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是个大晴天。辰时三刻,真定西门外旌旗招展。在一众文武和随从的簇拥下,平燕总兵官耿炳文与劳军中使并肩走出城门。
耿炳文今天心情很不错。本来,王钺刚一进城,便得到了莫、雄惨败和保定失守的消息,当时这位劳军中使便拉下了脸。其后,程济一番言语,把耿炳文的龟缩功夫描绘得栩栩如生,更使得他震怒不已。王钺此来,是受了建文嘱托,要催耿炳文尽快进兵。眼见真定大军龟缩不出,莫、雄四万人马又灰飞烟灭,他岂能不找耿炳文的麻烦?好在耿炳文早有准备,拉上暴昭一起,把这位中使大人一阵好哄,又极言燕山铁骑的厉害,好说歹说,总算让王钺的怒火平息了些。随后几天,耿炳文带着王钺巡视军营,所到这处,不是这个军士腹泻,就是那个校官卧床,连安陆侯吴杰都是一副病怏怏之态。直到这时,王钺才对战争形势有所改观。
王钺此来,虽是催耿炳文进兵,但也有代建文检阅三军的意思。如今眼见江南士卒水土不服,他虽然心急,但也无法可想。见王钺心有所动,耿炳文忙又打起了保票,言只需过得数月,待将士们适应了北平水土,自己便亲率大军北上,一举踏平北平。
耿炳文毕竟是开国元勋,耿璿又是建文亲妹妹江阴公主的驸马,王钺虽是中使,也不敢强逼他进军;何况就王钺所见,王师确实问题多多。思来想去,王钺终于松了口,答应回去后替耿炳文说说好话,力争让皇上勿追究莫、雄惨败和龟缩不出的罪过。不过饶是如此,王钺也事先声明:皇上平燕之心甚切,耿帅务须力争尽快进兵,否则拖得久了,皇上等不下去他可不管!
见王钺这般说,耿炳文满口答应:只要你能帮我顶住皇上,那本着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原则,我好歹也能再拖上三、四个月。有了这三、四个月的功夫,大宁和大同没准儿就能缓过劲来。到时候再全军出击,他燕藩焉能不灭?
又向外走了一阵,王钺止步对耿炳文拱手道:“也罢,耿帅便送到这吧!只是这平燕之事,耿侯务要加快时日,皇上还等着您的佳音哩!”
“炳文明白,王公公放心!”耿炳文边说话边作了一个地道的长揖。堂堂长兴侯、平燕总兵官,却要对一个没屌的阉货低三下四,耿炳文想着就窝火。无奈形势比人强,如今自己处境堪忧,纵有千般不愿,也只能忍了!
“王公公一路小心!待回金陵,昭再请王公公到醉仙楼畅饮一场!”暴昭也赶了上来,和王钺拱手作别。
“北兵!北兵……”就在三人道别之际,忽然传来一阵喧哗声,紧接着,两旁仪仗军士一阵骚动。王钺扭头一看,顿时吓了一跳:只见四名骑士正势如闪电,向自己飞驰而来!领头的骑士戴银凤翅铁盔,身披方领对襟鱼鳞罩甲,正满脸杀气的冲向自己——不是朱棣却又是谁?
当王钺的身影出现在眼前时,朱棣便知道自己成功了!只要能将这位中使吓得三魂出窍,耿炳文必出战无疑!
五百步!四百步!三百步!就在真定城外一片混乱的当口,朱棣四人已经越逼越近。中使的仪仗卤簿已经扔弃在地,随从也开始逃散,王钺等人连滚带爬,拼命往城门逃去。
“亲兵何在!拦住燕庶人!”耿炳文一声怒喝,被惊呆了的帅府亲兵们反应过来。他们都是耿炳文最忠诚的卫士,这时候终于如梦初醒,开始匆匆结阵御敌。
“啊……”
“哎呀……”
伴随着一阵哀嚎声,官道临时结阵的几个卫士已被长剑刺中,其余的也被铁骑冲得七零八落,四散而逃。
朱棣瞧都不瞧这些虾兵蟹将,只一夹马腹向前猛冲。耿炳文就在眼前,只要杀了他们,那南军必然大乱!到时候别说决战,就连真定城他们也未必能守得住!
不过朱棣终究是棋差一招。帅府亲兵们固是螳臂当车,但也多少阻滞了燕骑的攻势。当最后一群卫士被杀散时,耿炳文一伙人已逃过了吊桥。
“快起吊桥!”耿炳文向城头咆哮一声,又继续向城门狂奔。只有进了城,才能算真正的脱离险境。城头的南军得令,忙手忙脚乱的开始转舵。在连番的惊叫声中,吊桥缓缓抬起。
见吊桥渐起,朱棣忙催马向前,赶在吊桥升高之前,挥剑过顶这么一划,桥右边的缆绳顿时被割断。此刻,跟在后面的马和、狗儿、尹庆相继赶到。马和见缆绳已断了一根,马上赶到左边,将另一根割断,吊桥“啪”的一响,重重砸落在地。
不过就这片刻功夫,耿炳文与王钺已通过侧门进了城。耿炳文的官帽已在跑动中失落,几丝发缕披在面前,其状甚为狼狈。
待爬上城墙,耿炳文等人放眼一瞧,见朱棣等人并未逃跑,仍在城外晃悠。耿璿也是连滚带爬,方从朱棣手中拣下一条命。此刻见敌人如此嚣张,耿璿气得脸色发绿,当场大喊道:“弓手呢?给老子放箭!射他娘的!”
“不能放箭!不能放箭!”正在弓箭手们慌慌张张地准备搭弓引箭时,王钺一声大喊,将他们阻止住。
“尔一个内官,凭甚不让放箭?”耿璿猛冲到王钺跟前,指着王钺狠狠叫道,其样子就像要吃掉他似的。
见耿璿对自己这般咆哮,王钺先是吓了一跳,继而心中冒出一股怒火。王钺是建文最宠信的内官,更重要的是,他眼下的身份是中使,代表着皇帝本人!如今南军形势不妙,连耿炳文都对他礼敬有加,央求他在皇帝面前开脱。在这种情况下,耿璿对他如此无礼,王钺固然明知其是心急,但仍不能释怀。
王钺并不是一个胸襟广阔的人。毕竟,作为内官,他本身就有一种发自内心的自卑感,在面对外朝大臣时,他迫切期望能得到尊重,哪怕这种尊重是虚情假意,也让他觉得舒坦!本来,这几天耿炳文把他哄的舒舒服服,让他感觉大好,这才有了帮其在建文面前遮掩的允诺。但耿璿的这番话,却在顷刻间就把这种良好感觉驱得一干二净!“尔一个内官”,当这五个字从耿璿口中说出时,王钺马上感觉到了其中侮辱和轻蔑!一种勋戚对阉人发自内心的侮辱和轻蔑!想到这里,已被朱棣奇袭惹得火大的他由是更加恼羞成怒:你不就是个驸马么?当年临安公主的驸马欧阳伦贩卖私茶,太祖爷二话不说,立即将其诛杀!至于当今圣上,即位一年便连削六藩,更不是个看重亲情的人!你家老爷现在惹下一大堆过失,兼还让我这个中使被袭,险些丧命!就这种情况下,你还用这种语气跟我说话,这分明就是打心眼里没把我放在眼里!那你们还求我做什么?我凭什么要帮你们遮掩?
“小子不可无礼!”耿炳文立刻察觉到耿璿这话说的不对,忙上前将耿璿拉下。但当着这么多文武官员的面,他也无法让身为驸马的儿子向一个内官赔罪,只得自己一抱拳,向王钺干笑一声道:“小子生性冲动,还望中使见谅!”
耿家父子的举动,王钺尽数看在眼里。见耿璿毫无道歉之意,他心中更是愤恨不已。不过他终究是内官,也不敢强要耿璿来赔罪,只是冷笑一声,转过话题道:“皇上有旨,勿得伤了四叔性命!乱箭齐下,若是射死燕庶人,皇上问起可怎么说?”
王钺一语道毕,城楼上一时鸦雀无声!众人这才想起来:皇帝还有这么一道圣旨!
勿伤四叔性命!这寥寥数字在深宫中的建文心里,或许不过体现自己眷顾亲情的小小手段而已。在他看来,凭着朝廷的绝对优势,就是放过燕王本人不杀,踏平燕藩也是轻而易举。但战场之瞬息万变,又岂如建文想的那般简单?在这一刻,这一道金科玉律,就成了朱棣最好的护身符。南军上下眼瞅着燕王在外耀武扬威,却也只能面面相觑,徒唤奈何!
“嗖!”就在众人愣神间,一直鸣镝凌空飞至。只听得一声惨叫,一名偏将中箭身亡!
“尔等都听好了!”就在众人惊惶间,城下传来燕王雄浑的声音,“尔等党附齐、黄,构陷宗亲,罪在不赦;此次本王奉天靖难,尔等若识天命,则尽早归降,如此还算是大明忠臣!否则,我燕军铁骑必将踏平真定,到时候玉石俱焚,悔之无及!”说完,朱棣狂笑一声,带着狗儿他们扬长而去。
见朱棣嚣张至此,年轻气盛的耿璿怒不可遏,当即扭头狂吼道:“给老子打炮!皇上若要怪罪,老子一力承担!快打,打呀……”
“燕贼都跑了没影儿了,耿驸马再叫又有何用?”一阵冷冷的声音传来,耿璿扭头一瞧,说话的正是参军程济!
“尔说什么?尔给老子再说一遍?”耿璿目露凶光,咬牙切齿对程济道。
“再说十遍又如何?燕贼已走远,驸马爷叫得再响,能洗今日之辱么?莫不是做给我大伙儿看的吧?”程济语带讥讽,针锋相对。他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即便面对的是建文的亲妹夫,他也毫不畏惧。
“爷宰了你这个无法无天的狗贼!”耿璿气得身子发抖,拔出剑便要向程济招呼。旁边的安陆侯吴杰见着,吓了一跳,忙死死将他抱住。
“装腔作势!”程济不屑地冷哼一声,转而把矛头对准了还在发愣的耿炳文,“兵主!您老人家成天喊什么坚壁清野、坚壁清野,如今可好,丧师丢地不说,竟让燕贼带着几个人就跑到真定城下,连中使大人也差点蒙难!敢问大帅,这就是您的平燕妙计么?”
耿炳文心头一紧。程济这几日很是闹腾,没少在中使面前给自己上眼药。此番中使被截,性命几至不保,他在这当口说这么一出,无疑对自己大大不利。耿炳文一瞧王钺,只见这位中使已是脸色铁青,一双眼珠子死死盯着自己,摆明了是愤怒到极点!
“王公公!”耿炳文干笑一声,对王钺道,“今日之事,实乃意外。我亦不料得燕庶人竟突然杀出……”
“兵主当然没料到了……”耿炳文正自说话,王钺已打断他话,冷笑道,“若耿帅这都能料到还了得?”
“王公公……”
“兵主莫说了!”王钺冷冷一声,又将耿炳文的话截断,“真定有十三万王师,燕庶人却能仅率三骑便来袭击中使!这便是耿帅的坚守待机?小的一个下贱人,也没资格置喙耿帅决策,唯有将真定种种如实转述圣上,他老人家自有决断!”说完,他也不看耿炳文,竟自一甩袖子去了。
耿炳文欲哭无泪!王钺寥寥数语,无疑将他最后一丝希望击得粉碎。莫、雄惨败,外加中使城下被袭,这样的消息传到京城,年轻天子的震怒可想而知!到时候别说自己帅位不保,一生英明全毁,就是辛辛苦苦打拼一辈子换来长兴侯爵位,恐也会被削去!而若不想落得这身败名裂的结局的话,摆在他面前的路便只剩下一条可选……
“报……”就在耿炳文茫然无措之际,一名小校跌跌撞撞地跑上城头,“禀兵主,无极的北兵全部出营,正向真定逼近!”
“啊……”城头的真定文武们一下炸开了锅。这边燕王刚袭完中使,那边燕军便杀向城来,燕藩嚣张至此,这该如何应付?刹那间,众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瞄向了耿炳文。
耿炳文呆若木鸡。过了好一阵,他方回过神来。将一众属下扫视一遍,耿炳文忽然仰天长啸。
“耿帅……”暴昭失声一唤。
“暴大人莫要说了!”深吸口气,耿炳文黯然道,“传令!全军出城,与北兵决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