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挂着一半上弦月,清冷如霜。银光流泻大地,却照不进密密匝匝的竹林小道。灯笼的微光只能照出三步远,除了脚下之外,全身大半都挟裹在山林的黑暗中。一抹山风掠过,撩拨动了竹林的生机。冥冥深林,竹啸几声。清风送迎,呢喃细语。这就是闻名中外的“佘山竹啸”吗?倒像是嗟我怀人的低沉叹息。
春欲去,如梦一庭空絮。墙里秋千人笑语,花飞撩乱处。
无计可留春住,只有断肠诗句。万种消魂多寄与,斜阳天外树。
——施绍莘《谒金门》
柳如是刚刚经历了思想上的巨大转折,心底深处已没有适才初闻《一捧雪》时的震撼及好奇。但当她听说施绍莘来了晚香堂时,呼吸还是不由自主地急促起来,转身就走。由于走得太急,脚下被裙角绊了一下,险些从台阶上摔了下来。
李待问忙抢过来扶住她,一直到甬道上才放手,道:“隐娘可是有什么事要当面问施先生?那人脾气有些古怪,素来不大合群,隐娘可要小心些。”
柳如是道:“嗯,我知道了。”走出几步,又转头问道:“李公子适才没有跟我们到后堂,是特意赶去请了施先生吗?”
李待问愣了一愣,随即摇头道:“不是。我是在外面散步,凑巧遇到了施先生。”
柳如是见此人助人又不居功,极是难得,当下也不点破,只微微一笑,道:“多谢。”遂朝前厅赶去。
她如此急切地想要见到施绍莘,当然不是对他本人感兴趣,而是想知道戏曲《一捧雪》中玉杯“一捧雪”的来历。“一捧雪”并非虚构之物,世间当真有一只白玉杯名叫“一捧雪”,而她之前被周道登以淫荡之名逐出周府,颜面尽失,实是跟此杯大有干系——
一年前,她成为周道登的宠妾后,见识了周府收藏的许多奇珍异宝。其中最贵重的当属两盏玉杯:一件名“碧香升”,幽绿可爱;另一件名“一捧雪”,莹白胜雪。两件玉杯均收藏密室中,只有周道登本人才有钥匙开启,平时不轻易示人,众妾中只有柳如是一人见过。柳如是本人不爱金银珠宝,但却对两只玉杯极为倾心。周道登还破过一次例,让她用“碧香升”饮茶,用“一捧雪”饮酒,果然大不同凡响,其中妙处一言难以道尽。孰知世事难料,这两盏玉杯后来竟成为她与琴师忘澜私通的证据。
事情大致经过是:柳如是虽得周道登宠爱,但二人毕竟年纪相差太多,他做她的祖父都绰绰有余,二人并没有多少真正意义上的共同话题。柳如是天性好学,见周府琴师忘澜琴技高超,指法圆静,便主动提出跟他学习琴技。
柳如是亦极爱忘澜的名字。澜者,大波也。古人云:“观水有术,必观其澜。”又有波澜不惊、力挽狂澜、天下安澜之说。观澜、听澜、戏澜均是极美的意象,偏偏他叫忘澜,有些世外高人的味道,仿佛有过无数波澜壮阔的往事,却想要就此忘记。
凑巧忘澜比柳如是大上几岁,自称也是遭遇不幸、落魄无依之人。二人同病相怜,有时候也会谈一些琴技之外的话题,久而久之,就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
柳如是自小在妓院长大,见惯男欢女爱,也从不避男女之嫌。但她以周道登宠妾的身份,与一名年轻琴师频繁来往,旁人看在眼中,不免有些闲话。柳如是自问问心无愧,依旧我行我素,浑然不在意。
某日,有婢女赶来禀报柳如是,称忘澜有急事找她。她匆忙赶来小室,室中空无一人,连忘澜平素用的琴也不见了,只在案桌上有一个包袱。正纳罕之时,群妾引着周道登进来,纷纷指称柳如是与忘澜有奸情,二人预谋私奔逃走已久。
不待柳如是辩解,又有人抢过去打开包袱,里面装的居然是柳如是本人的几件衣物首饰,遂成为她预备与忘澜私奔的铁证。
周道登起初还是半信半疑,又觉得即使真有其事,家丑亦不可外扬,只命人将柳如是软禁在房中,并未派人去追赶逃走的忘澜。当他发现密室中“碧香升”、“一捧雪”及其他几件稀世珍宝被盗后,这才勃然大怒,一面派可靠心腹赶去忘澜家乡山阴捉人,一面命奴仆将柳如是捆吊起来,动用家法拷打,逼迫她招供忘澜带着赃物逃去了哪里。柳如是完全不知就里,云山雾罩,又如何能答出忘澜去了哪里。周道登却不相信她的叙述,认定她与忘澜有奸,且串谋盗取了密室宝物。因为周府上下只有寥寥几人知道密室所在之处,除了周氏妻儿老母外,就是柳如是这个尚没有养熟的小妾了。
无情的棍棒如雨点般落在柳如是身上,肉体的剧痛反而激发了她性格中倔强高傲的一面,她干脆地闭上了嘴,不再做无谓的抗争。周道登见她不肯服软求饶,更加愤怒,若不是周老夫人闻讯赶来阻拦,她几乎要被当场打死。
最终还是养母徐佛救了她,如数退回了周家的重金,将她接回归家院养伤。对于一个涉嫌与外人通谋盗取贵重宝物的侍妾来说,其实已经算是不错的结局。
但这恰恰也是柳如是本人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周府失窃的都是价值连城的贵重物品,周道登却并没有报官,也没有继续着落在她身上追查“碧香升”、“一捧雪”的下落,只对她提出了一个要求,那就是守口如瓶,不能对旁人泄露任何关于周府的事。
背后的意思,似乎是不愿意外人知道周府有“碧香升”、“一捧雪”等物。然而江南风气本就奢侈,周氏又是富甲吴江,家里有几件奇珍异宝实在算不了什么。反倒是周氏刻意遮掩、不肯报官这件事引人怀疑。
到底是有什么地方不寻常呢?莫非是因为“碧香升”、“一捧雪”来历不明?若是如此的话,“碧香升”、“一捧雪”应该是重宝名器,她自认为不是孤陋寡闻之人,入周府前,从来没有听过这两件玉杯的名字呀。
事实上,有明以来,最著名的玉器名为“月下葡萄”。其实就是一把白玉酒壶,通体呈乳白半透明状,唯中间有一株墨点,形状仿若葡萄,由此得名。据说,每每明月有相照,玉壶流光徘徊,一点葡萄晶莹透亮,趣味盎然,见之者毕生难忘。时人都不屑用“价值多少”之类的俗语来估量这玉壶的价值,只称一把“月下葡萄”即可换取江南数郡盐钞。此壶原为明初巨富沈万三所有,沈氏败后,玉壶亦被官府抄没,自此下落不明。料想应该是被送进了皇宫,成为大内珍藏。
柳如是当然没有见过“月下葡萄”,但以她自己品度来看,“一捧雪”玉质上佳,雕琢精细,为玉器中的精品,当不在“月下葡萄”之下。而每每有酒注入“一捧雪”后,即有云烟氤氲而起,回旋在玉杯中,丝丝缕缕,久久不散,仿若白雪一般。而酒入口中,亦当真有冰凉感觉,最适于夏饮。“月下葡萄”仅仅是图案罕见,而“一捧雪”则是奇异,仅以此论,后者价值之处便不在前者之下。这也是周道登对其无比珍惜的原因。
周道登秘而不宣,难道是害怕跟昔日沈万三一样,因财富而灭门?然而即使没有“一捧雪”,周氏也是江南巨富。更何况他曾任大明首辅,岂是商人身份的沈万三可比。
难道周道登是怕跟传说中的王杼一样,因《清明上河图》而杀身遭祸?这未免太过荒谬。周道登是崇祯想方设法抓阄抓去当首辅的人,皇帝不好财物,当今天下,又有谁敢从故相手中谋夺“一捧雪”?况且那玉杯已被人盗去。
一定是有什么特别的缘故,逼迫周道登不敢张扬他曾拥有“一捧雪”。可到底是什么原因呢?他自己不说,旁人实难解开。
当然,更令柳如是伤心的,是琴师忘澜的作为。虽然他有些颓废,有些软弱,可她一直将他当作周府中唯一的好朋友,是值得信任、可以倾诉的对象。反过来,他又是如何对待她?他不告而别,到底去了哪里?
仔细回想回忆整件事情,柳如是最想知道的还是忘澜的下落。她遭群妾诬陷不假,忘澜是否有参与其中呢?如果他不知情,又怎么会凑巧在事发前离奇失踪?最重要的是,“一捧雪”“碧香升”等物到底是不是被他私下窃取?
她心中一万个不愿意去怀疑忘澜,但他的嫌疑确实最大,因为她曾在无意中对他谈及过密室珍宝,还特意强调最爱那只“一捧雪”玉杯。果真是他牵涉其中的话,她是说者无意,对方便是听者有心了。大概忘澜听到周府密室珍藏有诸多贵重宝物,便起了歹意,毕竟只要盗取任意一件密室珍宝,便足以换来一辈子的衣食无忧,再也不必靠为富人弹琴解闷为生。
但忘澜又是如何取得密室钥匙的呢?那形制古怪的钥匙只有一把,日日挂在周道登颈中,他只有在睡觉时才会取下来放在枕边。忘澜住在前院,不得主人召唤,绝不能进入后院,他无论如何是近不了周道登身的。只有她夜夜陪侍周道登枕边,是唯一能够轻而易举接触到钥匙的人,所以周道登才认定是她晚上趁他熟睡时暗中复制了一把钥匙给忘澜。但事实是,她并没有这么做。那么,忘澜又是如何打开书架后的机关,悄无声息地进入密室的呢?
还有另一种可能,是另外有人盗了珍宝,又暗中捉了或是杀了忘澜,好造成他盗宝后畏罪潜逃的假象。可正如周道登所言,知道密室位置的除了她之外,其余都是他至亲之人,总不会是他自己的老妻和儿子盗宝吧。而且就算是老妻、儿子,二人另居他处,又是如何从周道登颈中取得密室钥匙的呢?
再说她被其他侍妾诬陷与忘澜通奸一事,跟“一捧雪”失窃一案到底有无关联呢?那些侍妾固然俗不可耐,为争夺主人宠爱使尽心机,但决计没有胆量去盗窃周府财物。她们也不知道密室珠宝一事,应该与“一捧雪”失窃无关。可为何这两件事在时间上如此巧合呢?
无辜蒙冤,以柳如是的个性,自是愤愤难平。她回到归家院后,突然变得放浪声色、狂放不羁,便与此有关。然而今日踏上佘山时,她已经决定要彻底告别过去,不再耿耿于怀。孰料一入晚香堂大厅,竟意外听到一出以“一捧雪”为剧名的戏曲,身心立即再次为浓重的疑云笼罩,以致迫不及待地要结识剧作者施绍莘了。
赶来前厅时,正好在庭院中遇到王微和徐弘祖。外面雪已经停了,天还是清冷得很。二人就那么随意地站在桂树下,交流游历名山大川的经验和心得,畅谈得极是投机。这对素来清静无为的王微而言,实属难得。
边上还站着两名旁听者。三四十岁的中年男子身材有些发福,神情颇为严肃。另一名男子二十五六岁年纪,面色红得发亮,脸上始终挂着微笑,看起来随意而亲切。当柳如是迈着小碎步子急急奔过庭院的时候,他最先侧过头来,立即为她美色震撼,愣在那里。但他自制力极强,很快又转过头去,不再多看柳如是一眼。
柳如是对这类反应并不陌生,按照其养母徐佛的说法,这种男子其实骨子里比谁都好女色,却通常要装出一副假道学假清高的样子来。
王微听到脚步声,转头见是柳如是,忙招手叫道:“我来为隐娘介绍,徐先生你适才在后堂已经见过了。”指着那年轻的红脸男子道:“这位罗公子姓罗名吉甫,字鹏举,与岳飞将军同字,是徐先生的好友。”
徐弘祖笑道:“罗贤弟还是徐某的救命恩人,曾从山贼手中救过我性命。”
柳如是道:“罗公子,幸会。”
罗吉甫略略看了她一眼,又迅疾转开目光,道:“幸会。”神色忸怩古怪,仿若是在对旁人说话一般。
王微又指中年男子道:“这位是许誉卿许先生。”柳如是道:“久闻许先生大名,幸会。”
许誉卿虽是东林党人,但算不得是当世名流。不过时人每每谈起名将袁崇焕来,总会提起那次著名的御前会议,提起许氏不人云亦云的冷静。再联想到袁崇焕被凌迟处死的惨烈结局,感慨之余,无不对许誉卿的眼光钦佩有加。柳如是也是因此而知道他大名。她心中有事,不及多寒暄,只略微点头招呼,便朝前厅赶去。
大厅舞台上的戏曲表演已经暂停。台下宾客各自散开,三五成群地交谈着,自得其乐。
陈继儒七十五岁大寿,江南士林皆闻风而动,要为其举办一场盛大“佘山大会”。对于赶来华亭的绝大多数人而言,为陈老夫子贺寿还在其次,重要的是可以借这次佘山大会认识名流、交结新朋、会晤旧友。就连张溥这样“一呼天下应”的复社领袖,也刻意将社员集会安排在东佘山居中。
柳如是正欲向人打听施绍莘,忽闻见异香扑鼻,竟将满堂的梅花清香力压了下去。众人均觉察到异样,一阵骚动,循香望去——
却见一名魁梧彪悍的年轻男子跨门而入,身后跟着八名侍从,四人一组,各抬着一棵枯树,其花白而繁,其叶如橘。异香即是从那两棵树上发出。
陈府仆人指引侍从将枯树临时置放在戏台左右两边。人群中有名叫李长祥的男子先认了出来,道:“这是蜜香树啊。”那魁梧男子点头道:“不错,正是南洋蜜香树。”
蜜香树是南洋特产树种。昔日明成祖在位时,派宦官郑和几下西洋。郑和曾从马来半岛满剌加九洲山采回来六株蜜香树,以其根制成黄熟香,香气厚实、绵长,极具穿透性,是上乘的好香。黄熟香素来是南洋贡物,为宫廷专用,民间极为罕见。这两株完整的蜜香树应该是带来给陈继儒的寿礼,只是礼物实在难得,众人不由得对那陌生男子的身份极为好奇。
那男子却是礼数不大周全,也不当众自我介绍,很有些财大气粗、舍我其谁的气概,只抢到门边迎候同伴——却是一名三十岁出头的白衣女子,澹虚沉静,飘忽流光,肌肤玉雪,韵致天然。她的年纪与王微相仿,气质却更加清冷。轻轻飘了进来,然后旁若无人地站在那里,如绿水清莲,申申夭夭。
柳如是一见之下,即起了自惭形秽之心,心道:“这一定就是传说中的杭州名妓林雪林天素了。世人论美人风度,遥而望之魂非,既而见之意销,望而不见想结。我原先以为那不过是俗辈男子的无端臆想,今日一见,方知世上当真有如此旷世秀群的女子。”
果然有认得林雪的宾客亦叫了出来,道:“这不是林雪吗?”
柳如是见那殷勤陪在林雪身边的男子刚劲强健,声若幼虎,极有草莽豪杰气概,不由一愣,心道:“难道他就是有‘黄衫豪客’之称的杭州富商汪汝谦?眉公称其为‘陆机所谓豪士,伶元所谓慧男子也’。但汪汝谦该有五六十岁了,这年轻男子却不过二十五六的样子,年纪对不上呀。”
她见那男子对林雪殷勤有加,呵护备至,情脉脉,意孜孜,心中颇为羡慕。叹息一番,也不愿上前与诸人结识,便仔细扫视大厅一遍,寻找她要找的人。
柳如是并不认得施绍莘,但听说他号称“浪仙”,年轻时是个登徒浪子,纵情声色,还曾与大名士董其昌争妓,想来早被女色掏空了身子,应该是个苍白干瘪的老者。又因久居山林,多少会带些灵山秀水之气。她见厅中并无符合这样特征的人,便径直来到戏班后台。果见一名身材高大的瘦削老者正与适才在台上反串小生的金陵美妓顾媚在谈论南曲。那老者须发全白,面色清癯,颇有道骨仙风。
顾媚已换回了女装,鬓发如云,姿首清丽。一摆纤腰,濯濯如春月柳;半侧脸面,滟滟如水芙蓉;一双眼睛如含春波,一水盈盈,含情脉脉。果真不愧是秦淮河上的名妓,曲唱得极好,人也生得绝靓。
柳如是便上前自报了姓名。
顾媚道:“呀,你就是隐娘,我在金陵听过不少关于你的事。”又笑道:“想不到隐姊姊生得这般美丽,实是让我嫉妒。”
这是娼妓之间最常见的寒暄话。柳如是本没有心思理睬,然终究是她打断对方和施绍莘的谈话,只好敷衍道:“媚娘曲艺双绝,隐娘今日有幸目睹。不过我找施先生有点急事,改日再向媚娘讨教。”
顾媚上前握住柳如是的手,诚恳地道:“我就住在东佘山居南面的山房,隐姊姊若是得闲,一定要来找我,我有话要对姊姊说。”
柳如是颇为惊讶,见对方不似假意客套,便点头道:“好。”
顾媚这才微微一笑,扭着腰肢去了。
施绍莘道:“隐娘找老夫有事吗?”柳如是道:“是的,我有一件事想要当面请教先生。不过这里人多,不方便谈话。烦请先生移步,我们找个清静些的地方再谈。”
然明日便是寿筵,宾客如云,处处欢声笑语,哪里有什么清静的地方。
施绍莘便道:“回廊西面有一处芭蕉林,应该没人。隐娘不嫌外面冷的话,不妨去那边看看。”
遂往回廊西面而来。却不想芭蕉树下蓦地钻出一男一女来。男子似是个商贩,魁梧彪悍,女子一身婢女装扮,应该是东佘山居的小人。二人被施绍莘、柳如是撞破,头也不敢抬,各自举袖遮着脸去了。
施绍莘料想二人当是在此幽会,虽则这类事在大户人家极是常见,还是忍不住连连摇头道:“世风日下,世风日下。连眉公这里都不干净了。”见左右无人,这才好奇问道:“老夫与隐娘应该是第一次见面吧?”
柳如是道:“是。隐娘冒昧打扰,是有一件事想向先生打听,今日晚香堂戏台上演的《一捧雪》,是施先生所写吗?”
施绍莘满腹狐疑,问道:“隐娘特意把老夫叫到外面来,生怕被别人听见,就是为了问这个?”
柳如是道:“是,也不尽是。我其实是想知道施先生可知道玉杯‘一捧雪’的来历?”
施绍莘脸上的表情突然僵住了,明显地不自然起来,支支吾吾地道:“这个……没有什么特别的来历吧。”
柳如是全心全意想要查明真相,以给往事一个交代,对施绍莘一言一行格外留意。听到他的回答,登时大起疑心——“没有什么特别的来历吧”,这分明是不能肯定的语气,背后的意思是:也许是有来历的,但我不知道;又或者是的确是有来历,但我不能告诉你。
柳如是忙道:“先生可是曾听什么人提起过‘一捧雪’?”
施绍莘并不直接回答,只道:“隐娘该知道这出《一捧雪》是以传说中王世贞复仇故事为蓝本,戏中只是没有指名道姓,且将《清明上河图》换作了玉杯,‘一捧雪’只是一件道具而已。”
柳如是道:“不错,‘一捧雪’在戏中只是一件道具,但先生为什么不用‘月下葡萄’呢?这可是本朝最著名的玉器。”
施绍莘的表情登时变得极为古怪,露出警惕之色来。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柳如是,才反问道:“隐娘对‘一捧雪’穷追不舍,到底有何用意?”
柳如是离开周道登时,曾答应不泄露周府秘密,包括密室珍宝及失窃事等。她无法明言,只好道:“我就是有些好奇,为什么先生偏偏要用‘一捧雪’做道具。”
施绍莘道:“这个……实在是……”
柳如是见对方支支吾吾,便干脆直截了当地问道:“施先生可认得一个叫忘澜的人?”
施绍莘眉头蹙紧,微微眯了一下眼睛,正要回答,忽见宋征舆急奔过来,便改口道:“这里还是人多,方便时我们再谈这件事。”迅疾转身离去。
宋征舆很是惊讶,问道:“咦,施先生怎么见了我扭头就走?”柳如是摇头道:“不是因为宋公子,可能是因为隐娘适才一时言辞不当,冒犯了施先生。”
宋征舆道:“不必理他,他就是个怪人。”又道:“天色不早,我娘亲派人来催我早些归家,我是特别来向隐娘道别的。”
柳如是道:“佘山距离府城不近,路又不好走,赶在天黑前回城还来得及吗?”宋征舆笑道:“我家在佘山有处小宅子,离这里不远。若不是宾客太多,有些复社朋友要到我家借住,我其实是不想走的。”恋恋不舍之情,溢于言表。
柳如是道:“那么……明日再见吧。”
她对宋征舆格外垂青,并非其他缘故,仅仅因为他是今日相识的男子中唯一没有娶妻的,而她本人曾指天发誓,誓不再嫁为人妾。
宋征舆见柳如是和颜悦色,颇有留恋之意,登时喜形于色,道:“是,明日再见。请隐娘自己多保重。对了,子龙兄和待问兄家在城中,他们今晚都会留宿在东佘山居,你有事的话,可以直接找他们。”
正说着,李待问便走了过来。他已年近三十,比宋征舆整整大了十五岁,宋征舆历来视其为长兄,便当面托付他务必尽心照顾柳如是,这才放心去了。
李待问道:“陈府管家已经为隐娘在山房安排好了住处,要不要我引隐娘去看?”柳如是道:“不急。李公子可有见到施先生?”
李待问道:“施先生人已经走了。怎么,隐娘刚才没有见到他吗?”
柳如是道:“人是见到了,但还没有问到我想知道的事。”又想起施绍莘的反应不同寻常,不免愈发急切地想了解真相,遂问道:“施先生的西佘山居要怎么走?”
李待问迟疑了片刻,道:“隐娘人生地不熟,不如我陪隐娘走一趟。”
柳如是道:“多谢。其实李公子不必多辛苦一趟,只需为隐娘指明道路即可。”李待问只道:“我们走吧。一会儿天就该黑了。”
二人出回廊时,正好迎面遇到西湖名妓林雪和那名极见豪气的年轻男子。李待问与林雪相识,忙为柳如是引见。林雪亦介绍同伴给二人。原来那男子是福建五虎游击将军郑芝龙之弟郑芝虎。林雪原是闽人,不久前回老家探亲,被盗贼所劫,幸为郑芝虎所救。他又千里送佳人回江南,正好赶上了佘山大会,遂干脆备下厚礼,随林雪来拜寿。
柳如是心道:“难怪如此与众不同,原来是受朝廷招安的海盗。”
林雪甚是矜持,只略略招呼,也不多语。柳如是便与李待问一道出来,向陈府仆人告了一声,从西侧门出了东佘山居,步上一条羊肠小道。
这条小道径直穿越竹林正中,宽窄仅容一人通过。头顶上方尽为竹叶遮住,虽遮天蔽日,却也有些许好处,未落下雪花来。道路上覆盖有一层软软枯叶,十分好走。走了小半个时辰,正好在夜幕降临时到达西佘山居。
施府门仆挑挂起了一盏灯笼,正要掩上大门,见到李待问带着一名妙龄女郎到访,奇道:“咦,李公子刚才不是来过了吗?”
李待问有些不好意思起来,问道:“施先生回来了吗?”门仆道:“刚回来不久。”
李待问道:“劳烦再通禀一声,就说李待问有急事找他。”
那门仆想要进门房烤火,不愿意大冷天地多颠一趟,便点了一盏灯笼递了过来,道:“先生回来后直接去了书房,李公子熟门熟路,自己去那里寻他吧。”
李待问只得接了灯笼,引着柳如是往后园住房而去。
柳如是见这西佘山居跟晚香堂一样,有好几组建筑群,规模不小,却是冷冷清清,一路走来,竟是不见一个人影,与高朋满座的东佘山居迥然不同,不禁诧异,问道:“这里怎么一个人都没有?”
李待问道:“施先生的家人都住在城里。这里平日只住着他自己和他养的戏班子。西佘山居最有名有‘两子’,一是戏班子,一是厨子。不过戏班子和厨子、使唤的杂役、婢女等,被眉公临时借去了东佘山居,所以隐娘只能看到前院的门仆。”
其实不独施绍莘如此,陈继儒的家眷子女亦是另外单独居住在府城西郊的老宅中。
柳如是道:“李公子不是说施先生脾气古怪吗?他肯将自家的厨子、婢女借人,听起来还是个热心的人。”
李待问“嘿嘿”了两声,道:“那是因为借用的人是眉公他老人家。隐娘想想看,一个人不愿意跟自己妻儿老小同住,是不是有些奇怪?”柳如是道:“是有些怪。”又道:“李公子为何不问我来找施先生做什么?”
李待问道:“嗯,我想……隐娘愿意告诉我的时候,会主动说的。”又道:“隐娘还是直接叫我的名字吧。李公子,听起来怪别扭的。”
柳如是本是大方之人,想了想,即应道:“那好,我就叫公子问郎。”
她见李待问温文尔雅,淳朴敦厚,料想事情终究不能瞒过他,便问道:“问郎与施先生同郡,应该对他有所了解,可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写的这出《一捧雪》?”
李待问道:“应该就是最近吧。施先生每有新曲,都会邀请眉公同来欣赏。排演这出《一捧雪》,也就是最近一个月的事。”
他虽然沉着冷静,终究还是有好奇之心,忍不住问道:“隐娘为何会对这出《一捧雪》特别感兴趣?”柳如是道:“我只是很好奇,它为什么要叫《一捧雪》。”
李待问不解其意,怔了一怔,才道:“这个,怕是得当面问施先生本人了。老实说,施先生能写出这么一出好戏,实是出乎松江许多人意料的。”正好见前面不远处灯火明亮,便道:“前面就是施先生的书房了。”
走近书房时,隐隐听见房中有人高声在争吵着什么。
柳如是心道:“原来书房中有客。会不会跟‘一捧雪’有关?不如悄悄走到窗下,先听清楚再说。”
她心思刚动,李待问已出声叫道:“施先生在吗?”
里面的争论立即停止了,施绍莘应了一声,问道:“是谁在外面?”李待问道:“是我,李待问。还有柳隐柳小娘子。”
过了一会儿,施绍莘来开了门,不悦地问道:“你们两个闯来这里,有事吗?”
柳如是上前一步,道:“是我有事。还是适才在东佘山居问过施先生的那件事。施先生许诺过我,方便时再谈。眼下这里就只有我和问郎,还请施先生明言。”
施绍莘连连摇头道:“眼下不大方便,不大方便。隐娘先请回吧,那件事改日再说。”
柳如是见他目光闪烁,形色可疑,还偶然回望书房,似是有什么不能放心的事,蓦然心念一动,问道:“书房里面的人是不是忘澜?”
施绍莘吃了一惊,道:“什么?”
柳如是抱了极强的决心而来,见对方左搪右塞,有意拒人于千里之外,遂干脆几步抢上台阶,从施绍莘侧身溜了过去,跨门而入。
却见堂中灯光下坐着一名四五十岁的男子,一张国字脸上满是虬髯。他并不是忘澜,而是天下最富声名的戏剧名家,也是最声名狼藉的奸猾人物阮大铖。
柳如是曾随养母徐佛乘船至南京,观赏过享有盛誉的阮家戏班的表演,对班主阮大铖一脸的络腮胡子印象尤深,一见之下便认了出来,失声问道:“你不是阮大铖阮先生吗?如何会在这里?”
阮大铖并不记得柳如是是谁,但他身份特殊,被人认出来后颇为尴尬,起身应道:“嗯,这个……”
施绍莘已经抢了过来,扯住柳如是手腕,将她拉到门边,怒道:“隐娘好生无礼!不得主人允许,怎能随便乱闯进来?”
李待问急忙抢过来,喝道:“施先生快些放手!想不到你为老不尊,居然暗中与阉党人士交结,眼下事情败露,就气急败坏了吗?”
施绍莘悻悻松了手,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便转头去看阮大铖。
阮大铖,字集之,号圆海,又号石巢、百子山樵,怀宁人。万历四十四年(1616年)进士。天启初任职给事中,因丁忧辞官回乡。天启四年(1624年),吏科都给事中职位空缺,阮大铖觊觎这一颇有实权的官职,欲倚重颇有声望的同乡左光斗。左光斗是东林党首领人物,阮大铖便拜在东林党门下。尽管负责考察官吏人选的赵南星、高攀龙、杨涟等人都是东林党人,还是一致认为阮大铖为人“轻跺”,不可担任吏科都给事中要职,打算另用魏大中。阮大铖暗中买通太监,请他扣押推用魏大中的奏疏,致使吏部不得已而推用阮大铖。
经此一番曲折,阮大铖痛恨赵南星、高攀龙、杨涟等人。为了和东林党人作对,他转而依附于大宦官魏忠贤,与阉党骨干人物霍维华、杨维垣、倪文焕结成“死友”,编写攻击东林人士的《百官图》,通过倪文焕之手送到魏忠贤的案头。
但阮大铖为人阴险,城府很深,他自知自己是东林出身,后又依附阉党,两面都难讨好。且魏忠贤倒行逆施,怕是终究有失势的一天,因此他行事十分小心。《百官图》事件后还不到一个月,就急忙辞官而归。不久,杨涟、左光斗诸东林君子就被阉党迫害致死,阮大铖为自己的“远见”一度得意非凡。此人机巧善变,机敏猾贼,由此可见一斑。
之后,阮大铖被起用为太常少卿,向魏忠贤极尽献媚之能事,但又怕政局有变,魏忠贤不足以长久依靠,每次觐见之后,就重贿魏府门房,收回名刺,以免留下痕迹。几个月后,工于心计的阮大铖辞职离开了官场这个是非之地。
崇祯皇帝即位后,魏忠贤一党烟消云散。阮大铖立即上书,指出东林与阉党都“党附宦官”,应该一起罢去。但崇祯没有听取,将阮大铖罢斥为民。自此阮氏避居安庆、南京,招纳游侠,谈兵说剑,结成文社。但因其人反复无常,为士林所不齿。他多次主动想与复社和东林讲和,表示愿意重归东林,但始终不被接纳。
阮大铖品格本不足道,但其人颇有才华,深谙音律,尤善词曲。他能自编自演自唱,作品辞采华艳,其戏班阮家班在南京极为有名,不但生旦等表演出众,就连戏台上的纸扎装束等道具亦无不尽情刻画。
柳如是对阮大铖的过往并无多大兴趣,相反还对其文采颇为赞赏,乍然见到这位戏剧大名家在西佘山居出现,惊讶之余,忽然想到李待问刚才提及松江人对施绍莘写出《一捧雪》很是意外,又联想起施绍莘在东佘山居时的种种怪异反应,脑海中冒出一个念头来,忙问道:“那出《一捧雪》的戏,该不会是阮先生写的吧?”
阮大铖被识破身份,正难以自辩,见柳如是注意力只在戏曲上,忙应道:“不是,不是阮某写的。”
柳如是狐疑道:“当真?”阮大铖道:“千真万确。”忽然认出柳如是来,道:“呀,我记得小娘子,你是吴江归家院徐佛的养女,我们在南京见过,对也不对?”柳如是道:“是的。三年前我随徐妈妈到过南京。”
她志在追查“一捧雪”的下落,没有兴趣闲聊,又转头问道:“施先生,我还是那个问题,你是从哪里听来的‘一捧雪’?”施绍莘冷冷道:“老夫无可奉告。”
李待问道:“隐娘连夜翻山越岭赶来,只求一个简单的答案,施先生如此不近人情,是因为要坚持与阉党为伍吗?怕是明日传扬开去,松江上下尽会对先生掩鼻而退,避让三尺。”
施绍莘怒道:“好小子,你敢威胁老夫?老夫跟你爹称兄道弟时,你小子还没出世呢。”
一旁阮大铖忙插口道:“阮某自知声名不佳,对此也不想多说什么。但李公子需要知道的是,阮某人在西佘山居,只是为了协助施公编排《一捧雪》,好为眉公贺寿,让宾客尽兴。若是二位将阮某在此的消息泄露出去,天下人也会因此知道眉公在其七十五岁大寿时,为江南诸多名士安排的助兴节目《一捧雪》正是阮某编排的戏曲,那么眉公名声败坏,脏污狼藉,‘山中宰相’之誉毁于一旦不说,你们东林、复社多有士子拜在眉公门下,怕是也脸上无光吧。”
此人曾经游走于东林党和阉党之间,奸猾之极,眼光也极其精准,一语即点破了关键。李待问仔细想了想,果然是这个道理,勉强不再吭声。
柳如是见威逼难以奏效,便改为软语相求,道:“隐娘苦苦追问‘一捧雪’来历,实是大有隐情,干系一位故人的行踪下落,还望施先生能够坦诚相告。”
施绍莘“咦”了一声,转头看了一眼阮大铖,见对方点点头,这才道:“好吧,那老夫不妨直言告诉隐娘,这‘一捧雪’是随便取的名字。老夫立志肆力于戏曲创作,要让天下戏班竞相争演老夫作品,一人永占。这《一捧雪》就是第一部,取的是‘一人永占’的一字。老夫不怕告诉小娘子,后面三部分别《人兽关》《永团圆》《占花魁》,加上《一捧雪》,字首合起来,就是‘一人永占’。”
论戏曲成就,阮大铖远在施绍莘之上。他当着大行家的面说出一番大话,自称“一人永占”,可谓妄自尊大之极。柳如是听了不免失望之极,但施绍莘的解释合情合理,他之前不肯明说,大概就是因为“一人永占”太过自大,不便在名流荟萃的东佘山居口出狂言。只得道了谢,与李待问悻悻辞出。
出来书房时,正好遇到门仆领着一名身材短小的年轻男子进来,称是圆海先生的客人。圆海即是阮大铖的号,大概他贸然在松江出现,怕被旁人认出,不敢使用本名。
那男子一双眼睛飞快地从柳如是身上扫过,露出了意外的表情。柳如是阅人不少,一见那男子的眼神,便知道他是认得自己的,他意外的是自己如何也会出现在这里。但她却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对方。尤其这男子长相猥琐,污手垢面,一望便是市井小民,不像是有能力出入归家院的人。正想要多问一句,那男子却迅速低下头,从她身边擦过去了。
到山居大门时,又遇到陈府仆人,却是陈继儒特意派来请施绍莘过去一道吃晚饭的。陈府临时借走了施府的戏班、厨子、下人,吃饭只是小小意思。陈府仆人本来还说不如等到施绍莘出来,四人一起上路,好有个照应。但柳如是不愿意多等,便与李待问一道先回来。
天上挂着一半上弦月,清冷如霜。银光流泻大地,却照不进密密匝匝的竹林小道。灯笼的微光只能照出三步远,除了脚下之外,全身大半都挟裹在山林的黑暗中。无边无际、无处不在的黑暗倒给了人一种厚实的安全感——你看不清世界,世界也看不清你。
柳如是默默跟在李待问身后,思绪好像突然被掏空了,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想去想,只这样在竹林中步履蹒跚地走着,哪怕不知道将要走向何方。
一抹山风掠过,撩拨动了竹林的生机。冥冥深林,竹啸几声。清风送迎,呢喃细语。这就是闻名中外的“佘山竹啸”吗?倒像是嗟我怀人的低沉叹息。
再长的路也终有尽头。走出竹林时,喧嚣立即浮现,欢声笑语、灯火通明的晚香堂就在前面不远处。她短暂的心理历程结束了,全部身心再次为世俗所笼罩。一时之间,她忽然有些不舍起来,想在这宁静的月色中多逗留一会儿,于是就那么静静地站在山坡上。
良辰美景,雪朝月夕。零落依依,天涯倦旅。
蓦然之间,有琴声“叮咚”响起,在这深冬的月夜,仿若寒泉乱涌,金盘珠迸,一下子盖过了所有的嘈杂和人语。
柳如是聆听片刻,脸色大变,急忙往朝山居赶去。不料一脚踏空,身子失去平衡,往前摔倒,就此滚下了山坡。所幸山坡不长,又为衰草落叶所覆盖,倒也不觉得如何疼痛。
李待问“呀”了一声,急忙跟过来,扔了灯笼,扶她起身,问道:“可有伤到哪里?”柳如是道:“我没事。多谢问郎。”
李待问肃色道:“我之前一直忍住不问,是怕提及隐娘的伤心往事,可现在看起来,事情并不简单。隐娘今日精神很是不好,总是失神。到底有什么心事,不妨说出来,我也许可以帮得上忙。”
柳如是道:“这琴声……啊,我是说这弹琴人的指法太像他了。我要去见他,当面问个清楚明白。”
李待问见她情绪激动,料想事情非同小可,遂劝道:“今晚宾客甚多,隐娘还是不要公然发作的好,不然陈公面上挂不住。”
柳如是冷笑道:“我当然不会发作。我只是想看到当他看到我站在他面前时,会是什么样的表情。”
一路奔进来花厅。堂中坐着一名三十来岁的锦衣文士,正当众抚琴。花厅中站满了听客,显是为优美琴声吸引而来。
八音广博,琴德最优,古者圣贤玩琴以养心,士人自古就是琴的主流。那弹琴者贵气十足,怡然沉醉,颇为忘形。一曲《挟仙游》,弹南风之雅操,发清商之妙曲。蹰躇畦苑,游戏平林,濯清水,追凉风,钓游鲤,弋高鸿,讽于舞雩之下,咏归高堂之上。逍遥一世之上,睥睨天地之间。
张溥、吴梅村同年进士王含光曾作《听琴歌》云:
雪映书堂夜色明,炉烟泛泛响琤琤。
不同丽玉箜篌引,时带湘娥水竹声。
蝴蝶座中飞杳袅,梅花窗外影纵横。
曲终欲问焦桐谱,那得连成写此情。
堪称描摹琴声的杰作,与目下时令、情形极为相符。
李待问一眼就认出了弹琴者,讶然道:“他是太仓名士张岱,就是你口中的那个‘他’吗?”
柳如是也极是惊愕,道:“不是。原来他就是张岱,他……他弹琴的指法跟那个人一模一样。”
张岱,字宗子,又字石公,号陶庵,出生仕宦世家,家世殷富。然而这位富贵公子学书不成,学剑不成,学节义不成,学时文不成,学仙学佛学种地皆不成,时人呼为“废物”“败家子”。柳如是原以为这位著名的纨绔子弟也跟吴昌时一样,带些妖气,但此刻一见,竟是位风流俊赏的佳公子,大出意外。
李待问道:“听说张岱年轻时跟随同乡著名琴师王侣鹅学琴,也许他跟你所指的那个人是师出同门。”
柳如是奔波了一天,实在有些疲倦,加上向施绍莘追问“一捧雪”无果,弹琴者也不是预想中的忘澜,不免意兴阑珊起来,只道:“也许跟《一捧雪》的剧名一样,只是巧合。也许是我听错了,我可没有‘曲有误,周郎顾’的本领。”
李待问沉吟道:“张岱有这本领。他有《洞箫度曲》一诗,自称:‘少年曾擅周郎顾,静审微茫及穿度。曲中藤脉只丝毫,说是名师偏有误。’一会儿隐娘不妨问问他,是否认得‘那个人’。”
柳如是摇头道:“我的私事,实不足为外人道,哪敢劳烦张公子。”
正好此时琴声戛然而止,主人陈继儒缓步进来,鼓掌叫好,道:“昵昵儿女语,恩怨相尔汝。划然变轩昂,勇士赴敌场。浮云柳絮无根蒂,天地阔远随飞扬。张岱小友,许久不见,你的琴技愈发出神入化了。”
张岱忙起身赔罪,道:“张岱未曾拜见主人,即擅自操琴,班门弄斧不说,还惊扰了眉公及宾客,罪过,罪过。”
陈继儒本人也是鼓琴名家,曾订正琴谱,笑道:“东坡《琴诗》云:‘若言琴上有琴声,放在匣中何不鸣?若言声在指头上,何不于君指上听?’东坡以琴说法,张君是以琴助兴,均可称为风流佳话,何罪之有?”又笑道:“可还记得‘采石江边捞夜月’?”
张岱笑道:“当然,未曾忘怀‘钱塘县里打秋风’。”抢上来拜见。陈继儒忙伸手扶起,两人双手握在一起,一齐哈哈大笑。
张、陈两家是世交。张岱祖父张汝霖与陈继儒交情极笃,曾赠送一只大角鹿给对方做礼物。陈继儒携鹿至西湖,每日竹冠羽衣,骑鹿往来于长堤深柳之下。见者目之为神仙,称羡不已。陈继儒因此又号“麋公”。
张岱六岁时,祖父带他到杭州拜见陈继儒。陈继儒听说张岱善于对对联,便随手指着房中屏风上《李白跨鲸图》道:“太白骑鲸,采石江边捞夜月。”张岱应声答道:“眉公跨鹿,钱塘县里打秋风。”
“跨鹿”是陈继儒时常骑着大角鹿。“打秋风”原指趁秋天丰收时去分享一点,借指拉关系、借名义、找借口向人索要财物。陈继儒家境一般,他游历四方的消费、包括后来建筑东佘山居的部分费用都是靠达官贵人奉养,后来才专心致力于文学创作,以润笔为生。张岱的对句对偶工整,还带着几分揶揄嘲讽。陈继儒宽厚豁达,丝毫不以为忤,还大笑道:“那得灵隽若此,吾小友也。”极力称赞张岱才思敏捷。
此时旧事重提,虽然一番玩笑,不免又有岁月如流的感叹来。陈继儒道:“当年钱塘旧事尚历历在目,想不到一晃居然已过三十年。”张岱道:“是。流光荏苒,韶华不再,遥溯当时,心已惘然矣。”
一旁许誉卿接口道:“张老弟就爱文绉绉地掉书袋。你当年与眉公相遇时才六岁,虽然早慧,可还称不上韶华。而今你不过才三十出头,还可勉强称得上韶华,又有什么可惘然的?”
张岱为人洒脱,当众被责难,也不大当回事,笑道:“许兄就爱玩笑。”
陈继儒哈哈笑道:“张岱小友这是在取笑老夫老了。”又道:“当年尊祖父馈赠的那只大角鹿就埋在后山,改日老夫再带你去看。”
又为张岱介绍华亭训导王彦泓、前中书舍人姜云龙、华亭乡绅俞廷锷等人,均是参与撰修《松江府志》的儒士,不乏文才杰出者。如姜云龙文笔极为出色,时人认为他“所撰赠章神采陆离,足令九原不朽”。又如王彦泓人称王次回,出自金坛望族,其曾祖王樵、祖父王启疆、父亲王懋锟均是文章诗词大家,甚至其妻子贺氏、女儿王朗亦是当世文学才女。王彦泓本人才华横溢,善书法,工诗词。有《寒词》诗云:“从来国色玉光寒,昼视常疑月下看。况复此宵兼雪月,白衣裳凭赤栏干。”绝世姿容,冰雪操守,诵之感心嫮目,回肠荡气,被誉为由古至今描写美人的绝顶佳作。
陈继儒因约了老朋友们一道吃晚饭,不便久留,问道:“要不要跟我们一群老头子凑一张桌子?”
张岱忙道:“多谢眉公美意。我刚从水西园过来,是来寻人的。眉公请自去招呼客人,不必管我,明日再正式为您老人家上寿。”
陈继儒听说,也不勉强,遂自去了。
柳如是见花厅中人陆续散去,便也打算去用些饭食,然后到山房歇息。
李待问道:“隐娘累了,是要好好休息。”还欲陪着柳如是前去饭堂,却被复社松江社长周立勋有事叫走。
正好王微走了过来,问道:“隐娘去了哪里?叫我好一阵找。”
柳如是道:“四处逛了逛。”又问道:“那位与微姊姊很是谈得来的旅行家徐先生呢?”王微道:“徐弘祖先生和他的朋友罗吉甫罗公子在天黑前就离开了。”
她和徐弘祖虽今日方识,却是志趣相投,中庭一番长谈,互相畅述山水之志,她自己颇有相见恨晚之意。然徐氏此番来只是为求陈继儒书信,好方便西南旅途,目的既已达到,竟不顾明日即是主人大寿,决然离去,可谓为寻奇访胜而不顾一切。可惜她就没有此等意志和决心。想到此次一别,下次相会不知又在何日,心头不免怅然若失。
柳如是见王微神情落落寡欢,猜想她对徐弘祖有好感,均钟情于名山大川,有情投意合的相知相惜。然对那些志向奇大的男子来说,即使是志同道合的女子,也仅仅情趣兼备的知己,赏心悦目的游伴,相见既欢悦,别后亦思念,如此而已,双方对情感的期待完全不在一条线上。王微已经历与另一名妓杨宛同侍茅元仪一事,早该明白这一点。可惜,其人表面缥缈清淡,心中却是天真无邪,总是期待得到一份完整真挚的感情,是以花非花,雾非雾,如霜华一般,去似朝云无觅处。那么她自己呢?人们总说旁观者清,当局者迷,她与王微性情不同,但心底深处所渴望的,难道不是一样的吗?
王微勉强定了定神,道:“我找隐娘,是有事相告。今日宾客太多,山房房间不大够,眉公将自己居住的宝颜堂让了出来,命你我今晚到那里暂歇。”
柳如是“啊”了一声,有些不相信地问道:“是宝颜堂吗?”
她如此激动,当然不是因为宝颜堂是陈继儒居处,而是因为那是陈氏收藏珍品章的地方。陈继儒学识广博,诗文、书法、绘画均所擅长,并喜爱戏曲、小说,所藏碑石、法帖、古画、印章、图书甚丰,均收在宝颜堂中。镇堂之宝为唐人颜真卿《朱巨川告身》真迹,“宝颜堂”的名字即因此而来。
王微笑道:“正是宝颜堂。咱们走吧,即使见不到颜真卿真迹,见见眉公收藏的历代珍品碑刻也是好的。”柳如是道:“实在太好了。”
寻常人想入宝颜堂而不得其门,而她不过是个娼妓,却得主人青睐,准予入堂留宿一夜,怎能不兴奋雀跃、感激涕零?
二女避开人群,出来厅堂,刚到回廊,便见到冒襄正在垂涎着脸调笑一青衣婢女。那婢女几次想要闪避,均被他用身子拦住。
柳如是心头登时火起,叫道:“冒公子,你在这里做什么?你的老相好不是都在大厅里面吗?”
“老相好”即指来佘山贺寿的南曲名妓李十娘、王节、李贞丽等人,均与冒襄交好。
冒襄是陈继儒的记名弟子,也是东佘山居熟客。他自负风流,好色成性,其实并不想对那婢女做什么,只是凑巧在僻静之处偶遇,见她生得端庄清秀、娇羞可人,想要趁左右无人时调戏一番罢了。在他看来,以他天下第一美男子的容貌、复社才子的名头,对一名身份卑微的婢女假以辞色,实在是给她天大的面子,她该万分荣幸才是。即使被人撞见,在当时普遍好声色狎戏的社会风气下也不算什么。只是他被雏妓柳如是以言语讥讽,面子上还是挂不住,一张白脸登时红到脖子根儿,也不敢答辩,举袖掩面,快步离去。那婢女亦是羞愧之极,不敢看人,低着头往另一边去了。
柳如是愤愤道:“什么所谓的风流才子,只是专门玩弄女性的绣花枕头而已。”
王微叹了一声,道:“算了,咱们走吧。”
复社名士陈子龙忽引着张岱过来,叫道:“隐娘请留步,张兄有话要对隐娘说。”
柳如是极是愕然,问道:“张公子有何指教?”
张岱笑道:“头一次见面,指教不敢当。隐娘果真是位绝色佳人,难怪徐府徐三公子对你一见倾心。”
张岱出身官宦名门,成年后开始怀疑科举的不合理,从此放弃追逐功名,这一点倒是与二十九岁后的陈继儒极像。幸运的是,张家家底丰厚,在家乡山阴和杭州拥有多处园林池沼,足以供张岱挥霍。他本人精于鉴赏,极爱繁华,自蓄声伎,鼓吹戏剧,是江南有名的纨绔子弟。既是风流成性的富贵公子,柳如是又是娼妓身份,是以调笑毫无忌讳。
他见柳如是不以为意,又道:“张某来寻隐娘,是有一件事相告。前些日子,我在西湖遇到一位熟人,他曾托我打听隐娘的近况。我本来还打算参加完陈公寿筵后专程去趟吴江,想不到竟能在这里遇见你。”
柳如是料想张岱口中的熟人,必是某位她回归家院高张艳帜后招待过的恩客。她虽靠那一段放荡生涯打响了吴江名妓的名头,但心中实颇以为耻,因而只随口敷衍道:“原来是这样。今日得与张公子相识,实在是幸会。”便想要离开。
张岱很是惊讶,问道:“怎么,隐娘不想知道托张某打听你的那位熟人是谁吗?”
柳如是道:“张公子不妨直说。”张岱道:“是隐娘在吴江时结识的一位故人,王澜。”
柳如是这一惊非同小可,忙问道:“张公子所称的王澜,是山阴琴师忘澜吗?”不待对方回答,她已经明白忘澜名字的来历,原来他隐去了真姓,“忘”不过是“王”的谐音而已。
柳如是说话带有浓重的吴地口音,张岱也没听清楚“王”和“忘”的区别,只答道:“正是他。”
张岱二十岁时曾向太仓著名琴师王侣鹅学琴。王侣鹅有侄名王澜,还是孩童时,即跟张岱一起练琴。张岱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琴技很快超过了师傅王侣鹅,便常常以师兄的名义教习王澜。后来张氏举家迁到杭州定居,几年与王家不通往来,某日再回太仓时,才听说王澜不知道因为什么事已被驱逐出家门了。张岱登门拜访师傅王侣鹅时,特意问起王澜之事。然王侣鹅对此忌讳甚深,不愿意多提,他自然也不好多问。私下多方打听,才得到一些也不知道是真是假的内幕消息:听说王澜与伯父王侣鹅的某位爱妾有私情,被人捉奸在床,爱妾羞愤之下投池而死,王澜则被从王氏家谱上除名,永远不得再回王家。
张岱因与王澜交好,素来将其当作小弟弟看待,自然对他深表同情,也派人寻找过他下落,想给他一些资助,却是杳无音讯。哪知道几月前意外在杭州西湖遇到,才知道他自被逐出王家后,一直飘零江湖,靠为富家弹琴取乐为生。张岱见故人如此落魄,遂热情邀其到家中居住。不想却被王澜拒绝,只托他打听吴江故相周道登侍妾柳如是的下落,随即不辞而别。
正好不久后张岱到富豪汪然明的“不系园”画舫做客,偶然听到旁人谈论吴江归家院徐佛门下又出了一位名妓柳如是,这才知道柳氏已被逐出周府。虽不知道内中详情,但他料想事情多半与王澜有关,便打算亲自跑一趟吴江,找徐佛问清楚经过。若真是王澜对柳如是倾心,便出资为其赎身,做主许给王澜为妻,也算了了一桩心事。孰料今日好友徐来水西园遭窃,好友余怀意外受伤。徐来丢失了不少财物,追贼不及,亦不以为意,只因在青浦渡口偶遇佳人而怅惘不已。张岱打听之下,才知道那令徐来思慕不已的美人即是吴江名妓柳如是。
水西园与东佘山居同在佘山,相距不远。张岱祖父是陈继儒至交好友,他本人六岁时就与陈氏结交,交情极深,原本打算明日寿筵开场时再正式拜访,听到柳如是来了佘山后,想到王澜的郑重重托,一时好奇到底是什么样的女子能令徐来、王澜两位好友如此神不守舍,便干脆赶来东佘山居,拜见老寿星还在其次,最主要的是想会会柳如是。他琴技号称天下第一,一进来就被人认出,强行扯来花厅,非逼迫他亮一手绝技。他生平最以声乐自负,文章鉴赏还在其次,也乐得一显身手。
柳如是当时人在晚香堂后的山坡上,从琴音中听出弹琴者指法圆润娴熟,赫然以为那就是王澜。她也是在这件事上心思太重,浑然没有想到王澜是盗宝潜逃,躲藏还来不及,岂敢在佘山大会这样的场合公开露面?赶来花厅一看,得知弹琴者是富贵公子张岱,不免失望,但也没有心思再去查证张岱和王澜有无干系。在她看来,这两人身份地位悬殊,无论如何是不会认识的。谁想张岱居然请陈子龙引见,主动追了过来,并告知曾受王澜托付,打听她的近况。
柳如是则更是惊讶,她并不了解王澜跟张岱之间的交情,甚至根本不知道他出自名师王侣鹅门下。但就是这个人被周府指为她的奸夫姘头,令她名誉受污。她正想找到他本人,问个清楚明白,忙问道:“王澜人现在在哪里?”
张岱道:“这个……我也不知道,我只是几个月前在西湖见过他一面。”
他见柳如是神色焦急,似是急不可待地想要立即见到王澜,愈发肯定二人有私情,便笑道:“王澜是我看着长大的,与我情若兄弟,隐娘若是真想见他,我一定设法玉成好事。”
这“玉成好事”一句,是明显的一语双关了。柳如是会意过来后,愣了一愣,一时默然不语,各种复杂情感来回交织——
在周府遭遇一系列磨难后,她由失望而绝望,由绝望而愤怒,一度恨王澜入骨,反倒对陷害她的群妾及下令笞打她的周道登并不如何仇恨,不为其他,只因为她对王澜付出了真心实意。但即使当初她最依赖王澜时,她对他也没有丝毫的情爱之心,她只是信任他,将他当作好朋友好兄长。至于他如何看她,她则从来没有想过。这有什么可想的呢?她是周道登身边最得宠的侍妾,有半个主母身份;他则是周府的琴师,地位如同奴仆。但当变故发生后,她才恍然明白,她这所谓的“半个主母”,反而远远不及琴师。琴师尚有自由人身份,而她始终只是件可以随意买卖的物品,不能依附于周道登为妾,便被重新卖回青楼做娼妓。
不管怎样,王澜是引发这一系列事件的人,他早有预谋也好,遭人陷害也好,总该给她一个交代。亏她还曾经想过他始终不肯露面,会不会有可能是被人强行绑架或是杀了,原来真的只是逃走了。
另外一层,王澜既然委托好友张岱探知她的近况,大概是担心她会遭到什么不测。如此推算起来,周府失窃的珍宝当是为他所盗了。也许他心中还是觉得对不起她,虑及会牵累她,所以请人打听消息。可打听又有什么用呢?当日若不是周老夫人出面阻拦,她早已死在棍棒之下。
张岱见柳如是沉默不应,以为她面子薄,不愿意公开在众人面前谈论终身大事,便使了个眼色。陈子龙和王微会意,遂托故离去。
张岱引着柳如是来到一间静室,笑道:“这里再无旁人,我就直言不讳了。”大致说了王澜家世为人,又称其对柳氏用情极深,甚至到了“为伊消得人憔悴”的地步。
柳如是干脆地道:“事情完全不是张公子所想的那样。我和王澜之间,有仇有恨有怨,唯独无奸无情无爱。张公子既与他交好,那么也算是局中人,我愿以实情相告,也好让你了解你好友的真实为人。”当即说了整件事情经过,只是未提周府密室珍宝,大致称王澜所窃为贵重财物。
张岱闻言十分惊讶,连声道:“我不信,我不信。”
柳如是冷冷道:“张公子当然是要站在王澜一方了。至于我所述是不是谎言,他日张公子再遇到王澜时,不妨当面向他追问。”
张岱忙道:“隐娘请留步,请听我把话说完。我不是说隐娘编了谎话,而是不相信王澜会盗取周阁老的金银珠宝,他绝对不是这种人。况且我上次在西湖遇见他时,他极其穷困潦倒,我差点都认不出来他。如果真是王澜盗取了周府财物,如何会落到一贫如洗的地步呢?”
当日张岱在杭州偶遇王澜,王氏情况窘迫之极。张岱遂主动提出接王澜到家中居住,周济他结一门亲事,安顿下来,不想却为对方拒绝。张岱当时百思不得其解,后来才想通也许是因为王澜另有所爱,又不便张口,恰如昔日与伯父侍妾私通一般,由此才联想到他想要探听的柳如是很可能就是其倾心爱人。
柳如是却难以相信王澜无辜,道:“如果不是王澜所为,他为何会凑巧在那时失踪,不明去向?至于又为何会穷困不堪,张公子该去问他本人才对。”
张岱摇头道:“隐娘太过于偏执,王澜决计不是这种人……”
忽有人冒冒失失闯了进来,嚷道:“张兄,原来你在这里,小弟正到处找你。”
却是那位天下第一美男子冒襄。他见到柳如是也在场,颇为难堪,也不愿意主动招呼。柳如是本来就瞧不起他,当然更不想理睬。气氛一时颇为尴尬。
张岱忙道:“原来是冒老弟。好久不见,别来无恙?”冒襄道:“还好,还好,托张兄的福。”又问道:“张兄不是和余怀一起来的吗?我那义弟人呢?”
他少年倜傥,时常在秦淮河上呼朋唤友,把酒言欢,曾与同好美妓的余怀结拜为异姓兄弟。二人均与南曲名妓李十娘交好,还一道向她学唱昆腔。
张岱道:“余怀老弟人在水西园中,受了点轻伤。”
冒襄“呀”了一声,竟不及问余怀是如何受伤,便匆匆出去了,大约是急着赶去水西园探望。
柳如是冷笑道:“想不到你们这些风流公子,对待朋友倒是都还不错。难怪古人说:‘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
张岱沉吟片刻,毅然道:“这样,这件事既是因王澜而起,我张岱愿意一力承担。周府所有损失由我赔偿,为隐娘脱籍的三千金费用,张某不日内筹齐后,双手奉上。我不求任何回报,只希望隐娘能给我一个机会。”
柳如是极是意外。但见对方语出诚恳,不似虚张声势。张岱琴艺虽学自王氏,然王澜早被逐出家门,与王家无关,自然与他张岱也无任何干系。但他感念旧情,主动出手相助王澜,足见是个重义气之人。于她而言,有人肯主动花费巨资为她脱籍赎身,当然是天大的喜事,不能轻易拒绝,是以小心翼翼地问道:“张公子想要什么机会?”
张岱道:“查明真相,证明王澜无辜。当然,也要证明隐娘无辜。我张岱可以对天发誓,查明真相后,我一定会当面告诉周阁老,是他冤枉了你。”
这是一个极具诱惑力的条件。这一年来,柳如是始终耿耿于怀,就是平白无故地受了周府的诬陷。如果能当着周道登的面道出事实真相,亲眼看到他脸上悔之不及的表情,那么她胸口恶气尽出,当可从此扬眉吐气了。另有一则,张岱本人好古玩,富收藏,精鉴赏,手眼极高,是当今公认的品评鉴赏文物古玩、瓷窑铜器的行家里手,或许他会知道“一捧雪”、“碧香升”两件玉器的来历也说不准。
张岱又道:“张某平日虽喜浪语形骸,但为朋友之事义无反顾,我是真心想要帮忙,还你和王澜一个清白。不知隐娘意下如何?”
柳如是道:“好,那我们一言为定。只是有两点:第一,要保密,不能让旁人知道。”
张岱道:“这是当然。第二呢?”柳如是道:“第二,不可再提赔偿周府损失一事。不是说张公子财力不济,而是因为周府失窃的是天下独一无二的珍宝。”
张岱道:“天下人都笑周阁老粗鄙浅薄,不懂高雅清逸之道,他府上居然珍藏有天下独一无二的珍宝,那是什么?”
柳如是道:“‘一捧雪’和‘碧香升’,是两盏玉杯。张公子见闻广博,可有听过?”
张岱摇头道:“没有。古有夜光杯、九鸾钗,本朝则有‘月下葡萄’,均是绝世玉器珍品。‘一捧雪’的名字……咦,隔壁大厅戏台上唱的戏,是不是就叫《一捧雪》?我进来晚香堂时,正听旁人议论,一时好奇,还特意去找到生旦,听了一段,一饱耳福。”
柳如是道:“是。但这出《一捧雪》跟周府失窃的‘一捧雪’玉杯没有任何干系,我已经亲自找施先生确认过了。”
张岱听了经过,哈哈笑道:“隐娘被谎话骗了!我张家几世畜养声妓,对于戏曲杂耍最有心得。施绍莘有点小才,但绝对编排不出《一捧雪》这样‘康衢走马,操纵自如’的大戏。”
柳如是道:“这个我也知道了,编戏的人是阮大铖。”
张岱讶然道:“阮大铖居然也来了佘山大会?他胆子可真不小。”
他不是东林、复社成员,平日只喜玩赏流连、休闲遣兴,与精通曲律戏曲的阮大铖来往不少,交情可谓相当不错。微一凝思,道:“就算排戏的是阮大铖,施绍莘也写不出《一捧雪》这样的戏。”
柳如是道:“难道是阮大铖所作?他想借讨好眉公来讨好江南士林,却自知不容东林、复社,遂假借施先生的名字。日后眉公知道了,既不好说什么,也不得不领他的情。”
张岱摇头道:“《一捧雪》决计不是阮大铖所作。你看阮大铖的名作,《春灯谜》《燕子笺》《双金榜》等,均是才子佳人的离奇巧合,内容俗套平庸,唯编曲唱腔大有可取之处。而这出《一捧雪》,却是个人情世态、忠孝节烈的故事,完全不是阮大铖的风格。”
柳如是细一思索,觉得张岱分析极有道理,道:“这么说,《一捧雪》作者另有其人。呀,会不会是……王澜?”
张岱道:“这个……《一捧雪》人物鲜明,情节严密,场面活跃,曲词遵守格调且流畅自然,雅俗适中,应该是出身戏剧世家的人所作。以我之前对王澜的了解,他没这个本领。但其间我有很多年不见他,也许他另学了这门本事。毕竟戏曲讲究唱腔声律,与音乐关系密切,故事倒还在其次。”想了想,道,“其实《一捧雪》作者这件事,你我不必大费周章在这里瞎猜,我同阮大胡子很有些交情,不如直接当面问他。”
柳如是道:“好主意。那么我们这就去找阮大铖吧。”
张岱道:“现在?”柳如是道:“施先生被眉公派人请来了晚香堂,西佘山居应该只有阮大铖一个人,这是绝好的机会。”见张岱踌躇不动,又道:“难道张公子称要为朋友雪冤正名,只是说说而已吗?”
张岱摇头道:“真是怕了隐娘了。”不得已,只得同意陪柳如是走一趟西佘山居。
大厅中又重新唱起了戏。张岱和柳如是悄悄绕过人群,向仆人要了一盏灯笼,依旧出西侧门、走竹林小道,往西佘山居而来。
走出一段,张岱终于忍不住抱怨道:“我这辈子还没吃过这样的苦,寒冬腊月的晚上,黑灯瞎火地在山林里跑,头上还有雪水滴下。”
柳如是一直提着灯笼在前面引路,见张岱纨绔习气太重,便讥讽道:“所以说了,要为朋友两肋插刀,说起来简单,做起来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张岱道:“你这个小娘子有点意思,可比我见过那些个女郎有意思多了。”
柳如是哼了一声,道:“公子还是小心脚下吧。”
来到西佘山居打门,门仆应声而出,见又是柳如是,很是奇怪,问道:“小娘子又来做什么?我家主人去东佘了,特意交代说今晚不回来。”
柳如是道:“我们来找圆海先生。”门仆道:“圆海先生早走了。”
柳如是道:“什么时候走的?他去了哪里?”门仆道:“就在小娘子和李公子走后不久,是和我家主人同时离开的。不过方向不同,我家主人走竹林小路,圆海先生走山道下山了,听说是要连夜回金陵去。”
柳如是与张岱相视一眼,料想阮大铖是因为行踪暴露,怕被东林和复社名士当面攻讦,所以连夜离开了佘山。
两人摸黑赶来,虽然说不上千辛万苦,但就此与要寻的人擦身错过,还是不免有些沮丧,只得悻悻原道返回。
张岱道:“好在寻访阮大胡子不是难事。他隐居在南京牛首山祖堂寺,等眉公寿筵结束,我带隐娘去金陵找他。”
柳如是道:“何必舍近求远?施先生肯定也是知情者,若是能从他口中套问出谁是《一捧雪》的真正作者,就不必辛苦去金陵找阮大铖了。”
张岱道:“这个怕是极难。听说施绍莘为人古怪,难以接近,我跟他也没什么交情。不过既然隐娘提起,不妨试上一试。他实在不肯说,我们再去找阮大胡子不迟。”
之后无话,一路默行。不久即听到戏曲声,距离晚香堂已然不远。忽见前面竹林边有一人影正弯腰在地上寻找什么。
柳如是吓了一跳,喝道:“是谁在那里?”
那人影似也受了惊吓,匆忙站起来,往竹林中打量。虽然看不清面孔,但其身材在月光下显得异常高大。他愣了一愣,随即转身就走。
柳如是忙道:“别走,我认出你了。”
她不过是随口一叫,居然立即奏效,那人误以为被人认出,只得无奈地停了下来。
柳如是急奔几步,刚想上前看清楚那人到底是谁,脚下忽然被什么东西绊住,登时往前扑倒,灯笼也脱手甩出。
张岱忙跟过来,一边扶起柳如是,一边道:“隐娘可要小心些。”
待她站直,正要弯腰去拾灯笼,手刚伸出,便惊在了那里——灯笼旁边有一张人脸,双眼圆睁,龇牙咧嘴,看起来十分恐怖。
张岱愣了一愣,才问道:“那……那是一个人吗?”柳如是道:“是。绊倒我的,就是他。”不由自主地缩了缩身子,靠到张岱身上。
张岱这才反应过来,连声道:“呀,他……他……他死了吗?”
那高大男子走了过来,道:“柳娘子别害怕,这个人早已经死得透了。”
柳如是这一惊非同小可,失声叫道:“白大叔,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原来那高大男子不是旁人,竟是她雇请的掌舵的艄公白面。他只穿着单衣,在月色寒光下冻得直发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