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对那个梦想中的故国,奉献了自己的忠诚。在血泪的遭遇中,他终于破灭了那个可悲的复辟梦。即使是一位盖世人杰,也差一点成为一个庸碌昏君的殉葬品。
当张良带着何肩一行,尾追着西楚霸王东去的踪迹赶到阳翟时,却扑了一个空。
韩王成根本没有回到阳翟来,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这儿哪里还有一点都城的气派?哪怕是小国之都!经过亡国的浩劫,再加上陈胜起兵以来,你来我去的兵燹扫荡,令张良梦牵魂绕的故都,已变成荒城一座,当年的王宫,当年的相府,一片断壁颓垣。荒草藤蔓之中,成了狐兔的巢穴。
他家昔日相府那座巍峨的门楼,如今已经坍塌,只剩下一点土石的残墩。在这旁边,有一间小屋尚存,从那破屋顶上冒出缕缕炊烟。张良知道那里有人,走上前去推开那扇破门。只见几块石头垒起的灶上,架着一只残缺的陶罐,不知在熬着什么发臭东西。再往里瞧,一个枯瘦如柴的中年人躺在床上,他一见有人推门,便挣扎着坐了起来,有气无力地问道:“是韩国司徒张良大人吗?”
“正是。”
“我已经在门口等了你好多天了,要是再迟几日,恐怕就见不着你了……”
“你病了么?”
“断粮三天了,今天拾到一只发臭的死老鼠,正在熬汤……”
张良吩咐何肩给了他一些馍和粮食,他拿起一块又冷又硬的馍就大口大口地啃了起来,吃下了大半块馍,又喝下几口凉水,心头有底了,才有力气开口说话。
韩王和各路诸侯一起,被项王召至戏下。后来,一个个诸侯都被封了王,回到了自已被分封的地方去了。就连项王最嫉恨的沛公,也被分封到了巴蜀。可是韩王成一等也不见封,二等也不见封,派人去询问只叫等候,无可奈何也只好候着。这位韩王成一点没有自知之明,就凭你这几千人马,几座占不稳的城邑,毫无战功可言,有什么资格厚着脸皮三番五次地请求封王?
一天,西楚霸王要东归彭城了,就命韩王成随军前行。等快到阳翟了,韩王成前去与霸王辞行,项羽不但不见他,反而传话给他,叫他继续跟随大队伍前行,不得有误。
韩王成弄不清究竟是为什么?既不敢不走,又不敢去问,更不知如何应对。一急之下,才派了一个信使,昼夜兼程去请张良回来。当时沛公是向他借张良送他西进入关的。如今关早已入了,最近又听说西楚霸王答应他改去汉中,张良也早该归还了。信使出发之后,韩王成又派了一个人守候在阳翟,无论如何要等到张良,转告张良到了阳翟后,赶快到彭城去找他。
告别了这个传话人之后,何肩问张良:“你真的要去彭城吗?”
“我能不去吗?”张良联想都没有想,就作出了这样的回答。大家都知道,韩王成是他亲手扶起来的,虽然他懦弱无能,如果在他危难之中撇下他不管,人家不把他张良看成一个无义之人吗?
“我看项羽把韩王成弄到彭城去,就没安好心,八成是为了你,你能去自投罗网吗?”
“事已至此,我能抛开韩王成不管吗?就是虎穴龙潭也应该去看看!”
不过,他去彭城之前,还要办几件事,一是去祭扫了一次祖宗的墓王,二是回家去看望一下淑子和两个儿子,他西进之前早已将母子三人妥帖安顿好了,隐秘而又安全,趁此机会回家看看。他已早将程康找到,和淑子母子住在一起,相互也有个照看,不知他们近来身体好否?
等到将这些事情办完之后,张良才领着何肩和百余名随从兵卒来到彭城。
这彭城本来地处要冲,又加上最近成了西楚霸王的首邑,一时成为最具权威的政治中心,自然显得格外繁华和气派。城里城外,到处驻扎满了楚军。
张良一行来到城门外,请守城军校向西楚霸王通禀,韩国司徒张良求见。
张良来到的消息,在项羽的周围激起了一场热烈的争论。
有的主张,决不能放他进去。他肯定是刘邦派来打探消息的,说不定还负有什么秘密使命,千万让他进来不得。
楚霸王询问亚父的意见,范增一提起张良,就恨得咬牙切齿,他大声说:“他带的一百人马,只能留在城外,等他一来晋见霸王,就立即将他杀掉,以除后患!这次可再也不能手软了,听从我的号令行事。”
项伯却说:“一个张良来到彭城,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更何况韩王成现在还在这里,他身为韩国的司徒又为何不能来呢?再加上他刚从刘邦那里来,我们还可以借此机会了解刘邦目前的情况。如果霸王能以礼相待,张良能留在霸王左右,那不更是一件好事吗?”
楚霸王采纳了项伯的意见,传张良进见。
张良把一百名随从留在了城外,作了周密稳妥的安排,然后只带了何肩来见项羽。自分封刘邦到巴蜀为王,后又改封为汉中都南郑,项羽率兵出关东归后,一直没有得到刘邦的消息,这始终是他放心不下的事,因此,一见张良,他便急切地问道:“汉王刘邦现在何处?”
“我在褒中和他告别,想来现在早已到达南郑了吧!”
“刘邦他恐怕不会老老实实呆在汉中吧?是不是他派你来打探虚实,有一天又要带着大队人马杀出关来,与我争夺天下?”
“据我知道,汉王并没有东图的意思,有一件事便可以让霸王放心。”
“哪一件事?”
“霸王难道没有听说,汉王一边往南郑走,一边就已把身后的栈道一火而焚之!”
项羽大吃一惊,故意问道:“真有这样的事?他把栈道烧了干什?”
张良说:“请霸王相信,这是我亲眼见到的。汉王火烧栈道,至少说明它无意东进吧?据我所知,值得霸王忧虑的并不是汉王刘邦。在北方,齐将田荣不但早就不听号令,没有跟随霸王入关,这次分封当然没有他的份。最近我听说,他竟敢气走了霸王所封的齐王已自立为王了。同时,彭越和陈余也极不安份,不知霸王是否注意到了。”
正在这时,亚父范增在他耳边说,有人正从北方回来,有重要消息禀报,于是项羽只好先将张良安顿下来,北方不安定,还是先稳住张良再说,便吩咐送他去见韩王成。临别时项羽要张良捎话给那位韩王成,叫他要安份知足,别经常来搅扰得他不快,否则他会对他不客气!
从这话里张良已经意识到韩王成的处境不妙。
他一来到韩王成下榻的馆驿,只见前门警戒森严。走进大门一看,这不过是一个大户人家的院落,哪里有一点王府气派?这院子里也不见什么人影,静悄悄的。他推开一扇侧门,才见到有几个人聚在那里,百无聊赖地坐着发呆。
有一个人一眼认出了张良,兴奋地站了起来:“张司徒,可把你盼回来了!”
大家都激动地站了起来,再也顾不得什么礼节,一下子把他围在中间,七嘴八舌地说道:“司徒回来了,我们就有救了!”
“我们身临绝境,真是望眼欲穿啊!”
“我们现在过的是什么日子?简直比囚犯还不如!”
“大家小声一点,把韩王惊醒了,他又得骂人!”
“如今到了这个地步,他还摆起一付王侯的架子!”
西楚霸王认为韩王成没有一点战功,拒绝封他为王,不准他再回阳翟,完全等于把他押解到了彭城,将他软禁在自己身边。反正就是赏一口饭吃,不准自由走动。等待他发落。韩王成手下的人,大部分都闻风而散,呆在身边的人已所剩无几。
可是这位韩王成却毫无自知之明,在自己的部下面前,依旧摆起一付王侯的架子,成天骂人找岔子,闹得鸡犬不宁。而自己从不敢去找霸王评理,一天到晚不是喝得酩酊大醉蒙头大睡,便是以泪洗面情绪沮丧,一付惶惶不可终日的样子。
正在谈论间,听说韩王醒了,有人进去通禀,说司徒张良求见。一声传张良,张良便和大家一起向正厅走去。一进门张良还是庄重地向韩王叩拜,还没有等到他站起身来,韩王就骂开来了:“张良,你知道自己有罪吗?”
张良十分克制地回答:“臣不知道自己犯的是什么罪?”
“我问你,你究竟是韩国的司徒,还是刘邦的军师?”
“当然是韩国的司徒。”
“好道,你身为韩国的司徒,却跑去帮助刘邦西进入关,与霸王结下了深仇大恨。我陷于今天的困境,完全是你张良一手造成的。来人呐,把张良给我绑了!”
令传下了许久,却不见有回应,更不见有人上前去捆绑张良。
韩王更加激怒了:“你们没有听我的命令吗?一个个是不是要反了?眼里还有君王吗?”
从旁边站出一个人来说:“韩王息怒,不是大家不听从你的命令,如今都到什么时候了,难道把张司徒千里迢迢召回,就是为了治他的罪吗?”
韩王成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张良说:“我接到韩王的书信就很快赶回来了,没有想到韩王深陷困境。既然如此,大家还是应该和衷共济,别图良策。”
韩王成说:“不都说你与项伯是生死之交吗?为何不去找项伯替我们疏通一下呢?”
张良说:“这当然是个办法,只是我随身没带什么珍贵礼品,韩王能不能将你珍宝拿一点出来让我去送给项伯?”
一听说要他拿出珍宝,爱财如命的韩王成顿时变色,他说:“你为刘邦效了那么大的力,我不相信他对你没有重赏!我哪里还有什么珍宝?”
张良说:“汉王是赏过我许多珍宝,但我却早已送给别人了。”
就连韩王身边的贴身侍卫也听不下去了,便在一旁说:“韩玉不是还有几箱珠宝吗?如今连命都保不住了,还留着它干什么,不如拿去花掉,兴许还能找到一条活路!”
韩王的脸红到了耳根,实在无法遮盖了,才不得不叫人去取来。
张良想起了临别时刘邦的话来,感到一阵阵心酸,这不明明是自作自受吗?
项伯引张良去见霸王。北方战乱又起,证实了张良的话,项羽对他不敢小视,常恨自己身边没有张良这样一个大智大勇的人。
霸王赐座以后,张良开门见山地说:“霸王是否承认韩王是你邀请到彭城来作客的贵宾呢?”
项羽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才好,便顺口承认说:“就算是吧!”
“既然如此,怎么能让他生活得象一个囚徒似的?”
项羽火了,你一个小小张良,竟敢用这种口气对我说话,便直言不讳地回答他:“实话告诉你吧,我没有杀掉他就算不错了,还要怎么样?”
项伯在一旁向张良示意,叫他不要再说下去了。
张良并不理睬,继续说道:“我相信,霸王要杀掉一个韩王是非常容易的。可是,人人都知道他是韩国之王,要杀掉他总该有个理由吧?否则又何以服天下!”
“理由很简单,他是一个平庸的昏君,诸侯共同反秦,未立丝毫战功!”
张良平静地回答说:“霸王杀秦王子婴,天下人不敢说你杀得不对。可是你若杀掉了韩王,天下人就会认为你滥杀无辜,会失去民心。”
霸王激怒了:“如果我非杀他不可呢?”
“那么,霸王就会因小失大。”
“什么叫因小失大?”
“霸王的大业是要号令天下,如果一个小小的韩王都容不了,谁还来投奔霸王和依附霸王呢?”
项羽被张良问住了,何况北方又有事端,暂且饶他这一回吧。如今彭城,各诸侯的使者来来去去,若将韩王杀了,传到各诸侯那里,恐怕还真会引起骚动,借口兴兵反叛。
项羽这人,心里是藏不住话的,前次在鸿门被刘邦问急了,就把曹无伤抛了出来,等到明白过来就已经晚了。此刻,他实在憋不住了,便说道:“这个韩王成,他真该杀的地方,还是公然派你去助刘邦西进入关!”
此话一出,张良才完全明白了其中的真正奥妙,于是不以为然地笑了起来:“请霸王见谅,我张良送沛公西进,其实只做了两件事:一是让沛公还军霸上,等待项王入秦;二是在鸿门宴上力争诸侯间不伤和气,不让诸侯内部争斗,不然霸王能召集各种诸侯重新分封诸王吗?如今各路诸侯各赴自己封地,共尊西楚霸王为盟主。难道没有我张良的功劳吗?我如果真怀有二心,敢回到霸王身边来吗?”
这一席话竟把霸王说得心花怒放,这是明摆着的事实,谁也否定不了!连忙下令摆酒,大有嘉奖之意。他还高兴地告诉张良,最近虞姬编排了一个乐舞,传令上场表演,以助酒兴。一旁的项伯见有此转机,当然特别高兴,弄得好能把张良留得下来,那真是楚军的大幸。
顷刻见乐工上场,吹奏笙萧管弦,在舒缓的乐曲声中,虞姬领着一队舞伎上场,虞美人翩翩起舞,边舞边唱着项羽最爱听的一只江东民歌:
江南可采莲,
莲叶何田田!
鱼戏莲叶间。
鱼戏莲叶东,
鱼戏莲叶西,
鱼戏莲叶南,
鱼戏莲叶北……
虞姬身着粉红色长裙,肩披白纱,舞姿婀娜,如亭亭荷花迎风摇曳。舞伎们一身碧绿衣衫,真如荷叶田田,将虞姬映衬得格外的美艳。
重瞳睁得大大的,目不转睛地随着虞姬转动,别看他是一位出入于万军重围的赳赳武夫,此刻他在这位绝代佳人的轻歌曼舞的抚慰下,显得特别的安详,他倒是真正的沉醉了。
酒席歌舞到霸王兴尽而散。
张良辞别霸王回到韩王下榻的馆驿,不觉大吃一惊。只见庭院里灯火通明,大厅陈列着霸王赏赐的绫罗绸缎、金银珠宝和各色山珍海味。
韩王成乐已忘忧,正与臣下们举盏畅饮,觥筹交错,得意忘形,笑语喧喧,早已不知今夕何夕,身居何处了。
张良呆呆地立在厅堂门口。
韩王见张良立在大厅门口发呆,忙说:“司徒还呆在那里于什么?还不快来喝酒,好久没有这样痛痛快快的喝过酒了!”
张良接过酒来,默默地一饮而尽,心里说不出一种难受的滋味。
韩王成已有几分醉意,心情又突然舒畅,便唠唠叨叨说个不停:“司徒,你快说说,你去见霸王究竟是怎么回事?开初许久不见你回来,还以为你出了什么事。后来霸王又赏赐来这么多东西,才知道你没事了!哈哈哈哈……”
张良什么话也不想说,沉默了一阵才开口说道:“眼前倒是过去了,项羽是个反复无常的人,韩王还是要做走的准备。”
已经喝得酩酊大醉的韩王成,用他已经搅不转的大舌头,模模糊糊地回答说:“走、走什么?……霸、霸、霸王……待我们这、这、这么好……还、还走、走什么……”
话还没有说完,就象一条死猪般地倒在榻上醉得不省人事。
从此以后,霸王不时请张良到他那里去饮酒。有时,有诸侯遣使来见霸王,项羽还特意让韩王成和张良作陪,以显示他的宽厚与仁德。韩王成受宠若惊,而张良的笑脸背后,掩盖着愈来愈沉重的心情。项羽倒是越来越得意,因为那位当年刺杀秦始皇的英雄,如今正温驯地坐在他的身旁。
一天,张良又陪项羽喝酒,在谈得十分高兴融洽的时候,霸王随便问道:“子房,你那位韩王成现在过得怎么样了?”
张良说:“霸王给与他荣华富贵,一天饱食终日,闲得发愁啊!”
霸王哈哈大笑:“日子过得快活不就行了吗?还要怎么样呢!”
张良试探着说:“何不让他为霸王效点力?”
“他能干什么?”
“霸王何不让他回到阳翟去,还可以为霸王看管一方土地。”
“他还想回去当诸侯,还没有死这份心?”霸王突然露出了几分不快。
张良说:“霸王不是多次要我为你献策吗?”
项羽还是第一次听到张良亲口说愿为他献策,当然十分高兴:“子房有什么良策?快快请讲!”
“请问霸王,诸侯之中是田荣、彭越这种人放心些,还是韩王成这种人放心些?”
“当然是韩王成。”
“既然如此,何不让韩王成去治理韩国,他做梦也不会想到和霸王作对,只会一辈子感恩不尽呢!”
“你说得有道理,”但项羽还是有些迟疑,“这样吧,你们可先作好准备,等待我的命令。”
张良回到馆驿,把这一消息转告了韩王和下属们。大家自然高兴,苦日子总算熬到了头,只要回到阳翟,又有官可做了。
张良注意到馆驿外的岗哨开始削减,监视盘察已经不严格了。于是,他把何肩叫到屋里来,关上门悄悄嘱咐了一番,趁黄昏时刻混出彭城去了。
就这样又等了一个多月,韩王成突然接到西楚霸王的命令,明天一早起程回阳翟,仍然去当他的韩国诸侯。
万事俱备,没想到黄昏时刻风云突变。
一匹飞马从关中疾驰彭城,带来了个令西楚霸王震惊的消息:汉王刘邦已杀回了咸阳!
这个紧急求救的消息,是被刘邦大军围困在废丘的雍王章邯,派人杀出重围星夜兼程送来的。
刘邦率军来到了南部,用张良之计火烧栈道,消除了霸王兼并他的意图。驻扎下来经过一番修整,萧何又到天府之国富饶的巴蜀,去弄回了许多粮食。
现在虽然兵精粮足了,但是士气却十分低落。刘邦走过一个营寨,到处听见的是唉声叹气和那令人梦牵魂绕的江东故乡的民谣,他知道他的士兵在思念家乡,在渴望东归。
此地不可久留。
在一个月明如水的晚上,刘邦正伫立阶前赏月。皓月在淡淡的云彩中穿行,戎马生活一旦平静下来,别说士兵了,他自己也思念着还在沛县的老父和妻儿,何时才能再见他们一面呢?不知不觉冰凉的泪水已经缓缓地爬行在脸上。
他正沉入牵肠挂肚的思念,月光照着他满面的泪痕。不是英雄不落泪,只缘未到伤心处!
这段时间以来,他在南郑苦闷极了。张良一走,杳无音讯。想杀出去吧,又怕敌不过项羽;留下来吧,已经逃跑了十多个将军和无数的士兵。两天前,他得到一个更加令人震惊的消息:连丞相萧何也不辞而别了。
突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敲碎了月夜的宁静。这由远而近的马蹄声突然在外面停住了,只见卫士匆匆上前禀报:“汉王,萧何丞相回来了!”
刘邦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么?你再说一遍!”
“禀报汉王,萧何丞相回来了!”
话音未落,只见萧何衣冠不整地急匆匆走了进来,喘气未定地说道:“汉王,我、我回来了……”
刘邦心中悬了两日的一块石头落下了,但仍佯装怒容地问道:“好你个萧何,也不打声招呼,这两天私自跑到哪里去了?你也是想要逃跑吗?”
“我哪里是想要逃跑!”
“那你干什么去了?”
“我是去追赶逃亡的人。”
刘邦略感吃惊:“什么人跑了?”
“治粟都尉韩信。”
刘邦大惑不解:“逃跑了十多位将军你都不去追赶,一个小小的军需官也值得你亲自去追?人呢?”
“我已安顿他歇息去了,特来报告汉王。”
刘邦吩咐说:“严加看管,明日按军法治罪!”
萧何见汉王这种态度,全辜负了连日追赶韩信的苦心和辛劳,不由得激动地对刘邦说:“汉王,我萧何月夜追回韩信,不是为了将他斩首示众,而是因为韩信是个不可多得的统兵的将才。说句实话,汉王若是打算在汉中呆一辈子,就当然用不着韩信。如果要夺取天下,那就非重用韩信不可!”
刘邦觉得萧何讲到了他的心里话,便说:“你以为我愿意可怜巴巴地龟缩在汉中,我又哪一天不想向东杀出去?”
“既然如此,如果汉王能重用韩信,韩信就会留下;如果不能重用,他仍然会离去的!”
刘邦干脆地说:“那就依你,让他做个将军吧!”
“不成,如果是做将军,他还得走!”
刘邦思索了一下,决断地说:“那就封他大将军吧!”
“这就好了!”萧何顿时感到无比的欣慰。
“那就传他来拜将吧!”
萧何恳切地说:“汉王平日待人,有些不拘小节,不大注意礼貌。要想得天下,一定得改变别人的这一印象,要使别人觉得你汉王十分爱惜人才。拜大将是件极其庄重的大事,不是呼叫小孩那么随意。如果真是如此,韩信也不会来。汉王若真心要拜他为大将军,就必须选择吉日,斋戒沐浴,筑起拜将坛,举行隆重的典礼。”
汉王同意一切按萧何所说的办。
到了拜大将那一天,天气晴朗,红日高照,在南郑城外的一块大草坪上,筑起了高高的拜将台,帅旗猎猎,擂鼓动天地。三军甲胄整洁,威武地排列着整齐的军阵。
从将军到士卒,谁都搞不清楚汉王今天要拜谁为将?有些将军还心中窃喜,说不定这顶大将军的头盔,还会落到自己头上呢!
拜将典礼开始,汉王点将,鼓乐齐鸣。三军将士凝神屏息等待着大将军的到来。
只见威武的仪仗队护卫着一匹高头大马,上面跨骑着一位身材魁梧的将军远远地走来。等他进场的时候,全体将士才大吃一惊,原来汉王要拜的大将军才是谁都瞧不起的小小的军需官韩信!
此刻,韩信威严、沉着而又自信地登坛拜将,他从汉王手中接过帅印捧在手里,扫视台下的万马千军,目光炯炯,泪光莹莹。这位在霸王帐下不被重用的无名小卒,在投奔汉王又去而复返之后,终于执掌了千军万马,一洗往日的屈辱。
礼毕之后,韩大将军在汉王侧面坐了下来,汉王问道:“萧何丞相曾经多次向我举荐将军,现在将军认为我应该怎样应付当前的局面呢?”
韩信站了起来,向汉王一拜之后问道:“如今汉王想率兵东出,是不是想和项羽争夺天下呢?”
刘邦毫不隐瞒地回答:“当然!”
“那么我想请问汉王,如果比霸悍强大,是你还是项羽?”
这个问题问得未免有些放肆,因为这是明知故问,也是不问自答的问题,恰恰触及到了刘邦的心灵深处的难言的痛楚。因此,他的脸色红一阵白一阵,沉默了好一阵才回答说:“我当然比不过项羽。”
韩信听见刘邦的回答后,深深拜谢道:“汉王能如此坦诚相告,我深为感谢。我也有同样的看法,然而汉王不必气馁,因为我曾在项羽帐下当过卫士,非常了解他的为人。的确,他愤怒的吼声,足以镇住千百人。然而他却不能很好地任用有本领的将才,这也只不过是匹夫之勇而已。他对人表面恭敬慈爱,见到别人有病,还流着眼泪地把自己的饮食分给别人。其实别人一旦有了大功应当封赏,他却又迟疑不决,把印放在手里磨光,也舍不得给人家,又岂不是婆婆妈妈的小心眼吗?项羽虽然让诸侯向他称臣,而自己以霸王之名号令天下,但他却违背义帝之约,不居关中而定都彭城,对各路诸侯又厚此薄彼,极为不公。因此,诸侯见他背叛了义帝并加以放逐,自己也纷纷回去赶走主子而自立为王。再加上项羽所到之处,无不烧杀抢掠,天下怨声载道,百姓远远地躲开了他。因此,他虽然名称霸王,实际上已经失去天下人心。所以我以为,他很容易由强变弱。”
韩信侃侃而谈,纵论天下,句句说到刘邦的心坎上。他从刘邦的眼神中,已看出对他的赞赏与信任,于是话锋一转,又继续往下说:“可是汉王就和项羽大不一样,如果大王能反其道而行之,任用天下的将才,还有什么不能攻克?用天下的城邑去分封功臣,还有谁不臣服于你?用日夜思念东归的将士挥师东征,什么军队不能打垮?”
广场上静极了,千万双眼睛盯着他。韩信嗓音洪亮,朗朗语声,飞向将士,句句说到他们心里话。心中思念东归的愁云惨雾,一扫干净,韩大将军又往下说:“再说,目前关中的三位秦王——雍王章邯、塞王司马欣和翟王董翳,都是过去的秦将,他们多年率领关中子弟,让他们征战沙场,杀掉的敌军难以计数。后来却被他们带去投降诸侯,在新安被项羽坑杀秦降卒二十多万人,却单独留下他们三人封王享福,难道关中父老兄弟不对他们恨之入骨吗?虽然他们仗恃西楚霸王的强大,但关中老百姓终有一天要找他们算帐的。反之,汉王入关之后,秋毫无犯,废除了秦王的苛法,与关中百姓约法三章,因此他们没有谁不希望汉王在关中称王的。更何况天下谁人不知,按照诸侯西进入关的约定,汉王首先入关应当为王。如今汉王失掉自己应得的封爵,象对待罪犯一般被赶到汉中来,三秦百姓更加痛恨霸王,只须汉王一道文告就可以让他们归顺。而汉王的吏卒都是关东之人,日日夜夜盼望着打回去,如果乘着这种不可阻挡的军心,一定可以建立大功业。汉王,下定决心杀出去吧!”
“汉王,下定决心杀出去吧!”
顿时,千万将士齐声呼喊,如晴空霹雳,在拜将台的上空激荡。
韩信掷地有声的话语,使得军心大振,也说得刘邦心花怒放,他完全采纳了韩信的建议,部署东进。待大将军将队伍演练完备之后,汉王便引兵从故道,(今陕西凤翔县西南)出去,雍王章邯率兵在陈仓(今陕西宝鸡县东)迎战刘邦,战败后往东退到好畤(今陕西乾县东),又被汉王打得大败,只得向南败走废丘。
于是刘邦便乘胜东入咸阳,再引兵将章邯围困在废丘。然后,又派兵攻打塞王欣和翟王翳,这两人很快就投降了。
关中三秦,便很快重新落入刘邦手中……
项羽开初听了张良的话,总以为刘邦烧了栈道,会安安心心呆在汉中,纵使要出来也决没有这般迅速。尤其使他难以容忍的是,统兵的大将军,竟然是从他帐下逃跑了的小卒韩信。于是他一腔怒火,便全部发泻到张良身上。
他知道自己又被这个面色苍白、貌如女子的文弱之人耍弄了。这个消息犹如一把盐,洒在了尚未全愈的时时隐隐作痛的“鸿门宴”的伤口上。最使他难忍的是,亚父范增在一旁的那种带着先见之明的居高临下的嘲讽的目光。他尤其憎恨季父项伯,每次都是他坏的事,为张良充当说客,弄出事来了他又装出一付若无其事的样子,让你奈何他不得!
现在谁的我都不听,必须按照我的命令办,他当即下达了两条命令:立即将韩王成的馆驿包围起来,拿下张良,等我亲自前去将他凌迟处死,方才解恨。另外,立刻将张良从汉中带来的驻扎在城外的一百名精兵全部围而杀之,不许放跑一个!
同时,霸王下令立即召见吴令郑昌。其实郑昌是在张良到彭城之前,就被项羽传到了这里听候调遣的。当时项羽将韩王成这个窝囊废带到彭城来,就已经下定决心要废掉他,选中了吴令郑昌,想封他为韩王。正在犹疑不决之际,张良从汉中归来了,经张良一说,他又改变了对韩王成的态度,还准备让他重返阳翟。这个郑昌因为过去有战功,又不好马上就打发他仍回吴县去,委封新职又一时难以确定,只好赏赐他几个美女,让他安心地玩着,再等上一些日子。如今关中事发,他已决心彻底除掉张良和韩王成。刘邦重新进入咸阳,占领三秦,肯定不日将杀出关中,西出函谷关,韩国首当其冲,因此霸王命郑昌为韩王,调聚十万人马,星夜火速前往阳翟,准备迎击刘邦东进的大军。
最后一丝斜阳照着彭城高大城墙的雉堞,群鸦正在城楼的屋顶上飞绕喧闹。正在兴高彩烈准备明天返回阳翟的韩王成和他的群臣们,突然被一支西楚霸王的军队包围。
一个军校指挥士卒,首先把张良绑了起来,命韩王成和他的臣下在一旁侯着,稍等片刻霸王要亲自前来发落。
韩王成顿时吓得脸色苍白,浑身哆嗦,他用颤抖的声音问道:“军爷……霸王不是下令让我们……明天回阳翟吗?”
那位军爷冷笑道:“还想回阳翟?做梦去吧!汉王重新占领三秦,霸王震怒,马上就会亲自来一刀一刀戳死你们,特别是张良!”
张良心中一下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突然间韩王成象发了狂似的,冲到被捆绑的张良面前,又是哭,又是骂,又是打,又是撕扯:“你、你把我害苦!……不是你……我、我能……落得如此……下场吗?……我要咬你的肉……剥你的皮……”
张良满脸是血。他微微仰起脸,闭上双眼,他并不觉得痛,而是强烈地感到一颗冰凉的心在收缩在颤慄。
这就是我一手扶持起来的君王吗?韩国,我的故国啊,你还能有东山再起的那一天吗?
连这位楚军的军官也看不下去了,上前抓住他,一把将他掀翻在地。
这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响起,在沉重的脚步声中,几位楚军将尉急步走了进来。
正吓得晕头转向的韩王成,连忙爬到他们的脚下,他不敢抬头,以为是霸王驾到,象捣蒜一般边叩头边哀求道:“霸王饶命!霸王饶命!一切全是张良的过错,你杀了他吧!恳求霸王贬我为庶民,放我一条生路……”
来将一脚将韩王成踢在一旁,高声宣布:“霸王令我等立刻将张良解押进宫,好生看管其余的人,随时听侯霸王的传唤!”
话音未落,两名身材高大的武士立即上前,不由分说象提小鸡一般,将张良猛然提了出去,另外两名提着大刀快步跟上,出门上马,一阵急促地蹄声响起,飞驰而去。
天已黑了下来。
在馆驿庭院中,士卒们继续严密地监视着韩王成一帮人。
又过了一会儿,只见大门外火炬通明,两列威严的卫士走在前面,立刻将庭院四周全部站满。在熊熊的火光中,西楚霸王板着一张冷冰冰的脸,怒气冲冲地走了进来。身后的武士全部刀剑出鞘,横眉怒目。
刚从地上哆哆嗦嗦爬起来的韩王成,一看这杀气腾腾的阵势,两眼发黑,头脑里嗡的一声,就一头栽倒在地。
霸王大喝一声:“把张良给我带上来!”
看守在这里的那位军校顿时愣住了,在一瞬间他猛然惊悟过来:“启禀霸王,刚才有几位将尉,奉霸王之命,已把张良解押进宫来了!”
“什么?!”霸王大吃一惊,“我吩咐过要亲自来处置这帮家伙,什么时候下令押他进宫?”
大家都不明白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一位随行的廷尉吩咐手下:“还不赶快去查!”几个卫士转身跑去。
这时,有人来向霸王报告说,当他们奉命带兵赶到城外,去除掉张良从汉中带回的一百名精兵时,早已不见人影,留下空营帐一座。到处搜索一阵,仍不见踪影。
“难道他们全长翅膀飞了不成?再继续搜查!”
正当报信的人转身走去,又有人前来报告,张良并没有解押回宫,只有五位将尉在黄昏中骑马从西门出城去了!
项羽问他们验过兵符吗?回答说验过了的,没有破绽。
激怒的霸王命令把韩王成立即处死。
等到一位军士抓住韩王成的前襟,一把将他提起来时,才发现他早已魂飞魄散,灵魂出窍,吓得一命呜呼了。
“霸王,他已经没有气了!”
“没有气也要给我碎尸万段!”
一群提刀的武士一拥而上,手起刀落,可怜的韩王成,被剁成了一堆碎骨。那一群巴望着重新回去做官的臣下,也一个个被劈倒在血泊之中。
不过,不抓住张良,难解项羽心中之恨,他派出精兵强将向西追去……
当张良被左右两个骠悍的高大武士一把抓起,快步提到门外时,突然一块黑布将他全身一裹,丢在马背上就随马驰去了。
他象被装在口袋里,什么也看不见,只觉得马跑得飞快,象是在暗夜的空间里坠落一般。他十分清楚,这一会必死无疑,不过他今生今世,已是多次穿越死亡,而又侥幸活了过来,而这次却是落在西楚霸王的手里,恐怕是绝少生还的可能了。
不过,他感到有些奇怪,从馆驿到霸王的宫中,怎么会有这么长的路程?
突然马停了下来,有人将他从马背上卸下,等到替他把黑布取开。他等了一下才看清,这是在星空下漆黑的旷野,风在耳旁吹得呼呼地响,他感到浑身一阵凉爽。
几位高大的楚军围在四周,默默地看着他。他知道,一定是霸王命令他们,把他带到这无人的旷野悄悄地杀掉。没想到这个杀人不眨眼的武夫,这回处置他倒多长了一个心眼,为自己留有余地。
他挺直了身躯,抬头望了望满天星斗,等待着死亡的降临。
他突然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司徒受惊了!”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还以为这是一个幻觉,你是谁?何肩吗?
啊,苍天保佑!
何肩按照张良的秘嘱,既做好了出发的准备,也做好了应变的安排。在霸王身边,有一位曾和他一起当年逃离秦军的伙伴,是他帮何肩弄到了霸王卫队的军装,又是他及时送出了消息。趁黄昏时刻,也趁为新韩王郑昌调集人马的时机,他当机立断作出决策:亲自带领四名武功高强的贴身卫士,进城虎口夺张良;其余人马按部署迅速转移。等到剿灭他们的队伍包围驻地时,早已人去帐空。
张良来到彭城时,项伯当然知道他凶多吉少,怕万一有个紧急情况,特地悄悄给了他进出城的符令,何肩正是凭它进出城门,在生死关头救出了张良的。
“司徒,此地不可久留,立即转移!”何肩说。
“感谢大家的救命之恩。从今以后别再叫我司徒,韩国已经亡了!大家如果愿意,就跟我一起到关中去投奔汉王刘邦!”
“遵命!”
六人上马撇开大路,向山谷奔去。刚翻过一座山头,突然看见迎面立起一群楚军。
“不好,遇到了埋伏,快走!”张良说。
“别惊慌,这是我们的人马,约定到这儿会合的!”
正在这时,在山顶放哨的士兵跑了下来,报告说大道上追来了许多人马。
张良与何肩吩咐大家做好迎战准备,连忙跳下马来奔上山头。放眼一望,只见远远的道上一队骑马的楚军正举着火把,飞速向西追去。
显然他们并不知道这边的山谷中埋伏着人马。追兵刚过去不久,张良与何肩正准备下山,卫兵突然喊道:“快看东方!”
张良抬头一望。只见东方火光映天,一条火把的巨龙,正照着一只浩浩荡荡的大军自西向东而来。
“项羽怕汉王出关,派大军连夜赶去了!”张良说。
“这是霸王新立的韩王郑昌开往阳翟的队伍!”何肩说。
“原来如此!我们必须连夜抄捷径抢先入关。”
张良转身下山时,又回过头来望了一眼。此情此景,他又想起当年秦始皇大索天下的日日夜夜……
这支虎口余生的人马,向西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