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文元年七月初六。
这日天空飘起了濛濛细雨,久受酷暑之苦的北平城终于迎来了一丝清凉。昨日,燕王朱棣大兴靖难之师,将城中官军一荡而尽,如今这座三朝古都已不复朝廷所有。尽管燕王连下安抚谕旨,城中秩序也迅速得以恢复,可是已三十年未闻兵事的北平市民们仍是惊恐未定。眼下虽已近黄昏,且天气清爽,城中街市却仍难见得几个人影。
街上虽是冷清,城中燕王府东殿内却十分热闹。燕王朱棣正大召文武官员,共商军政。
朱棣此时端坐于殿中,一双虎目炯炯有神,正望着殿下各位属官,待他们就燕藩下一步动作各抒己见。
“殿下!臣已派人清点过了,城内府库、粮仓完好无损,经臣粗粗估量,约有粮近百万石、钱五十万贯。因账本混乱之中已失,清点具体数量尚需时日。眼下臣已将官仓悉数封存,将后如何处置,敬待王爷裁决。”郭资毕恭毕敬地禀道。郭资是齐泰、黄子澄的同年,登科后长期在北平做官,与燕府往来甚频。朱棣起兵后,郭资马上率布政司一众官吏归顺,朱棣当即命他接任布政使之职。郭资连夜带着一干下属清点钱粮,一直忙到中午方完。
“存性辛苦了!”朱棣温言抚慰道,心中一阵轻松。他先前最担心的便是官仓存粮不足。北平乃塞防根本之地,朝廷每年要从江南调运上百万石粮草至此。朱棣去年失去军权后,北平官仓的情况他便一直不清楚。眼下自己已反,江南自不会再有一粒米过来,将来燕军上下可就得靠这些存粮过日子。听郭资说粮饷尚多,他方有些安心。寻思片刻,朱棣说道:“北平庶政便由高炽牵头,尔与墨麟具体打理,有什么事跟世子说便是。至于钱粮,此乃兵家根本之物,便由道衍师傅专门负责。官仓存粮虽不少,但除了军士,北平百姓也得靠其过日子,务须节俭支取,万不可有丝毫浪费。”
“臣领旨!”道衍、郭资、墨麟俯首受命。
“还有,”朱棣想了一想,又补充道,“酿酒耗粮。存性出去后传本王令旨:从今日起,北平城内严禁酿酒。各酒肆、饭馆凡敢再卖酒者,一律从重处置。墨麟职掌按察,此禁令务须严加执行。”
“谨遵谕旨!”墨麟再俯首道。
“好了,先说这些。城中粗安,尔布政、按察二司尚有诸多庶务要做,便都去忙吧!”
郭资他们知道朱棣要谈军务了。忙带着一众不相干的文官先行告退。
待文官们出去,朱棣喝了口茶,方沉着脸对众人说:“如今本王已兴义师,皇帝得报,必将派大军来讨。朝廷聚天下之力,我等仅有北平一座孤城,可谓众寡悬殊。我军下一步该如何动作,各位爱卿可有良策?”
朱棣说完,众人心中都是一沉,昨日城内大胜的喜悦早已抛到了九霄云外。燕王说的对,以一藩抗天下,力量太悬殊了!一时间大殿鸦雀无声。
道衍见众人沉默不语,心中一紧,忙出班禀道:“强弱之势虽分,胜败之局未定!靖难大业,非朝夕可以成功。我燕藩上下只要精诚一致,何惧百万大军?王爷想的太过了!”
道衍一提醒,朱棣马上醒悟过来:战争才刚刚开始,自己怎能当众说这丧气话?莫非真是以前顺风仗打惯了,此番需以弱抗强,便慌了手脚?他忙打起精神,中气十足道:“师傅说的对!燕军将士个个身经百战,何惧那些只会耍花枪的京军!我等只需步步为营,稳扎稳打,必能战无不胜!”
朱棣这话说到了点子上。他手下兵马多年与鞑子作战,要论战力之强绝非其他明军可比。众人见朱棣亲自打气,一时间胆气又壮了起来。丘福、谭渊等性格激猛的将军当即大声叫嚣,要拿官军试试自己的宝刀。
朱棣见气势上来,便沉声道:“如今北平虽下,但四周仍为南军所据,怀来宋忠,居庸关余瑱,蓟州马宣,松亭关卜万,此四镇皆屯重兵,据要隘,扼我咽喉。北平虽坚,毕竟只是孤城,我等切不可坐以待毙。本王粗粗算过,北平与京师相隔三千五百里,朝廷得知消息,再布置完毕,最少也得一月有余。此期间北平省内群龙无首,我等应趁此良机,击溃诸军,破了这四面之围。否则一旦南军云集,我军顿失转圜余地,只能困守孤城了……”
朱棣以靖难为名起兵,自认为其麾下燕军方是大明王师。因此燕藩上下,均称朝廷的正牌子明军为“南军”。
“王爷,大喜,大喜啊!”朱棣正在说话,黄俨连声欢呼,满脸喜色地从外跑了进来。
人群中顿时兴起一阵“嗡嗡”之声,众将均把眼睛睁得大大的,看黄俨说出什么喜事来。
朱棣也精神一振。不过他仍保持着天潢气度,片刻方缓缓问道:“尔有何喜事报来?”
黄俨“扑通”跪到地上,干净利落地磕了个响头,方大声禀道:“禀王爷,李仪宾传来消息,通州卫指挥使房胜拜表归附,通州已是王爷所有!”说完,忙起身将手中表文呈上。
“好!”朱棣将表文一扫而过,大声赞道,“房胜果然忠心,不枉本王栽培一场!”原来这房胜也是燕王旧将,昔日从征塞外有功,被朱棣保为通州卫指挥使。朱棣决心举兵后,阴遣李让至北平省辖下各卫所,暗召昔日亲信旧部归附,这房胜便是得令来归的第一人。
燕兵尚未出城,通州先已归附,这兆头自是非常不错。众将听得,纷纷面带喜色,齐向燕王道贺。
朱棣也十分高兴,他傲然一笑道:“河北军马皆久随本王,岂能从齐、黄奸佞为逆?房胜今先行一步,其余众将其后必将相继归附本王麾下!”
先前朱棣打气毕竟只是嘴上说说,而今这房胜归顺可是实打实的。众人受此激励,更是信心百倍,当即又是几番好话将燕王一阵好捧。
朱棣含笑受大家恭维毕了,方摆手道:“尔等也不要太过高兴。众军归心是一回事,咱们也需打出几个胜仗来,方能让有意者放心来投!”
高煦听言,马上出来说道:“父王说的是,江山终究还得靠咱自己打下来!父王说怎么打,儿臣与诸将必当竭力死战!”
朱棣脸上仍是微笑,不过心中却略浮过一丝不满:这个儿子素来好武知兵,此番靖难,他必是一得力助手。不足的就是他仍是轻浮了些。毕竟自己打的是“靖难”的旗号,这江山之事,岂是眼下说得的?
不过朱棣并未将心中不满道出,毕竟不能挫了儿子的满腔激情。
朱棣清了清嗓子,大家马上明白:大王要派任务了!一时间众人纷纷收声,洗耳恭听。
朱棣扫视诸人一眼,威容言道:“眼下北平方定,军心民心均尚需收拾,首次出战,不可调兵过多,且需速战速决,一战必胜。四镇之中,马宣兵力较弱,且蓟州城小,无险可凭,离北平也不远。本王之意是先取蓟州,再谋其余三镇。”
其实朱棣最想打的还是退往居庸关的余瑱。居庸关乃北平襟喉,地势险要;不拿下它,北平西北大门便完全敞开,对燕藩十分不利。不过居庸关离怀来更近,据报宋忠此时已驻兵怀来。自己现在军心方集,不敢大举用兵,因此只得先将它放下。
朱棣刚刚说完,朱能忙疾步上前道:“使长,马宣昨日还是我手下败将,打他自当是我去!使长可不能派了他人!”
原来马宣自得了张昺密函,便收拾兵马向北平进发,正巧于昨日下午到了东直门外。当时朱能正带人攻下东直门。见马宣带兵来,朱能二话不说,冲过去便是一阵狂击。可怜蓟州军士大热天的赶了二百多里路,好不容易到了北平城,正是又累又渴,连口北平城的水都还没喝着,便遇上养精蓄锐许久的朱能精骑,当场就傻眼。方一交锋,蓟州疲兵们便纷纷后退。马宣见势不好,又瞧得朱能如此嚣张,估摸着北平已经完了,便丢下上百具尸体,一溜烟逃回了蓟州城。
“好,士弘勇气可嘉!”朱棣一赞。朱能年方而立,为人有勇有谋,且气度沉稳,素来受朱棣器重。此时见他主动请缨,朱棣心中大喜。
朱能受燕王称赞,血气大涨,当即双手抱拳,坚声道:“北平军心未定,末将也不敢多要兵马,便请使长给四千精兵,臣必将扫平蓟州!”朱能算了一下,蓟州卫不过五千来人,先前还被杀了几百,剩下的也都是新败疲师,斗志有限。自己带四千人奔袭,拿下蓟州不成问题。
“好!”朱棣当即拍板道,“燕山左卫你全带去。今晚你准备一下,明日出城,四日之内,必须拿下蓟州!”燕山左、中、右三卫原是北平镇守军中的燕王嫡系,论亲密程度仅次于作为燕府亲军的燕山左、中、右三护卫,朱棣夺城时,此三卫降的最痛快。本来朱棣计划是三日夺城,不过考虑此战乃誓师后的首战,他为保必胜,便有意多说了一日。
朱能一脸英武之气,慷慨放言:“不用四日。三日之内,臣必提马宣之头来见!”