个?”
张岱道:“除了下人外,就只有我,隐娘你,微娘,李待问,罗吉甫,管勋,徐来,还有一个徐望。你觉得谁的可能最大?”
柳如是沉吟道:“我和张公子,还有微姊姊可以直接排除。徐来当晚不在东佘山居。我们在山坡竹林边撞见白大叔时,李待问几乎是前后脚赶到,也不可能。管勋身为山居管家,寿筵在即,事务繁琐,无论如何是没有闲暇到宝颜堂观摩碑刻的。那么就只有罗吉甫和徐望了。这两个人中,我选……”
忽见到一名仆人引着荷衣过来,忙迎上去,问道:“你怎么来了这里?发生什么事了吗?”
荷衣道:“娘子快些回去,出了大事了。面叔他们和旁边大船上的人打起来了。”
柳如是吃了一惊,忙请仆人向管勋交代一声,说晚些会去松江府衙,自己则和张岱赶下山去。
路上,荷衣大致说了经过:原来是白面大徒弟狮峰挑的头。隔壁大船上有人过来借东西,他打听到船主是郑芝虎后,立即发了疯一般,将来人推入河中。随即操起鱼叉闯上大船,见人就打。很快被人制住绑了起来。白面一看徒弟被打得头破血流,火冒三丈,带领剩下的三名徒弟,操起家伙就过去救人。王微努力叫喊也无法阻止,见大事不妙,忙叫荷衣来东佘山居叫柳如是和张岱回去。
张岱忙问道:“我船上有那么多人,他们没赶过去帮忙吗?”荷衣道:“公子船上的人也都赶过来了,但只是劝阻喊叫,没上前动手。”
张岱道:“这帮吃白食的。”似是对自己手下没加入战团极为不满。
三人回来青浦渡口时,混战已经结束。白面师徒浑身是血,被反缚住手脚,高吊在大船上。五人口中都被破麻布塞住,喊也喊不出来,只能徒然扭动着身子,情景极是凄惨。
郑芝虎手下侍从各执兵器,剑拔弩张,守在船边,不准人上船。岸边不独有巡检司兵卒,还有李待问、宋征舆、许誉卿几人。众人面面相觑,显然都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场面。
张岱一见便道:“俗话说,强龙难压地头蛇。郑芝虎这只过江龙,可是把地头蛇的风光全压下去了。”
柳如是毕竟还是稚嫩,不觉有些彷徨无计起来,问道:“各位公子认为该如何处置才好?”
许誉卿道:“郑芝龙、郑芝虎兄弟目下是朝廷眼中的大红人,风头无人能敌,隐娘可千万不要得罪他。除了赔罪之外,没有别的法子。”
宋征舆很是不满,道:“不过是两个海寇罢了。朝廷对流寇、巨盗之类一贯主剿不主抚,真不知道为何当今圣上要对郑氏兄弟另眼看待。如今可好,人家都横行到松江来了。”
许誉卿道:“郑氏兄弟实力雄厚,远非高迎祥、李自成等流寇所能相比,海上势力范围遍及东洋、南洋。听说当年毛文龙守皮岛时,也曾派人与郑氏兄弟一道走私,后来毛文龙被袁崇焕袁公诛杀,私通海盗也是罪状之一。而今朝廷倾心笼络郑氏兄弟,不但需要靠他们平定南海,还希望能借助郑氏与日本的特殊关系,从东边制衡女真人,以补失毛文龙、孔有德、耿仲明等骁将之缺。”
宋征舆道:“就算如此,郑氏兄弟也不该利用朝廷的恩宠横行无忌,肆无忌惮。”
柳如是道:“荷衣,你先引各位公子到客舱歇息,我去求见郑公子,看他意下如何。”
张岱道:“我陪隐娘去。我与林雪相识,也许可以帮上忙。”
二人来到大船边。柳如是道:“我是旁边这艘画舫的主人,姓柳名隐,想求见郑公子。”
有侍从飞奔上船禀报,片刻后折返回来,道:“二将军有请娘子上船。”又挺刀挡住张岱,道:“二将军只见柳隐娘子一人。”
张岱忙道:“我是来见林雪的。”
侍从迟疑了下,道:“那么先有劳公子在这里候着,等小的问过林娘子再说。”
柳如是跟随侍从上船,进来客舱。郑芝虎左手放在案桌上,正有侍从在为他手背上的伤口上药。
柳如是一见便暗叫不妙,心道:“原来白大叔他们伤了郑芝虎,这下无论如何是难脱旋涡了。”
侍从道:“这位就是我家二将军。”
郑芝虎道:“原来是柳隐娘子。我对娘子有印象,是在东佘山居见过你,对不对?”
柳如是道:“不错。郑公子带人抬着蜜香树入大厅时,我人正好在那里。后来还跟郑公子和林雪娘子照过一回面。”
郑芝虎道:“噢,我记起来了。寿筵上人实在太多,我居然一时忘了。”
柳如是道:“郑公子是个豪爽性子,那么我也不兜圈子,外面被公子手下拿住的五名船夫,是我画舫的人。”
郑芝虎道:“娘子可知道是你手下人先挑的头?那个叫什么狮峰先疯子一般闯上船来伤人,接着是那四个人。那个年纪大的是他们的师傅,对吧?”柳如是道:“对,他叫白面。”
郑芝虎道:“就这个叫白面的,出手打伤了我好几名手下,还砍伤了我。”又道:“不过他武艺还真不错。当船夫实在可惜了。”
柳如是道:“那么郑公子打算如何处置他们五人?”郑芝虎道:“这个……我还没想好。”
按他以往的风格,当然会杀了白面师徒五人泄愤。所谓的国法,在他眼中不过是一纸空文而已。即使他已是大明官员,也不大将法纪放在眼里。然而眼下有所不同的是,船上还有一位佳人。他此番来松江,本就是“千里送京娘”之义举,林雪尚在船上做客,贸然杀人实不大妥当。然也不能就此不了了之,所以才下令将五人打了一顿,吊在船头,让他们先吃点苦头再说。
柳如是道:“错在我方,我也不敢开口向公子求情。不过狮峰素来本分,是个老实孩子,他突然发疯,一定有什么缘故。公子何不听听他自己怎么说?其实我也很想知道呢。”
郑芝虎道:“这个……其实不用他说,我也能猜到大概。多半是这个叫狮峰的船夫有什么亲人被海盗所害,也许跟我们兄弟有些干系,所以他一听到我的名字就立即发狂伤人。他想杀了我,好为他家人报仇。”
柳如是很是惊讶,道:“郑公子如何能这般肯定?”
郑芝虎道:“实不瞒娘子,这种事,我和我大哥遇到的多了。时不时地会有那么几个不自量力的刺客来找我们兄弟报仇。不过目下我已是朝廷官员,狮峰意图行刺,可是死罪。这样吧,看在隐娘的面子上,我也不照老规矩办了。但这件事也不能就这么算了,我就将他们交给本地官府,如何?至于官府如何处置,那就是本地官员的事了。”
柳如是料想难以从郑芝虎手中救人,况且白面身上还牵连命案,无论如何都难以脱身,只得道:“那只好如此了。就请公子先派人将他们几个放下来吧。”
郑芝虎招手叫过一名侍从,道:“放他们五个下来,直接押去松江府。”转头见到舱外林雪正与一名陌生男子说话,忙起身赶了出去。
林雪见郑芝虎出来,忙为他引见,道:“这位是张岱公子,一向寓居杭州,我们算得上是邻居。”
张岱名满江南,郑芝虎竟是从未听过,但见他风度潇洒,与林雪甚是亲昵,心中很是不喜,只是不好发作,只道:“张公子既是客,何不进舱坐上一坐。”
张岱见郑氏侍从正放白面几人下来,又见柳如是出来客舱,以为事情已经圆满解决,便笑道:“不了,我只是听说雪娘在此,顺道过来看看。隐娘,咱们走吧。”
侍从虽将白面等人从桅杆上放下来,却并不解开双手绑缚,押解着下了船。
泖桥巡检司巡检丁慧生已闻讯赶至,侍从遂要将白面等转交给他,称这五人意图行刺郑芝虎,被当场拿下。丁慧生一时不及仔细盘问,只命兵卒先将人押回巡检司官衙,自己却上来柳如是画舫。
宋征舆见丁慧生不去郑芝虎船上了解案情,却径直赶来找柳如是,以为他要将画舫主人一并带走,忙道:“隐娘跟这件事毫无干系,事情发生时,她人根本不在这里。”
丁慧生道:“我有点事要跟柳娘子私下谈,其余各位请暂时回避一下。”又道:“这位就是张岱张公子吗?也请你留下来。”
巡检司和锦衣卫一样,独立于司法之外,有抓捕犯人、审讯、判刑的权力,即使是地方官员如松江知府、华亭县令等,也不敢轻易招惹他们。宋征舆等人见丁慧生表情严肃,绝无通融之色,只得下船,却不肯就此离去,只在岸边徘徊。勇夫和荷衣则扶了王微上楼歇息。
丁慧生命兵卒四下把守入口,亲自掩了舱门,这才问道:“二位应该知道徐望昨日被杀一事了吧?”
前晚徐望曾陪张岱、杨文骢一道去找阮大铖,回来经过泖桥巡检司时,他特意停下来,跟巡检丁慧生说了几句话。当时杨文骢还觉得好奇,说徐望是常熟人氏,怎么会跟本地巡检熟识。不过后来既然得知徐望是锦衣卫密探,便不足为奇——巡检司算是锦衣卫的分支机构,他有差事要办,肯定是找巡检司,而不是找地方官府。
此时张岱见丁慧生直闯上船,指名道姓地只留下自己和柳如是,料想事情必定跟徐望有关。想来徐望由“一捧雪”起了疑心,回去的途中对丁慧生说了什么,话中提及自己和柳如是的名字。而今徐望被杀,丁慧生首先找上门来,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柳如是道:“不错,我们昨日人在东佘山居,算是最早知道这件事的人。丁巡检是为此而来吗?”
丁慧生道:“那么二位可知道徐望的真实身份?我瞧柳娘子神色,应该是知道的。”
柳如是料想否认无益,便道:“是的,徐公子昨日来宝颜堂,主动向我和张公子表明了身份。”
丁慧生道:“那么徐望可有说他为什么而来?”柳如是道:“他……”
张岱心道:“徐望受圣上钦命寻找藏宝,这是重大机密。他不惜向我和隐娘表露锦衣卫密探的身份,实是因为立功心切。丁慧生只是个巡检,不可能知悉这等朝中大事,顶多只是受命跑腿罢了。也许只是徐望对他提了我和隐娘的名字,命他派人暗中监视我们的行踪。他根本什么都不知道。”忙打断柳如是道:“其实也没什么。丁巡检该已知道东佘山居出了五起命案,正好我和隐娘在场,徐兄只是来了解情况。他之所以表露锦衣卫的身份,是希望我和隐娘能够完全吐实,将所知道的全部告诉他。”
丁慧生听了不免半信半疑,道:“徐望是锦衣卫百户,哪会关心地方上的命案?”张岱道:“这也是我们觉得奇怪的地方,也许死者中有值得锦衣卫关注的人。”
丁慧生微微蹙眉,道:“总不可能是施绍莘。难道是那名绰号一线绿的飞贼?”虽仍有疑惑,显然已经相信了张岱的话。
张岱道:“这应该是朝廷机密大事,我们也不敢多问。”
丁慧生道:“那么你们觉得是谁杀了徐望?会不会是参加佘山大会的宾客?”
张岱道:“听说方知府已派得力人手勘验过现场,应该有不少案情的线索。我和隐娘也正要去松江府衙录取口供。丁巡检何不去跟我们一道前往,询问案情进展?”
丁慧生摇头道:“方知府目下尚不知道徐望是锦衣卫的人。”又道:“这正是最奇怪的地方。我其实并不认识徐望,当晚他路过泖桥,向我出示了腰牌,我才知道他是锦衣卫。但方知府手下并没有从他的尸体上搜到腰牌。”
张岱心道:“罗吉甫果然取走了徐望身上的腰牌。”
丁慧生道:“所以我在想,应该是杀死徐望的凶手取走了腰牌,想暂时掩饰他的真实身份。张公子,你不介意我搜一下你身上吧?”
张岱大吃一惊,道:“什么,丁巡检怀疑是我杀了徐望?”
丁慧生道:“当晚徐望特意交代我,要我尽快派出得力人手监视你们两个的一举一动,想不到我还没有来得及安排,他人就死了。张公子、柳娘子,你们自己说说,是不是你们两个杀人嫌疑最大?”
柳如是道:“可我们为何要杀徐望?况且他已经表露他的锦衣卫身份,我们怎么敢招惹他?”
丁慧生道:“徐望为什么盯上你们两个,他知道,你们两个也知道,但我不知道。他头天晚上盯上了你们,第二天他人就死了,在我看来,你们两个就是首要嫌疑犯。张公子,请你自觉脱下外衣,不然我可要下令用强了。外面还有那么多人,面子上也不好看。”
张岱无可奈何,料想不能拒绝,只得伸手去解衣衫。
丁慧生道:“柳娘子,也请你……”
忽有兵卒拉门而入,道:“丁巡检……”
丁慧生不悦地道:“你没听见我说不准任何人进来吗?”
那兵卒忙道:“是小的唐突。不过有重大发现。”抢上前来,双手奉上一块牌子。
柳如是惊道:“这不就是徐望的锦衣卫腰牌吗?”
心中登时一沉——也许当真是红娘子杀了徐望,又取走他身上腰牌,再在昨晚潜入画舫时丢在角落之处,为的就是要嫁祸给她。
丁慧生夺过腰牌一看,果见上面刻有徐望的名字,登时欣喜若狂,忙问道:“这是从船上搜到的吗?”一时得意之极,不等兵卒回答,即哈哈笑道:“我早知你们两个难脱干系,果然如此。你们现在还有什么话说?”
张岱与柳如是面面相觑,浑然不知道该如何辩解。
兵卒忙道:“不是在船上搜到的,是刚刚在路上捡到的。”
丁慧生道:“捡的?在哪里的路上捡的?”
兵卒道:“小的奉命押送犯人回衙,途中一名犯人使劲挣扎,似是有话要说。小的就取出他口中的麻布,他说他怀中有锦衣卫的腰牌。小的当然不信,只用刀背打他,催他快走,结果他摔倒在地,怀中掉出这块腰牌来,小的就捡到了。”
柳如是道:“你说的犯人可是白大叔他们?”兵卒道:“对。身上有这块腰牌的人,自称叫景大。”
丁慧生哈哈一笑,道:“原来还是画舫的人。柳娘子,这下你无论如何都难脱干系,这就请跟我走一趟吧。张公子,也烦请你移步巡检司,将所有事情交代清楚。看在眉公的面子上,就暂时不给二位上绑了。不过二位若是想半途逃走,可休怪我下手无情。”
张岱和柳如是只得跟随丁慧生出来。李待问、宋征舆、许誉卿都还在岸边,见状忙围上来。
柳如是道:“没事,只是因为白大叔他们的事,必须得去一趟衙门。”又道:“许公子,劳烦你多照顾微姊姊。”
她不嘱托别人,只选许誉卿,自是因为王微与他更谈得来了。
许誉卿道:“这是当然。”
宋征舆关切问道:“当真没别的事?”柳如是见他情意殷殷,颇为感动,道:“没有。外面冷,宋公子请先回吧。”
巡检司相当于关卡,均设在要害之处。泖桥是松江东西向的最关键的通道,泖桥巡检司便建在泖桥边上。
柳如是等人进来衙门时,白面等人已被收监。丁慧生命人将景大带到堂前跪下,先打二十棍。这是巡检司审案的作风,问案前先对犯人用刑,叫作杀威。
景大开始尚且强忍疼痛,数棍之后便开始惨叫。柳如是于心不忍,几次想要出声,却被张岱阻止。
用刑完毕,丁慧生这才喝问景大身上的锦衣卫腰牌是从哪里得来的。满以为对方会说出是在画舫上捡到的话来,不料景大却道:“是小的打架时从那个二将军郑芝虎身上掏出来的。”
丁慧生先是一愣,随即脸色一沉,喝令再打犯人二十棍。
景大慌忙伏地求饶,道:“小的句句都是真话,真的是到大船上打架时从郑芝虎身上摸到的。”
丁慧生道:“那你倒是说说看,你是怎么从郑芝虎身上摸到腰牌的?”
景大道:“当时船上一片混乱,小的从后面抱住郑芝虎腰间,师傅趁机一刀斩中他左手,他痛得大叫一声,使劲一挣,将小的甩开,小的就是那时候从他怀中摸到腰牌。一看是锦衣卫的腰牌,还觉得奇怪呢,这郑芝虎不是海盗吗,怎么又成锦衣卫了?只是不及细想,先收了起来。后来小的被郑芝虎手下擒住,他大概没发现丢失了东西,也没搜小的身上。求官人开恩,不要再打小的了。”
丁慧生见他苦苦哀告,且描述的经过极为详细,不似作伪,又问道:“你一个小小船夫,居然认得出是锦衣卫的腰牌?”
景大道:“小人师徒跟随柳娘子之前,也是在吴江一带专为官宦富贵人家划船,些许认得些字。”
丁慧生便命人带景大下去监禁,问道:“郑芝虎昨日也在东佘山居吗?”柳如是道:“是的,郑芝虎是前晚和林雪一道抵达的,当晚应该就歇宿在山房里。”
丁慧生道:“这可奇怪了,他一个受朝廷招安的海盗,跟眉公非亲非故,素不相识,跑来松江做什么?”又问道:“你们二位认为是郑芝虎杀了徐望吗?”
张岱笑道:“我和隐娘都是以杀害徐望疑犯的身份被强行带来这里,丁巡检怎么反倒询问起我们的意见了?”
丁慧生忙笑道:“之前有所误会,丁某也是职责所在,张公子不要介意。”
张岱道:“好说。郑芝虎应该是陪西湖名妓林雪来为眉公拜寿的,我实在想不出他有什么动机要杀死徐望。”
丁慧生道:“但这郑芝虎是有名的勇悍狠绝,他的行事为人,适才大家都在渡口亲眼见识过了。会不会是徐望无意中得罪了他,又或者得罪了他爱慕的女人,所以他狠下杀手?”
张岱道:“这个……我可说不好。丁巡检既然怀疑郑芝虎,何不亲自去问他本人?”
丁慧生心中其实颇为矛盾。目下松江府、华亭县两级地方官府均不知道徐望的真实身份,倘若他能找出真凶,上报锦衣卫后就是大功一件,升官晋爵不在话下。然而郑芝虎既与这件事有关,事情就另当别论了。就算真是他杀了徐望,在目前局势下,朝廷大概也不会拿他如何。又何必去触这个明知道结局的霉头呢?于是道:“张公子是知道的,郑芝虎这个人可不好惹。如果真是他杀了徐望,那么还是将难题交给方知府吧。”
柳如是道:“那么白大叔几人跟郑芝虎手下人打架……”
丁慧生道:“这件案子也不属于巡检司的职权范围,一并转去松江府。”想了想,收了那面锦衣卫腰牌,只命人将白面五人作为行刺郑芝虎的凶犯转押去松江府。
张岱奇道:“难道丁巡检不打算将徐望的锦衣卫身份告知松江府?”话一出口,便自己明白了过来,若是松江知府方岳贡知道徐望是锦衣卫的密探,必然不敢接手,又会推回给巡检司。
丁慧生道:“是否要公开徐望的真实身份,我不能做主,得先上报,等京师锦衣卫的指示。张公子就不必关心这些事了,还是关心你自己能否顺利脱身吧。”
张岱道:“我又没犯法,为什么不能脱身?”
丁慧生道:“虽然有证据证明二位跟徐望之死无关,但我还是很好奇,为什么徐望要让我派人监视二位。柳娘子,你是女流之辈,却能引得锦衣卫百户的瞩目,想来必有过人之处。你来说说看,到底为什么。”
张岱道:“丁巡检这是……”
丁慧生道:“哎,张公子可不要替柳娘子回答,不然我可就要下令将你二人分开讯问了。”
柳如是道:“锦衣卫素以刺探著名,上至宰相,下至庶民,任何人都在它监视之下。我和张公子被徐望点名,其实也没什么奇怪的。”
丁慧生哈哈一笑,道:“柳娘子好一张利口。看来不用些手段,二位无论如何是不肯吐实的。来人……”
正好这时有兵卒进来禀报道:“堂外有个叫罗吉甫的人求见,自称是死者徐望的同乡兼好友。”
丁慧生便命人放他进来,问道:“你有什么事?”
罗吉甫道:“我其实是来找张兄和隐娘的。我去了渡口,想约二位一道去松江府衙录口供,结果船上的人说二位被巡检司带走了。”
丁慧生见罗吉甫与张岱、柳如是颇为熟稔,心念一动,问道:“罗公子既与徐望是好友,可知道他其实是锦衣卫的密探?”
罗吉甫意外之极,道:“什么,徐望加入了锦衣卫?那他怎么又会投在钱谦益钱先生门下?”
这其实也是丁慧生想知道的,他猜测徐望以锦衣卫百户的身份潜伏在江南,必然怀有重大使命,而这使命说不定跟张岱和柳如是有关系。料想逼问这二人也不能得到实情,不如干脆利用罗吉甫来试探他们的反应。
罗吉甫完全不能相信,却又不得不信,转头问道:“张兄和隐娘早知道了,对不对?”柳如是道:“是的,昨日徐望来找我和张公子,主动亮出锦衣卫腰牌,表露了身份。但他不久后即被人杀死在清微亭,却是我们始料不及的事。”
罗吉甫道:“所以你们昨日才单独留下我在清微亭,是想让我自己发现徐望身上的锦衣卫腰牌,然后藏起来?”
柳如是道:“这是我的意思,罗公子要怪的话,就怪我。”
罗吉甫道:“我不怪隐娘,我知道你也是好意。只是徐望他……他为何从来没有提过这件事?”
丁慧生道:“徐望对自己的锦衣卫身份只字不提,当然是有苦衷的。罗公子可有想过,他为什么将自己的锦衣卫身份透露给张岱和柳隐,而不肯告诉你这位同乡兼好友?”
罗吉甫道:“正如丁巡检所言,徐望这么做,一定也是有苦衷的。”
这话回答得极为巧妙,丁慧生一时竟无以对答,半晌才道:“前天晚上,徐望路过泖桥巡检司,向我出示腰牌表明身份,命我秘密派人监视张岱和柳如是二位,这应该跟苦衷无干了。”
罗吉甫惊奇地看了柳如是一眼,问道:“那么请教丁巡检,与苦衷无干,又与什么有干?”丁慧生道:“这正是我今日要问清楚的。”
忽有几名便服男子大踏步闯进堂来。丁慧生勃然大怒,喝道:“什么人敢闯巡检司大堂?”
一名年轻男子抢上来,亮出牙牌,居然也是一块锦衣卫腰牌。又指着后面的中年男子道:“这位是我们锦衣卫吴同知。”
那男子点点头,森然道:“本官是锦衣卫同知吴孟明。”
丁慧生“啊”了一声,急忙上前拜见,又道:“不知吴同知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是下官失职。”
吴孟明道:“我是微服至此,怪不得你。”将头一转,问道:“这三位是……”
丁慧生连忙介绍了三人姓名,又特意强调道:“罗吉甫是徐百户的同乡兼好友。张岱和柳如是是重要嫌犯。之前徐百户曾指令我派人手监视他二人的一举一动,下官还没有来得及派出人手,徐百户就遇害了。”
吴孟明点点头,挥手命道:“将罗吉甫抓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