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近夏末,但老天仍肆无忌惮地向大地倾泻怒火。一连几日暴晒,应天府已变成一座火炉,把百万京师士民烤得几乎喘不过气来。似与炎热的天气相呼应,徐妙锦的心情也是焦灼不安。
自打从马云处得知朝廷即将削燕的消息开始,妙锦就陷入深深的焦虑当中。她无法理解一向宽仁的炆哥哥为何如此不顾亲情,更不能接受大姐和大姐夫步二姐一家的后尘,沦为阶下之囚。之前,她担着天大的干系,把削燕这一朝廷机密透给了高燧,但她自己也不知道,这一消息到底能不能帮大姐夫化险为夷。毕竟,削燕是朝廷的决策,大姐夫知道又能如何?他真有办法,能让炆哥哥回心转意?对于这一点,妙锦心中毫无把握。数十日来,她每日里都暗中祈祷,希望能有奇迹发生,让大姐夫和炆哥哥化干戈为玉帛,不要再生什么乱子。
不过事与愿违,形势的发展与妙锦的期望截然相反。没多久,建文便下达了擒拿燕王官属的诏旨。经过一年来对削藩的了解,妙锦自然知道这是朝廷削燕的前奏。就在她优心万分时,北平传来了一个石破天惊的消息:燕藩谋反,北平布政使张昺、都指挥使谢贵殉国,北平易主!
藩王谋反,前汉七国之乱、西晋八王之乱在本朝重演!消息传开,京城顿时大震。就在朝野上下尚未回过味来时,一个又一个噩耗接踵而至——北平诸卫纷纷叛变,宋忠、余瑱兵败,怀来三万大军灰飞烟灭!紧接着,谷藩陷落,谷王朱橞逃回京城!
直到朱橞这个正牌子亲王狼狈不堪地渡江回京,金陵百姓这才确信——北方已经大乱了!尽管北平与京师相隔千里,战乱也没有波及江南,但金陵街头巷尾仍透露出一丝紧张的气息。城中百姓在对北方局势议论纷纷的同时,也都把眼光对准了坐落于东城的皇宫——朝廷将如何应变?对燕王是剿是抚?大家都在等待皇帝的抉择。而一些有心计的士民,已从不断飞驰出城的兵部信使,以及城中诸卫营地的日夜喧闹中瞧得倪端——看来朝廷是不想善罢甘休了!
街头巷尾流言满天飞,大功坊内的中山王府也不平静。燕藩谋反的消息传入京师的当晚,徐辉祖便严令家人,不许议论燕藩之事,平日无事不得出府,更不准对外人乱嚼舌根,否则一律家法严惩!对于妙锦,辉祖素知她脾气,生怕她在这非常之时再惹出乱子,更是专门立下规矩,除非宫中相召,她不得出府一步!
辉祖立规时妙锦也在场。出人意料的是,她没有提出丝毫异议。这倒不是她被辉祖震住,而是当得知燕藩谋反的那一刻,这位大家闺秀已是惊呆了!谋反——这可是天字第一号的杀头罪过!妙锦做梦也没想到,大姐夫竟然会做出这种选择!
不过冷静下来后,她细细一想,也觉得这其实是情理之中的事。炆哥哥铁下心要削燕,大姐夫走投无路之下,除了造反,又还能有什么其他选择?难道真等着被朝廷擒拿?大明亲王沦为阶下之囚,这种结局连妙锦自己想来都觉得无法接受,那一向豪气冲天的大姐夫就更不会束手就擒了。想到这里,妙锦竟不知不觉对大姐夫的“靖难”逆举感到理解。
理解了朱棣,那不能理解的就是建文了。在妙锦看来,建文对藩王叔叔们的悍然削夺完全就是不念亲情,而其手段更可以说是残忍!一年之内,周王徒云南,代王、岷王囚于藩府,齐王扣于京师,湘王则是被逼自焚!如今,他的屠刀又架到了燕王,架到了自己无比敬仰的大姐夫颈上!对此,妙锦感到无比愤怒,这不但和建文一贯挂在口中的“宽仁”不符,更与她心中的炆哥哥形象大相径庭!
不过与得知代藩被削时不同的是,妙锦这次没有去击登闻鼓。有了上次的教训,她知道自己就是闹也不会有什么结果;而还有更深一层原因是,此时的她,已对建文伤透了心。在她眼里,炆哥哥已经变了,他不再是那个斯文有礼的哥哥,而变成了一个不念亲情、凶狠残忍的昏君!尤其是当从玉蚕口中得知,近段时间中山王府周围出现许多可疑之人,恐是朝廷派来监视徐家的暗哨时,妙锦对建文更是反感到了极点。想到这里,妙锦无比伤感,同时也万般无奈——眼瞅着炆哥哥误入歧途,眼瞅着大姐夫被逼上绝路,自己却什么也做不了。每当念及于此,妙锦心中便有一种说不出的难受。这段时间,妙锦每日郁郁寡欢,人虽困在府内,一颗心却早已飘到了北平,飘到了大姐夫那里——她知道燕藩不是朝廷对手,她生怕自己的大姐夫兵败,被朝廷杀头!
“小姐,你看我们拿了什么回来!”就在妙锦胡思乱想之时,玉蚕轻柔的声音飘进屋来。妙锦抬头一瞧,玉蚕满脸微笑地望着自己,旁边的景儿手中提着个小篮儿,里面盛着几串晶莹剔透的大葡萄。
“刚从江北运进京的葡萄,水嫩着哩,小姐快尝尝!”玉蚕说着,从篮子里挑出一颗色相较好的葡萄,小心地剥开皮,塞到妙锦的小嘴里,然后笑道,“听府里下人说,小姐最爱吃这个。我估摸着这几日该是葡萄上市的时候了,便拉着景儿到街上看看,不想就真买到了。”
“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妙锦一边嚼着水润香甜的葡萄肉,一边却阴阳怪气道,“河北都大乱了,运到金陵的时令鲜果仍是一天也不耽搁!”
“呀!小姐还真长进了!”玉蚕掩嘴笑道,“北平离这里三千多里哩,那边再乱,京城又岂能被波及?”
“谁说不波及。”玉蚕话音方落,景儿便插口道,“别的不说,就说这葡萄,往年这时候都卖十文,今日我去买,好说歹说也得十三文。听货郎说,朝廷马上要往河北派兵,渡江的船被征用了不少,江北的东西都运不过来,过几日没准儿还要涨咧!”
“咿呀!”妙锦心中一惊,忙问道,“这是真的不?朝廷真要派兵去河北?”
“是不是真的,我们哪里晓得?反正城中都这么传罢了!”玉蚕接过话头道,“不过方才我回府时,正巧碰着二爷和四爷散衙回来。两人当时脸色都阴沉着哩。四爷见着我,还要我跟你说,这几日势头不好,你万万不可私自出府!”
“势头不好?”妙锦心中一紧,“他还说了些什么?”
“他没说了!我看二爷和他都心事重重的样子。一进府,四爷就拉着二爷到他书房里去了,看似有什么要事要商议!”
妙锦的心骤然一沉。自打那次她要报信给燕藩,而增寿却不情不愿之后,妙锦对这位四哥也生了几分瞧不起的意思。这段时间,她有意不理增寿,而增寿也少有扰她,即便见了,也是只叙家常,不谈其他。妙锦觉得他是怕自己知道北平情况后,给徐家和他本人惹麻烦,因而愈发愠怒,兄妹之间由是更生分不少。此时听得玉蚕之言,妙锦敏感的察觉到,增寿与膺绪密议之事,十有八九和燕藩有关。
若在以前,这种事她直接问增寿便可知答案;但如今,她可以肯定,增寿一定是顾左右而言他。
可要是不问却也不行。妙锦的心已被撩了起来,她迫切想知道燕藩的消息,迫切想知道朝廷的态度。尤其是听玉蚕他们说,朝廷可能要出兵河北,妙锦就更是憋将不住。她觉得必须要将此事探个明白。
“咿呀,有了!”冥思苦想之下,一个念头从妙锦脑中滑过,她眼光一亮,心中顿时有了主意。
妙锦将盛葡萄的篮子向玉蚕怀中一推,道:“这些你二人拿回自己屋去吃,我到西花园去一下。”说完,不待玉蚕和景儿发问,她便拉着二人出了房门,然后自己一溜烟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