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妙锦,朱棣拨马返回军中。方一下马,金忠和朱能、张玉等文武便围了过来。
“王爷,探马回报,雄县南军果真无备,此刻正备置酒菜,欲晚上赏月畅饮,欢度中秋!”不待朱棣发话,金忠已面露兴奋、抢先发言。此次出征的方略乃金忠一手制定。在他的计划里,像箭头一样直指北平的雄县南军是需首先除掉的要敌。经过一番考量,金忠定下计策,选中中秋这个常人思乡的节日奇袭雄县,以求攻其不备,出奇制胜。此时得知南军毫无防范,与自己之前所料相符,金忠觉得兆头不错,心情也颇为激动。
朱棣的心也是一宽。不过他城府颇深,喜怒素来不行于色。想了一想,朱棣方沉着道:“其他的就不用提了,关键是雄县守军必要全歼。此部南军全是精骑,雄县离北平又近,他们不除,我军难以从容转圜。传令下去,让众军饱食一餐,午后渡白沟河,晚间必须赶至雄县城下。本王要用雄县之捷,开我燕军此役之胜途!”
“领命!”众将抱拳一揖,慨然应诺。
燕军的行军十分顺利。不过一个时辰,大军便全数渡过白沟河。当晚圆月高悬之时,朱棣已带着众人摸到了雄县城外。
此时雄县城内的南军正喝得酒酣耳热。这部分南军全是京卫军士,其中有些还是上十二卫的天子亲军。自洪武十五年平定云南以来,京卫再少有外出作战,这帮天子脚下的御林军们早已是安生惯了。眼下正值中秋,一众军士岂有不思乡的?因此在这万家团圆之际,习惯了太平盛世的南军将士们未免也就放松了警惕,何况他们也不认为力量薄弱的燕军会主动主击,因此竟在前线欢度起佳节来。这便给了燕军偷袭的良机。
但是夺城的计划也并不像金忠预先设想的那般容易。南军故是防备疏忽,无奈中秋时节月色明朗,燕军在城外时还能藏好不让南军知晓,一旦登城就再也隐瞒不住了。很快,登城燕军便被发现,一时间城内大乱,锣鼓齐鸣。此地南军不愧为精锐,此时竟也能放下酒杯,提刀便冲了上来。倒把候在城下的朱棣等人给急出一身冷汗。
不过强弱已分,等到燕军登城的人越来越多,南军便招架不住了。毕竟南军都是酒过三巡,凭对朝廷的一份忠心,外加一股酒气冲将上来,开始倒是嗷嗷直叫,无奈对上一阵,便觉头重脚轻,手脚发麻。燕军可是憋了一股子气的,此时又岂会手软?他们在趁着南军全身酸软的劲儿,一阵冲杀,南军气势很快便被压灭下去。刚过四鼓,雄县北门便被打开,等待多时的燕军铁骑一涌而入,城内顿时火光冲天。待到黎明,雄县便告易主,南军九千将士全军覆没。燕军大获全胜的同时,还收获了数量高达八千匹的高大战马。燕军将领正为战马不足,己方骑战优势无法充分发挥而苦恼,南军的这份大礼着实让朱棣等人笑开了花。
当城门大开,燕军进城展开巷战时,朱棣便知大局已定。他近两夜未眠,此时顿觉疲惫,索性在城外帐中呼呼大睡起来,待城中残敌肃清,方起身和金忠一起进城。城门口,张玉、丘福、朱能等一干武将早已列班恭候。高阳王朱高煦站在城门中央,待朱棣过来,他干净利落地抱拳一揖,大声道:“儿臣恭迎父王进城!”
雄县之战是高煦首次上战场。在凌晨的登城战中,身为燕王次子的他率众登城,极大鼓舞了燕军士气。在城墙上,高煦将一把大刀舞得是虎虎有声,让南军闻风丧胆,连城门也是由他带人杀出一条血路打开的。经此一战,高阳王英勇无敌的威名也迅速传遍了全军,连张玉等老将也是惊叹不已。
朱棣此时心情十分舒畅。这不仅是因为拿下雄县,他下面的计划便可顺利施行;更让他感到高兴的是,经过此次实战,高煦证明了自己的本事,从此在燕军眼中,他不仅是燕王府的二郡王,更是一名能征善战的将军!
朱棣只有三个儿子。三子高燧年纪小,不说也罢;长子高炽作为燕世子,自己的传人,却一直让他这个当父亲的不太满意。原因很简单:这个世子实在和自己太不像了!高炽天生体胖多病,既不善骑马,更不会射箭,和能征惯战,马上建立功业的朱棣相差太远。
而二儿子高煦就不同了。高煦从小身子便十分强健。长大后,他受朱棣影响,对武事十分热衷,平日没事便往燕山护卫军营跑,和丘福、张玉等一众军校混得十分熟稔,也从他们身上学到不少行兵打仗的本领。靖难开始,高煦屡次请战,求朱棣让他上阵杀敌。朱棣也很想看看这个最像自己的儿子本事到底如何,这次便把他带了出来。
方才进攻之时,朱棣为安全起见,本没准备让高煦参与登城,只想等城门开后,再让他随大军杀进城内,先见识见识战场再说。哪知高煦见父王要将自己留于后军,当场不依,对朱棣一阵软磨硬泡,非要让他允自己操刀上阵。后来见朱棣执意不准,高煦索性走到阵前,当着众人的面儿直言请战。这下朱棣可就傻眼了:这么多将士的眼睛盯着,他们可都是给自己卖命之人,自己要是当众驳了高煦,那其他人岂不认为燕王只护犊子,而不关心将士死活?无奈之下,朱棣只得应允。高煦一个小聪明换来上阵机会,顿时兴奋得两眼冒光,登城之战中将自己能耐展现得淋漓尽致,一举立下夺门首功。
“诸位将军辛苦了,都快起来吧!”朱棣让众人平身,又说了一顿赞赏的话,方对高煦道,“尔今日表现不错,不枉丘福他们多年教导。”
高煦得到朱棣夸赞,心中得意,当即笑道:“承蒙父王夸奖,儿臣当再接再厉,再立新功!”
朱棣一笑,不再说话,遂带着众人进城。
此时城中已恢复了宁静。巷战中着火的房屋已被扑灭,路上的尸体也都被移走,并用清水洗干净了。朱棣神清气爽,率着众将昂首进入县衙。
雄县县令早在朱棣举兵不久便弃印而逃。此时衙门被临时改做燕王行辕。待众人到齐,朱棣这才将此次行军之方略详尽道来。
在朱棣的计划里,此次出征是只能胜、不能败。若是败了,耿炳文必然抓住战机,乘胜直扑北平。到时候自己纵有唐宗宋祖之能,恐也无力回天。
可要想胜又岂是那么容易的?且不说敌强我弱,这耿炳文不愧是开国宿将,竟一上来就定下个防御的调子,准备来个慢工出细活。南军是朝廷王师,人数又多,还凭坚城而守;正是占尽天时地利人和。燕军人少,攻城本就不利,更要命的是燕军以前主要是出塞击胡,要论野战自是没话说,可要说攻城那还真不在行!毕竟草原上的鞑子是不建城池的。也正因为如此,他与金忠两人一致认为:要胜南军,就必须将其从城中诱惑出,用燕军最擅长的野战方式来解决问题。
为此,金忠想出了中秋奇袭雄县的法子。雄县像把刀子直插北平,且其中九千将士又都是骑兵,行动迅速。只有除掉他们,燕军在攻打他部时方能确保不会腹背受敌。而且雄县离莫州不过四五十里地,雄县有失,莫州的潘忠、杨松必然来攻,自己正好以逸待劳,将他们也一锅端了。
因为是偷袭,为防人多口杂,这些策略事前并未告知众人。此时朱棣将计划一说,众人纷纷称善,以憨直勇猛著称的的燕山右护卫副千户谭渊头一个出来叫道:“这个计策好!某最怕就是攻城,一点儿都不畅快!要能将潘忠、杨松他们调到外头,某定一刀一个,叫他们有来无回。”谭渊是个骑将,攻城本不在行,所以先前登城时没派他上场。待到城门大开,他和张玉等人催马进城时,已是大局已定,南军或死或降,其他人也都醉醺醺的,跑一步都得晃两圈,等着燕军来割脑袋,让素好肉搏血拼的谭渊大呼不过瘾。
“谭将军想做主攻?”谭渊话音方落,金忠便在一旁插问一句,语气中却带着几分异样。
“当然,野战某最在行,我不上谁上!此次谁也不要和我抢!”谭渊丝毫没听出金忠语气不对,脖子一伸,傲然做答。
金忠眼珠子一转,忽然对朱棣笑道:“王爷,既然谭将军主动请缨,咱们也不好折了他的锐气。依臣看,此次破敌之事,就交给谭将军如何!”
朱棣当然知道应该如何破敌,此时见金忠这般说话,心中也觉好笑,随即微微颔首。
金忠见朱棣点头,随即将头扭向谭渊,故意作出一番严肃表情道:“此战也是计取。你虽是主攻,却也不需与南军对阵硬抗,而是要打个埋伏,攻其不备!这个伏兵你可愿当?”
谭渊是个憨鲁的汉子,此时只急着立功,又哪知其中就里?当即拍胸脯道:“愿当、愿当!别说当个伏兵,就是上刀山、下火海,我谭某人也不会眨下眼睛!”
“这可是你说的!”金忠嘻嘻一笑道,“当然不用谭将军去上刀山、下火海。你听好了,这雄县南十二里处白沟河上有座月漾桥,乃雄县与莫州之间必经之路。潘、杨得知雄县被袭,必然带军来救。而南军渡河,定是从月漾桥上过来。你既任主攻,则可率一千将士伏于桥下河水当中,待南军过河,攻我县城时,你们再从背后杀出,潘、杨猝不及防之下,必然大乱。只要夹击之势一成,南军想不败也难。”
金忠说完,谭渊便傻了眼:如今已是八月中旬,天气虽算不上冷,可河水已是凉得很了!长时间在里面泡着,这滋味岂是好受?更要命的是,鬼知道潘、杨什么时候收到消息,又什么时候到达雄州?要他一个时辰不到,自己就得泡一个时辰;要是南军惧战,干脆坚守不出,那自己还不得在河里干等到死?谭渊此时方知金忠先前笑容不怀好意,忙大声叫道:“先生害我!谁晓得南军什么时候到?要是姓潘的也喝醉了酒,闭上门睡大觉,我岂不被泡死了?”
“雄县乃莫州门户,潘忠、杨松又怎会不拼死夺回?何况雄县南军全军覆没,他二人身为主将,难逃罪责,必然会率兵杀来,以期将功折罪。至于时间么,若我料不差,应是夜间,最迟明日天明之前!”
夜间也包含了将近五六个时辰,要是潘忠磨蹭一下,拖到个四更、五更,那谭渊可真就惨不忍睹了。谭渊此时方知着了金忠的道,当即大呼上当,金忠却只是一脸坏笑,待谭渊叫毕方道:“这也是没法子的事,谭将军就辛苦一番吧。大不了让王爷暂破禁酒令,准你部兵士各携烈酒一壶暖身用。至于到交战时,我再派一些火铳手埋伏路边,待南军过河便发铳射击,将军再从后杀出,必然大获全胜!”
话说到这份上,谭渊自知逃不掉了,不由大叹倒霉,事情没问清楚便抢着出头,结果摊上这么一苦命差事。众人见谭渊一副自怨自艾的样子,尽皆忍俊不禁,连一向商讨军情时表情严肃的朱棣也不禁莞尔。
“不对,不对!”谭渊像想到了什么,忽然大声道,“先生此计有毛病!今天是八月十六,天上月亮仍圆的很!我军潜伏水中,总得把头露出来换气吧?到时候南军近前,发现河上一片人头,又岂会过河?倒反过来杀我们了!先生算漏一着,可差点儿害死某了!”
谭渊之言甚是在理。不过金忠早有准备,他不慌不忙道:“无妨!河北乃平原,荒野上茭草遍地,谭将军此刻便带人去采些茭草包在头上,这样南军不就发现不了了么?”
谭渊不但没能劝得金忠改变计划,还寻了个采草的破差事,只得垂头丧气,回去带人割草去了。
果不出金忠所料,刚过亥时,白沟河南便冒出一大片南军身影,领头的正是莫州主将,都指挥使潘忠。
潘忠督率一军屯于莫州,本是作为北伐偏师,与耿炳文互为奥援。当燕军杀到,雄县失陷的消息传到莫州时,潘忠大吃一惊。雄县九千先锋正在其标下,这支部队是他专门用来威胁北平,对抗燕山铁骑的精锐之师,也被耿炳文当作将来扫荡河北平原的一大主力。如今雄县被破,九千京卫将士授首,耿炳文知道岂能饶他?潘忠越想越不对劲,遂不顾副手杨松的苦苦相劝,当即点起两万兵马直扑过来。他要趁燕军休整未毕之机打个胜仗,夺回雄县,否则真没法儿跟朝廷交差。
也活该潘忠倒霉。按说八月里白沟河水量较大,河面上应不会有如此多的茭草。可潘忠进兵心切,根本没注意到水中异样。待全军过河,行了几里,便遇张玉率兵拦截。
潘忠看见燕军旗帜,心中冒火,当即长枪一指,大声喝道:“燕贼无耻之至!竟敢袭我雄县!”
张玉见潘忠张牙舞爪,一副吃人的样子,不由一声冷笑。当下也不答话,只是一夹马腹,胯下战马飞驰而出,后面燕军随即跟上,对准南军便展开逆击。
南军方到,立足未稳,伊始有些混乱。不过燕军人少,论数量不过南军一半,因此尚不能将南军击溃。经过一番混战,双方进入胶着状态。正在这时,南军后面忽然传来一阵喊杀之声,紧接着官道两旁也是铳声大响,火光齐鸣。潘忠回头一看,却是一名穿着燕将服饰的中年汉子,正率着一群浑身滴水的军士冲了过来。
这位中年将领正是谭渊。在潘忠抵达之前,他已在水中伏了两个时辰。此时谭渊将头上茭草一把扔到地上,拿起葫芦樽往嘴里灌了口烈酒,方一抹嘴巴狂笑道:“个狗娘养的,总算把你个狗日等来了!看爷爷怎么收拾你!”说着便扬起手中的短柄长刀,率一群亲兵杀入阵中,锋头直指潘忠。
南军顿时陷入一片恐慌。北面,张玉率军猛攻,城楼上观战的燕王朱棣也带兵前来增援;南边,谭渊等人在水中泡了许久,憋了一肚子的鸟气,此时一壶烈酒下肚,更是个个发狂,不要命地向南军后阵猛闯;而官道两边,燕军铳手频繁发铳,专打战团边缘看得清服饰的南军士卒。不多时,潘忠他们便再也支撑不住,开始溃逃。
不过南军想逃也没地方逃了。没逃几步,败兵便来到了白沟河前。河上唯一的通道月漾桥已被谭渊派人牢牢守住。桥面狭窄,南军惶急之下也夺不回来。燕军则在朱棣亲自率领下大举压上,将南军逼到河北岸的狭长范围内。
半个时辰后,战斗宣告结束。南军将士非死即降,剩下的将士纷纷跳河泅渡,不过很快就被赶来的燕军弓手射死在河里,游到南岸的南军精疲力竭,成为守在桥南端的燕军将士的追杀目标,最后真正得以逃脱的只是极少数。潘忠在跑到河北岸时被谭渊迎上,几番争斗,谭渊大发神威,将他一脚踹倒在地,后面跟上的燕军将士随即将其牢牢压住。
潘忠被押回雄县后,朱棣立刻对其劝降。潘忠武人,本也对齐泰等文臣不太满意,此次出战不过是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而已。当朱棣亲自为其松绑,并分析形势、晓以利害后,潘忠明白:朝廷这边儿已没有他潘某人的活路了。就算燕王大发慈悲,放自己回去,齐泰、耿炳文也不会饶过自己这个败军之将。没费多大功夫,南军参将潘忠便正式归附燕王帐下。
潘忠既降,莫州情势便已明朗:眼下莫州尚有军士万人,战马九千匹,由杨松负责防守。让朱棣感到欣喜的是:这万余莫州守军中,有近半数是昔日永清左卫和永清右卫的士卒!
永清二卫本是北平城内的朱棣嫡系。半年前,宋忠出任总兵,将永清二卫分别调往彰德和顺德,后又将他们打散。此次南军北伐,永清二卫也都参战,其中一部便分在了潘忠帐下。潘忠也知道永清二卫靠不住,因此此次出战前便将他们悉数留在莫州,免得阵前生乱。
此时潘忠已败,杨松只剩孤军,其中还有不少昔日旧部,朱棣当然不能放过这上好机会。
将详情打探清楚后,燕军兵不卸甲,直扑四十里外的莫州城。燕王朱棣亲率一百精锐为先锋。此时莫州已知潘忠兵败,阖城一片恐慌。当朱棣的身影抵达莫州城下,永清二卫旧部马上倒戈,开门迎燕军进城。杨松见大势已去,索性也卸甲投降,燕军兵不血刃夺取莫州,南军全军覆没。
站在莫州城头,望着城墙下欢呼雀跃的燕军将士,金忠淡淡一笑,侧身对朱棣道:“王爷,该行下一步计划了。”
朱棣点点头,随即将目光瞄向了身旁的马和。马和会意,当即下墙上马,直出莫州城门,向保定方向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