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应二年,在新选组的年谱上,此时已是新选组转移到花昌町新屯营的第二年。刚过完新年,正月半光景,有个人大摇大摆地走进了军营的大门。
他拉住一个走过他身边的队员,盛气凌人地问:“新八在不在?”
“新八是谁?”
“我说是永仓新八。”
队员听来人的口气,为之一震。因为永仓新八是新选组的核心干部。
“足下是?”
“那小子的剑法是我教的。”
“您贵姓。”
“出羽浪人大林兵库。”
队员又仔细端详了一下来人的面相。
来人三十七,八年纪,浑身上下一身尘土,看来此人刚到京都不久。
他长着一张赤红脸,身材魁梧,虎背熊腰,除了腿长得短点之外,他舔胸叠肚,一脸的满不在乎。
队员对来人的第一印象,“倒还不是个坏人。”可是再仔细打量他一下,发觉面前的人缺少武士所应有的气质,这让队员相当犹豫,是否要代他通报。不过他知道,永仓新八是新选组结成以来硕果仅存的元老之一,是近藤勇最信任的盟友。现在永仓在新选组担任第二支队的队长,是队伍里举足轻重的高级干部。队员知道对待这位永仓的“师兄”,千万不能有半点差池。
“这个……我不清楚永仓先生是否现在在队伍里办公,暂时,请您在这等一会儿如何。”
队员快步赶到永仓的办公室,报告了来人的姓名。
“大林兵库?”
永仓听见这个名字,显得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可人已经在外面等着了,永仓吩咐队员把大林带到门房,让大林坐了一会儿冷板凳,才意兴阑珊地赶到门房。
“哎,是我呀!”
大林一上来就紧紧抱住永仓,一脸灿烂的笑容。
“这人到底是谁啊?”永仓心里嘀咕道。
只见大林吐沫星飞溅,喋喋不休地说了很多永仓小时候的轶事,这使两人久久不能落座。
“记不记得,你在三味线崛那时候。”
真被大林说对了,永仓新八原本是松前藩的藩士,他的少年时代是在江户三味线崛藩邸长屋渡过的。
永仓搜索枯肠,才隐隐约约想起那时,住所附近有一个神道无念流冈田十松门下免许皆传——山泽忠兵卫,开的一家小小剑术道场。大家都称其为“山泽道场”。
大林说道““我是山泽忠兵卫的弟弟。”
原来如此,永仓模糊地记得山泽是有个弟弟,不过只是模模糊糊。永仓拜山泽不久,就因病逝世了,道场也随之解散。永仓转拜山泽的同门师弟田崎三左卫门,他的天分加上努力,很快就取得了免许皆传的资格。
“山泽先生是个庙门口的旗杆,光棍一条。这人不是他的后代,只能是他弟弟啦?”永仓在山泽道场待的那几个月,正是他少不更事的时节,所有的记忆都是不明确的。永仓不认识山泽任何的血亲及后代,可大林言之凿凿,说他当时在道场里当代理老师,指导少年学生,永仓被他唬得一楞一愣,他只能这么说服自己,面前的人是他师父的弟弟。
“你这都忘记了?真是贵人多忘事!”
“是这样吗……”永仓的语气显得异常犹疑不定。
大林接着滔滔不绝地谈起了自己的经历,他说自从大哥山泽撒手人寰之后,他只得四处飘流,曾经在数家旗本家里做佣人,饱尝了人间的艰辛。最后大林在江户混不下去了,只得回到了出羽的故乡,最后成了一个神社家的养子,原来山泽的姓随着养父也改成了大林。
大林说到这,永仓渐渐有些相信了,山泽忠兵卫的家乡确实是庄内。
“我在庄内又开了家小小的剑术道场。”
“啊。”
“不过,就像你知道的……”
永仓被问住了,不知道如何回答。
“我是个血气方刚的人。”
“嗯……”
“眼下遍地都在闹攘夷运动,要我待在乡下过安稳日子,可不符合我的性格!就因为我有远大的目标才到了江户,结交了很多攘夷志士。不过江户承平已久,不管是武士和庶民都只知享乐。我放眼天下,预想今后只有京都才能畅行我的志向。正巧听说你在京都,所以我就赶来了。”
永仓听着听着,心中升起了一股疑团。他的印象中大林一口的出云地方的家乡口音,可眼前的大林确是满口脆生生的江户话。
不过永仓倒也没有细想,此人的性格就是不爱刨根问底,换言之就是缺乏对陌生人的警戒感。
大林说的话永仓全相信了,东拉西扯了好半天,才道明来意,大林想入新选组。不过大林从头至尾没有说一句“帮忙”,“拜托”的客气话。
反而趾高气扬地说:“我是想来帮助你。”好像怕周围人不知道他曾经当过永仓的师傅一般。
“我尽力而为。”
“啊啊。”
大林毫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永仓把大林介绍给了土方岁三。
永仓虽然算的上是新选组的“元老”,从新选组结成起他就是近藤的盟友。但是虽然有如此显赫的履历,他却从来不爱掺和队伍里的行政事务。不过也因为这种与世无争的性格,才让他逃过了新选组结成以来历次的政治清洗,保住了自己的小命。那些爱出风头,喜欢在政治斗争中弄潮儿,无一例外都成了刀下之鬼。
自从永仓把这事托付给了近藤和土方,没过几天,近藤问永仓:“永仓君,那个人就是你启蒙导师?”
大林在近藤面前就是如此自报家门的。
“我批准他加入我们的队伍,照例来说,你的启蒙导师,多少要弄个伍长当当。不过,现在只能让他做个局长身边的普通队员。”
“哈”永仓不得要领的回答道,不过近藤的回答让他更感意外。
“此人来头不小,深通洋式练兵,据说庄内藩曾再三邀请他出仕。”
“原来如此……”永仓也是头一次听说大林如此受人抬爱。
没过几天,永仓就知道大林到没撒谎。大林对队内的一门大炮所用的发射火药调制,提出了意见。
“一份发射药应以硝石一百二十匁(一匁约3.75克),硫磺十匁,木炭二十匁的标准分量进行调制。你们看看,这木炭够呛啊!记住,赤黑色的木炭比纯黑的木炭劲大,炼炭最好使用赤樱木,记住一定要挑小树,六岁以上的树木要全部摒弃不用。”
近藤被大林的一席话惊得半响说不出话来,等缓过神来立刻命令大林兵库调制火药,然后命令把炮拉到伏见巨掠池畔,进行试验射击,和老式火药进行比较。
一共打了五发。
大林兵库的发射药确实不同凡响,大炮的射程一举延长了五间。
“真了不起。”近藤看着远远飘起的硝烟,不禁高声赞叹,等实验一结束,他不合土方商量就把大林兵库升任为新选组的炮术师范头。
不过,近藤忘记了新选组已经有了一位炮术师范头——阿部十郎,阿部虽然身份上是一介普通队员,但他是新选组为数不多的老对员之一。
阿部刚加入新选组时,他对操炮并不熟悉。但不知道为啥,新选组后来命令他去“研究”操炮。说是“研究”,其实只不过是到驻扎会津藩的黑谷本阵,向会津藩的大炮奉行——林权助简单学习了一下操炮。(当时林权助已经六十出头,后来在戊辰战役中战死。林权助的儿子和他同名同姓,居然也叫林权助。这位林权助后来成为明治,大正时期的著名外交官,在结束驻英公使任期之后,加入了宫内省,升职为式部长官,官拜男爵。另外还有一件轶事,林家在会津若松城的邻居名叫井深,后来索尼的创始人井深大就是这家井深茂左卫门的后代。)
阿部从大林来新选组之后,就走起了霉运。
大林和阿部同为炮术师范头,可大林兵库官居伍长,阿部只是个普通队员。大林一得势立即对阿部意气指示,根本没把阿部放在眼里。
“近藤先生,管大炮的阿部十郎,人才难得啊!”
土方对近藤汇报说:“人事升迁是件非常复杂的事情,你这事(升迁大林)办得太轻率了。”
“轻率?!大林兵库的发射药效果你总看见了吧!”
“不就五间吗!”
只因为射程增加了五间,近藤就破格提拔大林,把元老阿部十郎生生给舍弃了。
新选组的人事任免,一般是由副组长土方岁三负责的。他为人很仔细,办人事一向小心翼翼。有时这种仔细甚至被人称作为奸佞。
总而言之,近藤对人情的机微是一知半解,土方说上述的话就是暗讽近藤管人事会闹得鸡飞狗跳的。
可此时的大林已经自视为新选组唯一的大炮奉行。
阿部虽然官衔和大林一样,可大林经常以上司的口气说:“阿部君,不要忘记擦炮!”检查大炮仓库时,大林总是吹毛求疵,不是“炮膛太脏!”,就是“火药摆得地方不对!”话说得非常尖刻。
阿部也无可奈何,他原来就是个老城稳重的人,和大林当面锣,对面鼓吵架的事,阿部到还真做不出来。
大林现在权势滔天,除了得到近藤的信任之外,他还是二支队队长永仓新八的师父。
正因此,阿部——这个原来的炮术师范头,现在每天只能在大炮仓库里擦大炮。
他擦的炮是由江川坦庵在伊豆中村的铸炮厂特制的幕府专用的制式野炮,这是一门装有车轮可以自由推动的青铜前装炮,炮弹是铣铁。和战国时代的旧式炮不同,长长的榴弹里加装了火药,威力十分巨大。这门炮和幕府洋式部队拥有的法式四斤山炮相比,射程差了30%,但击碎七百米之内的目标是手到擒来。
阿部原来也是个剑客,对操炮不太感兴趣。但是他会津藩的老师——权助教的热心,所以他才掌握了基本的操炮技术。这时他以能熟练地给弹头加装炸药,迅速计算火炮的仰角,射程。
以他的眼光来看,兵库那点本事,总有些“东郭先生”的嫌疑。
有天,阿部在大炮仓库里升起了炭火,在炭火上架了一把白色的酒壶。
很不巧,大林迈步走进了仓库。
他一看到炭火上的酒壶,就厉声呵斥阿部:“你在这里烧火温酒,太不谨慎了!”
阿部低着头,继续干他的活,根本不理身边的大林。酒壶里不是清酒,而是硝石和绿矾粉末,酒瓶口有个角状的突出物,上面挂着一个别针。突出物、别针和酒壶一样,瓶身上抹着潮湿的粘土。
阿部是在调制硝酸。
“这都不知道,切”阿部心里嘀咕着,但依旧默默地干活,一声不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