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日夜晚,无极。
真定东郊的决战已经结束。此战南军遭到重创,左副将宁忠、右副将李坚双双被俘;参将中,顾成、刘燧二人也成阶下之囚,另有被俘将校数十人之多。普通军士中,李坚所部已渡河的一万五千将士或死或降;耿炳文的主力也损失惨重。因其先前不顾一切地与燕军对攻,这给自己造成了巨大的伤亡;在最后的撤退中,耿炳文亲率由京卫组成的近万中军将士阻敌,这虽保证了大部分南军逃回城内,但也使中军精锐折损大半。据金忠等人粗粗估量,南军共被斩首三万,被俘近两万,近万匹战马落入燕军手中,武器、甲胄、辎重不可胜计。真定十三万南军,一日过后只剩下八万,其中还包括上万伤残。燕军方面,虽然朱能部的伤亡微乎其微,但朱棣主力在耿炳文不要命地猛攻下也共有近六千将士死伤,这对总兵力不过五万的燕藩来说也是不小的损失,尤让朱棣感到可惜的是,自己差一点就夺取了真定城。若丘福当时能牢牢把持住真定东门,耿炳文带出城外的七万大军,最少也有五六万会成为燕山铁骑的刀下之鬼。不过总的来说,能取得这样的胜利,已足够让朱棣满意了。现在,这位燕王正坐在无极县衙的大堂内,喜气洋洋地接受众将的道贺。
“尔便是擒拿李坚的英雄?”待众将散去,朱棣将其中少数几个留下,微笑着对朱能和张辅身后一个青年汉子问道。
青年汉子见燕王问话,脸顿时涨得通红,一时紧张得不知说什么好。
“薛六,使长问你话咧,愣着作甚?”见青年汉子愣着不动,一旁的张辅忙好意地将他强拉到堂中。
“回使长话,李驸马是俺抓的!”过了好一阵,青年汉子方镇定下了,瓮声答道。
朱棣仔细一打量,这汉子看起来有些木讷,然双目炯炯有神,鼻梁坚挺,嘴唇厚实,皮肤又粗又黑,一看便知是个忠厚憨直之人,当下心中便生出几分喜欢,便又温言问道:“尔叫薛六?听士弘说,尔一人一骑连挑十余南军,愣从万军中将李坚生擒,此事可为真?”
“哪有什么万军?”薛六慌忙摆手道,“李驸马那阵子总共才两三千号人。当时张将军带大伙儿冲阵,俺冲得兴起,跑到兄弟们的最前面,结果被南军包抄过来。俺一看没办法,只得硬着头皮往前冲,结果就冲到那李驸马面前了。李驸马见俺冲过来,忙向后退,命他的亲兵又把俺围住。俺想着这弟兄们一时半会儿是杀不进来了,俺要想活命,便只能抓住这李驸马。俺不想死,所以只得豁出去了。结果那些亲兵都是花架子,俺一枪一个,不一会就把他们吓散了阵势,俺趁机上前就这样把李驸马给擒了!”
“哈哈哈哈……”薛六说完,朱棣他们放声大笑。当时朱能与张辅久攻李坚不下,形势已是万分危急,亏得这薛六单枪匹马擒得李坚,这才让南军土崩瓦解,并进而一举改变整个战局。如此大功,要放在别人身上,恐怕牛皮都吹到天上去了,可这薛六不但不吹嘘,还老实巴交地在朱棣面前坦言自己是因为怕死才如此英武!朱棣带兵十多年,部属在他面前自吹自擂的多了去了,就是谎报军功也不少见,可像这个薛六这般老实的还是头一次见!
笑了一阵,朱棣缓过劲来。他一琢磨,觉得这薛六虽憨了点,但却也朴实。且其在危急之时能想到挟天子以令诸侯这个办法,足见其并不傻。再者,薛六虽把过程说的十分轻巧,但朱棣心里明白,李坚不是那么好抓的,他那些亲兵少说也是南军中一当二三的精锐。这个薛六在万军之中如入无人之境,一举擒获上将这一点看,此人绝对是个少有的勇武之士。想到这里,朱棣心中更加赞赏,当即问道:“尔现在是何职?”
“俺是燕山中卫一个骑兵!”
这样一个万夫之将,居然只是燕山铁骑中的一个普通士兵,这实在是太屈才了!朱棣一挥手,大声道:“从今日始,尔便是指挥佥事了!尔也不必再在燕山中卫了,直接到我帐下听令!”
“啊!”此言一出,不仅薛六,就是朱能和张辅也都一声惊呼。出北平城前,为了激励部属,朱棣曾大升手下文武品级。但直到现在,朱能也不过是个指挥同知,比指挥佥事仅高个小半级,而张辅更只是一个千户!这薛六虽然擒拿李坚,但按常理,即便按照大明军制中最高的奇功算,他也只是连升三级,当个百户也就足够了,可朱棣却直接将他擢为从三品的指挥佥事!而且成为燕王亲军的一个统领,这岂能不让众将惊叹不已!
“傻小子,发什么呆,快谢恩哪!”见薛六目瞪口呆,张辅忙出言提醒。张辅外表沉稳,心胸却甚宽广,日间薛六一番神勇,他看了十分钦佩,此时见其官居己上,张辅不但不嫉妒,反而为他感到高兴。
“谢……谢使长恩典!”薛六这才反应过来,忙跪到地上一阵猛磕。
金忠站在朱棣身旁,微笑着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在金忠看来,朱棣之所以超出常礼提拔薛六,除了此人立下大功,且讨他欢喜外,更是希望通过此举,在军中立下一个典范。可以想象,一旦薛六擢升的消息传开,全军上下必然是一片沸腾。憨薛六都能鲤鱼跃龙门,其他人岂能不心生觊觎,继而在以后的战事中奋力拼搏?借着眼前这机会,朱棣不动声色地又把燕军将士的战意大大提升了一层!当然,这层意思只能意会不可言传,金忠也不说破,只是笑呵呵地向犹在梦中的薛六道喜。
闹了一阵,朱棣一拍手,门外的亲军副统领火真进来,朱棣交待两句,他便带着薛六下去。待二人身影从门前消失,朱棣又问朱能道:“李坚伤势如何?”原来当时薛六杀散亲兵后,李坚慌忙逃命,结果薛六冲上去就是一枪,在他右肩处捅了个大窟窿。这李坚算起来还是朱棣的亲妹夫,他被俘后立刻向朱能求饶。这么个朝廷驸马,如果活下来为燕藩摇旗呐喊,至少朱棣将来在和朝廷打嘴皮子战时又多了个臂力。
不过朱能的回答让朱棣失望了,只见他脸色一黯道:“只怕不妙。李驸马被俘时已失血过多,后来臣等急着增援王爷,又将他绑在马上颠簸许久,伤口迸裂,现已晕厥过去。多半是治不活了!”
“尽人事听天命吧!”朱棣有点惋惜。若能救得李坚,再让他写一道给自己鸣屈的折子,送到京师肯定又能在勋戚间轰动一时,给建文一个不大不小的难堪。不过看眼下这情况,想要抓得这真定大捷附带的小添头却是难了。想了一想,朱棣又扭头对金忠道:“世忠去安排,马上将李坚送回北平医治。记着,用本王的辂车送,让沿途的人都知道!并叫高炽在北平全城搜寻良医,把声势闹大!”当初,为了显示自己是大明的燕王,而非所谓的朝廷叛逆,朱棣在出兵时有意将亲王辂车也带了出来,以向真定文武示威,不想这下便派上了用场。
金忠何等聪明,他立刻明白了朱棣的意思,当即一躬身道:“是!王爷爱惜亲族,臣必叫河北军民亲眼见着!”说完,便轻声走出门去安排。
派走金忠,朱棣觉得有些乏了,便歪在帅椅上养起了神。过了一阵,他一睁眼,发现朱能和张辅都还在跟前。朱棣一笑道:“尔等累了一天,还呆在这里做什么,赶紧歇息去吧!”
朱能与张辅对望一眼,拱手问道:“请问王爷,此番得胜,所俘将校是否效怀来例,一律诛杀,以震慑南军?”
朱棣一愣,这才想起来,还有几十个南军将校等着自己处置。想了一想,朱棣问道:“这些人不肯降?”
“宁忠、刘燧等十来人愿降,现已另行看押;然顾成等数十人坚持不降。”
“可有出言辱骂?”朱棣又追问道。
“有几个骂的,大多只是闷头不言!”
“闷头不言?”朱棣扭头一想,随即微微一笑道,“既然如此,不降就不降吧!传令下去,让他们饱餐一顿,养足精力骂上一宿,明日一早,全部放回真定城!”
“放?”朱能和张辅皆大吃一惊。就在怀来,朱棣还毫不手软地砍掉了数十名被俘将校的脑袋。眼下刚过去一个月,当再次面对不降南军将校时,朱棣不但不杀他们,甚至都不押回北平,而是直接释放,这又是何道理?一时间,朱能和张辅的眼中露出疑惑的目光。
似乎看出了二将的疑惑,朱棣呵呵一笑道:“士弘和文弼勿需疑惑。其实怀来杀俘,真定释俘,这两番处置,本王均有道理。先前宋忠所部将校多出自锦衣卫,乃皇上之鹰犬,所以才被最先派来,参与削燕之事。本王对此等人物都手软的话,以后其他将领岂不更加肆无忌惮?反正打败了也没事,天下武将岂不个个争先,都来拿本王身家换功名?这是其一。”
“至于这第二嘛!顾成等人都是从各省征调而来,既非皇上心腹,也非奸臣嫡系,他们伐燕不过是受朝廷之令,不得不为而已!他们之所以不降,也不过是畏惧朝廷势大,且昧于忠君之陋见罢了。本王对此等人不杀,便可以天下武官做个表率,让他们知道本王的好处!待他们回去一宣扬,整个大明的武将都会知道,只要别铁了心追随皇上,跟我燕藩作对,那本王也不会将他们往死里逼。到时候两军相见,他们便会多存一番计较,如此我燕军也就多一分胜算!”
朱能与张辅恍然大悟。搞清楚状况后,二人对朱棣更加心悦诚服。朱能一拱手道:“既然如此,末将这就去安排,索性也将他们松了绑,只多派人在房外看着就是了。”
“正是如此!”朱棣微笑颔首。
待二人告退欲出屋,朱棣忽又想到什么,当即出声道:“且慢!本王且问尔,这顾成可有出言辱骂?”
二将一愣,朱能转身答道:“未有。此人与众不同,倒是酣睡如泥,竟似半分忧心也无!”
“好一个酣睡如泥!”朱棣开怀大笑,末了道,“此人先不能放!顾成是开国老将,昔年在父皇帐下做亲兵,后又长年在云南剿蛮夷,甚有威望。如此良才,若能收之,必为我燕藩一大助力!”
“使长能劝得顾成?”朱能奇道。顾成长年在云贵,与燕藩素无往来,朱能怎么看他也不像会投降燕藩的。
“士弘有所不知,”朱棣笑道,“昔年顾成在父皇帐下做亲兵时,曾受命教我武艺,如此算来,他还是本王的恩师。只是此人谨慎,自本王就藩后就断了往来。只要本王诚心相待,晓以利害,他被说动也未可知!”
朱棣的判断没有错。当他站在顾成面前,一番悉心抚慰后,这位在南军中颇有名气的老将也归附了燕藩。朱棣大喜,当即将其送回北平,命其协助高炽守城。
接下来的战事平淡无奇。一场大败后,南军损伤惨重,士气跌至谷底,耿炳文也彻底丧失了翻盘的本钱。在几次挑衅,南军皆闭城不出后,燕军遂也不强攻,便启程返回北平。
临走之时,为防南军趁机偷袭,朱棣与金忠带着亲军断后。望着空空荡荡的无极县城,朱棣忽然脸上浮出一丝忧色道:“此番虽得大胜,然皇上必将恼羞成怒,来日再举北伐,南军声势恐更胜今朝!”
金忠心中一沉,不过他马上又洒脱笑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昔项王仅以八千子弟兴兵,而终亡强秦。今我燕藩之盛,远较项氏初时,何惧朝廷势大?只不知耿炳文之后,朝廷将以何人为帅。若仅是章邯,王离辈,则我军胜算就更添了几分!”
“章邯、王离?”朱棣轻声一哼,随即淡淡道,“是李景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