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早,半井家里发生了一起小小的骚动。
不知为什么,壬生新选组的局长近藤勇亲自登门,说是有事想和当家的面谈。
半井玄节兼任着西本愿寺的侍医,之所以能获得“法眼”这一医家最高的官位(虽然这个称号很大程度上已经沦为虚名了),也是因为有这层因缘。近藤上门时,他正准备去西本愿寺出仕。
“先请进来吧。”
作为一位医生,玄节还是颇有胆量的。虽说壬生的浪士队长来此,不知要出什么难题,但他相信自己还能架得住。
说到难题,玄节有他自己的预想。他估摸着会是关于西本愿寺的事。
当时,西本愿寺属于拥立宗政主务的一派,长州领属寺院出身的僧人很多;而且,自从本愿寺迁到京都以来,就和朝廷保持着深厚的关系,比起尊王派来,尊王过激派的色彩更浓烈,作风接近长州派。因为西本愿寺有窝藏长州人的嫌疑,新选组还曾经闯进去搜查。(顺带提一笔,东本愿寺属佐幕派。当初,德川家康为了削弱本愿寺的势力,在德川初期就将本愿寺一分为二,成立了东本愿寺这一别派。自那时起,东本愿寺就和幕府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京都成为整个政局的中心后,东本愿寺宛然是王城中佐幕派的一方国土。幕末政治斗争益发激化,京都城里的东本愿寺门徒甚至喊出了“跟着天朝走还是跟着本愿寺走”的口号。因此,维新之后,东本愿寺不得不向朝廷奉纳大量的资金,日子很不好过。)
(反正是来找麻烦的。)
玄节这么想着,进了客堂。
让玄节大吃一惊的是,大名鼎鼎的近藤出人意料地谦逊其辞,甚至还露出了微笑(这倒让人心里头有点发毛),与玄节打招呼的口气,简直殷勤得过了头。
“这厢有礼了,近藤殿。”
于是,玄节也表示出宽厚的态度,按照法眼的礼数迎接近藤。
不过,近藤与京都人不同,他不打算在寒暄上费太多周章。身为一名剑客,又是关东人,近藤在低头行礼的时候,已经把说正事的辞句一层层地打好了腹稿。
于是,礼节完毕,近藤便有如泉涌般滔滔不绝地说起来。这个人到了场面上,就一反平素寡默讷言的作风,措辞庄重多彩,语声明朗铿锵,极富感染力。土方则与之相反,与其在正式场合抛头露面,还不如在私底下席地座谈时的表现来得精彩。近藤这个武骨之人,却能发出演说家那样动听的语音,确是种不可思议的才能。
然而,对玄节而言,近藤舌端吐露的每一句话,都是令人震惊的重槌。最后,听到自己的患者冲田总司乃是新选组队士这一事实,玄节再也无法把持平素的宽厚态度,终于乱了方寸。光是有这么个患者,就足够在本愿寺那边引来诸多麻烦。更何况,眼前这个大牌的武士,以他的雄辩之才、谦恭之辞,替手下提出要娶了女儿去。
“——不、小女……”
玄节开了口,却还没想好下文,只得从怀里取出面纸来,送到唇边作出拭汗的样子。对方的态度看似宽松,要想个合适的理由来拒绝可不容易。
——如果扯个谎,说女儿已经定了亲,也许就能唬过去;但是,近藤正死死地盯着自己的眼睛。
那目光,好象直刺入心里去。
玄节不由得沉默了。主客之间,不快的空气慢慢地沉淀。近藤仍以剑客特有的眼光注视着玄节,似乎将对方表情每一分细微的变化都贪婪地摄入眼帘。而且,这种贪婪的目光还不仅仅单纯出于好奇,而是察言观色、立时应变出招的凌厉目光。即使在与剑无缘的座谈之中,近藤的眼神还是那么令人生畏。
“您意下如何?”近藤轻声问道。那语气,简直就象是斗剑之时,从对手的青眼起式中看出了出招的破绽。
对方的答复如何,其实近藤已经了然于胸。只是提个醒儿,确认一下,也好就势鸣金收兵。
“不行呀,我家小悠……”玄节终于开了口,“老朽就这么一个女儿,相亲还不到时候;而且,既然是医道世家,也还是希望她象医家之女的样子,即便要嫁人,也要嫁给本业同僚的后进小辈。近藤大人,这是老朽为父的一点愚痴,让您见笑了。”
“我明白了。”
不一会儿,近藤起身辞别,离开了半井家。
回到屯营后,近藤将对方的答复告知土方,当即把冲田叫到自己居室来。
对冲田而言,这件事不啻是晴天霹雳。虽说近藤和土方也是出于一番好意,但事态的发展已经偏离了原来的轨道,离冲田的本心,早已差了十万八千里去了。
冲田一想到这二位长兄不知对半井玄节和小悠说了些什么,就臊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再也不能去半井家了……)
一个闪念,惊出一身冷汗,湿透衣衫。比起害臊来,“和小悠的事怕是完了”的不祥念头,更使眼前一阵阵发黑。
“总司,还是算了吧。”
近藤和颜悦色地劝道。他是不是完全误会了?
“你想想看,半井那个人,不是西本愿寺的医生吗?俗话说‘瓜田不纳履’,作为新选组的干部,却出入那种人家,队里不会没有人说闲话。再加上为了敌城的姑娘神思恍惚,那就更不知传成什么样了。所以,还是象个武士那样,放弃了吧,好吗?”
“不是这样的!”冲田睁圆了双眼,激动地分辨道。
“不,你什么都不用说。”近藤微微一笑,抑住他的话头,“我也不是木头人。你的心情,我能够理解。”
“不,不是这样的!我只想能远远地看着她就好了,我只想……”
千言万语要倾吐,到了唇边,却失了词句。
近藤仍然带着笑容,注视着冲田。
(你的事,可是你姐姐托付给我们的啊。)
他朝冲田颔首,意味深长。
冲田再也说不下去了。无语之间,竟不知那蓦然涌上、就要夺眶而出的,原来正是眼泪。
冲田惶然起身,头也不回地从滴水檐边直跑出庭院去。
这天傍晚,冲田一个人去了清水山内的音羽之泷。
小小的茶店早已打烊,门窗都已紧紧闭上。
太阳也已经下山了。
冲田呆在泷旁。即使等上一夜,思念的那个人也不会到来。因为,今天,并不是逢八的日子。
尽管如此,冲田还是默默地蹲在那里。
轻灵的水花,已将肩头濡湿。
从佛堂那边传来晚课的诵经声,悬崖上的内院也渐渐亮起了灯。冲田仍然蹲在泷旁,时不时抬起手来,以肌肤感受那从高处坠下的涓涓细流。她,也曾经这样作过。
一盏提灯渐行渐近,在冲田身旁稍停。那是当值巡山的僧人。
“您辛苦了。”僧人问候一句,便转身离去。
虔诚的信徒,会专门在夜间到泷旁拜谒。僧人一定以为,这年轻人即是其中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