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亡命徒在亡命途中结成亡命知己,但历史又安排他们分属敌对的营垒,而且在今后的岁月中,又始终阴差阳错地巧遇。人生是一本充满巧合的书。
在这流亡隐居的漫长日子里,张良每日闭门攻读《太公兵法》和先秦典藉。对他来说,有一种强烈的相遇恨晚的感觉,他是那般如饥似渴地贪婪地读着、读着。
黄昏出门散步时,他总是不由自主地沿河边,来到这座石拱桥边。这座石拱桥成了他心中的一块圣地,成了警示他愤发图强的标志,更是他凭吊那位连姓名也不愿留下的令人尊敬的隐者的纪念碑。
他只要立在桥头,就浑身血沸不止,好像在领受一件重大的使命。不容他懒散、怠惰,不容他畏缩、颓丧。老人那如炬的目光,始终像火一般烧灼着他的心,产生着阵阵隐痛。
在苍茫的暮色中久久伫立之后,他又往回走去。
忽然,在黄昏的静寂中,他听见密密的树丛中有咽咽啜泣声。他轻轻走了过去,隐在一棵树后,凝神屏息地倾听:“听妈的话,你快逃吧,你还年轻,只要你能脱身,妈就死而无憾了。”
“妈,还是让女儿搀着你一起走吧,要活一起活,要死一起死。”
“不行,你不赶快走,那个没良心的家伙又追赶来了,他不把我们全家赶尽杀绝是不会罢休的。只要你能逃出去,就算我们家保住了一条根。”
“妈,你别说了,天快黑了,还是赶快走吧!”
“不是妈不走,我实在走不动了,不能拖累你呀!”
“妈,我背着你走吧!”
“你一个女儿家,能背得动吗?”
母女俩抱头痛哭起来。
张良从来就是个行侠仗义之人,见不得人间不平事。听了母女俩的一番话,他的心都碎裂了。
他大步来到母女面前,没想到母女俩竟然大为惊吓,还以为是追赶她们的仇人找来了。母亲一见到走近前来的身影,一把推开女儿,掉转身来死死抱住那男人的双腿,向女儿声嘶力竭地喊道:“别管我!赶快逃命!”
女儿跑了两步,又毅然回转身来说:“妈,我们跟他去,死了倒好,用不着成天担惊受怕!”
天已经暗黑下来。
母女俩听见她们面前的这个男人说:“你们不用担心害怕,我不是来害你们的,只是刚才路过这里,听到了你们的谈话。如果你们愿意的话,我的家就在附近,可以先去暂避一下,再从长计议如何?”
母女俩听明白了这个陌生人的话后,总算绝处逢生。天已经黑了下来,无处可歇,只好跟着张良来到他的家中。这位母亲才告诉他,母女俩来到下邳,投奔一处亲戚,寻访了十来天,才知道这位亲戚已逃往他乡。这时,她们的盘缠已经花光,没想到在街上突然被人叫住,一看才是她们家过去的管家,在秦军攻破韩国京城时,他在仓惶混乱之中携重金逃跑了。如今出人意料的在下邳相会,他热情地邀请母女俩到他家住下。如今他已开了一家铺子,已是家财万贯了。一天,母女俩刚刚起床,只见厨娘慌慌张张来到她们屋里,悄悄告诉她们,老板已经到县衙报官,说她们原来是韩国贵族,没有奉命迁居咸阳,逃亡到下邳来了,这样他就可以领取重赏。母女俩顿时吓得魂飞魄散,在厨娘的帮助下,慌忙从后门逃走。东躲西藏,好不容易才在黄昏的暮色中逃出城外。
张良把母女俩安顿在一间屋里,并且让她们喝水吃馍,好生安息,明日再来商议办法。他把这一切安顿好以后,才走出大门,并反身把大门锁好。他装扮成一个从外地往下邳的行人,迎着几个打火把的人走去。
他远远就看见这几个人打着火把,来到他的家门前,只听见他们在七嘴八舌地说:“看,这里有一户人家,看看她们是不是躲到这里来了?”
“天黑前不是有人才见她们出城吗?肯定离这一带不远!”
“赶快上前敲门查一查!”
只见一人举着火把来到门前,使劲擂了几下门,才说道:“嘿,前门上锁,主人都不在,还在敲什么?”
张良做出一副匆匆赶路的样子,迎了上去,打火把的一群人叫住了他问道:“喂,向你打听个事情!”
“要打听什么就快说,迟了我进不了城!”
“你在路上碰见了一个老妇和她的女儿吗?”
“对,有这么母女俩,怎么样?”
“她们是我家佣人,偷了我家的贵重物品逃跑了!”
“对对,她们是跑得很快,不过她们已走出去好远了。前面的三岔路口,还不知她们会走哪一条路哩!”
说完,他便急匆匆地向前走去,走到前面拐弯处,便闪进密林观察动静。只见这一群人叽叽喳喳地议论了一阵,又回过头来,打着火把回城里去了。
张良怕再惹麻烦,仍然让前门上锁,然后从后门回到屋里,见那母女俩已熄灯安睡,便回到屋里挑灯夜读。
其实,外面发生的一切,母女俩在屋里已听得清清楚楚。她们抱头饮泣,不敢发出声来,一方面怕追赶他们的仇人发现,另一方面也生怕让这位好心的人不安。
她们明白,此地终不可久留,前无归宿,后有追捕,天地之大,竟不容二位老妇弱女!
母女俩痛哭了一阵,只见窗外一片银亮,下弦的明月升起来,照得屋里一片惨白。母亲坐了起来,把女儿揽在怀里,抚着她泪痕斑斑的苍白的脸说:“妈不该生你,让你吃尽了人间的苦头。如今已陷于绝境,妈已是老病缠身,不想再活了。本想让你独自去逃出一条生路,也为我们家保留一条根。但是,你毕竟是一个弱女子,即使逃出去了,也难有活路。现在妈也不勉强你了,你愿意逃就趁现在的大月亮赶快走,你不走就同妈一起死。”
“妈,我不走,让我和你一起死吧!”
说完母女俩又抱头痛哭起来。
张良读了一阵书,见下弦的明月已经升起来,便掩卷熄灯。轻轻步入庭院,仰观天上的明月。皓月正穿行在几缕淡淡的彩云间,将它皎洁的清辉洒向人间,它知道人间有如此多的悲哀与痛苦么?
他听见屋里传来细微的哭泣声,待他仔细听时,哭泣声停止了。
突然,从屋里传来一个什么东西倒地的沉重的碰击声。
他快步跑到窗口,借着月光向屋里一望,只见母女俩已双双悬梁自尽!
他来到门边,使劲一脚踹开了木门,上前扶起凳来站了上去,把母女俩放了下来。幸好抢救及时,没一会功夫,就缓过气醒了过来。
张良安慰她们说:“你们千万别再寻短路,也不妨在我这里多住几日,等事情平息之后,我再护送你们安全离开这里,尽管放心!”
母女俩就这样在张良家中藏了四五日,张良又进到下邳城里,在那位富商铺面对门的酒肆里饮酒,借以观察动静,打探消息。
喝了一会儿,只见那位老板出现在铺子里,张良佯装买东西踱进店里东看西瞧,突然和老板打了个照面,装出惊愕的样子与老板攀谈起来:“老板好生面熟?”
“呵,先生是……”
“想起来了,想起来了!那天黄昏,在城外的路上……”
“对对,你先生不是正要进城么?”
“不错,你要找的那母女俩,追上了么?”
“哎呀,算她们命大,还是让她们给跑了,不然我可要发……”
“发什么?”
“不发什么,不发什么,哈哈哈哈……”
张良告辞出来,一时不知如何安置这不幸的母女俩。
当天夜里,他正在挑灯夜读,突然那位姑娘来到他屋里,惊惶失措地前来求他,说他母亲病危。
张良立即和她来到她母亲床前,只见老人满面蜡黄,紧闭着双眼,呼吸十分微弱。突然,她恶梦般惊呼:“淑子!淑子!”
女儿俯在她耳边,低声呼唤着:“妈,我在这里!”
淑子?!好熟一个名字,是在哪里听见过?
忽然间他豁然开朗,惊喜地喊道:“淑子!你就是淑子?那位女扮男装的淑子?”
淑子猛然抬起头来,在灯光下望见他那张脸,露出了惊恐的神色,她突然问道:“你是军爷?!”
母亲睁开眼来吃力地问道:“他,他是谁?……”
淑子激动得喘着气说:“妈……他就是,他就是……那年释放了我的军爷!”
母亲坦然地说:“我们最终……还是落在了你的手里……我老实告诉你吧……反正我也活不长了……我们是韩国贵族……流亡到这里的……”
张良激动地说:“是我救了淑子,但我不是什么军爷!我也是韩国贵族,我姓姬,父亲和祖父都是韩国宰相……”
那位母亲伸出手来,一把抓住他说:“原来你就是姬公子!真是天无绝无路之人呵……”
她激动得晕了过去。
淑子告诉张良,后来她和母亲实在活不下去了。就搬去和舅父舅母一起过。过了几年,舅父母也先后归天了。她们还有一位叔父在下邳,又一路寻访而来,谁知叔父早已不知去向,不仅如此,屋漏又遭连夜雨,又恰恰与那位没有良心的管家狭路相逢。
母亲又苏醒过来,她无论如何要淑子扶她起来,向张良跪倒在地:“公子受我一拜,老妇人有一事相求……”
张良连忙将她扶起,让她躺下,对她说:“老人家不必客气,同是天下流亡之人,有何要求,我一定拼命办到,尽管放心!”
“我已经是快入土的人了,唯有一人放心不下,这就是淑子。请你收下她,如果你不收下她,我这苦命的女儿就只有一死。只要你答应收留她,至于为妻、为妾、为妹、为奴,都听凭你发落,这就要看淑子的命了……”
母亲说到此,头向一侧偏去,瞌然长逝。
她憔悴的脸上,泛起一种解脱之后的安详和平静。
像一只在暴风雨中折断翅膀的飞鸟猛然撞击在一棵大树上,淑子发出一声撕天裂地的呼号,向着墙壁猛地撞去,她要去追赶撒手而去的母亲,去到那个没有人欺负她的永远安宁的世界……
张良一把抱住了她。
这个文弱的女子疯狂了,敢拼命的人还惧怕死吗?
张良,这个流亡江湖九死一生的汉子,第一次对世界上一个柔弱的女子说:“淑子,让我们相依为命,生死与共,白头偕老吧!我说的句句是真话,相信我吧!”
多少年来,他把这句话深深地深深地埋在心底。因为,他不愿让一个人为他担惊受怕,为他梦牵魂绕,为他终身守寡。因为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血溅五步之内,什么时候会暴尸咸阳街头,什么时候会隐身荒郊野地,什么时候会流亡地北天南。因为,他明白,能做他妻子的人,必须能吃尽人间的千般悲苦,历尽世上的万种劫难。他需要的不是案头娇花,而是江中磐石;不是池畔垂柳,而是岩边劲松;不是笼中黄鹂,而是云中大雁。他时时问自己,这样的女子今生今世能遇得到么?
他以为等不到这样一个人了,但是今夜他突然明白,只有淑子这样在流亡中九死一生的女子才配做他终身的伴侣。他们第一次那传奇般的相遇,难道是上天有意的安排?过去他曾发誓不娶贵族千金,他深深厌恶她们的华贵矫柔和虚荣乖僻,但淑子身上已经脱尽这些东西。
淑子伏在这个从来未曾想到会是她的男人的怀里,伤心地恸哭起来,今夜她要把自己的眼泪流尽,让胸中太多太多的痛苦被这泪水冲刷干净。
他们的婚礼,是在母亲遗体前庄重的一拜,母亲像入睡一般,安详地闭着双眼,苍白的嘴角挂着一丝淡淡的不易察觉的笑容。
油灯的火苗边,结着一对又圆又大的像红宝石般的灯花,对于流亡中的张良和淑子来说,这是新婚之夜唯一的喜庆的象征。淑子伤心的泪水流得太多了,此刻眼帘闪烁的是两颗幸福的泪珠。
他们在屋后的密林里,为母亲垒起一座坟墓,日夜陪伴着他们。坟前没有墓碑,墓碑竖立在他们的心中,母亲若有在天之灵,她应该感到欣慰了。
淑子已完全不是那种娇生惯养的豪门千金,在流亡的困境中,将她磨炼成了一个不怕吃苦的女人。她在屋后开辟出了一个小小的菜地,种上了一畦畦蔬菜。一年以后,张良的第一个儿子出世了,取名叫不疑。只是这一年多来,淑子不敢外出,因为那位曾是她家管家的富商依然在下邳,而且生意越做越红火,再加上与官府沆瀣一气成了下邳城中一霸。
一天黄昏,张良又独自前往桥边漫步,正往回走的途中,只见淑子背着孩子不疑,神色慌张地向他跑来。
张良赶紧迎了上去:“发生了什么事情?”
“菜地里有一个蓬发垢面的人,躺在我家后面的菜地旁,拔起一块带泥的萝卜在吃,你快去看看究竟是什么人?”
张良急步来到家后的菜地,那人已经坐了起来,仍在大口大口地啃着带泥的萝卜,一副饿极了的狼狈相,一看他的装束和神态,邋遢不堪的样子,就是一个十足的流浪汉。
他听见脚步声,忙抬起头来。张良刚与他的目光相对就愕然了,审视片刻,不觉大吃一惊,趋步上前惊喜地叫道:“这不是项伯兄吗?!久违了!”
那人也不觉一震,大为惊讶:“你不是姬公子吗?怎么会在这里见到你!”
张良高兴地将他扶起,不解地反问道:“项伯兄怎这般模样?遇上了什么危难之事,赶快告诉我!”
“今日如此狼狈,一言难尽……”项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脸上显出几分沮丧与颓唐。
“快进屋里去,有话慢慢说。”
张良将项伯扶进屋里,叫上淑子前来见过,并吩咐她备上酒菜,掌灯痛饮畅谈开来。相别十多年了,人世沧桑,真有说不完道不尽的变故。
“自从在仓海君的山庄一别,听见传来韩亡的消息,匆匆一别十多年了,没有想到今日在此邂逅相逢。如今故友散尽,只有梦中相聚,夜半醒来热泪湿枕!”
两人不禁唏嘘对饮,恍如隔世。
项伯名缠,出身于楚国一个世代名将的贵族之家。因为有战功于楚,受封于河南项城。他的父亲就是楚国名将项燕,秦王命大将王翦率大军攻打楚国,项燕率兵迎击,被王翦打得落花流水,便悲愤地拔剑自刎了。
楚国被秦亡后,随即六国被秦统一,他们也只有过着隐居的生活。
有一次,项伯的弟弟项梁被人陷害,在栎阳被捕下狱。项伯花了很多的钱都将弟弟救不出来,后来才终于打听到掌管狱讼的栎阳狱吏司马欣,与靳县的狱吏曹无咎十分友善,而项伯与曹无咎又是结拜兄弟。于是项伯便星夜赶往靳县,找到了曹无咎,让他亲笔给司马欣写了一封疏通的信件,才把项梁从栎阳狱中救了出来。
一天,兄弟俩带着十八九岁的侄子项羽,在赶回下相的路上住店,没有想到又和陷害项梁的仇人迎面相遇。那人仗势欺人,又让前揪住项梁,说他是逃犯,要扭他去见官。项羽身材高大,年轻气盛,臂力过人,他趁叔父项伯扭住仇人的机会,上前几拳便打得那人七窍出血,倒地而亡。
没想到一时失手,又弄出一桩命案,弟兄叔侄三人不敢再住店,便连夜逃走了。逃出百里之外,他们才停下来商议,因为仇家也是下相人,而且有钱有势,当然不能再回下相居住。项梁决定带项羽到会稽郡的吴中暂避,项伯决定只身在江湖游荡,他再一次来到仓海君的山庄,想在大海边住一段时间再说。
一日他来到山庄脚下,一打听才知道仓海君早已病故,山庄也被焚毁。他沿着荒草没径的山道,来到山庄废墟。当年那一座气象萧森的山庄已荡然无存,楼台亭榭全化作断壁颓垣。杂草丛生,野兔筑巢,在血色的斜阳中透出一派悲凉之气。
他转到临海的山崖边,有一座坟墓面向大海,墓前立着一块粗糙的石碑,上面刻着“仓海君之墓”。他向亡友深深一拜,默默地坐在墓前,一动不动地久久沉思。
黄昏中,项伯一步步走下山庄,回首眺望,只见乱鸦阵阵,西风残照,仓海陵阙。
说到这里,两人沉默了许久。张良从仓海君讲到田仲,从乌鹫岭送药说到博浪沙刺秦王。项伯听了以后,大为惊骇,抓住他的双手,无比激动地说:“博浪刺秦王,天下震惊,非弥天大勇者不敢有此壮举!怎么也看不出你这个文弱书生,能干出这般惊天动地的事来,真使我们感到万分惶愧啊!我那位侄子也是一位不凡的人物,有机会我一定给公子引荐。”
他这位侄子项羽已经年过二十,自幼跟着他的叔父项梁。项梁开始教他读书识字,他的兴趣根本不在这上面。一读起书来,不是心不在焉,就是打瞌睡,真拿他没有办法。项梁又想,既然读不得书,凭他那高大的身材和过人的臂力,干脆就教他学舞剑吧。开始项羽还满有兴趣,但没舞上几天,又变得懒心懒肠的样子,只管敷衍了事。叔父见他学什么都不成的懒散样子,一个十足的游手好闲的纨绔子弟,便激怒地说:“你真像一颗看起来很粗壮的树,可是里边是空心的,用来做什么都不成。这样也不学,那样也不学,难道你就这般浪荡一生不成?”
项羽一声不响地听着叔父的训斥,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实在听不过了,他才抬起头,用他那长着两个瞳仁的奇特眼睛望着叔父,瓮声瓮气地回答说:“读书有什么用?只不过用来写写自己的名字而已!剑术学得再好,也只不过能战胜几个人罢了。要学,我就要学会足以战胜千百万人的本领!”
项梁听罢最后一句话,心中像被什么猛地撞击了一下,感到大为震惊,方才知道这位平日看起来有些木讷的沉默寡言的侄子,还胸怀大志,气度不凡,将来必定能够成就一番大业。是呵,明明是一匹千里驹,你偏要它去拉磨套车,怎么能不无精打采呢?
项梁感到无比的振奋。
从此项梁就将家中秘藏的一些兵书,搬出来一章一章地讲给他听,他听得那么专注、那么入神。有不少地方他觉得不是那么一回事的,还大胆地加以否定,脸红脖子粗的据理力争,直到对方服输为止。
张良听完项伯的介绍,感慨地说:“当今秦王暴虐天下,徭役繁重,严刑峻法,百姓不堪其苦,怨声载道。多少才杰之士,潜伏民间,一旦天下有变,必将揭竿而起!不知什么缘故,兄长陷入如此困境?”
项伯离开了仓海君的山庄来到了下邳,住进了一家客栈,没想到第二天浑身滚烫,昏迷不醒。他就这般病卧客栈,沉疴不起,虽然求医抓药,仍不见好转。他躺在床上想,天涯孤旅,举目无亲重病难起,眼看盘缠将尽,说不定就这般客死异乡,连尸也没有人收。英雄气短,不禁黯然神伤。
幸好大难不死,病又一天天好起来。但身体十分虚弱,而口袋里却无分文了。住店的钱没有,吃饭的钱也没有了。这家店主扣留了他值钱的行装,以抵押店资和饭钱,不顾他的死活,将他赶出了店外。
他拖着虚弱的病体,一步一步挪出下邳城,想去投靠一位昔日的朋友,没有想到走到这座房后已经寸步难行。要不是有幸遇公子搭救,我项伯真会死无葬身之地了!他就住在张良家中养病,经张良和淑子的精细照料和求医治疗,项伯的病终于好了起来,身体也一天天壮实起来。然而张良却发现项伯心事重重的样子,终日郁郁寡欢,他便问道:“项伯兄有什么不快的事情,尽管讲出来,兄弟一定为你排忧解难。”
这样,项伯才讲出了事情的缘由。
那天早晨,老板带着帐房先生来到项伯的房间,当面算清了项伯在患病期间所欠下的住店钱和伙食钱。怎奈他囊空如洗、英雄气短,只好求告老板,等他到友人处借到钱,一定回来偿还。
老板发出一阵怪笑声,摆出一副老于世故的样子,奚落他说:“你以为我是傻瓜?如果你一去不复返。这店不是让你白住了吗?我的饭不等于喂了狗吗?喂条狗还可以对我摇摇尾巴,给你吃了有什么用处?”
他指使身后两位伙计:“搜接他的包袱,看看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可以抵帐!”
两个伙计打开项伯的包袱,翻了一阵也不过是几件随身替换的衣物,值不了多少钱。忽然摸到了一个沉甸甸的锦袋,从袋里抖出一块光洁无瑕的白壁,两边绕着一对凤凰。
老板将白壁接了过来,两眼立刻闪射出贪婪的邪恶的光芒,他拿着白壁,在手中摩挲玩赏,爱不释手:“你看,这不差点上了你的当!你有这价值连城的宝物,还在装穷叫苦,连住店吃饭的钱也拿不出了。说实话,用这块白壁,把半座下邳城也买得下,看不出你这个穷得像叫花子的人,还是一个大富翁!哈哈哈哈……”
“欠债我是一定要还的,决不食言。只是这块白壁,是我传家之宝,再处于绝境,也不能用它变卖抵债,请还给我。”
“还给你?你把住店之钱和饭钱交清,就一定还给你!”
说完,拿上白壁转身拂袖而去。
项伯要追上去,被两个伙计死死拦住,怎奈他大病初愈,浑身乏力,不由得一阵眩晕,气得他瘫倒在地。两个伙计一边一个,将他提了起来,拖出店外,任他倒卧街旁,再也不理他了。
张良听了十分愤慨,当即取出钱来送到项伯面前:“这点钱请见收下,明天进城去那家栈房,结清欠帐,取回白壁来。”
“我现在算得上末路穷途了,让公子解囊,真不好意思!这块白壁是因为祖先的战功,受楚王赏赐的,代代相传却被我失去,真可谓愧对祖先!”
第二天,项伯与张良进到下都城里,远远的张良就和项伯分了手,装出互不认识的样子,留在客栈外观看动静。
没有一会儿功夫,只见老板坐着一抬四人大轿来了。等他下得轿来,张良躲在一旁观望,不禁一惊,原来就是他!
项伯见老板到来,便踱进店内,径直来到老板面前:“老板还认识我么,前两月我曾在贵栈住店,不幸患病,将盘缠用完,承蒙老板关照。我今天特意登门,偿还欠款,请帐房先生算算,我究竟应补多少钱?”
老板十分慷慨地挥手说:“小意思,算得了什么,先生在小栈病倒,照料救助理所当然,不必介意,就算交个朋友吧!我因为有要事,还要去县衙拜访县令大人,恕不奉陪了。”
老板说完就往外走,项伯上前一步挡住他的去路说:“请留步。俗话说,杀人偿命,借债还钱,这是世间公认的至理。这笔债非了不可,否则我于心难安!”
老板的脸一下子沉了下来,吩咐帐房先生道:“既然这位先生不领情,你就把他的帐结清,我先走一步。”
“且慢,”项伯有些耐不住了,气愤地说:“请问我还清欠款之后,抵押在这里的那块白壁,什么时候还我?”
老板不以为然地说:“这好办,照老规矩,客人抵押之物照据如实退还。”
项伯激怒了:“我重病在身,白壁被你们强行搜缴,还将我赶出门外,病卧街头,如不遇友人搭救,早已弃尸荒郊!何曾给过我什么字据?”
“你这个无赖的恶棍,在我客栈白吃白住不算,还要来赖我拿了你什么白壁!就凭你这个流浪汉,会有什么价值连城的白壁?即便有,不是偷的就是抢的不义之财,说不定还是流亡的六国贵族。走,和我一道见官府去!”
项伯心中暗自一惊,要是真被这家伙弄到官府,岂不自投罗网么?不要因为这块白壁丢了性命,还是暂且退避一步再说:“你听着,古人云‘不义之财不取’,这块白壁暂存你处,放得愈久利息愈高,后会有期!”说完,项伯大步流星地走去。
他走出下邳城,张良已从后面悄悄跟上,一同回到家中,淑子上前问白壁取回来了没有?项伯愤慨地说明原委后,问张良道:“你认识这位客栈老板么?”
“他是下邳城里一位新近暴发的富商,他就是追捕淑子母女的仇人!”
项伯拍案而起:“我非杀了他不可!若不夺回这件传家之宝,我有何脸面为项氏后代?”
他又在张良家住了一阵子,一天他向张良和淑子辞行。
“你是要去报仇么?”
“公子放心,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即使要报仇,我也一定不能连累公子!”
项伯走后三月,一天,下邳城里发生了一件令人震惊的大事。人们大清早起来,看见在本城最大的一家客栈的大门屋檐下,悬着一颗血淋淋的人头,一看就是这家最有钱的老板的头。
只有张良心中明白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从此淑子也不必藏匿不出了,她在母亲墓前焚了一炷香,以告慰母亲的在天之灵。
博浪沙那惊天动地的一掷,已经过去八年。
灭韩时才二十九岁,统一六国时才三十九岁的秦始皇,都已经快五十岁了。
张良也已过了“不惑”之年。
有作为的年华,一年可以干十年的事;没有作为年华,十年干不了一年的事。
张良在苦苦地等待,等待着历史的机遇。
这个机遇也许姗姗来迟,他就像一颗在漫漫冬季深深埋在地下的种了,永远的沉默着。即使你是颗参天大树的幼芽,如果春天没有来,也就永远是一颗幼芽。命运对于张良同样如此,如果机遇迟迟不至,他也就永远隐居在这下邳郊外的独屋中,也许有一天儿子长大了,他也满脸皱纹,满头白发,老态龙钟,在有一天突然默默无闻的死去,引不起任何人的注意,留不下任何一点痕迹,仅仅留下一座荒塚而已。
时光吞没了多少壮志未酬、抱恨终生的能人杰士,因为历史有时对他们太吝啬的缘故。
这个机遇也许又近在咫尺,那样他就会像沉默了一个严冬的种子,以惊人的力量和速度,破土而出,生机勃发,蔚为壮观。但是,如果春天来了,你只不过是一株蓬蒿,又如之奈何?
难怪,一年又一年,在血色的黄昏,在苍茫的暮色中,张良独立屹桥桥头,仰望苍天,发出声声深沉的叹息。
这是一个英雄生不逢时的悲壮浩叹。这是宝剑在匣中的长啸,千里马在厩中的嘶鸣……
也许,机遇的跫跫足音就要在他耳边响起,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